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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萧岺月望着他双眸微合带着羞意自渎的模样,一时欲念更盛,刚想抱起他,却顿觉小船一荡。两个人立时惊醒,相视一眼后噗嗤笑开,而后轻轻坐起相拥,萧岺月握着萧澹澹的手一道摩挲套弄二人倚在一处的性器。待相继出精后二人方长舒一口气,又勾缠着彼此吻到了一起。 一番云雨后,船已随意驶入藕花深处。萧岺月站起撑篙,要往备好酒菜的观景水榭去。 结果他听得身后扑通一声,回身望去萧澹澹已不见了。 他心中一震,大声道:“澹澹!” 这时水面忽激起一阵水花,萧澹澹闻声破水而出,双臂撑到了小船边沿,仰头笑着对阿兄道:“船家唤哪个澹澹?” 他小时候在万年县最爱的事就是夏天夜里偷偷跑出去下水玩。没人看到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在水中畅游,偶尔还会摸到河底长成的藕、菱角或是岸边的河螺,带回去给舅母炒了吃。 到了萧家后就不可能下水了,算来也是五六年间自己第一次下水。 他方才就想这么干了,后来和阿兄在一起荒唐了会儿,觉得身上汗湿黏腻,未作考虑兴起便跃到了水中。 一入水中心中快意,他咯咯笑着和阿兄开玩笑。萧岺月一时看呆了,澹澹这样就仿佛水中精灵,逐月而来随波而去。他屈膝上前,捋起澹澹额前披散的湿发,细细凝视着眼前的美色,低低道:“只一个澹澹啊。” 萧澹澹也失神地望着他,大概是因为他的目光太专注又太深情,叫人不舍错漏一刻。 如此星辰如此夜,一切都太好了。 萧澹澹想,我大概不会有比现在更快活的时候了。 等两个人嬉闹了一路到了水榭,候着的婢女们熟练地为主人家擦拭湿发,支起屏风供他们宽衣。 萧澹澹不像萧岺月,他至今犹不惯细致入微的服侍,也是他的坚持萧岺月才让侍女们避退一些从旁相助。擦身宽衣之间萧岺月随意道:“沈逍自吴兴来山阴会我,明日船便到。澹澹愿不愿随我一道见见他?” 萧澹澹直觉想拒绝,转念却想阿兄极少让人来小行川打扰,可见沈逍与旁人不同。既然是这样亲近礼重的朋友,阿兄又这样说,他便点点头。 萧岺月心喜,便又道:“我之前同你说过,沈逍就是那个送我香的朋友……”他终于得了机会可以不着痕迹地和澹澹解释了,继续道,“那个、媚香,也是他送的。他极善调香,有了新品便派人送给我品鉴。我也不想他还调了那种香,被混在一起点到了我房中。那日你来寻我习字,我便察觉此香有异了,还以为是香的作用叫我看澹澹时那样情动,原来是,心动了。” 他一边摘清自己白日没事在屋里点媚香的嫌疑,一边顺势向澹澹表白,生怕澹澹心里对自己有轻浮放荡的印象。 萧澹澹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点头道:“那这位沈大哥是什么样的人?” 萧岺月蹙眉道:“你不必喊他沈大哥。”若非沈逍为他办了件得力的事,他也未必会想让沈逍见澹澹。盖因沈逍其人,大概是天下第一大风流种。 “我们是因父辈相交相识的。我父亲既称江左狂士,自然交游了许许多多的朋友。沈逍的父亲也是位才高性狂的名士,性情相投二人便结伴一道游历山川,分别带上了我与沈逍。”萧岺月忆起父亲,至今心情复杂。这小行川是外祖母精心布置送给母亲的新婚礼,盼着婚后夫妇俩可时常来此避暑。结果父亲萧衎常年在外风流,竟一次也不曾踏足这里,母亲也极少来。他曾因此视这里为伤心处,如今却与澹澹得成鸳鸯隐居此地,实在也是世事玄妙。 萧澹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听他这么说,想沈逍与他一定也是性情相投才能这么多年来情谊不减了。那自己更不能怠慢沈逍,却不知道要如何与沈逍相见,用什么身份同他相见。 他想,我与阿兄之间的事,若在外人看来,无论如何都该是骇人听闻的丧伦丑事。便是景再美情再真,有些事情却不会改变。就像嬷嬷告诉他的,不能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那我如今,究竟是谁呢?萧澹澹不由得想。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有朋自远方来 第二日晨起,还没等人来报沈逍的行踪,萧岺月先收到了家中数封来信。他在案前草草翻阅,仍是祖父定时送来的殷切训导。他不得已,只得正襟危坐好好读信。 三月时萧澹澹受堂兄萧岺月牵连“罹难”于毗卢寺,萧岺月不曾露面府中,而是径直避去了山阴,到底是招来了一些时议。萧骐也甚为不满。萧澹澹无论如何也是他的孙女、萧岺月的妹妹,这样不明不白横死,堂兄萧岺月却无动于衷。他命分量不小的亲信老仆亲自带信去山阴,当面传他意思申斥了萧岺月一通。萧岺月也请老仆带信回去,言自己经办帝舅张韬一案,逼死张韬诛杀其子张珣流放张氏一族,虽是奉了圣人的旨意,却到底是犯下了不小杀孽。来日若得咎于圣前,这一桩事便是他的死罪。所以当急流勇退,以图来日。如今他尽去要职,独留一散骑常侍的闲差,势要在山阴卧上数年。 他的意思就是“阿翁,我不想回建康了”。 萧骐允他在山阴胡闹些日子,耳提面命不成,书信却是不能少的。 萧岺月看着纸上祖父苍劲有力的字体,好友将至的欣喜也渐渐消散了。