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问。 陆曈平复了一下心情,避开他目光,“刚才做了个梦。” 他收回覆在陆曈前额的手:“芸娘是谁?你梦里一直叫芸娘的名字。” 陆曈身子一僵。 裴云暎蹙眉盯着她。 她脸色很白,平日就很瘦,如今苏南救疫辛苦,又比先前瘦了一圈,脸只有巴掌大,一双眼睛不复素日平静,几分涣散几分迷惘,唇色白的像纸。 陆曈此人,从认识她伊始,或平静或疯狂,但还是第一次,瞧见她的“恐惧”。 在她梦里,有她恐惧之物。 “是你仇人?” 陆曈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总是很敏锐。 陆曈别开头:“不是。” 他没说话,牢牢盯着她。从来形状温柔的眼眸此刻似也沾染落梅峰梅枝霜雪,泛着些淡薄凛冽。 门外朔风雪厚,屋中宿炉灯昏。二人对视间,一个咄咄逼人,一个闪躲回避。 沉默一会儿,裴云暎移开眼睛,像是终于放过她,起身道:“你刚才流了一身汗,医箱里有帕子。我去给你拿。” 陆曈松了口气。 青年走到屋中桌前,桌上放着陆曈的医箱,他打开医箱,伸手去取里头白帛。 陆曈看着他动作,看着看着,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浑身一僵,猛地下榻,顾不得穿鞋奔到裴云暎面前:“等等——” 这慌乱并未起到任何作用。 她眼睁睁看着裴云暎从医箱中拾起一物。 那是只彩色丝绦,形状精致,编织完整,是漂亮的石榴色,暗夜里若片灿然盛开的细弱彩云,影子映上去时,灯色也变得艳丽。 裴云暎曾要求她做的生辰礼物,她编了很久,最终也没送出去。 “这是什么?”他转身。 陆曈抿了抿唇,伸手去抢,他却微微拿高,使她难以够着。 裴云暎道:“你为什么要带着这只彩绦?” “别人的。”陆曈嘴硬,“顺手留了下来。” “是吗?” 他点头,指尖轻绕那只彩绦,露出穗子下一颗不算圆融的、小小的木头。 “那这又是什么?” 陆曈一僵。 那块极小的木块在他指尖晃荡。 陆曈微微攥紧拳心。 那是她从裴云暎的木塔上拿走的一颗木头。 七夕那日,他似是而非的话,令她短暂动摇。那时裴云暎说送她一块,她一口回绝,但最后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却又拿走了一块。 后来她离开盛京,来到苏南,这块木头也好好保留着。许多次她曾想扔掉它,到最后,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彩绦与木块,藏着她隐秘的心事。她小心翼翼地守着秘密,却在这个风雪夜里,陡然被拆穿。 幽谧寂静的夜里,门外有风雪呼啸而过。青年垂眸,看着陆曈狼狈模样,平静开口:“陆曈。” 他盯着她眼睛:“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对我坦坦荡荡,没有半点私心吗?” 陆曈呼吸一滞。 她本能想要反驳,然而对上那双黑沉的眸,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她嗫嚅。 那双漂亮的黑眸盯着她,灯火在他眼中晃荡,流转间,宛如未尽情曲绵长。 他冷冷开口:“我看到答案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药人 门外风雪仍在继续。 方才失去的理智清明回来,狼狈与隐秘被揭穿,陆曈一瞬恼羞成怒,掉头要走。 却被一把拽了回来。 裴云暎攥着她手腕,先前含笑的、柔和的目光顷刻褪去,宛如压抑怒火,面上神情渐渐冷却。 “为何推开我?”他问。 他已发现一切秘密,藏起来的彩绦与木块,刻意生疏的距离,他一向聪明,而她在方才交手中已泄露底牌。 她瞒不了对方。 