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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正廉多年,从元安县跟回了盛京城,他帮范正廉判了好些漂亮的案子,他是范正廉最好用的一支笔,范正廉离不开他,凡事为他操持,也包括替他成了一桩亲事。马氏是范老夫人身边嬷嬷的亲侄女,一家子都在范家干活。范老夫人将身边人的侄女说给了他,是抬举赏识,是信任关爱,也是赤裸裸的监视。是要将他和范家永远彻底地绑在一块儿,时时刻刻提醒他,他不是科举场上挥毫泼墨的风光举子,也不是元安县足智多谋的县尉大人,而是审刑院中一个有名无实的小录事,范家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下人。马氏性情辣躁,贪图享受,过门后日日只知吃酒骂人,又嫌他不会巴结范家以至于到现在仕途无望。譬如此刻,他冒雨归来,她对他并无半丝关怀问询,只知诅咒痛骂。“真是穷人根子,真以为读了几句书就了不得了?不过是个下贱的,一辈子做没福气的奴才!”这话他平日里听过许多次,早已习以为常,经不起心中半分波澜。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夜雨太冷,而他太累,恍然间让他想起在审刑院的那场奚落。奴才、贱民,这就是他们在这些人眼中的模样。漆黑破屋角落里尚还堆着新鲜鸡蛋和红薯,怕被漏的雨洇湿,上头盖了一层油布,却如一道冷厉的箭,刹那间刺痛男人的眼睛。那是他特意去乡下寻来的土产鸡蛋,九儿进学的事迟迟没下落,范正廉总是敷衍,他便提了这些礼去府上找赵飞燕,想着女子总是更心善,或许会看在他为范家奔劳多年的份上施以援手,毕竟对范家人来说,这不过举手之劳的事。但那土产后来原封不动的送到了另一人手中。女大夫身边丫鬟的话又浮现在耳边。“我当时都听见了,他们说这是穷鬼送的腌货,都放烂了,放在府里也是占地方,这才送与我们!”穷鬼……放烂了……祁川的拳头忍不住慢慢捏紧。他就像是范家养的一条狗,没有自尊,没有前程,什么都没有。雨夜里,马氏还在咒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短命的奴才,什么都指望不上,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住口!”祁川一脚踢翻桌子,于是那满桌的虾壳“哗啦啦”散了一地。马氏一愣。她平日里臭骂祁川时,这人从不还嘴,跟个踞嘴葫芦般。她抬起头,望向自己向来寡言的丈夫,却见对方的眼神阴沉沉的,像是包着汪火,像是雨夜里的恶鬼,凶猛地看着自己。她骤然畏惧,竟没有继续诅咒下去。直到那男人踢开面前的杂桶,像是忍耐不了这逼仄的屋宅,一摔门,转身又冲进了屋外的雨幕中。过了许久,马氏才回过神来,冲空空的门前啐了一口,恨恨开口。“夭寿的,教他死在外面才好!”……几阵秋雨,洗去盛京残余的最后一点炎意。白露过后,一夜凉过一夜。有讲究的人家清晨起来“收清露”。医经上写:百草头上秋露,未唏时收取,愈百病,止消渴,令人身轻不饥,肌肉悦泽。”讲究的人家有这个空闲雅致,学子们却忙得很,明日就是八月初一,秋闱在即,学子们都在家中收拾下场笔墨。庙口的何瞎子测字生意好得出奇——总有人家想为自家考试的儿子测个吉兆喜头。西街小贩收摊收得比平日早些,鲜鱼行吴有才家中,白幡挽幛还未取尽,一眼看过去,冷冷清清。吴大娘在七日前入了土,何瞎子挑了个良辰吉日,又选了块风水宝地给吴大娘下葬,临了对吴有才说:“这是块吉地,公子放心,令堂埋入此地,此地可出状元,公子将来定然做官。”吴有才听了,只是淡淡一笑。母亲已经去了,他做状元也好,做官也好,总归母亲已看不见。秋风呜咽,吴有才将院门口的杂草拔干净,回身进了屋,去收拾明日要用的纸笔。过去每次秋闱前,这些都是母亲替他悉心准备的。如今母亲已去,他自己张罗收拾,忆及从前,越发觉得凄冷。吴有才弯腰,把旧考篮从床底下拖出来。