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贡举那日,吴有才第一场的号舍还与他相邻。荀老爹亲眼看到吴秀才死不瞑目的模样,也为吴有才的悲惨遭遇落泪涟涟。所以他一把老骨头了,也卷着铺盖来吴家送吴秀才最后一程。灵堂安静,隐隐有年轻儒生轻微的鼾声。昨夜是守灵第一夜,胡员外在院中搭了个棚,特意请戏班子来灵堂中,为吴秀才点了一出《老秀才八十岁中状元》的戏。这番吹吹打打,且不提别人看得如何,总归荀老爹是看得眼泪鼻涕糊做一脸,以至于最后戏唱完了,唱戏的撤走了,众人纷纷睡着了,荀老爹还热泪盈眶地反复回味。荀老爹抹了把脸,坐直身子,一边揉着老腰一边朝四处看去。胡员外趴在地垫上,抱着个汤婆子睡得正香。地上铺着的花布中,随意散着些云片糕、红枣和杂色糖——那是昨夜看戏时没吃完的零嘴。最中央放着一尊漆黑棺木,吴秀才死的突然,棺材铺里做好的棺材没得太多可以挑选,胡员外便做主挑了个工艺最好的。此刻那棺木静静坐于灵堂之中,漆黑、冷沉,不知为何,荀老爹突然打了个冷战。他以为自己是穿得单薄冷了,回身想去寻张薄毯,一转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荀老爹怔住。那声音很轻微,尖尖细细,像是有老鼠爪子挠墙发出的声响。但或许是因为西街的清晨太安静,又或许是因为灵堂的风太阴冷,总之,在一片死寂中,这细细的抓挠声仿佛抓到了荀老爹头皮上,让他从头到脚蓦然生出一股寒意。不是,这声音……怎么听着像是从棺材内发出的呢?荀老爹僵硬地转过身。抓挠声还在继续,这一回听得清楚,声音的确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一刹间,荀老爹汗如雨下。算卦的何瞎子说吴秀才怨气难消,或成厉鬼,众人都只当这瞎子是胡诌敛财,但莫非竟是真的?也是,吴秀才死得那般冤屈,如何甘心投胎?说不定怨气横生之下,魂魄徘徊,要把这一块地方都变成凶宅。荀老爹枯树般的面皮颤个不停,抖着嗓子劝道:“有才啊,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往事已了,不可沉迷过去……害你的那些人都已经下了昭狱,你好好的投胎,下辈子做官做少爷,苦尽甘来,不要迷恋人世……”抓挠的声音更大了。荀老爹硬着头皮继续开口:“你要是实在想不开,非要变成厉鬼,也别找错人……冤有头债有主,咱们都是来帮你的,你的棺材我还出了一份钱呢……”他絮叨的声音吵醒了一边的胡员外,胡员外翻了个身坐起来,迷迷瞪瞪看向荀老爹。“老荀,你自言自语的说什么?”荀老爹没搭理他,一双眼睛发直地盯着前方,两腿抖个不停。胡员外狐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头皮一麻。漆黑的棺木沉沉躺在灵堂中央,棺木盖不知何时被推开一半,一只手正搭在棺木边缘,像是要从里头坐起。像是感受到灵堂中二人的恐惧,下一刻,一张脸出现在二人前。吴秀才戴着崭新的绸缎方巾,穿着新做的大绿圆领绣元宝寿衣,一张脸被涂得红红白白,看着他们二人,幽幽开口。“胡……”一声惨叫响彻吴家上空。“鬼,有鬼啊!”“有才诈尸了——”……吴有才诈尸的消息传到仁心医馆时,杜长卿正在小院里扫地,昨夜铺兵们将医馆弄得乱七八糟,还得他们自己善后。阿城站在他面前,兴奋得两眼放光,手忙脚乱同杜长卿比划。“……说是牛头马面勾走了吴大哥魂魄,青面獠牙的鬼卒套着他脖颈将他拉去地府,十方阎君叫判官送来案卷,升堂鼓一开,发现吴大哥一生忠厚,埋头苦读,孝悌为先,一件坏事也没做过嘛。原来是阳寿未尽,误入阎殿,就叫小鬼又将他送了回来。”杜长卿听得皱眉:“这话是吴秀才自己说的?”阿城猛点头:“可是不么?可见阴司的阎君确实善恶分明,不冤枉一个好人!如今就因为这事,城隍庙的香火都旺了好多,东家,咱们要不也去上几柱?”