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一皱:“陆医官这话的意思是,是我故意将你引至此处,让擒虎扑咬你?” 竟拿他父亲说话。 陆曈? 陆曈看向戚玉台。 躺在林丹青怀里的陆曈也抬起头。 元贞神色动了动。 陆曈一怔。 戚玉台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随即怒道:“本公子不知你们说的那个人是谁。可我们戚家的名声也不是能随意诋毁的!再者就算不提此事,擒虎可是真被人害死了!” 戚玉台脸色一沉。 林丹青跑到陆曈身边,见她满身是血,惊怒不已:“我见你迟迟未回,还是不放心,又看到你留的灰记……” “不妥。” 常进似怕她犯倔,只盼着尽快息事宁人,催促道:“陆医官,还愣着做什么?” 这话落在戚玉台耳中分外刺耳。 思来想去,下半身还是比下半生更重要。 耳边忽然浮响起上山前林丹青对她说过的话来。 他原以为陆曈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医女,不过是凭借几分姿色勾引了裴云暎,才让华楹伤心。但现在看来,她比他想象得要厉害的多。 陆曈微微一怔。 这话说得很有些意思,常进一听立刻心道不好。 “简直荒谬!” 陆曈就躺在林丹青怀中。 他的话不能说全无轻重,至少比那些废物医官重要的多。 陆曈竟然能杀了他的擒虎! 他还记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睛,血红的、阴冷的,宛如盯上猎物的野兽,重重都是杀机。 元贞这番话已没有转圜余地,至少今日,他不可能如愿以偿。 她衣袍染血,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如纸,唯有唇色嫣然似血。 这是在暗示戚玉台不可纠缠。 “你怎么流这么多血?”林丹青扶着陆曈,“我这里有止血丹,快服下——” 人不如狗。 他往说话人那头看去,说话的人叫常进,一个看起来很是平庸的中年男人,见他看来,忙低下头,躲闪着目光,很有些畏惧模样。 既然不能用擒虎杀死她,就用盛京的律法杀死她,毁坏御赐之物的大罪,是要掉脑袋的! 四周杳然无声。 “可笑!” 戚玉台心中一沉。 青年当是从外头一路疾驰赶来,衣袍微皱,扶着她的手臂却很有力,将她扶好站起,让她倚靠在他身上。 短暂的惊讶后,戚玉台把脸一沉,“你这是做什么?” 林丹青搀扶着她,慢慢站起身来。 陆曈的视线落在地上猎犬的尸体上。 这个纪珣仗着一家子学士,很有几分清高自傲,从来独来独往,没想到会为陆曈说话。 没人会为她说话的。 “你看它脖子上戴的那个金项圈,我都没戴过成色那般足的,这世道真是人不如狗呐。” 戚玉台仍是不甘,还想再说话,又有一人开口:“说得也是,戚公子,太师大人慈悲心肠,年年施粥赈济贫民,广积福德,不如网开一面,饶了陆医官一回,陆医官也被猎犬重伤,也是知道错了。” 两边护卫正要动手,忽然的,有大片马蹄声传来,伴随着女子惊呼:“陆医官——” 这位柔弱的、简直像风一吹就能吹倒的女医官,能杀死这样一头凶猛恶犬? 它能把她撕得粉碎。 努力按下心中不甘,再看一眼地上擒虎尸体,戚玉台再次拱手:“殿下发话,玉台不敢不从。其实玉台也不想为难陆医官,只是……” 他是在狩猎路上遇到太子下山的马骑,听说山中突现猛虎后,立刻察觉出不对劲,跟在太子的马骑后一同回山下,一路遇到的还有二殿下、四殿下、枢密院的严大人等一众官员,此刻都渐渐围拢过来。 他实在不想趟这趟浑水。好容易与戚玉台亲近几分,就要因这几句话打回原形。 她抬眼,戚玉台站在灰犬身边,目光隐有得意,似乎已察觉到她对下跪磕头这件事是多么屈辱,是以越发来了兴致,想要看她痛苦模样。 太子的储君之位不稳,陛下态度耐人寻味,太子与三皇子间暗流涌动,纵然他不晓朝事,却清楚如今太子与戚家是一条船上的人。元贞总会站在自己这边…… 戚玉台打了个冷战,心中蓦地冒出一个念头。 被灰犬咬伤的裂痕似乎在这时候才开始慢慢显出疼,陆曈恨得咬牙。 