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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天怕人看见,只能等晚上和尚们做完晚课各自散了再为萧澹澹过生日。 山中远比外面冷,二月尾的这天飘了一天的雪,待天黑时整座山尽覆素白。几个人偷着围炉喝酒吃肉,倒比平时更快意。 两个护卫不当班,错过了这口福。奉琴倒也爽利,送了一支珠钗给萧澹澹算生辰贺礼,然后教她们如何在炉上炙肉而不使之干硬。 几个人坐在一起分了肉吃了酒,酒意有些上头。奉琴催促崔嬷嬷和春草与她一道给萧澹澹行及笄礼,问萧澹澹嫌不嫌弃她们做赞礼、正宾和赞者。萧澹澹绝不嫌弃,但他更不想行礼。 春草也不解为什么崔嬷嬷肯上心托人去偷运酒菜,却不上心为女郎行笄礼。 崔嬷嬷抚了抚萧澹澹泛着红晕的脸蛋道:“我想我们澹澹不要这么快长大呢!” 奉琴觉得不妥,对崔嬷嬷道:“女郎终归是萧氏女,不能这般没规矩。” 崔嬷嬷看着桌上残羹冷炙,冷笑道:“什么萧氏女,你我如今身在何处?我盼澹澹不要长大不要受苦。便是今日佛前偷吃了这些荤腥,佛祖亦明白老身真心。” 奉琴看这老妪是醉了,便对萧澹澹道:“若女郎不弃,奴为你行礼。” 她虽这样说着,眼见这处厢房内壁剥落,香案上供着个面目模糊的佛像,既无阔大礼室,又无庄重宾者,身前是杯盘狼藉,又能行什么礼。连她都为女郎难过,当事人却似乎并无所察,只摇摇头满饮下一杯,大概是今日得了嬷嬷允,偷饮了个快活,像只餍足的小老鼠掉进米仓,竟无半点不悦之色。 奉琴想这样不藏事的性子也算是好事,便稀里糊涂跟着她们一道继续吃酒。 在几人酒酣正热晕晕乎乎时,厢房的门被推开,风雪裹挟而入,屋中烛火闪烁,墙上立现出一个长长的身影。 萧澹澹感觉面上拂来凉意,惺忪着眼抬头往外打量,模模糊糊只见一个人影,大概是披了黑色的大氅,便只能看到他露出的如星眼眸和秀挺的鼻梁。 萧澹澹疑是自己看错了,又揉了揉眼睛,在这恍惚时听得那人道:“澹澹,阿兄来晚了。”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佳梦暗里渡 奉琴最为熟悉来人,立时惊醒,匆忙起身行礼。然而萧岺月只冷冷扫了她一眼,而后对着尚在迷糊中的萧澹澹伸手道:“澹澹过来。” 萧澹澹实在反应不过来他为什么在这里,但出于对兄长莫名的钦服还是跌跌撞撞地走向了他。 萧岺月看她整个人裹在一身青绿的夹袄中,露出的肌肤极为白皙,看着像根水葱一般。萧岺月想眼下他该觉得好笑的,怎么会有姑娘肯穿这身,然而望着萧澹澹醉眼朦胧的样子他又一时半句话都说不出。 萧澹澹被风吹得半醒,自顾自越过萧岺月去关门,把屋里几个女人一吓。他还没有察觉,又走回萧岺月身边,拉着萧岺月就要在围炉旁坐下。 萧岺月先是立着不动,半晌后依着他坐下,崔嬷嬷和春草急忙起身侍立。 萧澹澹想今日是他的生辰宴,他最大,他也不怕什么,只想敬照拂自己的阿兄一杯。 于是他端来温酒,举杯到萧岺月前,眉眼弯弯地请进一杯。 萧岺月嗅了嗅杯中酒,还好只是米酿,倒被她们喝出烧刀子的气势了。萧岺月接过饮尽,农家自酿的米酒偏甜,实在算不上什么醇美,他微微蹙了眉随即舒展,问萧澹澹道:“吃醉了吗?” 萧澹澹自然摇头,又给他倒了一杯。 见阿兄来,他心里其实十分欢喜。他的世界里面目可亲者寥寥,今日欢聚一堂,其实还缺了一个人。如今这人来了,他的生辰也别样不同。 萧澹澹早就习惯装作不会说话,微醺的时候亦很安静,只笑盈盈地望着萧岺月把酒喝了,看他脸上没有嫌弃,越发觉得大堂兄好。 他长到十五岁,对什么人待他好这件事十分明了,反倒是对他不好的他多不记得。他记在心里的人不多,却很高兴有这样一个人被他记住了。 萧岺月看萧澹澹长发曳地,问道:“这样披散着发,是待及笄吗?” 萧澹澹摇头,他的发生得好,垂之如瀑,被他一把搂入掌中。 他低头盯着手中一捧头发,萧岺月以为是伤感自己生辰的冷遇,清咳了一声斟酌着说道:“前些日子我不在京中,原以为赶得及在你生辰前回来,遇事受阻,耽误了些。” 他早前已经听府中回报,道他的婶母晋阳公主借卜者之口把萧澹澹赶走。他深知这位婶母为人,与人交好交恶都一定有她的盘算,因此对她厌恶同她毫无关系的萧澹澹这件事略感不解。但萧澹澹在府内外并无大差,他奉命当差在外一时也无闲暇多管,便只派人在毗卢寺内安顿好萧澹澹。 没想到萧蘋竟敢私自用父亲的信使传信与他,并附上了送堂姐的及笄礼。萧岺月想萧蘋虽幼,行事亦张扬,倒也知道为萧澹澹计,不大张旗鼓地送礼回本家为萧澹澹惹来猜忌。也因为这份礼,他重又想起来在二月二十六这个日子,那个月夜劈柴的小姑娘将要成人了。 他很难忘却在烟花绽放的喜乐瞬间,有个呆坐在柴垛上仰头望天的身影。 月门内外,不知是悲是喜。 萧岺月想自己往后或成萧氏家主,应当照拂合族子弟。萧澹澹是他血脉相系的堂妹,不久的将来也许便要许人,去另一个家。届时他是很难看顾得上的。若萧澹澹在家的时候他不能好好照顾,那么他如何担当得起长兄之任? 他本想着尽早归京将萧澹澹接回城中,力主为她办一个像样的及笄礼,没想到最后他来迟,只赶得及直奔毗卢寺,看到了窄小厢房内乱作一团的情形。 萧澹澹大概懂他的意思,但自己确实是不在意。