这话听得又像真的又不像真的,杜长卿扭头唤陆瞳:“陆大夫——”阿城拉住他:“东家忘了,陆大夫不是一大早出去买东西了吗?”杜长卿语塞。陆瞳的确一大早就出了门,昨夜那些铺兵们进了陆瞳的屋子,把屋子里的纸笔扔的到处都是,砸坏了不少器皿。陆瞳平日写方子还要用纸,早上和银筝出门说去纸墨铺中转转。当然,她走得那般早,也是为了避开杜长卿赶夏蓉蓉出门的场景。杜长卿早上将夏蓉蓉送走了。临走时,夏蓉蓉哭哭啼啼拽住他胳膊,与他认错,还说要亲自与陆瞳道歉,被杜长卿拒绝了。杜长卿打小就认识夏蓉蓉,这些年,对她那些无伤大雅的私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世上,谁都有私心,为自己多考虑一些不是错。但夏蓉蓉错就错在和白守义私下联手,这犯了杜长卿的大忌。夏蓉蓉既与他自小相识,就应该清楚白守义在对付仁心医馆的时候,使出来的那些腌拶手段。夏蓉蓉背着他和白守义私下往来,就是连同外人一起对付自己人。但凡夏蓉蓉有半丝将他这个表哥放在心上,也做不出来这种事。夏蓉蓉抹着眼泪,站在马车前哀哀望着他,试图唤起他过去的一些情分。“表哥,咱们从前很要好的.....你忘了七岁时你生病,杜家没人察觉,我娘夜里替你去请大夫,照顾了你一夜,第二日,眼睛都熬红了……”他苦笑:“可是表妹,你我已经长大了。”他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当年他是杜家的少爷,能给夏蓉蓉玩具、脂粉、银钱,但也仅仅止于此,如今的他只是个破医馆的小东家,夏蓉蓉想要的,他给不了。香草扶着夏蓉蓉上了马车,他给了夏蓉蓉一笔钱,足以让她在盛京多留些日子。至于夏蓉蓉之后是要继续留在盛京还是回家,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杜长卿将手中扫帚一扔,望着远处的长空,自嘲一笑。管他呢,他又不是活菩萨,哪顾得上所有人。仁心医馆,有陆瞳一个活菩萨就够了。……仁心医馆的活菩萨,此刻正与银筝走在街市上。昨夜铺兵们一番搜砸损毁了不少器皿,加之杜长卿也觉陆瞳受了惊,干脆允了她一日假,让陆瞳和银筝自己外面逛逛,采买补充一些医馆要用的东西。明日中秋,城内街市格外热闹,到处是人。瓦坊中搭起戏台,正唱得围观众人流连忘返。银筝走在陆瞳身侧,手里提着刚买的香糖果子和杏片,视线在她脸上犹疑几番。陆瞳问:“怎么?”银筝一笑,一双眼睛弯得像月牙。“姑娘,你今日擦了胭脂啊!”陆瞳天生丽质,唇红齿白,平日在医馆从来都是脂粉未施,今日却破天荒地面上薄薄擦了一层胭脂。胭脂是杜长卿送的,说是明玉斋上个月出的新货,花了他小半贯钱。杜长卿嫌陆瞳成日穿得比他死去的祖母还素,让陆瞳一个年轻姑娘偶尔也要收拾收拾自己。结果陆瞳转头就锁进箱笼里了,还是银筝又偷偷给拿了出来放在妆台上。没料到今日被陆瞳用在了脸上。陆瞳蹙眉:“很奇怪?”“不奇怪!”银筝忙摆手,笑道:“好看得很!”这话不假,陆瞳五官本就生得好,只她平日里看着冷冷淡淡,又不爱打扮,丽色免不了被掩盖几分。然而今日一身茶黄地长安竹纹罗棉布裙,发辫间点缀几丛鲜桂绒花,雪肤乌发,柳眉杏眼,唇间浅浅嫣红淡抹,胜过兰秀菊芳。银筝心想,这样貌美的小娘子,倘若不是在医馆做馆行医,这个年纪待字闺中,只怕提亲的人都要将门槛踏破了。正想到这里,身侧陆瞳的脚步停了下来,抬眼看向前方。银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面前是一座空荡荡的府邸。朱色大门外,原本垂在檐下精致的雕花大灯笼已全被扯了下来,横七竖八扔了一地。官府封条如两条轻飘飘又沉重的锁链,紧紧锁住大门。门梁处,半块金色牌匾斜斜挂着,像是下一刻就要彻底砸落下来。好似不久前这里还是那张豪奢气派的朱户大门,不过几日,萧条破败,人烟冷清,像座旁人避之不及的空洞凶宅。陆瞳垂眼。这是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的府邸。