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着窗外车轮滚碾的声响,想这一晃五年倏忽而过。他的澹澹,已经有白发了。澹澹明明那么鲜妍动人,他们仿佛还有很远很远不知如何的际遇,他还做着不知何时会成真的美梦,他还在说着自欺欺人的谎话,可是已经有数千个没有澹澹的日夜过去了。 五年,再五年,再有多少个五年? 萧岺月紧紧抱着萧澹澹,力道之大叫萧澹澹有些不适。他不知道萧岺月何以至此,便闷声道:“我什么都很好,你实在不放心就再叫弥大师替我看一遍,不至于到什么天人五衰的地步。” 萧岺月更听不得这话,许久不做声。 萧澹澹渐渐明白了他的心思,在他怀中缓缓道:“我死过一次啦,怎么也要再活三五十年。” 萧岺月附耳道:“不许胡说,澹澹长命百岁。” 萧澹澹笑道:“不要,牙都掉光了,也没有相熟的老伙计了。” 萧岺月想,刚才说的话全都不能作数。他怎么能安然地任凭澹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渐渐变老?他连先死都不敢,如何能叫往后数十年都充盈着同澹澹毫不相关的日日夜夜? 他轻轻吻过萧澹澹的侧脸,酥酥麻麻的感觉叫萧澹澹瑟缩了一下。 这时远处传来达达的马蹄疾驰之声,这动静不寻常,萧岺月立时察觉。待他掀帘望去,一匹高头大马已然来到车厢一侧。马上之人俯腰轻叩车壁,朗声道:“令公亲至,吾家幸甚呐!” 萧澹澹听得这声音也往外头望去,萧岺月忙将他掩在自己怀中。 张俊瞥见这萧岺月襟前红印,不禁冷笑。 不管前事如何,他再不能叫这人得手了。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齿指痛心 萧岺月抬眼辨清来人样貌,见是个高鼻深目的美貌男子,又听萧澹澹在自己怀里咦了一声,不由得拥紧了怀中人,回道:“小公子何以舍下府中佳宴飞骑远来?” 张俊借着朦胧月色细细打量起这位盛名在外的少年辅相。传说他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此刻张俊看他,不免想到原来这就是建康中人所追捧的明月,怕是其实难副。 然而此人身份显贵,张俊按下性子与其虚与委蛇,飞身下马拜道:“西平府张俊见过令公。” 萧岺月如今官拜尚书令,只是他年岁轻,极少听到别人这样称呼自己。 萧澹澹听到张俊的声音,自不肯再躲在萧岺月怀里叫人笑话,挣扎着要下马车。 萧岺月见状干脆拦腰将他抱下了马车。萧澹澹气他装腔作势,待下了马车却顾不得其他,望着眼前这座宅邸疑道:“这里是,天水巷?” 天水巷在城北,多是往来客商赁居在此。萧澹澹觑眼道:“一南一北,说好要送我回春柳岸呢?” 萧岺月附耳道:“南市耳目众多,有些不便。” 萧澹澹闻言蹙眉道:“那你放我自行回去就好。”抱怨完这话,萧澹澹想到自己在张俊面前和萧岺月拉拉扯扯不大像样,便挪开一步问张俊:“府上事毕了吗?” 张俊看他不自觉理了理衣襟,嘴边口脂只余少许残色,不由得想方才马车上不知是何等香艳场景,又想到今夜他临水而叹的愁绪,便道:“水轩私语犹在耳边,六娘实该家去。” 这话说得暧昧,萧澹澹顾不得张俊是何用心,倒是记起了自己取簪时说的话。是啊,他说过不回头的。 萧澹澹见张俊来点破萧岺月身份,便知他另有图谋,绝不会是什么无聊的争风吃醋,于是萧澹澹安下心来,点点头道:“小公子所言极是。”他们之间的事由他们去,萧澹澹决意要走了。 他回头瞥了萧岺月一眼,这样的月下他发觉萧岺月比五年前又长高了些。他们在少年时相伴过一段日子,有了些不大寻常的际会,然而少年已远,两个人早该各走一边了。