这考篮还是当年他第一次进学时,母亲花五十文钱从一个中举的考生手中买下来的,说是沾沾对方喜气。谁知一晃十多年过去,等到母亲都已经去了,他仍没得偿所愿。他把考篮拖出来后,却并未打开书箱,而是就势往地上一坐,目光扫过角落的小几前,一包巴掌大的纸包来。那是陆瞳给他的纸包。这纸包在漆黑屋里,像是能发出微弱白光,攫取他全部心神,如坐在桌头的无常小鬼,不怀好意地冲着他怪笑。吴有才有些发怔。陆瞳那一日的话又浮现在他耳边。“吴有才,你十八岁第一次下场,到今已过十二年。十二年了,难道你从没想过,为何一次也考不中?”“如果科举舞弊一事不被处理,那等你挂孝烧纸、买地茔葬母亲之后,今后也会如从前一般,终身蹭蹬,屈于庸流。这是你的宿命。”“如果考场舍内出了人命,死了个把人,那就不是单单礼部能压得下来的小事。审刑院、昭狱司甚至兵马司都会出场,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掺杂,原本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扰乱官场,使得有才者反被无才之人凌压,若换做是我……”“当然是,杀了他。”杀了他……吴有才蓦地打了个冷战。他匆匆回神,像是从那个惊悸的梦中清醒,双手用力握住考篮的篮盖。要杀一个主考官,哪有这般容易。且不说这事能不能成,他如今孑然一身,亲眷都已离世,倒不必担忧会连累谁,然而从小学着“远思扬祖宗之德,近思盖父母之衍;上思报国之恩,下思造家之福;外思济人之急,内思闲己之邪”的读书人,要为了一己私欲杀害无辜之人,于他来说简直像是邪魔的蛊惑。那主考官跟他素无冤仇,就算真如陆瞳所说被人勾串买通,也罪不至死,他怎能动手?何况,他做平人百姓做了这么些年,早已习惯忍气吞声,什么不公平、什么欺压,连争一争的念头都没有。倘若是十八岁的吴有才,或许尚有一丝勇气与浊世、与权贵抗衡,而如今被世事蹉磨过的吴有才,早已没了那份心气,像是一张被熨平的墨纸,平平摊在天地中,任由风雨摧折。“公平”是奢侈的东西,穷人不敢妄想,或许只有一朝死了,去阴司找阎王判官才能给得了一丝半毫。他摇了摇头,像是要将脑中这些纷乱思绪一并摇出去,垂首用力打开考篮的盖子。考篮里是一些旧物,他要新装入一些纸墨,明日一并带到号舍中去。他伸手掏出几张旧纸,掏了几下,指尖突然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心下疑惑,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个红花布层层裹着的包囊。这是……吴有才凝神。红花布是母亲惯来缝补衣服用剩的布头,这包囊约摸是母亲偷偷放在考篮里的。他将包囊拿起来,手指摹过粗糙的花布,似乎能感觉到母亲的余温。看了一会儿,吴有才试图打开这包囊,一打开,他才发现这包囊被一层一层包裹得很紧,直拆了五六层才彻底拆开,里头散着一些细碎的干草,干草围绕间,整整齐齐摆着十锭银元。竟是一百两银子。吴有才一下子呆住了。这是母亲留给他的银子!像是有一根针陡然刺进他心中,绵密的疼自心间霍然蔓延,吴有才的眼泪顷刻涌了出来。母亲一生节俭,杀鱼卖鱼,一条鱼不过挣十几文钱,他不知道这一百两银子母亲要攒多久,但这必定是她千辛万苦为他留下来的积蓄。她没有告诉吴有才,或许怕吴有才拿这钱去买了无用的药材,亦或是为了其他。儒生枯坐在地,眼泪如奔涌的泉砸了一地。他仿佛看到母亲拖着残败的病体,将满满一箱子铜钱换了十封漂亮的银锭,又一锭一锭地擦干净,小心翼翼用布包好藏在这考篮中。他好像能看到母亲站在他跟前,如往日一般笑着宽慰他道:“我儿考中日后做了官,免不得要打点四周,抠抠索索成什么样子?这些银子拿着,莫叫人轻看!”母亲的音容笑貌宛在跟前,他却伏在地上哀恸嚎啕,于悲哀中,又有浓烈的怨恨与不甘自心头烧起。他永远也考不中,他永远也做不了官!因为往上的梯子被人拦住,因为他只是鲜鱼行中杀鱼的穷人!吴有才猛地抬头,恶狠狠盯着桌角的那张油纸包,油纸包在昏暗光线中,在这地上散落银锭的鲜明中,无声冲他冷笑。