可转念一想,大堂兄并不知道他非女娇娥,寻常女孩子错过成人礼自然是难过的,所以大堂兄也一定会这么想他。 萧澹澹后知后觉,他们几个人在佛门清净地闹得也不太像话,便起身拉着哥哥一道往外走,先让崔嬷嬷她们自在一些,好去收拾了这一屋乱象。 二人登上钟楼旁的高台,萧岺月将大氅披到了他身上,露出里头穿的骑装,看得出犹是风尘仆仆,与往日风致有别。萧澹澹明白他应当是赶回建康时直接取道来山里。此时夜深,又是漫山堆雪,行至寺中十分不易。萧澹澹忽有些惶恐,若论血缘,他有许多哥哥,萧岺月只是其中之一。萧岺月亦有许多妹妹,光是蘋蘋,便比自己更讨喜。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值得萧岺月一路奔波跋涉而来。 思及此处,萧澹澹满心踌躇,他实在不能安心受此心意。 萧岺月走在他前面半步,近随高展自阶下上前来,凑近同萧岺月耳语了一番,萧岺月又低语了几句。萧澹澹有意停下了脚步,却被萧岺月转身唤到身前。其下中庭传来僧人扫雪的簌簌声响,萧岺月凭栏远眺,望向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空门之外与烟火人间,忽对萧澹澹道:“澹澹,你若不嫁人,阿兄亦会照拂你一世的。” 萧澹澹微怔,注视着中庭所栽的苍翠松柏,一时出了神。 他从不敢奢望多受人照拂。出生时他不争气,早生了几日,便被父母丢给了旁人。寄人篱下的日子里,他难免小心翼翼,不敢同表哥相争,亦感念养父母每一分善待。他一直记得竹片在舅舅手中翻转的样子,屋里常年飘散着竹屑。他学做竹编的时候手小使不上力,手上经常划出口子,一流血便止不住。舅母把他抱在怀里包扎,粗着声气告诉他,眼下不好好学这手艺,往后没人领你回去我们又不在了,你得受饿。那时他是温澹澹,不知道父母什么模样,不知道萧家是什么地方,只知道他要好好学手艺,以后好养活自己和崔嬷嬷。 他满手的茧,生得比习武的大堂兄还要粗糙。府里的人知道舅舅家落魄后的营生,有人说他是篾匠家来的奤子。他刚开始偷偷做竹编卖钱的时候便躲着,等接过换来的铜钱才明白,他靠的是自己,自己最可靠。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对他来说都不要紧。 他只有一件难处,是实在想要大堂兄成全。至于一辈子那么远的事,他根本不会劳烦大堂兄做他的累赘。 想到这里萧澹澹忽然生出十足的意气,哥哥以为他需要庇佑,可他其实也有自己的本事,也有自己的打算。以他萧澹澹这个人来说,他是尽了十足力在好好活了,说来也是值得自夸的。可惜他眼下还不敢亲口告诉哥哥,不能叫哥哥为自己高兴。 萧澹澹捋了栏杆上一团积雪,挥臂将雪团砸了出去,看着它撞到树枝上散开,溅出一大把雪粒。 萧岺月正不解,却见萧澹澹仰头展臂向上挥舞着,然后转头望向他,又抓了一个雪团扔出去。 那些迸溅的雪粒纷纷落下,萧岺月福至心灵,猜道:“你说烟花?” 萧澹澹没想到他真能猜到,立马喜出望外,又作了劈柴的动作,然后翻身要跨栏杆,手指指天上。他想告诉哥哥,他那晚去劈柴,其实也是为了能坐在高高的柴垛上看烟花。他很懂得取悦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苦,自然也不需要哥哥操心自己。 可是萧岺月只觉得这样的动作太危险,情急之下先倾身一把抱住妹妹。 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上腰的一瞬,萧澹澹身子一颤,蓦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萧岺月。 这时远处传来巨响,萧澹澹下意识扭头望去,天际竟绽开了大片大片绚烂夺目的烟火。 那些自夜幕垂下的金丝银缕纷纷扬扬,映照此间寒天素雪,犹如梦中所见。 萧澹澹一时看呆了,想不到今日有什么节日值得这般庆祝。 直到天色复暗,他回神后才发现自己还在被哥哥圈在怀中。 萧岺月并不知道高展预备的烟火是什么样的,他只觉得这一场烟火放得太久,却又不够。他的心被火灼得发烫,又被雪激得一片冰凉,不知神思何属,何处是触得到的尽头。 这样的夜,给萧澹澹一个人的烟花,盛大张扬,却又稍纵即逝。 萧澹澹,长大了。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终不是人间 佛前一夜星雨,山下众人以为神迹。 数十年前萧骐的一位族叔舍身入寺,萧氏由此常年在寺中供奉,毗卢寺几成萧氏家庙。萧岺月夤夜到访,而后入住寺中,方丈慧海便命僧徒关闭各处山门以谢香客。 这场大雪数日方息,山道因化雪之故淤阻难行,倒也不曾有多少人要上山来。往日崔嬷嬷会同春草一起向上香的妇人们兜售她亲绣的香包,算是因地制宜,如今只好闷在屋里赶绣活。 萧澹澹怜她年岁日长,恐她太伤眼睛,便劝着别做了。崔嬷嬷更心疼他,虽说萧澹澹是男儿身,但他生就的也是一双纤长玉手,却磨得指端尽是老茧。萧澹澹的生母温氏是昔年建康城中有名的美人,众多子弟不计温家门第不显,纷纷求娶。萧夔亦慕其容华,最终如愿以偿。萧夔的生母是萧骐在荆州刺史任上得的一位绝色歌姬,因此夫妇俩俱相貌不凡,生下的萧澹澹自然也是一副天人模样,只可惜命途多舛。 崔嬷嬷早知萧澹澹打算,却不忍他受累吃苦。