他想起方才萧岺月问自己的话,想来他到底是没有道个别。然而他们之间谈好聚好散是难了些。萧澹澹轻叹一声收回目光,正欲提步时被萧岺月拉住。 “留下。”萧岺月言简意赅,而后对张俊道,“我此次西行并无他意,白衣而来不惊扰大都督了。” 张俊看他眼神俱落在萧澹澹面上,不禁有些纳罕。三年前萧骐病逝,南北皆为之一震。而后得他临终保举的非次子萧奭,而是彼时犹舍身佛寺打坐念经的长孙萧岺月。萧岺月由此都督七州军事,一下子成了江左炙手可热的人物。父亲向他训话时每每要提到这位年少有为的萧释愿。今日得见此人,他竟无意间窥见了“释愿”之愿。如今萧岺月手里攥着冲龄践祚的幼主,正是得意之时,张俊不敢相信他竟真的是为一“情”字涉险西来。当真是年少情真,竟抵得上一身荣华。 微讶之余张俊更起了兴味,悠悠道:“令公执掌钧枢,能拨冗亲临姑臧,是我张氏之荣……” “少废话。”萧岺月忽然打断他的话,叫他不免意外。意外之余的意外让张俊朗声大笑,而后他反客为主,竟越过萧岺月上前两步,恭敬拜道:“令公能否移步一叙?” 萧岺月望向萧澹澹:“此人我欲赶走,可否?” 萧澹澹微微摇头:“他年纪小,你不要计较。”而后又对着听了这话面色微僵的张俊道,“他脾气不好,怕你要吃亏。” 张俊这是真被戳到了软肋。他今年十九,要小上眼前两个人几岁。平素他做派潇洒,出身又高贵,人皆敬一声“小公子”。然而这时被萧澹澹好心说来,却显得气短了些。 萧澹澹犹是一脸忧色,郑重地对张俊道:“我是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名声,可他从前和你一般大年纪的时候便不是好相与的人。小公子还是不要与虎谋皮了。” 萧岺月听了冷冷道:“这是在他张氏辖内,我能如何?今夜窃从行迹的也不是我。” 萧澹澹想到之前那家姓张的在他手下几无活口,还是有些后怕。他看张俊对待萧岺月的态度,想萧岺月在大业朝廷一定是十分了不得的人物,那么此行来到姑臧城,真的只是为了他吗? 如此一想,萧澹澹心里沉了几分,随即又想到宛宛,担忧稍缓。他想萧岺月总不会不顾宛宛的安危。这般思绪飘远,他的神情全落在萧岺月眼中。 萧岺月稳住声调缓缓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萧澹澹又一次端详他,看他眼神湛然,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对他未免刻薄了一些,便摇摇头道:“把你说得凶恶了些,对不住,我并不是想在别人面前诋毁你。” 他说的这个“别人”冷眼看着他二人,沉声道:“俊有事谋,还请令公移步。” 张俊收了面上常挂着的玩世不恭之色,萧岺月随意瞥了远处一片灯火阑珊,心中也有些黯然,微微抬颏应了。 他今日刚搬来这个院子,周围几户为他手下所据,走进来一路寂静,只能瞥见一处点着灯。 萧澹澹猜想那里是宛宛所在,眼神不由自主望向那处。可他早已同萧岺月陈明想法,此刻更不敢多看,想来几乎要落下泪来。 萧岺月一路握着他的手,这时松开道:“或许,只在这几日了。” 这话说得含糊,萧澹澹却明白,一时间心弦断开,噙着泪望向他。 萧岺月想到自己当初疯了一样要澹澹生下孩子,这逆天之行叫澹澹和宛宛皆受苦,却只是为了成全自己的情爱执念,这般想来自己又有何面目以宛宛要挟澹澹?他抬手拭去萧澹澹眼角水迹,低低道:“她会很好,你也是。” 萧澹澹避开半步,垂头对张俊嗫嚅道:“今夜我一番妄语,烦请小公子尽数忘了。” 此前他会有一番意外的剖白,大概是心绪难平所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让张俊见到了他口中所说的那个人。