第26章
一听那些克己奉公、存理灭欲的大道理便脑仁疼。 更遑论还动辄要写千字长文自省。 她伸出纤白的食指,指着书卷中的字列道:“书上所言,‘中庸之道’第一步便是君子慎独,即便是一个人独处也要藏起情绪,高兴时不能大笑,悲伤时不能痛哭,处处谨小慎微,事事不能逾矩。” 文太师端着茶盏,颔首表示赞同。 赵嫣蹙了蹙眉头,流露出为难的情绪。 文太师鼓励道:“殿下但说无妨。” “那,孤直说了。” 小太子腼腆,那双略微女气的眸如拂尘明镜般亮堂起来,“喜怒哀乐乃人之天性,人没了七情六欲,当与木偶傀儡无异。书上这般苛求,岂非让我们泯灭人性?是故孤以为,这不符合自然之道。” 文太师一口茶险些呛住。 课毕回宫,迎接赵嫣的,果不其然是流萤那张凝重板正的脸。 知晓她又要替母后教训自己,赵嫣解下厚重闷热的白狐裘,叹息道:“你知道我写不出文太师想要的文章,强行落笔只会露馅。不如,我去寻个代笔?” “不可!”流萤立即否决。 长风公主假扮东宫太子之事乃是皇后娘娘一手操办的机密,稍有不慎便是身死国灭的下场,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份危险,怎可找人代笔? 何况太子殿下自小受鸿儒名士辅佐,精通文墨,要仿其文风谈何容易。 流萤咬紧下唇,然而一抬头,却撞见一双笑意吟吟的美人眸。那颗仿着太子殿下点出的泪痣明丽无比,却丝毫不显病弱。 便知她是在诓自己玩。 一时间有些晃神。 似在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人爱这样逗弄她。 赵嫣惯性地撑着下颌:“文章不能写,可我若还呆呆木木的,一言不发,亦会露馅。倒不如抛几个问题,让文太师自个儿琢磨去。” 流萤神色稍缓,主子说得也有道理。 “母后那边呢,如何说?”趁着流萤整理思绪的功夫,赵嫣又问。 流萤挑开车帷一角,见东宫卫和内侍都远远地跟在马车后,四下并无外人,方低声道:“东宫三师的事,娘娘难以插手,不过挑个信得过的伴读倒不难,以后殿下在崇文殿也能有个照拂。” 流萤身为宫女,并无踏入崇文殿服侍的资格,每次都只能于门外等候,的确不方便。 身边还是得放个自己人才安心,赵嫣若有所思。 好在下月初一便是冬节,宫中例行祭祀酬酢。她记得每年此时,各府王孙世子都会入宫赴宴。 或许,是个物色人的机会。 脑中闪现那本藏在暗格中的《古今注》,赵嫣眸光微动,佯做不经意道:“今日听文太师提及,有个叫沈惊鸣的不错,他是何许人?” 听到这个名字,流萤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赵嫣将她这点微小的情绪收归眼底,便知自己赌对了。 此人果真和东宫有牵扯。 流萤似是在犹疑该不该说,许久方道:“沈惊鸣乃前吏部侍郎之子,是左丞相李大人的得意门生之一,与洛阳名门之后周及并称‘李门双璧’。” 听到“周及”的名字,赵嫣额角一阵抽搐,华阳行宫就学的不堪回忆争先涌上脑海。 抬手挥散思绪,赵嫣回归正题:“我记得吏部有母后的人,那若让这个沈惊鸣成为东宫伴读呢?” 流萤欲言又止。 “怎么,他信不过?” “不是信不过的问题。” 流萤声音低了些,“而是这位沈公子,已经过世了。” “死了?” 赵嫣诧异,“何时的事?” 流萤道:“七夕夜游灯,坠水而亡。” 死在兄长过世前一个月,这么巧? 线索还未开始便断了,赵嫣不免惋惜。 流萤瞥见主子的神色,便知她心里生了不该有的想法,抿唇片刻,低声劝解道:“太子是因病而亡,殿下只管做好本分即可,切莫引火上身。” 因病而亡…… 赵嫣轻嗤。 “你与母后不必紧张。东宫无权无势,眼下连个能用的幕僚都没有,以卵击石非明智之举。” 赵嫣别过白皙精致的脸,眸色通透道,“我有自知之明。” 她心中盘算,殊不知崇文殿中已是另一番愁云惨淡。 