她的小主人本该是养尊处优的鼎族公子,明月郎君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袭了公爵,伴驾御前荣宠无限。而萧澹澹只能小心翼翼地装聋作哑,将自己蜷在一隅。她自认是无知妇人,没法帮他更多,只能日夜赶工,替他多做几身衣裳,多纳几双鞋底,多为他攒些傍身银子。 当年他们主仆二人自万年县逃回建康,一路不过数百里,却历经凶险。萧澹澹在十岁以前便知饥寒之苦,朝不保夕的日子印在他心中。来日他终会弃名而去,抛弃同萧家有关的一切,便唯有早做准备为将来打算。 可在这山寺中的日子并没有他们原先想的糟糕。他们一行人安居在女客所住的厢房,日日闻晨钟暮鼓,耳濡目染之下亦有灵台清明之感。萧岺月不期而至,虽同他们分住两边,但莫名地叫人安心了不少。 崔嬷嬷不知道大郎君为什么会暂住寺里,但也不敢多问,偶尔在厨房帮奉琴打下手,回来时便同萧澹澹随意念叨两句,说大郎君守矩,在佛寺中吃得极清淡。想到那天自己自作主张张罗了一桌酒肉,虽事后不曾被罚,但到底是犯了忌讳,又恐在佛前为萧澹澹造业,竟也开始在香案前做功课,并拉着春草一道,要尽快消去那夜的罪。 作为一道吃肉喝酒的共犯,萧澹澹倒不觉得有什么。若说众生平等,可这毗卢寺为大堂兄拒了山下百姓,也不曾有什么平等可言。世道如此,但求无愧于心。而他更知道为什么大堂兄要留在这里,为什么吃得极为清淡。 他听着崔嬷嬷低低的诵经声,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这几张大字铺入布囊中,背起僧衣布做的布囊便往南边的寮房去。 这几日他得了师傅近身指导,认认真真练起字来,每日未时中去把功课交给大堂兄检阅。 待他穿过中庭,不经意间抬头去望前方的钟楼。 那夜花放千树,他过了一个极不寻常的生日。大堂兄还带来了蘋蘋的信,乃知还有人也在远方惦记自己。萧澹澹所求甚少,近日来却觉得得的太多了。但他心中欢喜,也不去管太多,倒要谢谢这因祸得福,有这样自在的日子。 等他放轻了脚步走到萧岺月所在的院子,看门前桃花含苞,一点儿未有要放的意思,心里不免有些遗憾。想来大堂兄也不会羁留太久,怕是看不到这一片灼灼其华的美景了。 他兀自遐想,高展却已来请。 萧澹澹提了提布囊肩带,脚步不免轻快起来。 他还不曾走到门前,先听到熟悉的琴声传来,想来是奉琴在抚琴。等他走到门口,一股幽香丝丝缕缕地逸出,与寺中常年点的檀香全然不同。 他定住脚步,轻叩了叩门扉。 琴声停顿又复起,他听到大堂兄的声音唤他进去。 萧岺月午憩刚起,正在茶案前喝茶润肺,抬眼便见萧澹澹背着那只木兰色的布囊进来了。 他每次见此情形都觉得眼前一黑,萧澹澹却执意不肯换掉这只布囊,并恭恭敬敬地屈膝坐到蒲团上,从布囊中抽出了那几张练好的字。 萧岺月执朱笔批改,两个人像模像样地做师徒。萧澹澹听他的话挪到他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如何运笔起势改锋。 萧岺月的父亲萧衎以书法闻名于世,虽是不羁狂士,但正楷亦为一绝。萧岺月幼时得他真传,更兼母亲卫氏之学,楷行草隶各有风范。他从来没做过别人的老师,便回忆着昔日父亲所教,依样画葫芦。 萧澹澹今日梳了个惊鹄髻,簪着据说是萧蘋送的祥云发簪,还淡淡扫了蛾眉。方才萧岺月的目光被那只丑极的布囊所阻,如今再看,辨出了妹妹面上难得的淡淡妆,不免有些讶然。 这其实是崔嬷嬷心虚,怕走动多了萧岺月识出萧澹澹的样貌有异,所以才按着萧澹澹略微妆扮了一番。 萧岺月鬼使神差地问道:“澹澹描了黛,怎么没有贴花钿?” 萧澹澹下意识去摸额头,又抬头去看琴床后端坐的奉琴,见奉琴额前贴了一朵梅花,以为是崔嬷嬷疏忽,未免有些心虚起来。 萧岺月顺着他的目光笑道:“你喜欢梅花妆?” 萧澹澹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见萧岺月所执朱笔,便摇了摇他的手并指指自己额前。 萧岺月笑意微僵,涩声道:“澹澹,这是朱砂所研,不能点靥画花钿。” 萧澹澹不懂其中门道,以为那些女子额前的美丽图案都是画笔所就,这一下露了馅,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萧岺月伸手抚上他额前,低低道:“澹澹喜欢什么花样?” 萧岺月的指尖微凉,萧澹澹以为是他伤势在身的缘故,想他如何为自己带伤疾驰,跋涉而来,心中暖意顿生,又有了不知所措的惶惑。 萧岺月凝视着萧澹澹湿漉漉的眼神,又道一遍:“澹澹,你喜欢、什么样?” 他知道萧澹澹说不出,他更像在问自己。于是他轻挪指尖,缓缓道:“昔日我母亲钟爱螺钿云纹,她清丽出尘,与之绝配。澹澹生得这样……” 琴声骤止,室内一片寂静。 萧岺月的手僵住,而后徐徐落下,舒了一口气道:“奉琴,端药来。” 奉琴有些恍惚地起身上前福了福,而后拖着步子离开。 她是曲误,恐郎君是心误了。 她越发失魂落魄,迎面见到高展,咽了咽几欲开口,却最终擦肩而过。 萧澹澹见大堂兄这么早便要进药,以为他伤势有异,又被自己叨扰这些时候,心里不免懊恼,连忙起身要给他倒茶。 萧岺月肺腑煎熬,他自视极高,又何时输过,此刻却有行至穷途无计可施的悲意。