一个天之骄子,一遍又一遍被她推开,若未发现真相,尚能用借口遮掩,然而一旦知觉原来是刻意为之,他自然会生气。 他理应生气。 陆曈心中蓦地生出一股心虚,紧接着,心虚转为愧疚,愧疚化为慌乱,最后,成为她自己都不知如何应付的茫然。 “殿帅。”陆曈定了定神,仰头看着他:“我与你之间,绝无可能。” 裴云暎平静道:“为何不可能?” “我不喜欢……” “借口。” 陆曈一顿。 他精明又敏锐,从前是自己伪装得好,如今伪装被窥见,以他的性子,只会追究到底。 竭力使自己冷静,陆曈继续道:“你我身份有别,你是高贵不群的殿前司指挥使,而我只是身份微贱的平人医官,无论如何都……” 他嗤笑一声,似嘲笑她言语的荒谬:“说谎。” 陆曈:“你……” “陆曈,”裴云暎打断她的话,盯着她眼睛,“你说谎的本事退步了。” 他的眼神太过逼人,陆曈竟无可抵御,只好后退,试图躲开。 下一刻,却被攥着手腕,猝不及防拉近他身前, 他与她距离很近,或许怒到极致,漆黑长眸里竟有危险之意闪动,呼吸相闻间,陆曈瞧见他垂下的长睫,灯影下暧昧而生动。 “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门外的寒风呼啸着吹过山头,桌上火苗将熄未熄,青年身上银色刺绣被晃出一层绮丽冷泽,比这更耀眼的是他的眼睛,像落梅峰夏夜的星,温柔又锋利,照着她无所遁形。 陆曈不说话。 裴云暎紧紧盯着她,眸中已带几分恼意。 他知道陆曈一向很能藏。 初见时,他就看出陆曈并非表面乖顺。后来数次相交,陆曈在仁心医馆坐馆,他盯上她,她每次都能巧妙应付。真话谎言掺杂在一起分不清楚,每一次都叫她逃走。 殿前司审刑室中,刑罚花样百出,他一向很会逼供,也见过无数犯人,偏对这个最厉害的束手无策,打不得骂不得,逼问至最终处,都是他让步。 一次又一次,她吃定了他。 油灯拉长的影子落在墙上,缠绵又悱恻。 屋外雪月清绝一片,幽暗光线中,青年眼底怒意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浪潮,眸色晦暗不明。 他盯着陆曈,忽然俯身靠近。 陆曈微微睁大眼睛。 二人距离很近。 绝对的寂静里,对方近在眼前,触手可及。青年眉眼锋利分明,明亮双眸映着她的影子,她能感觉到对方温热呼吸和他身上淡淡的清冽香气,冰凉的、温暖的、柔和似片湿云。 她僵在原地。 那张红润的、漂亮的薄唇渐渐逼近,几乎要落在她唇间,浓长睫毛的阴影覆盖下来,犹如蝶翼,朝着她慢慢低头,只剩一丝微妙距离。 裴云暎的视线落在陆曈身上。 她直勾勾望着他,似乎有点惊讶,但竟没反抗亦或后退。总是平静冷清的眼眸里,有淡淡涟漪,仿佛隐忍。 让人想起先前新年夜那一日,她在烟火下的院落里望过来的眼神,倔强又孤勇。 心中忽而掠过一丝不忍。男子视线仍紧紧盯着眼前人,将吻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到底不忍逼她。 陆曈一愣。 蓦地,他松开陆曈的手,站直身子,喉结微微滚动一下。 雪屋灯青,山间儿女,方才旖旎与温情渐渐褪去,两个人回过神,彼此都有些一丝微妙。 陆曈望向他,心中松了口气之余,又掠过一丝极轻的失落。 他回头,低头盯着她,眼神不再像方才那样咄咄逼人,却仍带了几分冷意:“还是不肯说?” 回答他的是沉默。 他盯着陆曈,半晌,道:“行,不想说就算了。反正我已经知道了。” 陆曈:“你!” 他扬了扬手中彩绦。 陆曈骤怒,试图伸手去夺,却扑了个空。 “从前我不知你心思,现在知道了,就绝不放手。”他把彩绦绕在指尖,沉默不语地看了她许久,一字一句道:“陆曈,不管你搬出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再相信。” 陆曈头疼欲裂。 裴云暎此人,最是难缠,从前他们交手时,就像甩不掉的影子,他最擅长发现人隐瞒的错漏,深藏的弱点,对准命门步步紧逼。