年过七旬的太子太师伛偻坐于书案后,水晶叆叇平搁在案几上,压着一份素白绢纸。 大太监亲自添了热茶,见他坐了半天未动,便笑问道:“文太师在看什么?” 老人家才回神似的,捋须抬抬下颌:“殿下的文章。” 太子殿下的文章? 大太监面露疑惑,可这份绢纸不是空白的么?一个字也没有呀! 文太师并不做解释,正是一字不写才显精妙啊! 他一辈子辅佐了三代储君,门生无数,讲过的经史子集数车之计,从未有人提出如太子今日这般的疑问。 面对太子殿下标新立异之言,文太师只能尽职尽责地劝勉他:君子就应该牺牲自己的欲望与喜乐,维护礼教法度,为天下人谋福祉。 文太师苦口婆心让太子殿下多多效仿先贤,克己复礼。甚至搬出了自己前两代辅佐的储君,极力称赞,言辞间难掩自豪之意。 然而殿下当时是如何说的呢? “孤让老师失望了。” 少年一副病弱可欺的模样,让人不忍苛责,可说出来的话却耐人寻味。 “但孤是个有思想、有血肉的活人,成不了谁的复刻。” 太子露出一个好脾气的笑来,诚恳道,“孔圣人还主张‘因材施教’,要根据不同人的性格进行教学呢。若老师教了三代人,用的却是一套标准,教出来的学生千篇一律,与呆板的泥人何异?” 轻言轻语,却字字珠玑。 仔细想想,历来东宫三师,哪个不是将储君当做泥人捏造? 就连文太师自己这一生,也都在致力于给太子灌输自己的理念,力求将白纸般干净的少年培养成推行自己政论的工具,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因材施教’。 太子殿下休养这数月,果真成长了,也有主见了,竟能看破个中玄机。 文太师惊惶之余,更多的是为人师者的欣慰。 自己已是古稀之年,何必再深陷政治泥淖中而忘本心? 胸中豁然开朗,文太师轻喟一声,颤巍巍拄杖起身。 殿外暖阳正好,枯枝残雪之下,孕育着来年的万物争春。 …… “文太师致仕了?” 东宫寝殿内,赵嫣披衣盖住裹胸的生绢,眨眨眼道,“好端端的,他老人家为何要辞官?” “这得问殿下您。” 流萤利落地给她套上繁琐的衣物,束好白玉腰带,“据说文太师昨日从崇文殿里出来,便直接去了太极殿,以年迈体衰、颐养天年为由请辞。” “并未谈及东宫,说明他老人家还是懂得分寸的。” 赵嫣并不知晓文太师主动请辞的“分寸”,来源于她那份阴差阳错的空白试卷。 心道文太师的确很老了,眼花耳聋,每次需伛偻身形,将眼睛贴在叆叇上才能看清字,她见了都觉得脖子疼。 坐在镜前束发,赵嫣又问:“父皇同意了?” 流萤点头:“文太师言辞恳切,圣上不得不同意。” “文太师都辞官了,孤还得去崇文殿。” 赵嫣理了理身上的锦袍,巴掌大点的脸庞上略染苦闷,“东宫三师,今日要应付的是哪位?” “奴婢不知。”流萤也觉得奇怪。 按理说,皇后娘娘那儿应该得到消息了才对,怎会到现在还没动静? 赵嫣拧了拧眉,又很快松开:“去了就知道了。” 崇文殿,轩窗半开。 赵嫣看着倚坐在太师椅中的高大身影,霎时如五雷轰顶。 年轻英挺的男人身着一袭暗色常服,左臂文袖,右臂武袖,容颜如玉雕琢,于座中微微抬眸。 那双眼睫浓长的眸子一打开,夺魄般慑人,波澜不惊道:“即日起,由本王兼任太子太傅,司教导之职。” 第6章 第06章 授课 “他方才……说什么?” 赵嫣仿若幻听,问身边执着拂尘的大太监。 老太监挂着笑,躬身无比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肃王殿下兼任太子太傅,辅佐东宫,是陛下亲自点的头。” 大玄朝完了,没救了。 闻人蔺是何人? 他可是一言不合就能杖杀五品朝臣立威,跺跺脚就能让整座皇城颤上三颤的人。 让权倾朝野的异姓王辅佐尚不成气候的太子,这无异于将人质送上门给人拿捏,父皇如何想的? 思绪混乱间,闻人蔺已振袍起身。 其暗色的文武袍下露出一片殷红如血的中衣衣襟,雍容华贵。