他接过萧澹澹端来的茶饮下,沉声道:“澹澹,我需静养,往后你且回去好生勤加练习吧。” 见他下了逐客令,萧澹澹担忧胜于窘迫,急急坐回蒲团上,提笔道:“是我不懂事,误阿兄病情。” 萧岺月凝神看着他一笔一划写下,不免笑道:“与你何关?是我自误。澹澹,你回去吧。” 萧澹澹又写道:“可否着我照顾阿兄?” 萧岺月看着这朱笔写就的字,气血愈盛。此地远离红尘禅意幽静,肉身自得,唯心是将堕阿鼻地狱的。他哑声道:“澹澹,你是妹妹,我是兄长,只该兄长照顾妹妹。” 萧澹澹正想反驳,高展叩门来察看郎君的伤势。 萧岺月此前南下江南,是奉圣人密令调查帝舅张韬瞒天矫旨操纵官场之罪。张韬系今上与晋阳公主之母张太后的幼弟,太后故去,母舅自然多得圣人恩宥,却纵出他无法无天的气势来,几将江南一地划为张氏私有。此前数位密使各有生死,所幸这一次去的萧岺月终于办实了铁案叫张氏认罪,又根据圣人旨意以张氏侵吞万亩皇庄的罪名不痛不痒地定了案,叫这位帝舅自行了断全了体面。他这趟差事办得很好,却招惹了杀身之祸,折损近半死士才得回京。他干脆从此隐匿了行迹在毗卢寺养伤,只暗报给了圣人与祖父。一来为引出幕后黑手斩草除根,二来婶母晋阳公主与母舅张韬情谊深厚,此前多为其求情。如今萧岺月也不愿正面婶母惹出尴尬。 他悉数算到了,唯有一桩不从他意。 萧澹澹见高展进来,自然要退下回避。他刚想取走那几张被批红的纸,萧岺月却道:“待我批完叫人送回。” 萧澹澹应允离开,正遇上端药来的奉琴。 奉琴身姿绰约,额间花钿如血,映得她面容越发娇艳。 他们近日相处融洽,奉琴虽暂回萧岺月身边,萧澹澹却也一直记挂着她,便朝她笑了笑。 奉琴望着这少女娇色,嘴角勉强扬起,微微一福让开。 萧澹澹走远几步,不知何故又回身望去,奉琴的身影在那一瞬间转进了屋内。 他回到那片桃花树下,心想,山中的春日何时能来?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庄周犹梦蝶 夜里山中的寒鸦不住地叫,崔嬷嬷栓上门闩,忍不住道:“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夜里各处不掌灯,到处黑黢黢的。”说着她回头看向屋里,轻声唤道,“小郎君,别用功啦,该歇下了。” 萧澹澹在灯下端坐了一个时辰,背脊挺得笔直,正在一笔一划地临帖。灯油滋了下,灯花一闪才叫他反应过来,听到是崔嬷嬷在催自己。萧澹澹把眼前这幅字帖立起来,歪着头左看右看,而后轻轻叹了声。 崔嬷嬷听到他叹息,以为了不得,连忙小步过来察看,当他是被灯油烫着了。 萧澹澹把字帖放回匣子里,抬头对崔嬷嬷道:“嬷嬷,我练不好。” 崔嬷嬷看他半日下来一直有些恹恹的,猜是大郎君说了他几句。先生说弟子,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哥哥教训弟弟,那更是家常便饭。她由此松了口气,坐下来歪头打量萧澹澹写的,笑道:“澹澹写得不错啊。你才练多久,如何能和明月郎君比?他指点你也是看重你。明日你过去的时候更恭敬些,好好求教。慢慢就好啦。” 萧澹澹点点头,而后道:“阿兄叫我别过去了,他……”他犹豫了下,想起崔嬷嬷还不知道阿兄受伤的事,便含糊道,“他有事要忙。” 崔嬷嬷也不在意,替他收好笔墨纸砚,一边念叨道:“他事忙,能这样惦记你便是很好了。咱们自己照顾好自己,不去多给他添麻烦便是。” 萧澹澹静默了半晌,轻声问她:“我是不是叫他有些麻烦?” 崔嬷嬷这才正色起来,大掌抚了抚他的发顶,笑道:“澹澹怎么会是麻烦?大郎君是何等人物,你若是麻烦,他怎么会这么上心照顾我们?” 这正是萧澹澹的心事,他注视着崔嬷嬷缓缓道:“我们、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吗?” 崔嬷嬷闻言心下一沉,她强笑着伸手摩挲过萧澹澹的耳鬓,柔声道:“澹澹,你是兰陵萧氏的小郎君,你家阿翁在大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本来就该有好运气呢!只是咱们常说月盈则亏,澹澹生得这样好,生得这样聪明懂事……”她忍不住像萧澹澹幼时那样伸手揽住他抱在怀里,哽咽道,“生得样样都这么出众,那么自然要多靠自己做做事,否则普天下的福气全叫我们澹澹占去了,叫人家怎么办呢?你说,我们是不是还得可怜可怜人家呢!” 萧澹澹闻着她身上桂花油的味道,嗫嚅道:“嬷嬷,我已经长大了。” 崔嬷嬷笑道:“长大了也是嬷嬷的小郎君。别想了,走运了是咱们应得的。不走运,咱们也不缺手脚不缺力气,左右都是不怕的。” 萧澹澹又道:“可是,为什么要阿兄做我的好运气?书上说,兄友弟恭,人知孝悌。我却还没想到怎么爱护他回报他,这样好像不大对。” 崔嬷嬷望着他青稚却异常美好的面庞,不知道为什么老天待这样一个孩子如此不公。他难得得人一分善,以为珍奇,搁在心中都要成一桩要紧的心事了。崔嬷嬷不由得道:“他是你哥哥呀,不是什么旁的人。” 可她转念想起,对萧澹澹而言这些亲人都太模糊了,便道:“阿诚郎君,他就像阿诚郎君一样。” 萧澹澹想起好些年没见到的表哥,倒是转了念头,问道:“表哥,怎么半年多都没有信来了?” 萧澹澹的表兄温诚性情不羁,从小向往祖父的戎马生涯,十五岁上便和家里大闹一场收拾包袱要投军,温家舅舅无法,只求他能去自己父亲旧部的麾下。