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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厨房,收拾灶台,清洗今日碗盏。 她洗得很慢,仿佛这样就能让这个新年过得再慢一些。最后,她又提来清水,就着烛灯,把小院的青石板泼洒一遍。 青石板被洗过了,干净得发亮,映着天上的月亮,像浮动的水。 月光温柔注视着她,小院恢复了伊始的整洁,所有盛宴痕迹被统统抹去。 那些欢笑、嘈杂的笑语,走调的歌声、直白的近乎粗俗的祝酒辞,连同那些人的影子消失不见。 只有梅树花枝摇曳。 陆曈抱着那只大铜盘,把大铜盘放在院边檐下的石台上。 铜盘里,折断的柏枝簇拥着掰开的红橘熟柿,格外喜庆热闹。 她没把这只铜盘里的东西倒进废弃的泔水桶,或许是因为可惜,或许是因为舍不得。 冬夜清寒,月光也凉,她在石台前停下,伸出手,从铜盘里取出那只被掰开的蜜橘,剥掉橘皮,把一瓣蜜橘放进嘴里。 橘瓣很冰,像甜的雪,从喉间滑进去,因为熟透了,甜得发苦。 她站在院子里,默默吃完了一整个蜜橘。 夜里渐渐起风,风刮过人脸,脸颊也被冻得生疼。陆曈吃完橘子,对着那只热热闹闹的铜盘轻声说:“百事吉。” 百事吉。 她想起杜长卿站在桌上赌咒发誓要学会杀鱼,苗良方在桌下拿拐棍杵他的脸,阿城央银筝给他打个兔子形状的彩绦,对银筝手忙脚乱比划兔子的式样…… 小院清寂,陆曈微微笑了起来。 她不知道未来会不会万事顺吉,那听起来太过奢侈,但今夜,至少在今夜,她从这句祝词中获得了短暂的慰藉…… 还有温情。 陆曈回到寝屋前,屋门上还挂着阿城编的大红穗结,可以驱邪纳吉的吉祥穗。 她推门走了进去。 走时没吹灯,书桌上点的那盏油灯还亮着,陆曈关上门,朝里走了两步,唇角笑意还未收起,陡然间汗毛直立,猛地看向窗前。 昏暗烛火下,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那人倚着桌角,正低头看着手里一张薄薄纸页,听见动静,他抬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裴云暎。 陆曈面色一寒。 裴云暎盯着陆曈的眼睛。 年轻人精致的眉眼在朦胧灯火下显而得异常柔和,拿刀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松松捏着那张单薄纸页。 分明在笑,眸色却凉得像雪。 “这是你的复仇名册吗?”他弹弹手中纸卷,不经意道:“怎么上面还有我的名字?” 陆曈瞳孔一缩。 那张薄薄的纸卷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有些被人划去了,有些像是新添不久,在烛火下如画上去的漆黑蠕虫,又像刺进人皮的咒,透着阴冷与森然。 陆曈浑身紧绷,冷冷看着面前人。 年轻人笑了一下,盯着陆曈,逆着光影一步步朝她走来。 “谈谈吧。” “陆三姑娘,陆敏。”他淡淡地说。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新年 灯火昏黄。 木窗虚虚掩着,能听到门外夜风轻响。 年轻人在矇昧灯火下,一步步朝她走来。 陆曈心跳得很快。 她早已猜到自己身份迟早会暴露,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怕被太师府发现端倪,怕在复仇途中就暴露身份,她一直隐于整个事件之外,她去柯承兴府上要嫁妆,给吴秀才母亲出诊,替详断官夫人针刺,她甚至从未和太师府的人直接对上。 仅有一次见到的戚玉台,那天夜里对方甚至没看清她的脸。 所有的事件里,她不着痕迹将自己摘离出去,像闹剧里无关紧要的路人,大戏门前庸碌渺小的蝼蚁,经不起任何人关注。 偏偏被裴云暎注意到了。 甚至他认识她的时候更早,在她还没有对柯承兴动手的时候,在她还没开始第一个复仇计划的时候,宝珠楼下他出手相助的刹那,就注定他们二人孽缘。 他一开始就撞进了这局里。 裴云暎在她身前站定。 