若他有一分手段,祖父便有十分,他从火烧毗卢寺起便决意要与天争,这天,大半便是那个威严但独独对他慈爱的老人。 他从晓事起便明白祖父对他的殷殷期许,读书习武从不敢松懈。十五岁时祖父力主他袭爵入仕,就是早早预示萧氏合族将由他一肩挑起。回到那个千灯万火的上元夜,或是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都不会想到如今的自己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断。 他决意抛弃祖父教给他的野心、欲望,抛弃祖父交给他的权力、荣光,从此他只做萧岺月,做澹澹的兄长、爱人、知己。 一番思量后他平静地合上信收好,这才发现自己遗漏了一封三叔的。 待他打开一览,三叔竟是想要来山阴看望自己。 三叔不良于行,是极少出门的。萧岺月不由得疑惑起来。 他按下这信,决定想好后再复。 晨光熹微,他换上轻便装束一路分花拂叶转入了那片香径之中,沿路尽是新栽的桃花树。离萧澹澹的院门最近的那棵更是他二人一道栽的。只等两年后开花结果,他们亦能终成眷属。 他来到院门前,听到了小丫头春草的声音:“毛毛又被金项圈卡住啦!它的头太大啦!” 他顿足,满怀柔情被一个小丫头和一只狗噗噗噗一口气全吹散了。因此他立在院门的花树前,仰头细细去辨枝杈间的纹理,心里盼着它快些长大。 但他虽不动,房前院后的人却都急急来迎,声势颇为浩大。首先冲到屋外的就是那只越发敦实的小犬毛毛,滋滋地冲着自己低叫。大概也是被调教过了,如今的毛毛很识趣,知道自己是呆在别人的地盘,而眼前这气味的人就是这个地方的主人,所以它一改昔日的不羁,变得谄媚了许多。 萧岺月难得心情大好地抚了抚它的头顶,而后徐徐迈入院中。 走到院中,他先自去了水缸旁,舀了一瓢水细细地冲过指尖各处,身后便有人递来巾子,并揶揄道:“萧公好毛。” 萧岺月失笑,擦干了手要捏他的脸,被萧澹澹一把打落。他这才想起现在是在崔嬷嬷眼皮底下呢。如今名不正言不顺,他在这么一位爱护澹澹的老妈妈面前也强硬不起来,难免畏缩了些。 崔嬷嬷自然是在目光如炬地紧紧盯着萧岺月。 从前在萧府,萧岺月是可望不可即的明月郎君。在这小行川,他也是说一不二的主人。但在萧澹澹院中,他是不大受欢迎的野男人。 萧岺月倒是十分自如,展颜笑道:“嬷嬷可好?” 他如此一笑,琼树摇动,崔嬷嬷也不好紧了脸皮,上前福了福。 萧澹澹拉着他往外,一边摆手向崔嬷嬷示意:“阿兄怎么过来啦?” 萧岺月闻言竟觉得有些委屈,嘟囔道:“我为什么不能过来?” 萧澹澹将他拉到院外,随手折下一片芭蕉叶替他挡着日晒,仰头问道:“阿兄有什么事吗?” 萧岺月又想说没事便不能来找你吗?但他自己也觉得是在无理取闹,便冷静下来,接过萧澹澹手里的芭蕉叶轻摇扇风,笑道:“沈逍快到了,我在莲庄水榭为他洗尘。你不必开口与他说话,也不必多笑,只在我身旁便好。” 萧澹澹觉得这话听着奇怪,蹙眉道:“难道我竟是泥塑的吗?不说不笑的。” 萧岺月怕他多心,稍移开遮阳的芭蕉叶露出自己十足真心的眼神道:“是因为澹澹太美,我怕那厮生出什么心思。” 萧澹澹低头抿唇一笑,眼珠一转立时又抬头道:“可我初见阿兄时,我也没有开口说话,我也没有笑,我还设法躲着呢。” 萧岺月气道:“那不一样。” “那阿兄别让我去就是了。”萧澹澹摆摆手,迈步就想回去。 萧岺月丢了芭蕉叶捉住他手腕,拉着他一边向外走一边道:“澹澹,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萧岺月这样开口,萧澹澹不可避免地心里一揪,随即努力放平呼吸,颔首道:“是什么事?” 萧岺月道:“我不让你复男身,不是因为我只喜欢你做女孩儿的模样,是我有意为之……” 话到嘴边方觉艰难,他踌躇地望着萧澹澹晒得有些微红的脸蛋和鼻尖上的薄薄汗珠,心觉他的澹澹像是咬一口就要化了的,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疼。 萧岺月抬头望向四周,想这么普通的日子,这么普通的景致下,自己要是和澹澹说要娶他,岂非一点情致都没有?他这么想着,迟迟不愿开口。 萧澹澹十分耐心,目光柔柔地绕着他周身,只想听他说下去。 这时远处一条水道的拱桥下荡出一条乌篷船,正落入萧岺月眼中。他立时落了脸色,扔下一句“澹澹稍等”,然后便上前吩咐护卫道:“去将船扣住!” 萧澹澹这才看清那条乌篷船的船头堆满了新采下的莲枝,花瓣正迎风摇摆。 贯通小行川的几片莲池都是萧岺月的外祖母布置的,数十年来皆有人精心养护,萧岺月自己胡闹起来也不摘花玩,这人一下子辣手摧花,难怪萧岺月要怒。 萧澹澹以为是萧岺月爱惜莲花之故才生气,实则是他明白,小行川里没有人有这样的胆子公然违抗他的命令,只有一个外来人无知无畏,那必是沈逍来了。 他心想沈逍何以十多条水道偏择此处进,难不成是知道这里是澹澹所在?他越想越生气,便吩咐人把船扣住,叫他停在了拱桥下。 沈逍亦莫名,从船舱中探出头来望向拱桥上站着的那人,疑道:“方才那人不是说我沈郎君不必通报便迎进来吗?怎么又不让我进了?盈郎,多日不见不认得我了?” 萧岺月低头望向他,沉声道:“你为什么漂到这里来了?” 沈逍莫名:“我懒得摇橹了,想在船上歇一会儿也不成吗?这里难道不是小行川,我进不得?” 萧岺月自然不会与他说实话,只问:“只有你一人?” 