纪珣神情平静,“只是一牲畜。” 想要摧毁对方的冲动。 她死死咬着擒虎的喉咙,才会让擒虎挣脱不得,最后被她用簪子在身上留下数十个血窟窿。 四面都是权贵,四面都是高门,唯有她布衣小民、低贱平凡。就连地上的那只狗,在那些人眼中,也比她高贵一筹。 至多只是医官院的那几个迂腐医官。 陆曈只觉可笑。 “陆医官,”金显荣也帮腔:“这要多谢玉台心软。” 这真是天下间最荒谬的事。 怎么会突然这么多人? 他一直在山上,虽听见号角但未曾放在心上,是以并不知太子遭遇虎袭,围猎中止,连带着附近的王孙公侯都不再围猎,随太子骑驾一同下山之事。 又一个不知死活的贱民。 他还未开口,一边的金显荣也轻咳一声,小声道:“……确实,按说此举应属意外,我看陆医官也受伤不轻,若非情急,应当也不会冲动下手。” 陆曈握紧双拳,盯着戚玉台,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滔天怒意。 他道:“殿下,下官刚刚检查过陆医官的伤痕,皆为烈犬所伤。” 纪珣、常进、金显荣…… 班卫恰好与林丹青是旧识,问了一圈回她说,驾部郎中嫌山上冷,早晨在围场跑了一圈就下山了,根本就没待那么久。 众人顺着他目光看去。 下跪、磕头、给一条狗。 半晌,她平复了下气息,平静开口:“我随护卫来到此地,察觉不对,还未出声,就被恶犬扑倒在地。恶犬伤人,为自保不得已下,误杀猎犬。” 纪珣望着她,面露不忍,却没有开口。陆曈知道,他刚才已经为她说过话,以免她性命之忧,这已是仁至义尽。 “玉台说得可是真的?陆医官怎么可能杀得了擒虎?”金显荣开口,仍是有些不信。 他话锋一转,已换了副痛心疾首的神情。 太子狐疑看他一眼,“翰林医官院的医官说,有人自称驾部郎中受伤,引走翰林医官,怎么会与你在一处?” 但这女人的眼睛让人不舒服,他根本克制不了自己的冲动。 陆曈看着跑向自己的林丹青,浑身放松下来:“你怎么来了?” 如她们这样的医官,无论是平日给官员行诊,还是将来入宫给贵人行诊,尊严总是不值钱的那个。 无力挣脱。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浓厚,不知为何,前额竟隐隐作痛,一股无名之火罩上心头,宛如回到渴食寒食散的一刻。焦躁的、狂暴的、想要摧毁一切活物。 他的疾病如今正有好转,房术也大有进益,还巴望着陆曈日后能让自己再进一层楼,要是陆曈真一命呜呼,他日后就算讨好了太师府,坐到高位,也不过是高处不寂寥。 戚玉台沉着一张脸:“金大人,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 才会引得这么多人冒着得罪太师府的风险也要为她开口。 常进对着她微微摇头,太子高坐马背已有些不耐,金显荣疯狂对她示意让她见好就收,还有二皇子、四皇子,许多她不认识的显贵近臣……还有纪珣。 不会有人。 戚玉台疑惑望向她。 “驾部郎中?”戚玉台茫然,“下官不曾见过驾部郎中的影子。” 她明白林丹青什么意思。 陆曈捏紧拳,咬紧牙关。 是这个人,害死了陆柔,是这个人,害陆谦沦为阶下囚被弃尸荒野,父亲葬身水底,母亲尸骨无存,陆家那把湮没一切的大火,全都是拜他所赐! 她怎么能跪? 他要她死! 戚玉台却很坚持,执言叩首:“请殿下做主。” 那一头,元贞勒马,看向戚玉台,道:“戚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就如此刻。 “下官以为,当务之急,应先医治陆医官伤势,再做其他打算。” 不等太子开口,林丹青先勃然怒起,“陆医官都已经被咬成这副模样,伤重未治,戚公子居然还要追责?这是哪门子道理。” 元贞点头:“也好。” 他、戚家何曾吃过这样的亏?要让这个卑贱的女人知道,纵然是戚家的一条狗,得罪了,也要她付出代价。 只是一牲畜。 她把御史中丞连人带马都检查好,确认再无麻烦时,本打算和御史中丞一起下山。又想着干脆与陆曈一起,于是托路过班卫去问问驾部郎中那头收拾妥当没有。 无人开口,唯有静谧风声似带杀伐血气。 