从前是他对她迁就退让,到了眼下,一交手她就已泄露底牌,他要追究起来,实在毫无还手之力。 半晌,陆曈憋出一句:“自以为是。” “陆大夫。”裴云暎不以为意,一双漆黑眼眸平静深邃如落梅峰夜雪,泛着点凉,深静又温柔。 “与人有情一事,是你教会我的。所以你不妨再教教我,如何与人厮守。” 厮守。 分明是放狠话的语气,偏偏说的话却如此动听,陆曈心中一跳,只能努力瞪着他,勉强嘴硬:“谁要和你厮守?” “你总会承认。” 她气怒,僵硬站在原地,只觉人好似被分成了两个。一个在暗处,为这明朗的、灿然真挚的情意而心动,窃喜于这份两情相悦。一人却在更高处冷眼旁观,嘲笑她这没有结果的、渺然无终的结局。 脚下传来寒冷凉意,方才下榻时太过着急,陆曈没穿鞋,落梅峰上雪夜冰凉,此刻寒气渐渐袭来。 正僵持着,眼前一花,身子骤然一轻,陆曈愕然抬眸,发现裴云暎竟一把将她横抱起来。 他动作很利索,怀抱却很柔和,抱她抱得轻而易举,格外轻松。 “你……” “你要站到什么时候?”他抱着她往榻边走去,“着凉了未必有药。” 他把她放在榻上,陆曈坐直身,警惕盯着他。 裴云暎嗤道:“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陆曈:“你离我远一点。” 裴云暎什么都没做,但这也足够令人紧张。她怕自己沦陷在这双深邃双眸里,她从不知自己是这样抵挡不住诱惑的人。 裴云暎低头,递给她一方棉帕:“不擦汗了?” 他这么一说,陆曈才反应过来,方才是要从医箱中拿帕子的。 她一把夺过帕子,擦拭额上的汗来。 方才刚做了噩梦,之后又被他步步紧逼,仿佛打了一场恶战,心中沉沉浮浮,此刻再看,竟已出了一身汗。 额上的汗顺着面庞没入颈肩,她便也顺着颈肩往下擦,衣领松懈处,肤色莹白如玉,像透明的雪白花瓣,灯色下泛着浅浅光痕。 裴云暎垂眸看着,眸色稍稍一动,忽然转过身去。 陆曈并无所觉,只看他突然背过身去,三两下擦好汗,把帕子攥在掌心,道:“我要睡了。” 他回过身,望着她勾唇:“你现在睡得着吗?” 短短一夜,大起大落,说实话,的确睡不着。 想到方才之事,心中更是羞愤,更气怒于被人发现心思的难堪。 “我睡得着。”她切齿,“不劳你操心。” 言毕,合衣躺了下来,如方才一般,将后脑勺对准他了。 裴云暎盯着她,烛火灯色映着他干净的眸,却未如从前灿烂明亮,宛若深潭幽静。 片刻后,他把油灯往里推了推,也如方才一般,在床边躺了下来。 门外雪如飞沙,风声翻涛。屋中却灯火摇曳,照着窗外梅影,寒色静谧。 陆曈背对着他,听到对方的声音传来。 “苏南疫病结束,你不会留在医官院了吧。” 陆曈一怔。 她进医官院,本就是为了接近戚家,如今大仇已报,再留下去也无意义。她其实并不喜欢医官院,皇城内的日子并不自由,有时候见的越多,反而失望。 裴云暎开口,语气散漫:“若你不想留在医官院,回西街坐馆也不错。或者……你不想待在盛京,回到苏南,或是常武县,行医或是做别的,也算不错出路。我陪你一道。” 陆曈默了默,道:“你疯了?” 他是殿前司指挥使,前程大好,纵然有裴家拖后腿,可新皇明显对他偏爱重用,放弃荣华富贵做这种事,得不偿失。 他不甚在意地一笑:“反正你对付疯子很有经验。” 陆曈不语。 裴云暎手枕着头,宛如寻常家话。 “梁朝不止盛京一处繁华,你也只到过苏南和常武县。趁现在不妨多出去走走,对你积攒医理也有好处,我大事已了,也无牵挂,你应该不介意带上我。” “我可以陪你回常武县或是苏南,你想继续开医馆就开,再买一处宅邸,像仁心医馆院中种点草药……” 他说得很平静。 风在外头呼啸,窗外一片月白。他的话光是听着也生出期盼,似好景春日,令人生出向往。 陆曈眼眶慢慢红了。 她做完一切,她步步走向泥潭,安静地等待泥水慢慢没过发顶将她吞没,却在最后一刻看见有人朝她奔来。 他跪倒在岸边,让她看沿岸花枝灯火,遥遥伸出一只手,对她说:“上来。” 