沈逍缩回舱中,不答他了。 萧岺月只得让人将他的船拖回岸上,萧澹澹连忙追上来察看。 沈逍低头出了矮小的船舱,抬眼便见岸上立着一个笑盈盈的秾丽美人,再看萧岺月不着痕迹地挪过身子将人挡住,掌不住大笑起来,心想难怪萧岺月要拜托自己搞定一个户籍,这佳人,深得他意啊。 他还在为扣船一事不平,跳上岸特地扬声道:“在下吴兴沈逍,逍遥是也。美人如何称呼?” 萧澹澹想,难怪阿兄不让我理他。 萧岺月更将萧澹澹遮得严严实实,沉声道:“进去说话。” 因这一遭事,为沈逍接风洗尘的地方也从精心布置的水榭改到了内院中堂。沈逍勉强喝了几口茶便问萧岺月有没有为他准备冰镇的酥山,他一路摇船过来很需要解暑。 萧岺月也不再难为他,命人端来了各式冰镇果饮小吃。 沈逍在美人面前也十分放得开,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萧岺月冷不丁问:“杜惠连呢?” 沈逍不假思索:“他上个月成亲,如今还在东山呢。” 萧岺月蹙眉道:“成亲?” 沈逍笑道:“杜郎同你一般大的年纪,怎么成不得亲了?” 萧岺月便道:“那你……” 沈逍哈哈大笑:“我同他自然情意如昔。只是他有慈严在堂,又是家中长子,娶妻生子一节自然是不能避的。” 此刻萧澹澹也听懂了沈杜二人的事,不自觉转头望向萧岺月。 萧岺月哪知自己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原本只是想告诉澹澹,此人正有个相好的契友呢。不成想沈逍说了这番话。 只因沈逍以为澹澹是女子,又知道萧岺月托他去寻合适的户籍必是有为她正名纳娶之意,便变着法地夸萧岺月好:“男子肩担传宗接代之责,所谓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乃是他长大成熟第一步。盈郎虽比我小上两岁,却着实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他日若能与他结缡成伉俪,实在是那女子的福分呢!” 说着他朝萧澹澹眨眨眼睛,以为自己十分俏皮,说了让美人极为熨帖的话。 实则这会儿萧岺月想提刀砍他的心都有了。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平地闲起波澜 萧澹澹细忖沈逍这番话,是在理的。莫说阿兄,便是自己,崔嬷嬷也时不时嘀咕、嗟叹一句,怕自己往后亲事困难。他也在想,将来会是哪个女子有这样的福分呢?而与阿兄有此良缘的也一定是个极好的女子,也会是阿兄的福分。再想自己如今同阿兄的相处,他并非没有想过往后,却总觉得模糊、遥远,不敢深究。 他让自己停在了一时不肯醒来的梦里。 萧澹澹不得不正视数月来自己得过且过的姿态。从前他没有享受过像阿兄给他的这样细致真挚的关切和庇护,还带着暧昧欣喜的酸甜滋味。他忽然被捧到了云深不知何处的幻境中,难免恋上了这样优游的日子。可他万不能醉倒此处,梦终归是要醒的。 萧澹澹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神,萧岺月顾不上同沈逍生气,忙一把拉起他往外跑。 沈逍见状手里的银勺都险些拿不稳。他何曾见过自诩清雅矜贵的萧岺月有这样毛躁的时候,都不同人招呼一声便走,也就他能泰然自若不计较了。他咽下嘴里的甜浆,想起父亲在时同他说的一句闲话,说盈郎其人性似其父。他以前不以为然,如今想来,能同自己厮混的果真不是什么端正君子。他已看出二人的情形有异了。他方才那番话说来,理当是二人含羞带臊地混过去,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可萧岺月难得屈尊纡贵托自己办事,显然是对这美人十分珍重,又要格外避着家里人。 他想,既如此,看来这美人的来历着实有些不可为人说道的地方,萧岺月也未必是奔着娶她去的。也是,萧氏明月要娶的宗妇,岂是一般人?那他日后讨杯喜酒喝也就没那么顺当了。 沈逍其人因家资巨万,挥霍几世都有余,便不事生产不谋仕途,整日忙着结交能人异士,四处寻欢作乐。他识人颇多,不觉得萧岺月爱的这位美人有什么过人手段,看着出身也简单,若实在要说她的过人之处,大概便是生得昳丽好姿色,行止却是一副静美娴态。他可太懂男人的心思,知道这样的最抓人,心里为萧岺月如今色迷感到有些新奇,便悄悄跟了出去。 他出了中堂,远远望见阔大的蕉叶下两个人凑在一起说话,不一会儿萧岺月便伸手揽住了美人,附耳又说了些什么,美人随即点了点头。 沈逍想,他如今倒是美人在抱。我为了庄重,却是连个美婢都不曾带来。想来他便觉自己亏了,摆手就回上岸的地方,叫人解了船绳离开,扔下话说黄昏后回来,要你们郎君好酒好宴招待。 这头萧岺月怕澹澹多心,却先不赌咒发誓自己绝不娶妻,也不提其他惊世骇俗的念头,他先道自己请消息灵通手段颇多的沈逍寻觅了一个年纪同他相仿、因意外过世的女子,再买通女子家中和当地户政官吏帮他顶了这女子的户籍。 萧澹澹听到他这样的安排不置可否。 自己穿了十五年的女装,扮了十五年的女子,若要再扮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做女子或恢复男身,他总是那个他,想做的事能做的事都不会变。他只是想,我为什么又要寄居在他人屋檐下?