结果温诚走后不到半年,温氏夫妇便双双病逝。那时万年县一片时疫蔓延,崔嬷嬷等不到温诚回来,只能草草为温氏夫妇收葬,而后带着萧澹澹逃回了建康。温诚得到丧讯回来,家中只剩一片坍屋荒草。崔嬷嬷多方给他留了信,他风尘仆仆地赶到建康察看表妹安危,不想姑姑已经过世,姑父避而不见,表妹在深宅大院中也见不得。最后只能同崔嬷嬷匆匆说上两句话,彼此道了安好,而后擦干血泪汗水,头也不回地走了。这几年温诚苦熬资历和战功,做上了冠军将军冯凭的司马,随其驻守北府重镇京口,离建康不远,常同萧澹澹有书信往来。 崔嬷嬷回道:“你忘了?冯将军离了京口前往蜀中,书信可就不那么方便了。”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萧澹澹明面上还是萧府贵女,并不方便同外男通信。大概温诚也想到表妹渐渐长大,所以刻意少了些来往以避猜忌。 听崔嬷嬷一说,萧澹澹安心了些,眉间却有闪过一丝黯然。灯火昏黄,崔嬷嬷也看不真切,只劝他早些去睡。 萧澹澹躺到床上,听着帘外嬷嬷细细的鼾声,心想他什么时候也能像表兄一样去闯荡呢?想着想着又觉得幔帐上陈年的痕迹很像一笔捺,不自觉地伸手顺着走势描了一遍。他要再练,练好了给阿兄看,好叫阿兄晓得他一点儿没松懈。 第二天清晨,春草来伺候萧澹澹洗漱,一边递巾子一边喜道:“女郎,山里有刺公公呢!小师傅偷偷请我吃的。” 她说的刺公公是蓬蘽,红色酸甜口的小颗山果,三四月份结的最好吃。萧澹澹在万年县时也常跟着表哥去山里采,拿来当零嘴吃。听到春草这么说,他实在是分外想念,胡乱抹了把脸就要出门。崔嬷嬷拿他无法,无奈道:“你穿成这样怎么去山里摘果子?” 萧澹澹迫不及待地去衣箱翻出崔嬷嬷悄悄给他的裤装,收拾利索了就要拉着春草去。 春草一见女郎束发的飒爽模样,顿时眼前一亮,赞叹道:“女郎怎么穿都好看,这样看来像个俊俏郎君!” 崔嬷嬷叫她别胡说,仍是不放心。萧澹澹心中痒痒,为着好吃的山果子,也为着好不容易上身的男装,于是嚼了两下充作早膳的饼子便三蹦两跳地跑了出去。 主仆二人和与春草混熟的小沙弥沿着山路摘了大半个时辰,穿梭于绿野之间,拎了一提篮红果子回来。萧澹澹不舍得换衣服,就着泥痕也要来来回回在院里穿梭,用井水湃了半天果子,和春草两个人趴在井口嘻嘻哈哈地吃倒到手心的蓬蘽。 崔嬷嬷招呼他们吃午饭,看春草吃得欢,不由得提醒道:“你的小日子快了,怎么还吃这么寒的?” 春草呀了一声,赶忙把果子倒到萧澹澹手里,说正觉得下腹坠呢。她刚想跑回去看,却忽然停下脚步对崔嬷嬷道:“嬷嬷,女郎比我大了快三岁呢,她怎么还没有?” 崔嬷嬷啐了一口,叫她别多事,赶她进房去。 萧澹澹听懂了她们的话,低头往水面照自己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觉得现下的自己有些陌生。他伸手捋了一把高高绾起的发髻,得意地笑了。 等他吃得满嘴又酸又甜,忽然想起来该给阿兄他们送去浅尝。这东西豪门中的人怕是见都没见过,反正图一个新奇,也算他微不足道的谢礼。 于是萧澹澹洗了食盒码好果子,饭都来不及吃,伸手指指南边示意崔嬷嬷,然后一溜烟跑了。 崔嬷嬷都没来得及拦他,心想别被人看出什么来,于是赶忙追上去。 今天来到桃花树前,萧澹澹觉得花骨朵好像比昨天大了一些,说不定没几日就能开放了。他雀跃不已,站在花树下透过院墙的花窗往里望,盼着巧遇高展或奉琴出来,好把食盒送过去。 这会儿是午膳时间,他左右等不到人,想是不是都在吃饭,便思忖要不要进去打扰。 结果寮房的门忽然开了,是萧岺月走了出来。 萧澹澹以为他是出来散步,想到阿兄叫自己近日别来了,便闪到一边挨着花窗偷瞧,等他什么时候进去自己再现身。 没想到萧岺月紧了紧鸦青色的风帽,径直往院墙这里走来了。 萧澹澹看他面色比往日更白,想来是伤没好透,再看他步履极缓,更以为他眼下行动不便。萧澹澹不由得想阿兄可能不是嫌我麻烦,是真的要好好养伤呢。他心中一宽,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院墙,小跑到了萧岺月面前。他得叮嘱阿兄回去休息才是。 萧岺月早就看到了花窗旁的身影。他得报萧澹澹在院外,一番踌躇不愿狠心驱她走,更是不由自主出来见她。他并不期待相见,原本想远远望一眼,却身不由己步步深陷,每一步都走得极缓极难。他更没想到萧澹澹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自己身前。 萧澹澹还来不及辨阿兄的神情,先扬了扬手里的食盒。 萧岺月看清她穿了一身赭色的窄袖裤装,头上绾髻,一副男子的打扮,不由得道:“这是谁的衣服?” 萧澹澹后知后觉,把食盒放到一旁,弯腰去拍裤腿的尘土。他怎么得意忘形,忘了阿兄是如何雅致爱洁的人了?他有些懊恼,又觉得手也脏了,沮丧地蹲在地上抬头望向萧岺月,不知道阿兄还要不要这食盒里的东西了。 萧岺月蹲身与他齐平,不知何故先笑了笑,那笑意却是着实苦涩的。 萧澹澹以为阿兄在笑话自己,又看他那身华贵的风帽也沾地了,便要伸手替他提起。抬手之际他望向自己的手,怕是要把那丝都勾伤的,萧澹澹不由自嘲地撇了撇嘴,收手回去,顺势捡了地上枯枝,反写字体道:“我采的蓬蘽,洗净湃过的,好吃,阿兄要不要?” 