犹如被蛊惑般,他朝那封油纸包慢慢地伸出手去。凭什么呢?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他不想一辈子做涧底松,也不想一辈子屈于山上苗。陆瞳那些动摇人心的话又慢慢从他心头浮现起来。风雨欲来的灵堂中,儒生问陆瞳:“陆大夫为何要帮我?”女子沉默看着他,没有回答,眸中像盛着暗色的霭,沉沉看不清楚。吴有才心中清楚,她想利用他,所谓帮他之言必定别有目的。但这一刻,他竟心甘情愿为她蛊惑。感恩她在这怨恨凄苦中为他找到一条绝望又痛快的路,让他不至于在这无尽的悲苦中沉沦。儒生指尖碰到了桌上纸包。纸包冰冰凉凉,如一个冰冷的诅咒,刹那间,身后似有有无常小鬼畅快大笑声响起,像是庆祝最终赢得这场博弈的胜利。于是他把那纸包紧紧攥在掌心,于空荡荡的房间中伏下身,无声嚎哭起来。 第七十二章 有秘密的夜晚 夜里的寒风像女人号哭,刘家的宅屋里,院子里却隐隐传来了欢笑声。明日秋闱,刘家的小儿子刘子德一早也将下场。刘家婶子王春枝特意做了一席好菜,庆祝儿子临将赶赴科场。桌上摆满了鸡鸭牛肉,中间还有燕窝一盏。王春枝端起那一小盅燕窝,送到小儿子手中,笑得格外高兴:“我的儿,吃完这盅,明儿去号舍可要苦几日了。”秋闱每闱三场,一场三昼夜,九天七夜的日子都得呆在号舍,吃喝睡也不出不来,莫说是燕窝,连干粮都哽人得很。刘子德一身崭新缎服,将面前燕窝一饮而尽,眉梢微微勾起,藏着两分按捺不住的得意。自然是得意的,打点礼部主考官的银子已送去,只待秋闱一过,他便也要如哥哥一般成为举子,再等等,混去做个官,日后便不再是卖面家的儿子,人人见了,得尊称一位“老爷”。想到“老爷”这个名号,刘子德面上更添几分笑。他兄长刘子贤眉间却有些郁郁,低声道:“礼部的人胃口越发大了,竟坐地起价……”前几日打点礼部那头的人回了话,说送去的银子欠了些,又添了八百两。八百两又八百两,整整一千六百两银子,那是许多平人一辈子也花赚不了的巨款!为了这一千六百两银子,家中东拼西凑、掏空了积蓄,刘子贤这一年半载攒下来的俸禄也全赔了出去。虽是亲兄弟,心中到底不舒服。王春枝看出了他的不快,眼珠子转了转,笑着开口:“多就多了点,好在咱们面馆生意也不错,待子德中了榜,后头也点了官,你们两兄弟都做了官,还愁银子不往咱家流?往长久看,咱们后头的好日子多得是!”这话说得吉利,刘老爷刘鲲也不住点头:“不错,官场不怕花银子,就怕有银子花不出去。门路打点好,后日就轻松得多。”言罢又怅然喟叹,“咱们刘家当年在京城支个小摊都要偷偷摸摸,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此话一出,席上几人都有些唏嘘。当初刘家在盛京胡同里支着个摊棚卖面,还时常被本地商户欺凌,然而短短几年间,在最热闹的雀儿街有了当口的铺面,大儿子中举做了官,小儿子亦是前途无量。往日那些瞧不起他们的邻舍再不敢当面嚼舌根,人人都来巴结恭维。往前看,那些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日子,似消失的浪头,早已一去不复返了。真是何等的不容易。刘子德夹一个虾丸子塞进嘴里,嘻嘻一笑,语气有些浮躁:“那当然,咱们一家出两个举子,放在京城里也是少有的荣耀,这可比当年常武县陆家那个小子厉害多了……”话到此处,犹如提到一个众所周知的禁忌,刘子德霎时收声,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刘子贤眉头紧皱,刘鲲更是脸色不好看。俄顷,倒是王春枝重新笑着出声:“总归明日下场再熬几日,咱们就彻彻底底不必挨这苦日子了!”言语间丝毫不提方才的那个名字,宛如越过某个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刘子德忙应和:“是是是,都打点全了,娘就在家等着儿好消息就是!”席间吃吃喝喝,因明日正事,刘子德也不敢多用误事,吃了一些后就去里屋休息,刘子贤也睡去,王春枝收拾完席面碗筷回了屋,刘鲲正坐在桌前挑灯芯。