他的姿态依旧随性从容,面容温润无害,可赵嫣却再找不回暖阁初见时那样淡然的心境,只觉水漫咽喉般的压迫感,难以呼吸。 闻人蔺在她面前站定,审视片刻后,微抬手臂。 护腕紧束的武袖下,筋络微凸的手掌修长有力。 他会杀了自己吗? 赵嫣想起了长庆门下飞溅的鲜血,不免心弦紧绷。 然而那只主宰生杀予夺的手,只是动作自然地落在了她毛领厚实的肩头。 “太子体弱,不妨坐下说话。” 也没见闻人蔺使劲儿,赵嫣肩头一沉,跌坐在了书案后的席位上。 她眨了眨眼,没回过神来。 肩头的手力道不重,却让人从心底发憷。赵嫣扭头佯做咳嗽躲开,轻轻道:“多谢肃王体谅。” 掌下的温度稍纵即逝,闻人蔺虚握五指,不甚在意。 小太子的骨架如女人般单薄,仿佛一用力就能捏碎。这样的双肩,怎能扛起这浊浊乱世的狂风骤雨。 闻人蔺俯身靠近,长臂自身后伸出,越过太子的耳侧,用白玉镇纸将她面前的宣纸一寸寸抹平。 感觉到那瘦小的身形颤了颤,他眼底轻慢渐浓。 “本王赴任匆忙,礼部尚未有所准备,故而今日不行拜师礼。太子先作策论一篇,本王瞧瞧水平,方能因材施教。” “因材施教”几字,他说得格外自然缓慢,像是随口拉拉家常。 赵嫣眼睫一抖。 崇文殿里并无外人,可她昨日与文太师的谈话,今日就从闻人蔺嘴里吐出…… 肃王府的耳目,还真是灵敏得可怕! “肃王有心了。” 赵嫣坐得端端正正,比面见皇帝时还要谨慎小心,惟恐被人看出端倪。 闻人蔺似笑非笑,就着俯身铺纸的姿势稍稍侧首。 “太子做了什么亏心事。” 这个姿势离得极近,低沉的嗓音仿若贴着耳廓响起,“否则,为何一见本王就如此紧张。” 冷静…… 不可自乱阵脚。 赵嫣容色不变,学着记忆中赵衍温吞的模样道:“肃王威名远扬,孤很难不紧张。” 闻人蔺笑了声,不置可否。 “本王为天子执刃,只杀暗室亏心之人。” 他手下研墨的动作不停,气息极轻地问,“太子应该,没藏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赵嫣按捺住想打哆嗦的欲望,一板一眼答道:“孤年少懵懂,连活着都艰难,能有何秘密瞒得过肃王?” 闻人蔺静静睨视她。 片刻,他倏地扬眉展颜,仿佛方才的凌寒压迫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戏言而已,太子还当真了。” 闻人蔺慢悠悠提笔润墨,递到不禁吓的小太子面前。 赵嫣哪敢去碰他递过来的纸笔? 只得故技重施,握拳抵着唇瓣轻咳,扶额虚弱道,“连日天寒,孤体虚目眩,怕是做不出什么好文章。” 闻人蔺点点头,收回笔道:“是本王思虑不周。” 咦,竟这么好说话? 赵嫣心下狐疑,偷偷用余光觑视,便见闻人蔺搁笔的右手转了个弯,朝她腕上摸来。 眼皮一跳,赵嫣忙抽手藏于袖袍中,弱声道:“肃王这是作甚?” 抽手时,闻人蔺的指腹擦着她的手背划过,冰冰凉带起一路颤栗。 他的手,竟是一点人的温度也无。 闻人蔺指尖微顿,慢慢掀起眼皮看她:“本王略通岐黄之术,可为太子把脉,调理一二。” 赵嫣暗自咬牙,自己的那点小心机在闻人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脉象即命门,病与不病一摸便知,更遑论男女脉象本就阴阳不同。 她笑得不那么自然了,裹紧狐裘道:“替孤调养是太医院职责,这等小事……不必劳烦肃王殿下。” “太子身系国之安危,不能算小事。” 闻人蔺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可眼底的笑意却分明透出莫测的深暗,“还是太子以为,本王连太医院的庸医都不如?” 赵嫣嗓子发干,强自镇定道:“孤如今处境,肃王应该知晓。前不久才死里逃生,若是肃王调理时又出了什么好歹,恐会牵扯不清,连累于你。” 