他知道阿兄不会让他去这家人家里,却不明白自温澹澹变萧澹澹再变成另一个新的名字,那他究竟是谁?那个意外去世的女子,她又将是谁? 萧岺月见他不语,自然晓得他也不情愿,但为了两人长久计,他必须要先委屈委屈澹澹。于是他为了安澹澹的心,横了横心道:“澹澹,你太小了,我却对你做了禽兽事。我早向你要了许诺,所以我们要相守一生的对不对?” 不知道为什么,萧澹澹眼前忽然掠过那支穿云破月一般的火箭,他终于鼓起勇气对萧岺月道:“阿兄,我们之间现在便要讲一辈子的话,那便是你是我一辈子的阿兄。” 萧岺月怔住,他知道萧澹澹要说一番肺腑之言。 萧澹澹注视着萧岺月缓缓道:“两岁前我住在建康长干里,与萧府不算太远,那是我的第一个家,虽然我不记得了。自我晓事起,我随舅父舅母搬了四次家。最后一次是因为舅父当了县典簿,他们商量着换去了离县衙近一些的地方,虽不算什么大宅,却比从前的闾巷好些。” 在萧岺月面前说这些话,萧澹澹既觉得羞赧又无可奈何,这本来就是他同阿兄无法抹平的差异。 “可惜好景不长。算来其实在萧府的五年才是我长这么大最安定的时候。”萧澹澹强笑了一下,“虽然我一回来,母亲就过世了,再后来父亲也去了。二月子是为不祥,便是把我充作女孩养也一样的。” “我从来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小时候是不知道这个院子我会住多久,也不知道舅父舅母会不会把我送回去,我的爹娘又会不会出现。自万年县逃出,一路上我也不知道究竟会去到哪里,能不能到嬷嬷说的建康,能不能见到我的生身父母。”萧澹澹说完摇摇头,“这些事过去很久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说这些话,略带仓皇地抬眼扫了一下萧岺月的神情,下意识便想走。 萧岺月急忙揽住他拥入怀中,附耳低低道:“澹澹,你还小,这也不是什么坏处。你还小,就有将来不可尽数的可能。阿兄是你一辈子的阿兄,这自然是不会变的。但阿兄也会陪着澹澹经历所有你惶惑不知如何自处的将来。你只消信我,相信我是不会变的,好不好?” 萧澹澹望着他,想阿兄也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啊,他要为向自己承诺的“一辈子”付出多大的代价? 为此时此地这片炽热真心,他点了点头。 他怎么会不信阿兄? 他只是不信命运会自此善待自己,不信他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安心接受所有超出想象的馈赠。 沈逍暂时离开扬言要去而复返,萧岺月听闻后哭笑不得,但想到自己也着实失礼,便依言在水榭摆宴,静候黄昏客至。 待夕阳西下,酒和甜浆已在冰桶中镇得清凉。炉上的铁盘已热,侍女们将肉串均匀铺开,端来垫了荷叶的碗碟,只等肉炙熟了撒上香料佐味。 萧岺月命人点上沈逍亲制的香,驱虫的效果极好,连萧澹澹都赞不绝口,顿觉白日里所见的那位浮浪郎君踏实了许多。 萧岺月却道,沈逍才高是一桩,风流更是一桩。他所说的杜惠连,是沈逍交好数年的契友,两个人在小少年时便相携同游唱和诗篇,情谊已有六七年之久。但沈逍性喜渔色,多年来各路美人在他身侧来去。因只一个杜惠连交好不弃,他还以为此二人情定终身了。 看萧岺月都一副纳闷的样子,萧澹澹不免失笑,他抿了一口吐着白雾的乌梅浆笑眯眯道:“还是酒更好喝些。” 萧岺月立刻道:“要论喝酒,你还得再等等。” 萧澹澹不依,问他:“阿兄是多大的时候开始喝酒的?” 萧岺月眼神一移开萧澹澹便叫“阿兄不要骗我”,萧岺月只好憋着嗓子道大概十三四岁吧。 萧澹澹得意不已:“那我现在可不止这个年纪了,喝不得吗?” 萧岺月强辩道:“你我自然不同。我常随阿翁赴宴……” 此言一出,两个人脸色皆一变,又默契地各自绕过去。萧澹澹作势要揭冰桶的盖子取酒,萧岺月连忙去扯,两个人闹作一团,算是暂时忘了这个话头。 这时荷塘上远远漂来一盏孤灯摇晃的烛火,萧岺月吩咐侍立的仆从们去迎。 待船靠岸,船上的人步入连通水榭的廊所,借着仆从所提的灯火萧岺月辨清了来人,立刻蹙起眉头。 沈逍身边跟着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 萧澹澹连忙悄声问道:“阿兄认得吗?” 等这女子莲步挪到近前,萧澹澹才看清这是一位面容艳丽肌肤如脂的大美人。她衣饰简素,只发髻上插了一支玉簪,却越发衬得她发如墨肤如雪,微微屈身行礼之时更显纤腰袅袅和胸乳之丰。 萧澹澹极少见到这样有风情的美妇,不自觉多看了一会儿。 沈逍朝萧岺月挑眉,而后大喇喇坐下,吩咐摇扇的侍女替美人扇风。 萧岺月却顾不得他,只死死盯着这个朝自己投来若有似无的妩媚笑意的妇人。 “玉娘,替郎君们看酒。”沈逍得意道。 他新得的这位美人比之盈郎身侧的,失之清纯胜之妩媚,一来一去打平有余还能小胜一筹。沈逍稍舒口气,接过玉娘纤手捧来的清凉杯酒,快意地一饮而尽。 随即玉娘又要为萧岺月端酒,萧岺月撇过脸望向沈逍,也挂着悠然的笑意问道:“你哪里得的这等美人?” 沈逍看他不接酒杯,便拉着玉娘坐回自己身畔,由她亲手送酒入喉,而后道:“柴桑县闹水患,玉娘随家人逃难,可惜失散啦,幸为我所救。” 萧澹澹看这妇人媚态极妍骨肉匀停,实在不像刚逃难过的人。但他也明白,若是这样的姿色,自然去哪里都会为人觊觎。