她很想抓住那只手。 却怎么都抓不住。 眼泪无声划过面庞,将枕头浸湿,她背对裴云暎躺着,忍着喉间酸意,一言不发。 屋中沉寂下来。 四周再无声息,裴云暎抬眸看了一眼床上:“你睡了吗?” 榻上人没有回话,仿佛熟睡。 他垂下眸,跟着闭上了眼睛。 …… 这一夜很是漫长。 不知是不是被裴云暎打岔,亦或是被别的事占据思绪,再睡下后,陆曈没再做噩梦。 醒来时,天色已亮。 陆曈起身,桌上那盏油灯已燃尽了,屋中一个人也没有。 她推开门,门外风雪已经停了。 漫山大雪压弯梅枝,落梅峰上一片银白,只是天仍是黯黯的,堆着万重浓云,一如既往地萧索。 陆曈站在门口,恍惚一瞬。 她在落梅峰上待了七年,落梅峰的雪早已看过千遍万遍,然而不过在盛京去过两年,再回来后,竟已觉出不习惯。 习惯果真是可怕的东西,它能改变一切。 陆曈抱着药筐,往红梅树下走。 芸娘爱在屋前的空地栽种毒花毒草,红梅树下这片种的最多。 如今赤木藤已经枯萎,但既上落梅峰,无功而返总是不好,陆曈想着,若能再这里带回去一点草药也行,不管毒性如何,或许也能给新方增添一点材料。 待走到红梅树前,原先蓬勃药草如今被大雪压得七零八落,不复往日繁盛,只剩下潦倒几丛,孤零零地耸立着。 陆曈心中叹息。 两年已过,哪怕是最毒的药草,也需精心侍弄,无人照看,就会枯萎。 她把药筐放在一边,半跪下来,将尚还完好的花草一株一株仔细采摘下来收好。 这里的药草实在剩下不多,她很快摘完,正欲离开,忽然间,目光瞥见树下一点艳色,不由一顿。 七倒八歪的白雪中,隐隐出现一点嫩黄。 这黄色在雪地里很突兀,陆曈眉头微皱,几步上前,弯腰伸手拂开雪堆,待看清那是什么,一下子愣住了。 “黄金覃?” “怎么……”她难掩惊愕。 落梅峰上,芸娘只种毒花毒草。 无毒药材于她无用,不必搬到落梅峰上。 有一次芸娘得到一把黄金覃的种子,此花生长于西域,珍贵无毒,相反,可解热毒。芸娘要把那袋种子扔掉,陆曈背着芸娘又偷偷捡了回来。 她把种子种在屋后,认真浇水,每日都去看,但那黄金覃迟迟未长出来,她心中奇怪,挖开泥土,发现种子早已烂在泥中。 芸娘倚在门口,冷眼瞧着她动作,盈盈笑道:“黄金覃畏寒喜热,落梅峰上是长不出黄金覃的。” “小十七,你怎么白费力气?” 陆曈抿唇不语,心中越发执着。 她那时心里卯着一股劲,总觉得若能在落梅峰上种出解毒药草,似乎就能证明人足以扭转命运。但后来她种了许多次,细心呵护,种子始终没发芽。 芸娘死后,陆曈下山前,把那袋黄金覃洒在红梅树下了。 芸娘说的没错,落梅峰上长不出解毒药草,有时候,命运一开始就已注定结局。 陆曈半跪在地,伸手探向那丛漂亮的小花。 它看起来比迎春花大不了多少,是漂亮的金黄色,与书上画得一模一样,雪地里,花枝葳蕤,那点亮色在微风中轻颤,照亮人的眼睛。 陆曈轻轻摸过去。 这丛她以为永远不会发芽的小花,在她离开后,在风雪弥漫后,竟然不知不觉自己开放了,在寒风里,在积雪下,灿然用力地盛开着。 她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眼底一热,忽然泪盈于睫。 …… “啪——” 脚踩在地上被雪吹断的梅枝上,发出清脆咧响。 有人走过屋后草丛,腰间银刀凛冽。 陆曈还在屋中熟睡,裴云暎没有吵醒她,出门查看四周。 下过一夜雪,落梅峰上白雪皑皑,从山顶望过去,四下一片茫茫,常人进山,很容易迷失道路。 苏南县尉李文虎一力阻拦医官进山并非胆小,事实上,换做殿前司禁卫,进入雪山一样很危险。 偏偏陆曈在这里如鱼得水。 裴云暎漫不经心地走过雪地。 常武县的陆三姑娘,后来变成苏南城的医女十七,中间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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