这时候萧澹澹再忆起自己那番絮絮的话,难免觉得羞臊。 张俊回道:“你忘了,我自然也不会记得。” 萧澹澹闻言抬头微微一笑:“多谢……”然而他旋即想到自己被他哄去做摇扇侍女的事,又落了脸色冷哼一声,“一码归一码,你戏弄我的事我也不计较了。” 张俊看他神情陡转,不由得连声应道:“好好好,我向阿姊道歉好不好?” “什么阿姊!”萧澹澹刚要反驳,又想到自己欲长作女儿打扮,便低了声调道,“你的阿姊是王府郡主,是我嫂嫂。我虽行事不端,也还请小公子切勿调笑。” 张俊笑道:“我毕竟年纪小,再呼六娘倒显得我老成,不如呼阿姊来得亲切,是不是?” 萧澹澹被他拿话一堵,恨恨道:“我所言皆是实情,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取笑我。” 张俊看他仿佛真的生气了,水眸瞥来眼波流转,不由得暗叹其人貌美叫人论不及男女,再想他方才和萧岺月言行之亲密,心中不免有些酸涩,怏怏道:“并不是取笑你……” 萧岺月心中冷哼一声,看不得张俊这撒娇卖痴的把戏,沉声道:“小公子不是还要与虎谋皮吗?若再耽误,萧某只好送客了。” 张俊还没反应,萧澹澹倒像真怕耽误他们议事一般,三步并两步往亮灯的屋子去了。 这处小院简单,影壁之后便是堂屋、厢房。萧澹澹快步走去,那屋里也得了通报,一个侍女匆匆忙忙推门,从缝隙中闪出一个飞快的身影,正是宛宛。 她被困在院中一天了,百般求父亲而不得。夜里她也不肯睡,一心要等父亲回来。没想到这一等,竟把双亲都等来了。 宛宛一边跑一边喊道:“阿瑶、阿瑶,这就是我阿娘!” 那侍女怕她跌跤急急去追,却见一个身影上前来,一把将宛宛拎了起来。 宛宛被萧澹澹举起,咯咯咯地笑起来。她张开手臂搂住萧澹澹的脖子,扭过身子朝身后的侍女阿瑶得意道:“我阿娘!” 阿瑶是萧岺月母家诸暨卫氏的人,跟着宛宛从山阴到建康再来姑臧。昨天人小鬼大的宛宛终于寻到了时机骗过她跑了出来。她神思无主之际褚先生劝慰她,小女郎是去找阿娘了,有人盯着不必多虑。 话虽如此,她却担忧了半日,坐立难安。直到宛宛回到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她从稚童的话语里勉强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模样。今夜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绝代佳人,观她云鬓雪肤秀眉妙目,阿瑶竟看得失神了。 卫氏惯出美人,她随宛宛回建康后也见过如云淑女各有娇色,眼前这位郎君所爱丽色之外却更有慈悲相,叫人见之忘俗。 阿瑶听宛宛说起她如今所事,猜想她出身不高,更兼行当垆营生,想来身上当有风尘气。然而一见其人,觉察她艳色之外又有清皎之气,不知是何等样妙人了。阿瑶不敢再多看,福了福便要引她携宛宛回屋里。 萧澹澹抱着宛宛,嗅着她身上沐浴后的香气,心里升起不舍,又悔自己不该来。多见多念,多念多怜,对他和宛宛哪里是好事? 这般想着,萧澹澹进屋将宛宛放下。他久久不语,宛宛察言观色,炫耀完了阿娘便将阿瑶请了出去。 萧澹澹确有顾忌阿瑶的地方,却也着实不知道该同宛宛说什么。他如今多说一句,恐都是日后心念的劫。 沉吟许久,萧澹澹方低低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小孩子都喜欢睡觉的。” 宛宛点点头道:“宛宛平时早早就安歇啦,可这几日我睡不着,阿娘知道的。” 萧澹澹笑道:“瞎说,眼睛比白天小了许多,分明是困了。” 