陆曈整个人笼在他身影之下,青年甚至笑了一下,弹了弹指间名卷,问:“为什么写我名字?” 为什么写他名字? 陆曈的目光落在那张名册上。 名册上写着很多名字,柯家、刘家、范家……这是划掉的。 也有许多新添的,太师府、崔岷、翰林医官院……这是没被划掉的。 那些有关之人的习惯起居,轶闻琐事,有用无用皆仔仔细细记满一整张,而这写得密密麻麻的名册中,裴云暎三个字赫然正在其列。 “只是好奇。”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好奇什么?” “好奇如果遇到今日此中境况,裴大人会站在哪一边。” 裴云暎微微一怔。 陆曈仰头,平静注视着他。 当初裴云暎于万恩寺一行对她起疑,后来屡次试探,在望春山陷害他之前,陆曈想过不妨干脆杀了他。 只是对方身为殿前司指挥使,且不提能否顺利接近,单就动手后如何应付官差也很麻烦。 后来她救了裴云姝母女,二人关系有所缓和,甚至在外人眼中——譬如杜长卿看来,她与裴云暎关系不错,称得上朋友。 但陆曈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权贵,她对权贵有天然的排斥与厌憎,偏见也好,固执也罢,内心深处,陆曈绝不相信高高在上的昭宁公世子能明白她想要复仇的决心。 于是她把这人的名字写下来,这个不知道算作朋友还是敌人的人。纵然他们能在月下对饮,但只要他阻拦,他就是她下一个敌人。 这张纸本来今日就要烧毁的,但杜长卿一行人来得太突然,她没来得及,只好匆匆夹在桌上的诗页里,没想到被他发现了。 他从来很敏锐。 灯芯燃得太久,烛火摇摇晃晃,忽暗忽明的昏黄下,裴云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不会也想杀了我吧?” 他眼眸很美,垂眸看来时,幽黑瞳色里清晰映出她的影。 陆曈微微一笑,越过裴云暎身侧走到窗前,拿剪子将桌上灯芯剪短了些。 灯火便凝固住了。 她又拿起那盏灯,点上屋里香炉中燃了一半的熏香,这才转身看向对方。 她道:“这取决于你想站在哪一边。” 他微微扬眉:“若我站在另一方呢?” 屋里一下子寂静下来。 暖色烛火一寸寸蔓延,女子站在灯色的阴影里没有说话,孱弱的肩头像是冰雪做成,要在冬日摧折下消散于天地。 许久,她才开口:“意料之中。” 陆曈心中冷笑。 不该期待的。 不该对任何权贵、所谓的上等人报以任何期待。 他是殿前司指挥,昭宁公世子,太师府那样的人家,范泓百般讨好,柯家奉若神明。他与戚清同朝为官,那日遇仙楼中,戚玉台闯入与裴云暎攀谈,言语中都是拉拢的意思。 说不定他们早已沆瀣一气,将来他还会做太师府的乘龙快婿,他们是一家人。 女子叹息一声,面上却绽开一个浅笑,缓缓走到裴云暎跟前,轻声道:“现在大人知道我的秘密了。” 她仰起头,尾音轻柔而暧昧:“你打算送我见官吗?像刘鲲送我哥哥那样?” 裴云暎顿住。 女子站在灯火之下,体轻腰弱,细柳生姿,脆弱冷韧似春日融雪后蜿蜒的溪流,那双美丽的眼睛哀求般看着他,娥眉轻颦,令人怜惜。 美人春愁之景,却令裴云暎心中即刻闪过一丝异样。像是有什么东西飞快掠过。心念闪动间,裴云暎猛地出手。 “砰——” 雪亮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女子握刀的手被裴云暎紧紧钳制,猛地推开。 “死性不改。”裴云暎收回手,冷冷看向陆曈。 她被推得往后几步,险些撞上身后的桌子,那只纤细的、白皙的、看起来只会弹琴和绣花的小手不知何时从袖中掏出的匕首。 在她对他温柔细语的时候,重重杀机已现。 没有什么哀求,没有什么认命,她看过来的目光阴沉冰冷,带着一点玉石俱焚的疯狂。 那根本不是什么脆弱平静的小溪,那是漩涡,足以把人撕碎的、疯狂又恐怖的漩涡。 “大人反应真快。”她嘲讽。 裴云暎正想说话,甫一张口,忽觉身体有一瞬间凝滞,心头一紧,下一刻,桌上那只香炉被劲风扫过,滚落在地,烧了一半的线香断为几截,从其中飘出淡淡百合花香气,很清,却让人有瞬间晕眩。 “卑鄙。”他脸色冷了下来。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好好谈,从陆曈点上那根香开始,就已对他动了杀机。 