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风中等待的这位故人空有一幅好皮囊,却无法激起她半分心动,只有警惕。陆瞳默默地想。从开始到现在,除了在听见“段小宴”这个名字时,此人眸色有一瞬的冷厉,就再也看不出别的情绪起伏了。哪怕他此刻已经清楚,是自己陷害了他。她收回心中思绪,重新望向裴云暎:“大人还有何指教?”裴云暎低头看着陆瞳,倏然轻笑一声,唇角梨涡在灯色下若隐若现。“今夜打扰了。”“陆大夫,”他开口,语气意味深长,“我们后会有期。”那头的申奉应在催促铺兵们赶紧行动,卑躬屈膝地拥着裴云暎出去了,临走时,还狠狠剜了一眼在一边神色不定的白守义。举告的时候说得斩钉截铁,害得他还以为今夜真有什么大收获,结果就这么白忙一遭。医馆不好好治病救人,天天这样互相诋毁诬陷,等这事一过,他非得去医行告状,让医行那帮庸医好好管管这街上的医馆!来时轰轰烈烈,去时悄无声息。顷刻间,满院只剩一片七零八落的狼藉。地上还有半块血淋淋的猪尸躺着,过来帮忙的戴三郎看了看陆瞳,好心提议:“陆大夫,这猪你还用得上吗?要用不上,我就帮您先搬走,虽然天凉了,但这么大块猪肉,放一晚也会有味儿。”戴三郎对陆瞳很是热心,对他来说,陆瞳是救命的活菩萨。要不是陆瞳做出“纤纤”,他哪有如今这样矫勇健壮的身体,更别提得到孙寡妇的青睐。做人应得感恩。陆瞳对他低首:“多谢戴大哥。”戴三郎忙摆手:“小事,不用说谢。”言罢,走到院中树下,将那张裹猪的袋子重新扎紧,矮身一甩,猪肉被轻松扛起,他又顺手将那颗才没开始烂的猪头也提上,大步出了医馆。他走后,白守义也对杜长卿拱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小杜掌柜,既然只是误会一场,白某也就先回去了。”杜长卿一言不发,只盯着他冷笑。白守义咬咬牙,似乎也很不甘心今日竟无功而返,假意羞惭地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馆,连哀哀望着他的夏蓉蓉也不顾。夏蓉蓉眼睁睁看着白守义扔下她走了,徒留自己面对这一地狼藉,顿时眼睛都红了,下意识望向杜长卿:“表哥……”今夜事情会弄成如此地步,实在超出夏蓉蓉预料。一开始她想着,虽然杜长卿最后可能会因为她与白守义私下来往生气,可事关人命,她帮着杜长卿看清陆瞳的真面目,杜长卿最终会理解她的好心,毕竟这也是为了医馆好。但没料到最后,陆瞳安然无恙,她成了笑话,连原本“将功赎过”的那个“功”也没了,于是她与白守义的那点联系,就变得罪无可恕起来。“表哥……”“不用说了。”杜长卿道:“今夜太晚不提,明日我送你回去。”夏蓉蓉一愣,含在眼里的泪水都忘了流下去。杜长卿的意思是要送她走?她认识杜长卿多年,这个表哥的性子夏蓉蓉了解极了,心软耳根子也软,若非如此,怎么能心甘情愿被她爹娘当肥羊薅了这么多年仍毫无怨言。但他竟然这般毫不留情地赶她走?香草见夏蓉蓉被杜长卿的无情震得愣在原地,忙开口道:“表少爷,今夜误会一场,小姐也是担心紧张医馆出事才会如此行事,您千万不要误会。”但今日的杜掌柜没有往日好说话。杜长卿站在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主仆二人,语气有些阴阳怪气。“误会?没有误会,一家人哪来的误会。表妹既然都已经和杏林堂的白掌柜有了交情,在盛京也算有了比我更靠谱的依仗,我这个做表哥的,总算能放心了。”“而且这几日又收了些新药材,库房放不下,把表妹住的那间腾出来放药正好。”“明日你搬出医馆,我这地方庙小,容不下表妹这尊大佛,表妹还是另择高枝的为好。”“表妹,你说是不是?”夏蓉蓉呆住。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何曾被人这般不留情面地说过,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不顾院中其余人,埋头奔进了自己屋里。香草急得跺脚,赶紧跟了进去。院中人剩得更少了。杜长卿不顾躲在屋里哭泣的夏蓉蓉,望向陆瞳。“好了,都说完了,现在来说说你,陆大夫,看你吓得脸都白了,今夜到底怎么……”陆瞳拿着灯,转身进了屋,“砰”的一下关上门,只留下一句“今日太晚,明日再说吧”。