双腿膝下仿佛生了刺,每往下弯一厘,心中就越痛一分。 戚玉台猛然一顿。 不幸中的万幸,陆曈跟着护卫走时留了个心眼,一路走一路留下记号。 灰犬血淋淋的尸体落在众人眼中。 陆曈猛地一顿。 “裴殿帅?” 戚玉台身边就几个护卫,林丹青仔细辨认一番,目露失望之色。 擒虎死了。 触目惊心。 他大着胆子上前,将灰犬翻了个身,呼吸陡然一滞。 此女不能留! 他当机立断,一撩袍角跪下身来,对着太子道:“殿下,擒虎是当初太后娘娘所赐,玉台精心奉养,才长至如今英武模样,擒虎虽非人却通晓人性,忠厚机敏,长伴玉台左右,如今却遭此横祸……” “请殿下裁夺。” 对方越是清高自傲,他就越是想要折辱。 擒虎身上全是尖利捅出的血洞,密密麻麻令人心惊。狗头几乎被捣得稀烂,皮肉狰狞得翻涌开,他只看了一眼惨状便觉作呕,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心中陡然浮起一个念头:这个柔弱的女医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下手如此凶残? 紧接着,震惊过后,是油然而生的愤怒。 他颔首,声音不疾不徐。 “擒虎自幼时便陪伴我身侧,善解人意、赤胆忠肝,如今凄惨死去……” 她对陆曈轻轻摇了摇头。 众人朝说话声看去。 视线在众人身上逡巡一番,太子已看透了戚玉台这出蹩脚戏码。若是从前,他顺着戚玉台的话也无可厚非。 可那又怎么样?无权无势无背景的平人医官,在盛京一抓一大把,他们说的话不会有人听,也起不了作用,就像人不会倾听蝼蚁的想法,甚至比蝼蚁还不如。 他冷笑一声,“且不提我与陆医官无冤无仇为何要行此害人之举,这位翰林医官既然说是有奸人护卫将你引走,当时在场人均能作证,诸位且认真看看,本公子身边护卫可有那张奸人的脸?” 偏偏陆曈掌握着他的子孙后脉。 这样低贱的平人杀了他的擒虎? 她怎么敢! 戚玉台怒道:“杀了这个贱民!” 她到底用什么迷惑了纪珣? 并无刚刚带话的那个护卫。 他这一出口,戚玉台脸色变几变。 猎犬一动不动,皮毛被风吹吹过,躯体渐渐僵硬。 尤其是纪珣。 纪珣——那个总是游离在众人之外的年轻医官站了出来,走到陆曈身前,半跪下身,仔细查验陆曈露在外头的伤痕,这才对着元贞行了一礼。 “《论语》曰:厩焚,孔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贵人贱畜,故不问也。”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一片怀疑。 他抬眼,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医官。 陆曈沉默地注视他。 四周一片安静,突然间,女子平静的声音响起。 多谢。 戚玉台看着元贞身后越来越多的人马,心里骂了一声。 她杀了擒虎。 沉苛荒谬的世情落在背上,似座无法抗拒的大山,带着她一点点、一点点矮下身去。 黄茅岗很大,林丹青顺着带走陆曈的护卫离开的方向去找,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最后竟真被她找着了陆曈留下的灰记。 她怎么能向这仇人下跪! 心中恨到极致,眼睛里像是也要滴出血来。陆曈抬眼,认认真真看过四面人群,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希望有人站出来,将她解救,让她免于遭受这可悲可笑、可怜可叹的屈辱。 元贞开口:“虽然陆医官杀犬,但猎犬伤人在先,情有可原,倒不至于重罚。”他看着戚玉台,语气隐含警告:“不如各退一步。” 戚玉台低着头,目光扫过树下女子。 戚玉台的这头猎犬是众人皆知的凶恶难驯,比个成年男子还要厉害,连豹子野狼都不怕,如今死成这幅凄惨模样,着实令人心惊。 “《梁朝律》中言明:诸畜产及噬犬有觗蹋啮人,而标识羁绊不如法,若狂犬不杀者,笞四十;以故杀伤人者,以过失论。