脚步有片刻的不稳,那女子已重新握紧匕首朝他刺来! 她眼底没有任何表情,冷漠得像在看一具尸体。 裴云暎沉下脸,银晤长刀出鞘,酥麻僵硬的感觉被内力强行破开,长刀带起劲风朝着对方直扑而去。 “之前就已提醒过大人,”长刀当前,她依旧毫无惧色,甚至语带讥诮,“医馆处处都是毒物,若不小心闯入死了,也怨不得别人。” 他不怒反笑:“你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废物?” 银晤刀轻轻一挥,陆曈手中匕首从中断为两截。 她心下一沉。 太短了。 燃香的时间太短。 此人敏锐,警觉得太快,线香没来得及发挥最大功力,否则再过半柱香,不管裴云暎身手再高明,也只能在此地任人宰割。 要换做其他人,现在早就已经倒下。 “大人自然和那些废物不同。放心,你死了,我会把你埋在那棵梅花树下,大人肉体到底比当初那块死猪肉美艳得多,充作花肥,一定会让梅树开得更动人心魄。” 方才被推被撞,匕首被银刀冲来带起的刀风划破手指,鲜血如注,然而陆曈根本毫无不在意,只握着断为两截的匕首朝他冲来,眸色亮得骇人。 她根本不躲避。 像一团孤注一掷的烈火,燃烧得疯狂。 “拦了路,就去死——”她说。 匕首尖锋凛冽,银光直直扑向脆弱的心房,就在千钧一发时,他倏然住手,蓦地掉转刀尖,迎着冲来的人,狠狠扣住她手臂,反手一推。 陆曈被推得脊背撞倒在供桌上,那只慈眉善目的白衣观音经不住这么大力一撞,晃了晃,从佛橱里一头栽倒下来。 “啪——” “不——”女子骤然一惊。 冷寂夜色里传来瓷物碎裂的清脆响声,隔壁房屋里,似乎有银筝酒醉的梦呓声隐隐响起,很快又恢复宁静。 一片狼藉。 供桌神龛上的香灰撒了一地,大概是清晨才供过香火,那些橘柿上贴了红字,滴溜溜滚到裴云暎脚下。 青年目光一震。 那只小佛橱里一直供奉的白衣观音在地上碎为几段,其中竟还藏着几只巴掌大的瓷罐,一共四只,也摔碎了,从其中倾倒出泥土,有一罐是水,撒了一地。 “这是……”他凝眸望去。 陆瞳正在捞那几只瓷罐里的泥土。 她捞得慌张又着急,好像生怕再晚一点就捞不起来似的。她甚至还试图去捞那罐已经洒了的水,水从她指缝间流走,滴落在泥土屑中,分不清哪罐是哪罐。 血从手指的伤口流了出来,陆曈浑然未觉,也忘记了身侧的裴云暎,好像这天地间,唯独有眼前之事最为重要。 裴云暎第一次看见她慌张。 哪怕是在万恩寺他咄咄逼问,在贡举案后被巡铺夜闯医馆,甚至更早,宝香楼下为劫匪挟持,生死一线时,也未曾见她流露出慌张之色。 但是现在,她在捞那些碎土,捞得失魂落魄、慌里慌张。 裴云暎眯了眯眼。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他心头升了起来。 看着正小心翼翼将泥土捡拾的女子,青年迟疑一下,道:“这是……坟土?” 青枫送来的密信中曾提过,陆家一门四口尽数身死,除了陆柔入土为安,其余三人尸骨无存。 陆夫人毁于大火,陆老爷葬身水底,陆谦被极刑弃尸乱坟、尸首遭野兽啃食,纵然陆柔已入土为安,但身为藏在暗处的陆家女儿,陆曈也不能明目张胆前去祭奠。 裴云暎目光掠过地上的四只瓷罐。 四只瓷罐,四面灵牌。 难怪她要在屋里的小佛橱中供奉这样一尊观音。 明明手染鲜血,不信神佛,却要装模作样敬拜观音,因为她拜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观音,是陆家人的牌位。 陆曈没有回答。 她努力伸手去捞那些混在一处的坟土。 那些她从四处搜寻来的,或许带有家人气息的坟土。 她从常武县老宅里带回大火的余烬,从上京的水路船上舀起滚流的江水,她在野狗围望的乱坟地挖起雨淋过的潮湿黑泥,她偷偷去姐姐无人祭奠的墓地,带走一小块黄土。 她找不到他们留下的别的遗迹,只能把这些泥水装入瓷罐,放在屋里,好像这样就能与家人聚在一处。 而如今,那些泥巴、江水混在一起,浑浊的、混乱的,像被弄脏的眼泪,从她指间滑落。 什么都留不住。 挽留那些泥泞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直到最后凝固不动。