杜长卿手里还提着灯笼,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陆瞳摔了门,指着门气道:“你看她什么态度!”银筝来打圆场:“杜掌柜,我们姑娘白日忙了一天,晚上又被这样惊吓,应该好好休息,有什么要问的明日再问吧,你看夜都深了。明日一早还要起来打扫院子,忙得很哪。”杜长卿被堵得说不出话,一边的阿城也劝他先回,遂哼了一声,悻悻走了。待他走后,银筝站在陆瞳屋前,轻轻敲了敲门。“姑娘?”屋里的灯灭了,须臾,传来陆瞳平静的声音。“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银筝对陆瞳的话从来都是照做,再听陆瞳声音并无异样,便应了一声,提着灯回到了自己屋中。窗外的人影离开了,月光重新变得冷薄。确定无人后,陆瞳才松开手,放开努力压抑住的痛苦呻吟。从她的额头处,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嘴唇白得几近透明,那副从来都挺着的脊骨此刻已全然弯了下去,她捂着胸口,终于没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再没了力气爬起来。旧疾又犯了。她这毛病,一年总要犯个两三次。刚刚在小院里与裴云暎对峙时,她就已经快撑不住了,只是那时不能被人看出端倪,于是强行忍着,咬着唇让血色充沛,一面忍着剧痛,一面还要不动声色与他人周旋。所以送走铺兵们后,杜长卿要与她交谈时,她才会毫不犹豫送杜长卿一个闭门羹。不是她傲慢,是再多一刻,她就要露馅了。从心口处蔓延出剧烈的疼,这疼痛宛如活的,从胸腔到四肢百骸中胡乱游走,像是有人拿着刀片将她骨肉一片片剥开,又像是腹内长出一只巨掌,将她五脏六腑握在掌心,粗暴揉捏。陆瞳疼得身子歪倒下去,蜷缩成一团,紧紧咬着牙不让声音逸出唇间。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绺贴在脸颊。满地都是铺兵们胡乱搜查弄乱的狼藉,桌上的宣纸被扔的到处都是,落在地上,像一大片大一片的雪花。她就躺在满地霜雪中,痛得神智都快不清楚,就在昏昏沉沉中,眼前模模糊糊像是出现了一道人影。人影缓缓走到她跟前,一身胭脂红袄儿,白绫细折裙,面薄腰纤,衣裙窸窣。她从开满红梅的玉峰上不慌不忙地走下来,手里提着的雕花灯笼照亮泥泞雪地,在夜里像坟间一片微弱萤火。陆瞳喃喃:“芸娘……”妇人低眸看着她,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又诡异。“小十七,你想逃到哪里去?”……那是陆瞳到落梅峰的第二年。她决定逃走。年幼的陆瞳既适应不了落梅峰上寒冷的天气,也无法忍受芸娘隔三差五让她试药带来的痛苦。在某一个夜里,当她又一次熬过新药带来的折磨时,汗涔涔的陆瞳躺在地上,望着窗外那轮皎洁明月,下定决心一定要逃出这个鬼地方。芸娘不做新药时,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山上。落梅峰上那间小屋里,只有陆瞳一人。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摸索出一条安全的路线,又准备了足够的肉干与清水,以为自己已有足够的耐心与谨慎。在又一次芸娘下山后,陆瞳背着包袱,也跟着下山了。她想,待下了山,就能回到常武县了。苏南离常武县还有一些距离,她沿途想想办法,坐船也好走路也好,天长日久,总能回到故乡。陆瞳逃走的那天,是个春日的夜晚。落梅峰积雪刚刚消融,漫山红梅如血,花气芬芳。她走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已到山脚,山下的小镇仅在咫尺时,胸腔却突然开始泛出疼来。这疼痛起初并不厉害,但渐渐地变得无法忍受起来,她蜷缩成一团,痛得在地上翻滚,不知自己出了何事?就在陆瞳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芸娘出现了。芸娘提着一盏灯笼,从山上下来寻她。她站在阶上,低头看着阶下痛得狼狈的陆瞳,灯色照亮了芸娘的脸,也照亮了她嘴角的笑。