萧岺月看着这错落的几行字,伸手扶他起身,笑道:“特意来送我的吗?” 萧澹澹点点头,又在腹前比划了下,摇摇头,意指自己饭还没吃先赶来送东西了,以表自己郑重之意。 萧岺月侧过身提起食盒,揭开满眼尽是鲜嫩的红果。他捻起一颗,抬眼见萧澹澹止不住期待的眼神,便送进了嘴里。果浆迸溅,是酸涩复又甜的数重滋味。 他缓缓道:“好吃,我从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 萧澹澹认为他夸大了,但也是为哄自己高兴,心中十分熨帖,又想起什么。不好再去捡那枯枝,左右阿兄不嫌弃自己,他便捉来萧岺月的手,拂开他掌心,一划一顿地写起字来。 他写“活血,不能多吃,浅尝,送展琴”,言简意赅,萧岺月一定能明白。 可萧岺月眼下神思皆聚于掌心中温热的触感,笔划间像羽毛搔过,他手心很痒,心头亦颤,脑中竟有了嗡嗡的声鸣。他想就此握住这只手。 萧澹澹书毕,见阿兄不动,正在疑惑时听阿兄道:“澹澹,你为什么过来?” 萧澹澹觉得他问得奇怪,他可是连山果都吃了,还说好吃呢。 萧岺月笑着凝视着他,缓缓道:“我很喜欢这个滋味,不会分给别人。” 萧澹澹摇头,又低头写道:“以后再送你吃。” 萧岺月顺势拢住了那只手,暗想会不会没有萧澹澹这个人,只是他的元夕一梦罢了。梦醒了,是他在借居山寺,正好遇到了一个少年。这个少年和梦中人生得很相似,是命中注定他们会相遇。这个少年惦念着他,把山中难觅的春意捧来送给了他。 可惜这才是他期许的梦,他虚妄所生的幻想,他执迷所困的业障,是他的心魔。 萧岺月握着萧澹澹的手道:“不必再这般辛苦,我记住这滋味便好了。手这般凉,回去换了再添衣吧。” 他语气妥帖,是个极温柔的兄长,萧澹澹闻言点点头。 萧岺月缓缓松开手,又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发顶,笑了笑:“我这里的饭菜你大概不喜欢,回去吃饭吧。” 萧澹澹依言要离开,又见自己这身打扮,起初的窘迫被萧岺月消解了,此刻只剩兴奋。他暗暗想,要是哪天阿兄知道自己真的是男儿身,还不知是什么反应呢? 想罢他忍不住偷偷笑了,转身又朝萧岺月挥挥手。他想阿兄这么聪明,明明很懂得他的心,那究竟什么时候能猜到他最大的谜呢?此时他一点儿都没有会被人拆穿的畏惧,直觉阿兄一定不会为难自己。 他想,不论来日他们离散何方,他都永远永远不会忘记阿兄对他的好,也永远永远要祝阿兄顺遂平安。 院墙外春风骤起,花枝拂动摇曳,像是要为花开而舒展。萧澹澹望向这片花树,觉得今春很好,他很喜欢。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相思魂梦中 崔嬷嬷看到萧澹澹走出来,急忙赶上。她在来的路上被奉琴拦住说了一会子话,又不能直言自己现下焦急什么,只能陪着有的没的聊了几句。被奉琴绊住的当口萧澹澹已经回来了,她赶到南院外,一把捉住萧澹澹的手低声道:“你胆子太大啦,要是被大郎君瞧出什么该如何是好?” 萧澹澹早已想明白了,忍不住凑到崔嬷嬷耳边道:“嬷嬷,我都没有喊过他一声阿兄。” 崔嬷嬷瞪大眼睛,随后又明白他的意思,思忖道:“如今咱们在这毗卢寺,家里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情形。若这时候求了大郎君,替你报个意外过去,想来也没人敢同他较真,实在是最好的时机了。”但是她摸不清萧岺月为人,只是从前依稀听说明月郎君在御前办差,与他秀彻清雅的模样不同,着实是个果决狠厉的性子,因此简在帝心圣恩隆隆。要是叫他知道自萧夔起至她这个老妇合伙骗了府里十多年,还真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应。因此崔嬷嬷想了想道:“他会回去,咱们暂时回不去,依旧在这毗卢寺中。你只乖乖地叫大郎君知道你的好,待有时机咱们就去求他,好不好?” 萧澹澹也觉得不急于一时,他难得同一个亲人交好,在山中没有又过多人事纠葛,他心里是很愿意阿兄多待几日的,因此也不想这么快坦诚于前。若招来决裂,届时他也会有些伤心的。 两个人议定,高高兴兴地回到了自己院里。 这头萧岺月目送着萧澹澹离开,高展现身为他提走食盒。萧岺月吩咐道:“用冰镇了。” 高展认出这是山里一种野果,大概它也没想过自己会被放进鎏金铜柜里以冰滋养,搞出御贡的架势来了。 高展七岁起被指到萧岺月身边,而来十余年,自然最能体察这些日子的异常。他不谈别的,只说京中事忙,剿灭张韬余党之事可徐徐图之。如今郎君余毒难清,不若尽早决断,试试番僧解毒之法,虽虎狼了一些,说不准便有奇效。一旦毒清,宜早日回府才是。 此前萧岺月初至江南,尚同张韬虚与委蛇,其间为张韬所害,染上了一种会成瘾的毒。他立决张韬后回建康,为自己前途计自然也不能与他人声张,便避居在毗卢寺中每日以放血之法过毒。番僧弥觉思是他多年前就招揽至麾下的异士,最善诡谲医毒,这些时日便潜藏在寺中暗为萧岺月疗毒。他要使的刚猛解毒之法十分淫邪,是待他施针催动后需萧岺月与女体交合,出精至力竭后毒自精出,由此拔除。 时人推崇疏狂之风,狂士不绝,萧岺月的父亲便是个中翘楚。他虽有貌美才高的妻子卫氏,但行事不拘四处留情,萧岺月早知自己有不少四散在外的异母手足。