只怕玉娘的经历不会这么简单,却也甚是辛酸。当年他不懂崔嬷嬷为什么要割断他的头发,将他扮成乞儿模样,后来他便明白,美色于弱者便是俎上肉撒的香料,更引人垂涎欲吞之罢了。 他默默地咬下一块串上的肉,偷偷端过酒杯佐食,全然不顾阿兄投来的目光。 沈逍看这小美人一会儿看玉娘一会儿看肉,心思全不在萧岺月身上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忍不住便开口逗道:“小女郎,也为你家郎君斟一杯。” 萧澹澹正想动,萧岺月按住他的手:“安心吃你的吧。”随即又扬声道,“把女郎的杯子撤了。” 萧澹澹眼看着酒杯被撤走,满脸不情愿。 沈逍支着下巴看二人相处的情形,面上逐渐正色起来。 他与萧岺月在席上只谈一路游历见闻,玉娘知情识趣地为他端酒炙肉,服侍得他极是受用。 他伸手抚过玉娘裸露的后颈,指尖肌肤细腻,很是叫人迷恋。他手上这么动作着,忽然玉娘逸出一声轻吟,极为柔媚酥骨,一时大家都停了动作。 萧澹澹既知人事,便听出这是妇人情动的声音,不由得面上微红,不敢再抬眼看她。 萧岺月望向沈逍,露出不悦的神情。 沈逍早已察觉萧岺月对玉娘颇为厌恶,原以为是他讨厌娇媚妇人,但如今看来更有深意。 玉娘的眼神掠过席上几个人,而后倾身偎在沈逍臂上,撒娇道:“奴有些醉了。” 她这么说完便仿佛得了允,开始娇声招呼萧岺月:“郎主一路都在同奴说,郎君是如何丰神秀逸。一见其人,果不其然。” 说着她便摇摆着腰肢起身,端起酒杯要敬萧岺月。 萧岺月看着这装傻充愣的妇人,早已盘算起了该如何处置她。 这时沈逍忽然展臂撂翻了她杯中酒,也佯装醉意道:“玉娘,扶我起身。” 玉娘心不在焉地搀着他,眼神却黏在萧岺月身上。在间隙中她又打量起垂首的萧澹澹,目光从他发顶一直落到他手上,忽然勾唇笑了笑。 沈逍带着玉娘离席更衣,萧岺月唤来高展吩咐。萧澹澹见他避着自己,待高展走后按捺不住问道:“这妇人有什么不妥吗?” 萧岺月冷笑道:“若细论起来,你同她也是有缘呢。” 萧澹澹不解,萧岺月便道:“上元节你在花墙前差点为一辆马车冲撞,马车的主人正是她。” “啊?那她是……”萧澹澹失声道。 萧岺月垂眸缓缓道:“浦阳侯遗孀、诰封‘曹国夫人’。” 萧澹澹大为惊讶,又问道:“果真是她?” 萧岺月自然不会认错,只是这理由不能同澹澹细说。 曹国夫人庾姝还有一重身份,是南康公主的姨母。此妇人貌美而性淫,夫君战死后同建康许多贵胄子弟暗中来往。南康公主的母妃早逝,庾姝常入宫陪伴,似乎同圣人也有暧昧。姨甥俩感情甚笃,只是南康公主不知,自己这位姨母常借替自己打探为由行勾搭萧岺月之实。 萧岺月对此女甚厌,却不想惹出同她和南康公主的任何传言,便敬而远之,叫她无从下手。 没想到,她竟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到自己身边,更见到了澹澹。 萧澹澹还在奇怪,萧岺月便道:“她最好美貌少年,沈逍美名甚广,又风流成性好上手,也不知道她是在玩什么把戏,用这样的身份接近沈逍。不得不说,她保养得宜,看不出是能做沈逍母亲的年纪了。” 萧澹澹听懂了,原来是渔色者被渔。可他立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她不就知道你和我在一起?”虽然曹国夫人应当不会认得自己是何人。 萧岺月笑道:“她不过无知妇人,沉湎酒色欢愉之中罢了,澹澹不必多虑。” 二人候了沈逍许久却不见他们回,过了一会儿才听人通报说沈郎君兴尽携伴离开,谢过郎君款待。 萧澹澹觉得这沈逍也是神人,便没有多想,萧岺月却命人撤去桌上杯盘再换一套,然后与萧澹澹继续炙肉赏月,坐在一起看流萤在荷尖嬉戏。 夜色更浓的时候,山阴城外的平水江上漂荡着一只孤舟。 船摇动了许久,云消雨散后拥在一起的男女分开,各自收拾身上污浊。 那裸露着半身肌肤的女子意态餍足,自身后伸手缠住男子,娇声道:“郎主,夜里起风了,奴身上冷。” 男子转头望向她,笑道:“卿卿若是冷了,就到我怀里来。”说着便将人揽入自己怀中,伸手摩挲着她滑腻的肌肤,心道这倒着实是副好皮囊。 这二人正是沈逍和玉娘。 玉娘偎在沈逍怀中,状似随意道:“小行川郎君虽生得与郎主一般俊逸,却不大知情识趣,怕是也疼不来那小郎君。” 沈逍的动作顿住,轻轻地“哦”了一声。 玉娘随即又道:“那小郎君不知是什么来历,扮作女子倒也无差。” 沈逍勾起她下巴,笑道:“我怎么看不出他是男儿扮娇娥?” 玉娘想我睡过的男儿比你见过的都多,是男是女我还分不清。她看那小郎君的手便知其骨相并非女子,细辨之甲上毫无蔻丹印染的痕迹,便更笃定自己的判断。 她心中不禁冷笑,怪道自己同南康皆打动不了这明月郎,原来他是不爱娇娥爱儿郎。 她从前以为萧岺月嫌弃自己年长,对此一直愤愤,暗地里也嫉妒甥女青春,对甥女有意的郎君多为她暗中勾搭上手。而这声名在外的吴兴沈逍,据说是萧岺月好友,也被自己收入裙下,为自己醉倒。她不禁得意起来,想此番虽不得借沈逍搭上萧岺月,却意外知道了萧岺月的隐秘。待她玩腻了沈逍,定要回京同南康好好说道说道。 这时她又听得耳畔情郎低语,便娇嗔道:“郎主是不信奴?” 沈逍望着她含情脉脉的双眸,沉声道:“那么卿卿,你又是什么来历?” 玉娘心中一凛,随即强笑道:“奴是玉娘呀。” “玉娘又是谁?”沈逍心中惋叹,此女这些时日甚合他意,如今却是留不得了。 