若故放令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 戚玉台暗自咬牙:“纪医官听不明白么,这可是御赐之物……” 灰犬尸体被翻过,露出血肉模糊的另一面,肠肚从腹中似水摊流开来,猎犬脑袋更是没一块好肉,森森白齿露在外头,竟比活着凶恶的时候更加可怖。 话出突然,周围人都朝她看来。 陆曈咬紧了唇。 心念闪动间,戚玉台拱手道:“回殿下,下官本在围场围猎,擒虎追逐野兔,突然听到林间擒虎惨叫所以追随而至,谁知……”他看向树下。 她看过每一个人。 而在一刻钟前,这条狗将她咬得遍体鳞伤,险些断气,如今被害者却要给凶手磕头。 她气游若丝地看着他,柔弱模样却令戚玉台心头闪过一丝寒意。 他不能再多说了,他背后还有纪家,不可将纪家也拉进这趟浑水中来。 裴云暎护在陆曈身前,面上仍是笑着,笑着笑着,脸色渐渐冷下来,把那双含情的眼也勾出一抹煞气。 他开口,语气轻蔑。 “我说,人怎么能跪畜生?” 第一百七十四章 十七姑娘 烈日被浓云遮蔽,林间渐渐暗了下来。 陆曈抬眼,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人。 裴云暎怎么会来? 耳边响起戚玉台阴冷的声音:“殿帅此话何意?” “戚公子听不明白吗?” 他嘴角含笑,向着戚玉台看去,眸底渐有杀意凝聚,“我说,人不能跪畜生。” 这话里的讽刺被在场所有人听到了,戚玉台沉着脸:“你!” “戚公子,”他握着腰刀的指骨发白,打断戚玉台的话,“太后娘娘常年万恩寺礼佛,明悟佛理,清净无为。你却借以太后娘娘之名,让恶畜行伤天害理之事,毁坏皇家名声。” “牲畜事轻,皇家清名事大。事关太后娘娘名声,岂能草草了之?” “我看,”他道:“还是回朝后由御史写折上奉,在朝上认真说说吧。” 青年语气漠然,盯着他的目光冷冽似冰,刺得戚玉台一个哆嗦,紧接着,心口登时一梗。 这混账! 自己先前搬出太后,想借太后御赐之物治陆曈之罪。裴云暎更狠,竟搬出太后名声,说什么回朝后让御史上折子,分明是要将事情闹大。 父亲最重脸面,为保戚家脸面一定不会执意追究下去,定会让他先低头。更何况当初皇家夜宴一事后,裴云暎颇得圣宠,太后待他格外宽和。 裴云暎分明是为陆曈撑腰。 戚玉台看向陆曈。 她站在裴云暎身侧,裴云暎的一只手扶着她后背,倒像是将她护在怀里。一副面如金纸、摇摇欲碎的孱弱模样。 很是惹人怜惜。 可他却没忘了刚才陆曈癫狂杀狗的凶状。 这画面落在戚玉台眼中只觉刺眼,越发笃定裴云暎与陆曈间早有首尾。否则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陆曈撑腰,更不会与戚家针锋相对。 难怪会惹得戚华楹哀哀落泪,真是好一对狗男女。 戚玉台盯着二人的目光顿显阴鸷。 四周无人开口,暗流落在众人眼中,各有思量。 还是太子元贞打破僵持,轻描淡写地开口:“一牲畜而已,何必大动干戈。围猎场上不妥,有什么事,还是下山再做商议。” 言谈间是要将此事揭过。 如今他与元尧间胜负未分,殿前司也是有利筹码,谁都想争一争,至少不必结仇。 裴云暎平静道:“自然。” 太子见此情景,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吩咐骑队下山。四周人看了这么场戏,聪明的也不敢久留。各方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陆曈就看见枢密院那位指挥使、上山前与裴云暎在林道针锋相对的那个严胥,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眸色似有深意。 她深知今日一过,有关她和裴云暎的流言必然漫天飞舞,不止是严胥,只怕医官院、所有认识裴云暎的人都会以为他们关系不同寻常。 正想着,眼前忽然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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