范正廉如今已下昭狱,家眷连同一干亲戚都遭牵连,府中下人逃的逃散的散。虽如今刑狱司此案还未出结果,可各家都有在京做官的,稍一打听就知如今范家情况不容乐观。连礼部侍郎都求助无门,何况他一个审刑院的详断官,官场固然需要梯子往上爬,但搭梯子的人都遭了殃,梯子上的人也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范正廉此番凶多吉少,这另外半块牌匾倒下,也不过是迟早的事。陆瞳仰头看着范家的牌匾,出了一会儿神,忽闻身后有人唤她。“陆大夫?”银筝与她同时一怔,旋即回头。离范府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名高大男子,这男子浓眉大眼,脸色憔悴又疲惫,看向陆瞳的目光满是意外。陆瞳目光闪了闪,道:“祁录事。”是那位审刑院录事,范正廉最得意的手下,祁川。 第八十四章 沉舟 范府门口,祁川站在离陆瞳一步之遥的地方,愕然开口。“陆大夫怎么在这?”仁心医馆的医女曾在之前数次登门替赵飞燕施诊,甚至范正廉因此看中她的美色,想要过些时日将她纳为己用。谁知兽欲还未得逞,范家就出了事。祁川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着这位女大夫了。陆瞳顿了一下,才道:“我在附近街市买东西,路过此地,想到之前范夫人托我制的药茶,故而过来看看。”祁川目光扫过银筝手中抱着的大包小包,“原来如此。”“范府的事情,之前我也耳闻一二,”陆瞳语气有些唏嘘,又抬头看向他,“祁录事还好吗?”祁川愣了一下。似乎怕他没明白,眼前女子换了个说法:“范大人出事,听说一干亲眷皆被牵连……祁录事没有受到影响吗?”闻言,祁川眼神一暗。这大概就是最讽刺的事。身为范正廉的得意手下,范正廉的亲眷亲信接二连三入狱,偏他这个跟了范正廉多年的心腹却安然无恙。原因无他,这么些年,他为范正廉代理公务,为范正廉各地奔劳,但事关范正廉的仕途隐秘,他竟一点都没插上手。甚至每年范正廉和礼部勾串,他也只是跑跑腿,送送册子传传话,其他的一点都没参与。范正廉一直不信任他。或许是怕自己参与得太多,终有一日不受控制,不能做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刀,范正廉在许多秘事上,都提防着他,防备着他,不让他知晓一丝半点的秘密。他可以做元安县替范正廉分忧的县尉,可以做盛京审刑院空有名头并无实权的录事,但在范正廉心中,他永远只是那个在族学中替他抄写功课、鞍前马后的贱仆。审刑院上下都被刑狱司查过,他也被查探一番,然而最后竟什么也没查着。来办案的大人将他当作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毕竟他来了盛京后每日做得最多的,就是替范正廉家眷买胭脂、修房顶、去酒楼定席……诸如此类的琐碎小事。就像一个真正的苦力。小孩儿喧笑的声音将他思绪拉了回来。不远处,两个灰衣稚童在范府门口嬉戏。门口的石狮被砸得粉碎,有盛满积雨的落瓦被小孩儿捡起,在里头放上一只折好的纸船,又捉了两只蚂蚁当作“船员”,漂浮在“海上”,玩得不亦乐乎。祁川收回目光,道:“我没事。”陆瞳点了点头,像是替他松了口气。“那就好。”她默了默,又抬起头望着祁川:“不过,祁录事会高升吗?”祁川讶然:“什么?”女子望着她,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好奇。“我听翠儿姑娘说,祁录事多年未曾升迁,如今范大人出事了,祁录事不是自然可以顶上么?”此话一出,祁川愣了愣。之前他曾听赵飞燕的贴身侍女翠儿打趣说,来医馆施诊的那位陆大夫可能心仪于他,祁川并未放在心上。他已有妻有子,每日挣扎于生计,没有心思考虑男欢女爱。不过是因为范正廉对这位女大夫心生不轨,是以对出身卑贱的陆瞳总带有几分叹息与同情。