幼时起萧岺月便对父亲爱恨交织,不知究竟该如何敬他尊他,寄情书法之间大抵也是因为这是父子间最纯澈无暇的情意所在了。因此萧岺月深恶乱情重欲的时风,更打心底里排斥弥觉思所进的解毒之法,宁愿受琐碎的苦,慢慢放血疗之。 这是南苑中的隐秘,萧岺月自然也不能同妹妹说太多,萧澹澹闻见了血腥味担心发问,他也只推脱是受伤之故。 如今高展再提,萧岺月忽然不似往常这般力拒,但也不曾应承,只着弥觉思前来为他放血,似乎仍是打算用这种损耗甚大的法子。 高展依命,不经意间低头打量了一眼食盒上描画的香草纹路。天意有心怜芳草,芳草如何识晚晴。 他心底有了一丝微妙的颤栗。 这天早上还高高兴兴拉着萧澹澹摘蓬蘽的春草,自午时后便一直蔫蔫的。崔嬷嬷知道她是月事来了,心想小丫头着实是不懂事,想到她也是个没爹没妈卖进府里的,叹着气给她缝月事带。 这一夜崔嬷嬷带着春草睡,夜里便听春草哀哀地呻吟起来,便赶紧点灯起来看。只见春草面如金纸,里衣都被汗湿浸皱了,大概是忍不了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着道:“嬷嬷,我要死了,我快死了。” 崔嬷嬷粗声道:“胡说,你才多大点年纪!你年纪小,刚来那会儿就是这样的。我去给你换月事带。”还好白日里她问僧徒讨了些草木灰备着,这时心里虽急,行动却依旧稳当,扶着春草坐到便桶上稍捱捱,然后给她拿来新垫上草木灰的月事带。可是春草一动都不能动了,蜷着身子哭,说扯着疼,肠子都要出来了。 崔嬷嬷知道她眼下不大清醒了,忙去翻找药箱,刚走两步忽然诶了一声,拍腿道:“不好,上回把益母粉借给奉琴了。”于是她连忙问春草,“拿回来没?” 春草有气无力道:“没……” 崔嬷嬷顿时觉得要命。在这和尚堆里哪里去找人要这些药,只能闯南苑去找奉琴。去了南苑要是惊动了大郎君,那更是了不得的事。可是眼下春草这模样是耽误不起的,崔嬷嬷怕她撑不住厥过去,连忙过去掐了掐她的人中,惹来春草一声惊叫,而后崔嬷嬷沉声道:“省着点力,嬷嬷去给你找药。” 春草呜呜道:“嬷嬷,我不想死。” 崔嬷嬷笑道:“傻孩子,你怎么会死,嬷嬷马上回来,你先忍忍。” 结果门外有人猛地叩门,崔嬷嬷举起灯盏过去辨出人影是萧澹澹,赶忙开门把他推了出去,低低道:“春草肚子疼,我去找奉琴拿药。” 萧澹澹一时还不大懂,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找奉琴。崔嬷嬷知事急从权,一时管不得多少男女大防,急忙交代道:“大概是春草吃多了寒的,这会儿疼得没法。奉琴前些日子刚来借了止痛的益母粉,我们都把这事儿忘了,这会儿得去问她要了来救春草的命呢!” 萧澹澹听到益母粉,大概也猜到了什么功效,他立时同崔嬷嬷道:“你照看春草,我去找奉琴。” 崔嬷嬷想也对,春草这里得看着,也不能叫小郎君来。她去南苑又未必有这面子。如今顾虑不到太多,她赶紧去厨下烧热水,萧澹澹冲回屋里写了张字条,然后裹了身斗篷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寺里到处黑黢黢的,萧澹澹走得急,连灯笼都顾不得拿一个。他仗着熟悉去南苑的路,借着月光所引步履匆忙地赶去。一路上跌撞了几次,他也顾不得什么,踉踉跄跄地径直往前走。 等他快到南苑前,讶然地发现整座院子灯火通明,似乎不大寻常。 他知道这里有护卫把守,夜里看得极严,却等不到人来问话。萧澹澹此刻想不到别的,只想进去找奉琴拿药。可他刚跨过院墙便被高展拦住。 平日里萧澹澹觉得高展虽不大言语但待他还算可亲,此刻却见高展面沉如水一脸铁青。他下意识要退,但想起春草,便鼓起勇气递给高展字条,上面写了要问奉琴拿药。 高展望着这张拢在青毡斗篷下艳绝的脸,定眸半晌思虑万千。 萧澹澹心急,又用力指了指他手里的字条。 高展长舒了一口气,沉声道:“我派人替女郎去取了送回。夜路难走,女郎可先向郎君问安,而后我再差人护送女郎回去。” 有了高展的话萧澹澹自然放心,再听说阿兄还没睡,那都走到门前了自然要去请安的。他平时受礼不多,这会儿脑中毫无该不该夤夜去兄长屋里的规矩,听着高展的话便自行进去了。 待他一走进,并没在意身后门扉轻合,只觉得屋中一股浓香,是他昨日过来闻到的幽香又不知加重了几倍。他本就觉得上回的香不像阿兄平日所喜,这下闻到如此馥郁的味道,以为是奉琴一时不慎扔多了香饼。 因是到了夜里,内室启了屏风,又下了帘子,萧澹澹找不见兄长的踪影。他又不能出声喊,便只能缓缓踱步到帘前。这时他听见低沉的喘息声,应当是阿兄的。 萧澹澹停在帘前,不知何故忽然心中起了异样,直觉自己似乎不能进去。 当是时,他听到阿兄低沉地唤了一声:“澹澹。” 萧澹澹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心道阿兄厉害,便再无顾忌地进去了。 画了翠竹数竿的屏风内灯影摇晃,映得竹影亦相随。他依稀能辨出有个人倚靠在凭几上。萧澹澹以为阿兄星夜犹在读书,便轻轻叩了叩屏风。 这声轻响叫喘息稍止,他听到萧岺月沉声道:“出去。” 萧澹澹顿住,想来是自己打搅了阿兄。