庾姝一见他起疑,便知男人最忍不得的是被骗,她又对沈逍兴致未了,便越发依顺地靠着他道:“沈郎,我其实并非是柴桑县玉娘,我本名庾姝……” “曹国夫人……”沈逍已接上她的话。 庾姝微讶,随即想到定是自己艳名远播,便笑道:“奴与郎君果然有缘,郎君早听过奴的姓名了。” 沈逍这才越发下定决心。曹国夫人是南康公主的姨母,今日叫她见到了萧岺月之爱,往后必有波折。 他懊悔自己此前轻浮之举,实在是低估了这妇人的淫荡。她竟自贱身份接近自己,想的怕就是要同自己享尽鱼水之欢。 沈逍好气好笑,随后纵欲后的柔情俱化为一股决绝,忽然掌中用力,庾姝立刻变了脸色挣扎起来。 可他的手越收越紧,而后用力一折,瞬间叫庾姝香消玉殒。 随即他面色森然地剥去庾姝身上遮着的衣裳,将她赤裸的尸身推入江中。船舱中尽是两人交欢后和庾姝濒死前失禁的异味。待船又行出一段后他取出船后储着的灯油,尽倾在庾姝的衣饰上,而后点了一把火烧着船身,自己纵身一跃跳入江中泅水离开。 扑入水中时他想盈郎啊盈郎,我也算将功补过吧。 江上的情形被紧随其后的高展赶紧回复给萧岺月,萧岺月原本是着高展引开沈逍暗决了庾姝,却不成想沈逍竟先为之。 他大概猜到了沈逍杀人的意图,心中滋味难言。 水榭上灯火摇曳,缠着他讨酒吃的澹澹已酣睡在他身旁。他掖了掖澹澹身上的毯子,望着莲叶荷尖上星星点点的流萤沉思。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破坏他与澹澹的好光景。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山月不知心底事 沈逍走后不久派人送来一个匣子,里面装的都是萧岺月要的东西,并附上了他的信,道玉娘失礼,自己已将她打发了。此去无踪,访名山是也,切勿惦念。 萧岺月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烧去此信后再次展开那份誊抄清晰的黄籍页,阅毕合上,然后提笔在纸上写下二字: 乔兰。 萧岺月看着这平平无奇的两个字,心潮却起伏难平。 他的澹澹,将有新生。而他也即将有一位妻子,名叫乔兰。 他将匣子藏好,心中越发笃定。 日子由此往后,待池中徒留残荷之际,萧岺月要过生日了。 这是他加冠前最后一个生日,若说平常,那与冠礼的煊赫比起来自然是会平淡许多。但它有个极不寻常的地方——这是萧岺月第一回同萧澹澹一道过自己的生日。 想想他们果真有缘,同处一个宅邸中多年而不见,一旦相遇相识,便有了陪伴彼此生辰的际遇。 萧岺月此前回了祖父和三叔的信,言自己游往诸暨与诸表兄弟相会,就不回建康过生辰也暂不招待三叔了。 打发了两位长辈,剩下来的日子里他变着法地同澹澹说起自己生日将至的事。 他始终记得,当初澹澹送蘋儿的那个竹编小狗就是补送的生日贺礼。那么轮到他了,不说是送个一窝竹兔子,至少也该编一个送给他吧。 可是他虽翘首以盼,却不曾听说下人来报女郎有去哪里伐竹或是吩咐人送劈好的竹片。 萧岺月心中遗憾,想小行川里可是有一大片竹海啊,澹澹不用太可惜了。但又想,自己本就怜惜他年幼多累,一双好看的手操劳得指节都微微变形。如今澹澹若能安心享受他给的优渥生活,那也并无不好,是他强求了。 但他收回要礼物的心思,却更想好好过一次留足纪念的生辰。思忖再三他向澹澹提了请求,萧澹澹不假思索地应了。 山阴城外有山名宛委,素来传说颇多。九月二十五这天夜里,两个身影穿梭在枯败的草木丛中一路拾级而上。秋日夜凉,两个人皆紧拢了大氅,小心翼翼呵护好风中摇摆的提灯。 身形小一些的人听着山里鸱鸮一声声的鸣叫,有些畏惧又有些兴奋,忍不住笑道:“阿兄,我比你整整大上七个月呢!” 萧岺月听着萧澹澹稚语,回道:“那你如何要唤我阿兄?” 萧澹澹应声道:“是呢,该改个称呼。” “那便叫我……”萧岺月一跃跳上三阶之外,回头笑道,“夫君吧!”说罢他甚觉快意,越想越美,竟朗声大笑起来,一时惊雀齐飞惹得树影婆娑摇晃。 萧澹澹疾步上前捂住他的嘴,气道:“胡说八道!” 萧岺月顺势拥住他在他颊上亲了一口,笑道:“怎么就胡说八道了?澹澹不想认我这个夫君吗?” 萧澹澹一边喊着“小心手里的东西”一边挣开,冷哼道:“你都已经做了我的兄长,又想、又想做我的夫主,倒是处处想压我一头呢!” 萧岺月提灯在前晃了晃,见他真是一脸嗔意,忍不住捏了捏他微微扬起的唇珠,而后悠悠道:“确实,我在哪里都压你一头。” 萧澹澹正想说“果然”,但见他暧昧动作和深沉眸色,立时明白过来,又恨自己这么快明白过来,便快步上前几级,扔下话来:“你就尽管带坏我吧,阿!兄!” 他走得飞快,萧岺月带着止不住的笑意疾步赶上,拉起他的手一道走着绵延仿佛没有尽头的山道。 山中此刻极空极静,萧岺月望着天边朦胧的弦月道:“我从没有发现生辰这日的月色这么美。” 萧澹澹顺着他的目光一道望向枝杈罅隙中厚重的云层和泛白的月,喃喃道:“会不会下雨啊?” 萧岺月一滞,嗤了一声:“才不会。” 萧澹澹忍俊不禁,伸手点了点他的脸颊道:“好好好,寿星公最大,你说不下雨便不会下雨。” “那自然,我查了十年县志,这天都没有下雨……”萧岺月说漏了嘴,萧澹澹抿唇偷望着他,目光流转在月与他之间,最后还是忍不住道:“原来寿星大人这么、这么期待过生日啊。” 萧澹澹一边说一边夸张地前仰后合,萧岺月恼道:“再取笑阿兄,我可就又要亲你了!” 萧澹澹闻言赶紧跑远了。 