眼下听陆瞳这般关心他的事情,祁川倏尔又觉得翠儿所说或许并非虚言。只是……祁川摇头:“在下出身寒微,只是个小小录事,安于现状就好,不敢奢求更多。”陆瞳望着他:“为何不敢?”祁川一怔。“高者未必贤,下者未必愚。我为范夫人登门施诊这些日,见祁录事手脚勤快,布事果断,不比别人差哪里。”她说得轻柔,神情亦带几分未经世事嗟磨的天真,烂漫得令人可笑。“照祁录事这般说,人人都安于现状,岂不是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祁川本能就想喝止,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可不是么,他为九儿进学之事奔走多日,求过人送过礼,范正廉总是敷衍,而他努力讨好赵飞燕,赵飞燕却将他精心准备的土产转手赏给下人,讽刺他们说是“穷鬼送的腌货”。九儿进不了官学,只能上那些不入流的私学,日后纵然有机会下场,可多年以后,盛京官场又是何模样?会不会如现在一般,礼部考官与人勾串,贡举舞弊之风盛行,九儿会不会成为当年的他,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出不了头的吴有才,谁也说不准。这世道,做奴才就注定被人欺负,谁有权势,谁就做主子。陆瞳的话又从耳畔传来。“不过,如今范大人出事,祁录事眼下未受牵连,但与范家牵连甚密,恐怕旁人也会迁怒与你。”她语调关切:“祁录事,你得证明自己没与他们同流合污才行啊。”祁川站在范府门口,眸中神色变幻。当年范正廉下场时,他为范正廉替考一事尚未被查出。但随着案情深入,未必不会被人扒出陈年往事。一旦被查出他当年替范正廉下场一事,他也会被打入昭狱,连带九儿也成为罪人之子,遭人指点。除非……他另投靠山。范正廉回到盛京,这几年升迁极快,朝中得罪了不少人。这些日子,多的是想落井下石、取而代之之人。他一直念着少时范家的恩,从未想过背叛之举,但若事关九儿……他可以做范正廉的刀,自然也可以做别人的刀。“祁录事?”祁川回过神,看向眼前的女大夫,目光动了动。“多谢陆大夫关心。”陆瞳微微笑了,笑容似含一点微妙的腼腆。她道:“我只是希望祁录事能为多自己想想。”银筝促狭的目光在他们二人面上扫了一转,笑嘻嘻道:“姑娘,时候不早了,咱们还得去瞧瞧别的铺子呢。”陆瞳低头,同祁川告别:“祁录事,我还有事,先告辞了。”祁川颔首。陆瞳回身,冷不防裙角撞上蹲在范府门口玩耍的两个小孩,小孩儿面前盛水的瓦片被这么一撞,水花溅得到处都是,那张白纸折成的小船也被浪打得一翻,半艘船身浸了水,软软地往水里倒去。陆瞳扶住差点摔倒的男童,看一眼男童紧紧抱在怀里的瓦片。瓦片水波荡漾,纸船禁不住水,渐渐往里沉去,两只蚂蚁急得四处乱爬。她站直身,望着瓦片中的蚂蚁轻声提醒。“船快沉了,不赶紧逃吗?”祁川一震,下意识回头看向她,她却浑然未觉,接过银筝手里的包囊,继续朝街市人流中走去了。……直到走入街市许久后,银筝回头去看,还能看到男子立在范府门口的身影,像一尊模糊的石像。她转过脸,小声问身侧人:“姑娘,他真的会举告范正廉吗?”陆瞳笑笑。“或许吧。”祁川做范家忠仆做了多年,范正廉表面对他宽宥,实则却牢牢按住他向上爬的梯子,让他仕途一辈子止步于此。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祁川还有个儿子。就如她的表叔刘鲲会为了儿子的前程铤而走险、出卖亲人一般,祁川也会为了后代的荣华,将范正廉当作交换的筹码。祁川从幼时就跟着范正廉,虽然表面上,范正廉一些隐秘事件并未过祁川的手,但聪明如祁川,未必就没有范正廉的把柄在手上。若是祁川能在范正廉的案子上加一把火当然最好,若是他不能……她也有其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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