说罢她颤巍巍抬起水润的眼,一副“我也是为你考虑”的怯弱神情,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闻人蔺对她的反应颇为意外,也没收回手,戴着鹰纹玄铁戒的食指就势落在案几边沿,不疾不徐地轻点着。 无形中压迫感极强。 魏皇后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闯了进来。 她凤袍葳蕤拖地,一国之母走出了女将般的飒爽威仪,冷然道:“肃王真是好兴致!朝堂百官还不够你管的,倒管起教书来了,天下的忠臣良将是都死绝了吗!” 流萤垂首跟在皇后身后,赵嫣便知是她悄悄搬来了救兵,不由暗自长松一大口气。 她起身行了个礼,殿内伺候笔墨茶水的太监们亦是齐齐退让叩首。 一片跪拜声中,闻人蔺负手挺立的身形便显得格外扎眼。 他竟是连欠身礼也无,略一颔首便当做打了招呼:“娘娘谬赞。本王虽年轻,教教太子殿下还是够格的。倒是皇后娘娘您……” 他顿了顿:“如此行色匆匆赶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娘是要急于遮掩什么。” “本宫就这么一位儿子,少不得要时时探望关怀。” 魏皇后凤眸清冷,不无讥讽道,“毕竟肃王对付旁人的手段,可是厉害得很哪。” 宫人们颤巍巍低下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唯一不正常的是闻人蔺,他半点不悦也无,甚至还有心情低笑出声。 “娘娘赏脸垂听,是本王的荣幸。” 闻人蔺旋身往太师椅中一坐,朝内侍道,“愣着作甚,难道让娘娘站着听讲吗。” 满地宫人们这才活络起来,搬椅子的搬椅子,沏茶的沏茶。 闻人蔺没再让太子做文章,只拿起一本《六韬》,便开始讲解起来。 他的声音低醇好听,娓娓道来,能将枯燥抽象的兵法讲得浅显易懂,单手执卷的模样颇有几分儒将风度。 可惜赵嫣实在没有心情仔细听。 她夹在皇后和肃王之间,只觉神仙过招,暗流翻涌。 好不容易捱到撞钟声响,闻人蔺也不拖堂,放下讲了一半的兵法便起身告辞。 一堂课心惊胆战而过,赵嫣抽去浑身力气般伏在案几上,如获大赦。 回过神来,才发觉后背凉飕飕,竟是冷汗浸湿了内衫。 手背上仿佛还沾染着闻人蔺的温度,寒入骨髓。 魏皇后起身,使了个眼色。 流萤会意,领着内侍们屏退。 赵嫣知道母后想问什么,哑声疲倦道:“此处不安全,回去说。” 肃王府耳目通天,昨日她与文太师的谈话已然传到了闻人蔺耳中,断不能在此处商议机密。 回到东宫,刚掩上大门,魏皇后低冷的声音自身后便传来。 “他先前与你说了什么?可有异常之处?” 赵嫣独自面对闻人蔺的压迫,与他过招斡旋这么久,母后开口关心的第一句却不是她的惶恐与害怕,而是计划是否穿帮。 赵嫣瘫坐在软榻上,压着那点余悸道:“暂且糊弄过去了。不过再多来几次,可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她算是彻底看明白了,肃王工于心计、心狠手辣,其危险程度,绝非雍王那帮乌合之众能比肩的。 得找机会逃离他的掌控。 对了,蜀川叛党! 赵嫣眼眸一亮:眼下天寒地冻,蜀川叛党受不住严寒,正是反攻蜀川叛党的好时机。若是能让父皇将肃王调出京去平叛,那么她在宫中,就能迎来喘息之机。 魏皇后见女儿眼珠滴溜溜转动,便知她在心中盘算什么。 她蹙眉,毫不留情道:“我劝你莫要胡思乱想,你父皇不会迎战。” “为何?” 赵嫣抬眼,将信将疑道,“连日大雪,即可乘势追击,又可调离肃王,乃一石二鸟之计,为何不迎战?” 魏皇后红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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