两个人足足跋涉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登上了山顶。 萧岺月引了手炉的火再塞到萧澹澹手里,又从檀木提笼中启出盛有酒食的铜簋,就地捡了柴火点起柴堆,将铜簋架在柴堆上加热。酒壶在火堆旁烘得渐热,萧岺月就着壶口仰头喝了一口,转而又将酒壶递给萧澹澹。 他们二人席地而坐,望着山下人间烟火,就着壶中酒一人一口,喝得微醺。 萧澹澹忍不住道:“没想到,阿兄会这些。” 萧岺月这回忍住了,不告诉澹澹自己可是为了今夜预演了许多遍,他状似随口道:“这有何难?” 萧澹澹喃喃道:“很难啊,山顶雾气重,你得捡干柴。湿柴轻易点不上,点上了烟灰也极重,呛死了。” “还好这里应当不大有人来,随地都能捡到合适的柴火。那时候下大雨,我和嬷嬷躲在河伯祠里,天又冷又潮,神祠早先被人住过了,能烧的东西都烧了,我们就只能……”萧澹澹一边说着一边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渐渐向萧岺月挨得越近,“喏,就这样子紧紧挨着,抱在一起,嬷嬷不停给我搓手哈热气,叫我千万别睡着,要等雨停等天亮。” “哈哈,没想到,又来陪阿兄等天亮啦!” 他拍了拍萧岺月,又伸手向衔在两峰之间的弦月招手道:“山月啊山月,快望这边,我们这里也有个‘山月’呢!” 萧岺月原先以为酒后酣睡便是萧澹澹醉了的样子,他这下才明白,灌了小半壶烈酒的萧澹澹才是真的醉了。醉了以后澹澹的话变得那么密。 萧岺月捉着他的手一起朝山月招着,心想还好澹澹从前没有机会喝醉,不然岂不是早就露馅了? 萧澹澹热酒下肚通体舒畅,把萧岺月的手牵到自己身前合着双手搓着,喃喃道:“嬷嬷,我也给你搓搓手。” 原本心中甜蜜的萧岺月顿觉凉水浇下,沉声道:“澹澹,我不是你嬷嬷,我是阿兄,你的夫君。” 他有些后悔方才为了暖身给澹澹喝了这么些酒,又想趁机讨些便宜,便故意这么说。 萧澹澹继续替他呵热气搓着手,嘟囔道:“怎么会是阿兄呢,阿兄的手怎么会冷?他披着银狐裘,看着就很暖和,我动都不敢动呢。” 萧岺月任他捉着手,听着他絮絮的话:“嬷嬷,宫灯其实不是被人挤丢了,是我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摔坏了,它起了火便烧没了。我怕你担心,所以才骗你。其实……”他握着眼前的手,垂眸道,“我不想骗你的……” 他想起离开毗卢寺后嬷嬷欲言又止的神情和躲着不叫他听见的叹息,便紧紧握住那只手,低低道:“我不想骗你的,我也不该骗你的。” 萧岺月听着澹澹的低语,轻拍着他的肩道:“澹澹是好孩子,嬷嬷不会怪你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学的口气像不像,心下又无奈又庆幸,若没有那夜相见,他与澹澹或许参商两端,最后相见还不知是什么样。他思忖了一番,摇摇头:难道还会在澹澹稀里糊涂嫁人由他送轿的时候见吗? 这样一想他忽然好奇,如若没有他二人阴差阳错的缘分,澹澹对将来是如何打算的? 他想起自己那时装着长兄威严,问澹澹想留在建康还是去外地,澹澹摇摇头不答。那时他以为澹澹是自伤身世不敢议婚,便对着澹澹戏语了一番想稍解其心结。如今他想到那日的谈话,难免有命运玄妙之感。那时他分明决心做个好哥哥,却听任自己踏出跨越人伦的那步,并不由分说地拉住澹澹一道。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问澹澹,如果没有他的话…… 这时萧澹澹轻轻打了个酒嗝,然后坐直了,开始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地打嗝。 萧岺月看他仿佛抽泣一般一下一下地点头,不免心疼,便捂住他的肚腹轻揉着,急声道:“澹澹,你闭气,能闭多久闭多久。” 萧澹澹迷蒙的双眼微微睁大,盯着眼前人拉长了声调道:“为什么呀?” 萧岺月看他此刻的样子实在是哭笑不得,哄道:“澹澹听话,先闭气,多憋住一会儿就能止嗝了。” 萧澹澹听话地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瞪大了眼睛憋住气,又转头望向萧岺月,那模样仿佛是在说“我很听话”。 可惜憋气的法子还是失效了,萧澹澹被萧岺月抱在怀里,依旧一下一下打着嗝,累得他倦意袭来,眼角都泛出了泪花。 这是萧岺月未曾设想的场景。担心他是吹了凉风,萧岺月便只能搂紧了他替他按揉肚子。萧澹澹觉得舒适了些,便歪着头倒在他怀里,一行清泪自颊边落下。 萧岺月见不得这泪,连忙用手拭去。 山中鸱鸮再叫,比此前凄厉了许多。 萧岺月看萧澹澹的嗝声渐息,人也好像渐渐睡去了,只能好笑地替他捂住双耳,叫他躲在自己怀里睡一觉。 火堆已烧尽,他也腾不出手再生,只能越发搂紧了怀中人,将他二人尽拢入厚实的大氅中御寒。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望向那弯渐渐往西的月亮,山中月落了,心中月还在。 不知过了多久,山顶上越发冷了,萧澹澹也渐渐醒转。他有些恍惚,低头看自己手里摆着两只手炉,便下意识要去寻另一只手炉的主人。 在他转头之际,头顶有喑哑的声音说道:“澹澹醒了吗?” 萧澹澹闻声仰头去看,这时才觉察自己被人尽拢入怀里,包得严严实实。