灯芯被剪去一截,比方才明亮了些,凝固的灯火中,刘鲲僵直坐着,像一截即将枯萎的病木。窗外有风吹进,墙上影子便摇曳着晃了晃。王春枝将窗掩了,自己脱鞋上了榻。许是秋日一下子冷了下来,她紧了紧衣襟,瑟缩了下身子,往靠墙的里面挨了挨。烛光映着她腕间,那里没有了从前沉甸甸的金镯子,显得有些空荡。金镯子是刘子贤赴任后拿了俸禄给她打的,足足的金子,儿子这片实惠的孝心教她高兴了半年之久。然而前几日,这镯子被换成了银子送去了礼部。她低头看了一会儿空荡荡的腕间,突然开口:“当家的,我昨晚梦见陆家那小子了。”话刚说完,外头大风将方才虚掩的窗猛地吹开一阵,发出“砰”的一声,把她惊了一惊,急忙惶然去看。坐在榻边的刘鲲也跟着骇了一跳,不过转瞬平静下来,斥道:“胡说八道什么?”“是真的!”犹如恐惧有了发泄的渠道,王春枝忍不住身子又往墙里缩了一截,“我梦见他上咱家来了,就在门口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她打了个寒战,声音放低了一点,“当家的,我近来眼皮总跳个不停,心里怪不安的,会不会出什么事啊?”刘鲲黑黄面皮耸了耸,斥道:“打点的银子都已送了出去,能出什么事!妇道人家就是多心,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王春枝闻言便不吭声了,只身子往墙里一躺,背靠着刘鲲嘀咕一句:“不说就不说。”王春枝睡下了,刘鲲仍盘腿坐在榻边,影子在地上落下一个吊诡的暗影,如展翅的鲲鹏。他那早死的老爹当年给他取“鲲”这个字,希望他能如鲲鹏展翅万里,飞得又高又远。刘鲲也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出人头地。然而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没有家世也没有才华,闯荡了大半辈子,还是只能在常武县的庄户里挣辛苦银子过活。他表兄陆启林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相貌好学识也好,连生个儿子也比他家两个小子会读书。刘鲲总对这个表兄有些微妙的妒意,不过好在陆启林约莫是读书人的傲气作祟,空有一腔才华抱负却不懂得人情世故,以至于最后也只能在常武县做个平平的教书先生。于是那点微妙的妒意也就被冲散了。刘鲲在常武县呆到三十五岁那年,终于受不了这般没有指望的日子。于是借了钱银子带着一家老小去京城,发誓要活出个名堂。盛京好,锦绣如画,金粉楼台,满地都是富贵荣华。只是这荣华却没有他们的份儿。刘鲲一家带着汹汹野心而来,却在这迷人富贵中接连碰了钉子。锦绣纷呈里没留他们的位置,鲲鹏翅膀再大,飞不过有梯子的人。他没有学识也没有门路,只能在盛京巷子胡同里支个小摊,还卖常武县里最寻常的鳝丝面,他想着,盛京的银子比常武县的银子好挣,一点一点,总能挣出点前程。自古欢时易过,苦日难熬。刘鲲也不知自己熬了多久的日子,他盘算着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大概能够在雀儿街盘下一间小铺面,他去看过那条街,客流云来,若在此盘店,一月也有不少赚头。谁知说的好好的,临到头了,房主却突然涨了一百两银子。他家里的所有积蓄都已变卖,能借的街邻都已借过,银钱像被狠狠碾磨过的枯木,再也漏不出一丝半晌。铺子是盘不成了,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就是在那时,见到了风尘仆仆的陆谦。陆谦……门外夜色凄迷,刘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陆谦是陆启林的儿子,是他的侄儿。这个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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