他这时才发觉膝头有些疼,想起来自己刚才有一跤摔下磕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再看自己手上身上俱沾染了尘灰,心想如此狼狈阿兄自然是见不得的,于是他转身欲走。但这时他的眼神忽然被地上一道模糊的血痕吸引。这道血痕自屏风内一路蜿蜒向外,看着极不寻常。 萧澹澹心中一急,连忙又回身冲向屏风内。 只见榻上一人支撑在凭几上,长发披散,只露出半阖的双眸和紧抿的唇。 他粗粗喘息着,只听有人来,便又提起身侧横刀,冷冷道:“杀你,我也不惜。” 萧澹澹看到刀尖犹淌血,心里一颤,下意识后退一步撞到了桌案,顿时碰翻了一个小碟。其上码放的红果尽数倾落一地,有几个骨碌碌滚到了萧岺月身旁。 萧岺月艰难地起身,正要申斥高展,却忽然僵住了身子。 眼前人披着那身青毡斗篷,正睁大眼睛茫然无措地望向自己,就如同那个上元夜一般。 萧岺月缓缓笑开,自嘲道:“老贼误我,实不如夺我性命。” 他靠在凭几上,柔柔道:“澹澹,来喂阿兄吃。” 萧澹澹闻言一怔,又以为是阿兄气他打翻了碟子,便弯腰拾起那些散落的果子放进碟中,屈膝坐下递到了萧岺月身前。反正阿兄不嫌,就给他吃吧。 萧岺月看着他动作,笑道:“澹澹,你要亲手喂我。” 萧澹澹觉得眼前的阿兄仿佛是换了个人,他阔衣敞开形容不羁,叫人难免想起“玉山倾倒”之语,以为他进了五石散,此刻正在散热中。于是萧澹澹也不再计较,倾身上前捻了一颗果子递给他。 萧岺月见眼前人真的依言照办,便决意要享受这极乐美梦,于是他一把揽过萧澹澹,握着他的手腕将捻着果子的指尖含入口中,细致地挑逗着手指,然后将红果卷入腹中,是极甜的滋味。 萧澹澹被他一吓,又想起自己手还不干净呢,便竭力想起身。他这样动作倒惹来萧岺月越发燥热,大手一挥将他身披的斗篷扯去,却见其下竟只是素白的单衣。萧澹澹走得急,不曾添衣,这还是他入寝穿的,自然十分单薄。 萧岺月盯着露出的那截细颈,不敢多想其下风景,胸腹中却又不断升腾着热意。他扬起唇角悠悠道:“梦为我如愿,虽死亦快哉。” 说罢他俯身含住了那梦寐以求的甜美红果,这才是他最想吃的东西。 萧澹澹不设防被吻,心中惊骇万分,一时分不清如今是梦是醒。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一任玉山颓 萧岺月不懂为什么此刻忽难自制,他抑制不住地顶开梦中人的唇齿,心仿佛跃至喉头,太需要她来渡一口气救自己了。 他勾缠着那根不知所措的软舌,不禁轻笑了一声,若是真的叫澹澹知道她的阿兄在幻梦中想对她做这样的事,怕是要把她吓哭了。 想到此处萧岺月蓦地停住动作,僵直着稍移开些身子,怔怔地注视着眼前人。屋内烛火摇曳,不比上元那夜千灯万花流光溢彩,少女的脸庞上也不是当初的茫然和娇怯,此刻好像同他一样都失去了神识,目光亦定在了他的脸上。 萧岺月涩声道:“澹澹,你是不是澹澹?” 萧澹澹脑内一片空白,只依稀听得这熟悉的嗓音,心知这还是他的阿兄,便默默地点点头。 萧岺月露出哀色:“对,我知道你是澹澹,不会是别人。澹澹,为什么是你?” 萧澹澹想告诉他,他是来找药的,是高展让他进来请安的。 这么一想萧澹澹越发觉得古怪,他不怕萧岺月身旁的那把提刀,却不知道刀尖上是谁的血。 萧澹澹又怕是阿兄自伤,慌忙去察看他胸口四肢各处。 他年纪太小了,还不曾彻底领会这样的相拥和亲吻究竟会如何燎起一片欲火,心中只记着阿兄安危,随心而为。然而萧岺月敞开的胸膛上只有一处新包扎好的伤处,萧澹澹辨得出药汁是新鲜的,并没有新添哪处伤。那萧岺月刀锋所向究竟是谁?他忍不住打了个颤,正想问阿兄,却被萧岺月猛地抱到了自己的膝上。 萧岺月长发如瀑,遮去了他三分眉眼,萧澹澹抬眼望去,见他眼下隐有晕红,如何都想不通这到底是是怎么了。 被抱坐在阿兄膝上,萧澹澹感觉身下热得很,不只是肌肤相贴之故,更像是两个人双双堕入火场的灼烫感觉。他忽然不敢再去看阿兄的眼,只知自己眼下不该在这里。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字:逃。 然而萧岺月早已钳住了他,一手捋去他脑后的发带,握着一捧青丝缓缓道:“澹澹长大了。” “阿兄欠澹澹一个笄礼。我行事无有不就的,偏办不好这样一件简单的事。” 最初是蘋儿总在他耳畔说,自己又去看澹澹姊姊了,她又不能说话,也没什么人陪她说话。有时候说澹澹阿姊生得真好看,不比称大业第一美人的南康公主美多了,可惜没有人知道萧氏有这样一位美人。一会儿又会得意洋洋地给他展示一只小巧的竹编小狗,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这是澹澹阿姊亲手编的,她好厉害,用竹片什么都做得出来,但阿兄你一定要替她保密。 他听着蘋儿絮叨,不由得想,其实五年、近两千个日子并不短,在萧府方圆内他应该也或许是见过这个妹妹的。如果他那时见过了,会怎么样呢? 他不追前尘,决意要叫这个妹妹往后过得好一些。 可他如今,或要给澹澹一场灭顶之灾。 萧岺月抵住萧澹澹的额头,恍若叹息一般轻声道:“澹澹,让你到我梦里来,是我百身莫赎的罪过。业障难消,正好随我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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