他看阿兄面色有些白,立时惊醒了,伸手去摸阿兄的脸,触手冰凉。他起身把手炉丢到阿兄手里,低头一边在附近捡拾柴火一边嘟囔道:“还好我醒了,要是我们都这么僵坐一晚,我是睡梦里冻死了,你呀,是生坐着冻……”他忽然想起今日是阿兄的生辰,连忙将最后一个字吞进去。 萧岺月眼下确实有些僵,他捧起两个手炉艰难地起身,跟在萧澹澹后头道:“澹澹教训得是。” 萧澹澹知道他是为了自己,也气不起来了,蹲到柴堆旁低头用火折点火,一边道:“阿兄盼着我好,我也盼着阿兄好。阿兄担心我,我也担心阿兄。阿兄心疼我,那我也心疼阿兄。” 萧岺月坐到他身旁,伸手替他添柴,轻轻地“嗯”了一声。 萧澹澹还是觉得他没有放到心上,不由得急道:“你知道人是真的会冻死的吗?死的时候全身赤裸,很惨!” 他又说了死字,便偷偷往旁边呸了一下,然后摆手道:“反正不可以这样啦。” 火堆重又生起,周遭顿时有了暖意。 铜簋里的肉早就烧干了,两个人都有些饿,听到彼此饥肠辘辘的声音便相视一笑。 离日出还有一会儿,萧澹澹忽然想到什么,立刻站起来去翻他带来的布囊。他似乎极为钟爱自制的布囊,其他再好看的器具都不用。 他从布囊里掏出准备好的东西,背手拿在身后走到萧岺月身边,低头凑到哥哥的耳边道:“寿星公,猜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萧岺月闻言心喜,面对着火堆假作镇定,清咳了一声道:“是什么?” 萧澹澹抚了抚他的额头道:“寿星公,你猜嘛!” 萧岺月发现醉后醒来的澹澹也很活泼,倒是很有趣味。 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猜,便道:“澹澹提示我一次。” 萧澹澹想了想:“我生日的时候阿兄做了什么?” 萧岺月立刻望向空中,而后又想起萧澹澹此刻正拿在手里呢,不由得笑道:“澹澹的提示和答案差不多。” 萧澹澹看他好像已经猜到了,赌气道:“我最不会猜谜,更别说想谜面了。” 萧岺月听他这话,想到了上元夜他掷中的灯谜—— 天上人间两渺茫,放纵痴心问上苍。回首相看尽灰飞,夜空徒留明月光。 这首灯谜的谜底便是烟花,只是谜面中的意味寂寥了些,此刻想来有些不祥。他竭力忘掉这些,起身越过萧澹澹去摸索他手里的东西,笑道:“快叫阿兄瞧瞧。” 萧澹澹也不再扭捏,把手伸到他面前,两眼笑弯了道:“给,两支喷花筒。”他递给阿兄一支,“我暂时囊中羞涩,买不起照亮整座山头的烟花,我们今日先玩这个,好不好?” 萧岺月只见过有些小孩玩这玩意儿,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亲身试过,他顿觉澹澹好像在拿他当小孩哄,可他偏又甘之如饴,点点头道:“好。” 萧澹澹忙帮他抠出花筒顶端的引信,吩咐道:“阿兄拿火折来,小心点着,不要一把把花筒烧没了。” 萧岺月失笑:“遵命。” 他们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层石垒就的观景台上,小心翼翼划亮了火折,将火苗凑向引信。 引信一着,萧澹澹先往旁边让了让,顿时叫萧岺月警铃大作,他道:“这个是拿在手里的吧?” 萧澹澹赶紧点头,话还没说,只听得“嘭”得一声,一簇火花从筒中激射而出,飞到半空中炸开,落成一簇簇的金光纷纷垂下。 萧岺月也被一吓,在这当口又是“嘭”得一炸。他二人回过神来,赶紧把喷花筒举高了向上,一簇簇的火花飞到空中又散开落下。 萧澹澹招手道:“这烟花,是我为阿兄放的!” 萧岺月望着天空又转头望向他,想此间可不是徒留明月光呢,我还有澹澹。 待第二支花筒点着,萧岺月已从容许多。萧澹澹凑在他身边问道:“阿兄,我方才是不是喝醉了呀?” 萧岺月颔首道:“是醉了呢。” “难怪我睡了好久,我喝醉了就爱睡觉。”萧澹澹自言自语道。 萧岺月在烟火炸开的间隙听到了他的话,提声道:“可不只是睡觉呢!” “那还有什么?”萧澹澹忙问道。 萧岺月想,管我叫嬷嬷算不算? 他不答,萧澹澹便要追着问:“阿兄是不是诳我呢?我每次喝醉都和你在一块儿,我都很好呀,只是睡着了罢了。” 萧岺月被他缠得没法,转头对他笑道:“总之澹澹喝醉了分外可爱,我很喜欢,喜欢得想把你抱在怀里再不松开。” 他这么一说萧澹澹没法追问了,脸上微红地望向天上最后一朵烟花,低低道:“阿兄有什么愿心,许吧。” 萧岺月望向那转瞬即逝的火花,默默道:愿我与澹澹,一生不离。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气激雷霆散云雨 这场小小的烟花在宛委山顶悄悄燃尽,天边终于露出一丝微光。 萧澹澹靠在萧岺月肩膀上小鸡啄米一般打盹,偶然惊醒,一见东方既白,立刻把住萧岺月的手道:“阿兄,天亮了!” 实则萧岺月一直醒着,只是见澹澹掌不住睡着了便不叫醒他。 萧澹澹兴奋地盘坐在地,用双手虎口比出一个圆,扭头对萧岺月笑道:“我要叫太阳入我掌中。” 他十分认真地举着手,萧岺月凝视着他,想这样一个傻孩子,他吃过那么多苦,经历过那么多无助,却不曾为风霜严酷所折,倒有了十足的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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