她跪坐在地,呆呆地看着满地狼藉。 眼前忽然掠过一幅模糊的画面。 那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画面。 有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夏日傍晚的小院里,她和姐姐兄长坐在一处,说起邻县近来一桩官司。 一位豪绅霸占了长工家年轻貌美的女儿,衙门知县审问此案,官司传得满县城都是。 年幼的她咬着在井水里晾过的野葡萄,边感叹:“太可恨了,如果有一天,也有像豪绅那样的人要害咱们家,那该怎么办?” “不会有这种事的。”姐姐这样回答。 “如果就是有了呢?” “那就去报官嘛!”陆谦不以为然,“自有律法做主。” 母亲笑道:“是呀,咱们又不与人结仇,无缘无故,谁会害咱们?” 她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想了想,握拳道:“如果真有人要害咱们家,那我就去报仇!” “噗——”陆谦拧一把她圆鼓鼓的脸蛋,“小鬼,你长得没桌子高,还想报仇?拿什么报仇,拿我给你买的弹弓报仇?” 众人笑作一团。 那些笑闹声渐渐远去,变得模糊,最后化成眼前满地黄土泥泞,以及她手背上那一滴碎玉似的晶莹。 裴云暎一怔。 她沉默着坐在地上,坐在满地泥泞中,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 他终于开口:“你想进翰林医官院,为了对付太师府?” “你不是已经查清楚了么?” “戚玉台是戚清的儿子,杀他是痴人做梦。” 范泓只是个审刑院详断官,而戚玉台是太师之子,所有接近他的人都会被反复调查。同样的手段,陆曈能接近范泓,未必接近得了戚玉台,就算她进了翰林医官院,复仇也困难重重。 “所以呢?” “我们家是普通人家,几条人命就这么白白算了?凭什么?” 她惨笑着,声音很冷,“只有在你们这些贵族子弟眼中,人才分三六九等。在阎王眼里,只分死人和活人。”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裴云暎微微蹙眉:“难道你不想得到公平?” “公平?” 陆曈抬起头。 她黑白分明的双眸在昏暗灯火下,呈现出一种惊人的通透,使得她看起来决绝又倔强。就像刚才被推倒受伤,她不会喊疼就立刻再次冲上来,就像眼下被桎梏的狼狈困境里,她也没有流露出半分软弱。 只是冷冷看着眼前人。 陆曈道:“大人很清楚,就算此案交由大理寺,也不会有半点不同。” 她想起多年前常武县流传的那桩官司,那桩官司其实很简单,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真相是什么。可最后知县却宣判豪绅无罪,被玷污的姑娘怀揣柴刀去刺杀豪绅被乱棍打死,她那年迈的老父亲,最后吊死在女儿坟上。 陆曈握紧拳,指尖狠狠嵌入掌心。 她绝不要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是太师之子,有的是替罪羔羊为他前赴后继。就算真定罪,重重拿起轻轻落下,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 “他又不会死。” “真相如何不重要,洗清我家人的冤屈也不重要。只要他们活着一日,公平就永远不会到来。” “公平?” 她冷笑一声,语气有种穷途末路的偏执,“我告诉你什么叫公平,戚玉台杀了我姐姐,我杀了戚玉台,一命抵一命,这才叫公平。” “我不需要帮忙,我自己就能找到公平。” 裴云暎看向她。 她木然跪坐在地,声音平静,隐带一点竭力藏敛的哭腔。他很清楚,这哭腔不是为她的秘密被发现,也不是为此刻无能为力的困境,而是为这满地坟土里的人。 陆曈低下头。 她的医箱里还躺着那枚生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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