芸娘的语气比平日里更温和,神情像是从未察觉她逃走的事实。她笑盈盈问:“小十七,你怎么在这里?”陆瞳呻吟了一声。妇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讶然开口:“莫非,你是想逃走吗?”她那时太疼了,疼得说不出话来,几乎要将唇要咬破。芸娘的声音不紧不慢传来,像一个摆脱不了的诅咒。“当年你将自己卖给我,换了你一家四口人命,债务未清,怎么就想走了?”“你想逃到哪里去?”正是春日,山上的雪化了,融雪后的泥土比冬日还要更冷,仿佛能渗到人心里。陆瞳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于是艰难开口:“对不起,芸娘,我、我想家人了。”芸娘叹息一声。她说:“当初你我约定时,已经说得很清楚,除非我死,否则你不能下山。”她瞥一眼陆瞳痛苦的神情,唇角一勾,“明白吗?”倘若之前的陆瞳还不明白,那么在那一刻的她应当已经明白了。她无法离开落梅峰,芸娘也不会允许她离开。芸娘是天下间最好的医者,也是这世上最高明的毒师,早在陆瞳不知道的时候,芸娘就已对她下了毒,她永远也无法离开落梅峰。陆瞳的眼泪流了下来。小女孩向前爬了两步,身畔是因跌倒散落了一地的肉干和干粮,她爬到女子脚下,抓住女子裙角,如初见那般哽咽着恳求。“芸娘……我错了……我不会再逃了……”“救救我……”不能死。她不能死在这里。她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见到爹娘兄姊。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谋算将来。山间春雪半化,红梅玉瘦香浓,芸娘的裙角也沾染淡淡梅香,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许久——如过去无数次那般。她蹲下身,将雕花灯笼放到一边,掏出绢帕,轻轻替陆瞳拭去额上汗珠,微微地笑了。“我原谅你,小十七。”“这次就当给你个教训,日后别再想着逃走。”她认真地、如一位年长的师父般耐心对她教导。“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要守信啊。”……清月幽幽,窗外冷蕊未开,只有嶙峋梅枝映在纸窗,留下一幅绰约剪影。满地狼藉里,陆瞳仰躺在地,浑身上下被汗浸得湿透,如多年前在落梅峰一般,无声地诵背。“宠辱不惊,肝木自宁……动静以敬,心火自定……饮食有节,脾土不泄……调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欲,肾水自足……”会熬过去的,所有的痛都会熬过去。这么多年一贯如此,没什么不同。小院里隐隐传来女子低声的啜泣,那是夏蓉蓉在屋里同香草哭诉。于是小屋里那一点点微弱的呻吟,也就被掩盖了。 第八十三章 诈尸 晨光熹微。秋日寒雾正浓。一夜风过,寒霜催木,黑犬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爪子踩得满地金黄落叶窸窣作响。明日就是八月十五,内廷物料库送来的月团米酒堆在殿帅府门口的空地上,屋子里,裴云暎回身在椅子上坐下,身侧圆脸圆眼的少年没了往日机灵,垂头丧气地跟在身后。昨夜军铺兵屋中收到举告,说望春山山脚发现一具陌生男尸,死者看样子像是自己用石头捅破咽喉,失血过多而亡,偏偏在死者身上发现了一只荷包。荷包精致,绣着戏水凫鸭栩栩如生,也绣了殿前司禁卫段小宴的名字。段小宴得知此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匆匆赶去望春山和军巡铺屋的那些人会合。正逢多事之秋,朝中礼部官员勾串考生受贿一案尚未尘埃落定,没人想在这个节点触圣上霉头。不过虽有疑点,仵作却并未在死者体内查出什么不对。恰好前夜下雨,雨水将周围一切冲刷干净,连半块脚印也不曾留下。若段小宴真杀了人,那这般处理干净的后续实在正合他意,但对被冤枉的段小宴来说,雨水、自戕,反而给他增了不少欲盖弥彰的可疑。好在除了一只荷包,暂且也没发现别的证据。毕竟死者刘鲲只是雀儿街一家面馆的普通店主,而段小宴与刘鲲无冤无仇,往日连面都不曾见过,实在没有理由杀人。不过……想到那些铺兵们看自己的怀疑目光,段小宴还是有些沮丧。少年耷拉着脑袋,语气闷闷的。“哥,你说陆大夫为什么要陷害我?”淡金色的荷包在上次与陆瞳偶遇于范府门口时丢失了,那时裴云暎曾怀疑荷包被陆瞳捡了去,还同段小宴去仁心医馆试探了一番,一无所获。当时段小宴认为裴云暎此举纯属多心,毕竟陆瞳好好一个坐馆大夫,要他一只荷包干什么?现在他明白了,原来是为了在这时候派上用场。只是段小宴仍不明白,陆瞳为何要陷害他?要知道从头到尾,他可对陆瞳没有半分不敬,还在裴云暎面前说了陆瞳无数好话。陆大夫不说感谢,怎么还恩将仇报呢?少年面上委屈溢于言表,像极了院里那只啃不到骨头的黑犬,伤心得很。裴云暎瞥他一眼,嗤地一笑,笑容带了一丝讽意。“她不是陷害你,是想陷害我。”一个会在睡觉床下藏腐烂猪头的大夫,一个在无人深更的院中掩埋半块猪尸的大夫,昨夜一切不过是她大大方方演给众人看的一出戏。其中转折迂回,不过是为了最后一刻的高潮——望春山下那具男尸。院中寒鸦栖落,停在梢头嚷叫两声。裴云暎低头,拿过案头一只狻猊镇纸把玩,眸色晦暗不明。举告的白守义,作为人证出现的杜家表妹,不过是她早已在戏中安排好的角色,可笑这二人身在局中不自知。军铺屋的申奉应,则连同他一起,做了这出戏的观众。也就是说,至少在上一次,陆瞳捡到段小宴荷包而佯作不知时,就已安排好多日后会出现的一幕。她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怀疑,却一直装作毫无办法与他周旋,不动声色地策划、布局,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之人。势必要将他也拉到这趟浑水之中。贡举一案和她有关,望春山下的尸体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到最后,昨夜的一番查搜,替医馆洗清了嫌疑,申奉应对白守义不满、亦挑拨了杜长卿与表妹关系,段小宴被陷害,殿前司一夕被动。而她自己,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裴云暎垂眸,神色冷寂下来。这是一个警告。身侧传来段小宴犹豫的声音:“不过,昨夜望春山上死的那个人,真和陆大夫有关?”“仵作说他是自戕的,陆大夫那小细胳膊小细腿,真能杀人?不能够吧?”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为陆瞳说话,裴云暎一哂。“小细胳膊小细腿能杀了十个你,埋了也让人找不到。”段小宴语塞。裴云暎顿了顿,将狻猊镇纸蓦地一搁,站起身来。“你要出去?”裴云暎拿起桌上银刀:“三衙恐怕都已得到消息,我去处理。”他走到门口,倏尔停步,回头道:“不要去找陆瞳。”“哎?”裴云暎笑了一下,漆黑眸中似染淡淡寒霜。“那是个疯子,离她远一点。否则出了问题,我也救不了你们。”……晨雾渐渐散了。日头从望春山脚缓缓爬起,越过落月桥下的河水,将金光遍洒整个盛京城。西街鲜鱼行后的吴秀才家小院,灵堂里挤满了睡得横七竖八的读书人。吴有才的尸身昨日被领了回来。以胡员外为首的诗社众人凑钱替吴有才买了棺木,在吴家小院中搭了灵堂,请来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做了一场法事。何瞎子说吴有才属于自杀横死,怨气深重,须得停灵七日,挑一个良辰吉日下葬方可平抚怨气。这七日里,最好有数位男子于灵堂守灵,阳气充足。可震阴晦。年轻儒生觉得何瞎子这是在胡说八道,就是想多骗点做法事的银子。胡员外却一口应承下来,说停灵日子里的吃用都算在他头上,吴秀才与他相识一场,如今人间最后一段,理应让他走得光鲜体面。于是众人都拿上毯子薄衣,昨夜里各自告知家人,一齐来吴家替死去的吴秀才守灵。檐下寒霜凝成露珠,倏地滴落在靠门口边上一人脸上,那人一耸鼻子,打了个喷嚏,慢慢睁开眼。荀老爹醒了过来。他与吴有才也是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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