宛宛闻言立时睁大眼睛:“不小!” 萧澹澹忍俊不禁,抚了抚她的发顶道:“不小,宛宛是大大的眼睛。” 宛宛顺势问道:“那我是像阿耶多些还是像阿娘多些?” 萧澹澹低着头细细摩挲她的小手,又实在放心不下,对着宛宛道:“宛宛张嘴。” 宛宛依言乖乖张开嘴巴,萧澹澹仔细探看了一番松了口气:“我小时候牙坏的多,还好你没有。” 宛宛疑道:“是阿娘喜欢吃糖吗?阿瑶就说糖不能多吃,牙会坏。” 萧澹澹摇头:“我吃的不多,大概是没有那么好的牙具用。” “那我到底像阿耶多些还是阿娘多些?”宛宛不依不饶。 萧澹澹缓缓道:“都像。” 宛宛不高兴了:“阿娘不肯好好回我。” 萧澹澹捏了捏她嘟起的嘴巴,微微笑道:“是真的,你和我们都像。” 宛宛得意道:“阿娘抱着我的时候人人都觉得我是你的女儿,阿耶抱我的时候他们可不敢认。” 萧澹澹想到这是宛宛第二次问他自己和他长得像不像了,不由得道:“是别人议论你的身世了吗?” 宛宛极为早慧,萧澹澹不敢想她可能听到过什么中伤的话,心不禁揪紧了。 宛宛不以为然:“上回有个老头都想做阿耶的儿,他们当然好奇我的身世。我的身世何须向他们交代?”她转而又笑着对萧澹澹道,“阿娘,你是不是要同我们回建康了?” 见萧澹澹不应,宛宛慢慢地撇嘴,泪花瞬间从眼眶中滚落,叫萧澹澹大惊失色。 宛宛哽咽道:“阿耶明明答应我,等我们搬来这里你就会和我们一起回去了……” 萧澹澹手忙脚乱地安抚她,对萧岺月越发来气,粗声道:“他怎么能骗你呢?我从来没答应……” 这么一说宛宛立刻大声哭起来,外头的阿瑶听到哭声连忙敲门问询:“夫人,要奴打水来吗?” 宛宛听了大叫道:“不要不要,我要好好哭一场!” 萧澹澹捉住她两个捏得死紧的拳头沉声道:“怎么能一言不合就哭呢?人生不如意事多了,你事事都能哭得吗?” 宛宛抹了一把泪,抽泣道:“没有,我从来没有不如意事,我要的阿耶都会给我,除了阿娘……” 萧澹澹眉头蹙得更紧,一把抱起她道:“你自己和阿瑶说叫打水来给你擦脸。” 等开了门,宛宛偷觑着面色微凝的阿娘,小声地吩咐了阿瑶。 等阿瑶端来热水和巾子,萧澹澹放下宛宛要去接,没想到宛宛非常乖觉地抬起手自己要接。 阿瑶大惊,萧澹澹抢先接过水盆,朝她微微颔首然后关上了门。 等回到里屋,萧澹澹一边给宛宛擦脸一边道:“你现在还小,所求不多,你阿耶自然都能办到。可人渐渐长大,自会明白有所求不能强求。宛宛,我应当不能陪你回建康做你的母亲。如若你将来有了另一位母亲,务必敬她,就当做是我。” 宛宛的泪珠又滚落了下来,萧澹澹暗想这大概随我,能哭。 他无奈地擦去那行泪痕,缓缓道:“我自出生起便离了父母,我知道那感觉。可宛宛要相信我,我爱你疼你,是为了你好。” 宛宛沉默了半晌嘟囔道:“其实阿耶没有答应那样的话。我是故意哭的。褚先生说听话的孩子招人疼,可是不容易叫人心疼。我想叫阿娘心疼。” 萧澹澹想那个老奸巨猾的褚先生专心替萧岺月做事便好,为什么又来教坏我女儿?可再想宛宛的话,他又着实心疼,待把宛宛抱到膝头,他摇着宛宛柔声道:“宛宛,你的名字是小溪宛宛,或许还是因为那座宛委山。” “山阴、宛委山,是个很好的地方。那时候我同你阿耶都还小,我陪他去山顶等日出,等他的生辰。在那里我们都许了愿。虽然回头看会遗憾愿景难成,但那时候是真的开心,并没有太多难平。” “我知道,我知道,阿耶说你只陪他过过一个生辰。”宛宛低低道。 萧澹澹一怔,随后笑道:“只一次,那么那一次就是最不一样的,也很好啊。” 宛宛抬眼注视着她,而后道:“宛宛一次也没有。” 萧澹澹抱住她,不肯叫她看到自己此刻的神情。宛宛在他怀里低低道:“媛姐姐的阿娘在生她阿弟的时候过世了,她都不记得自己的阿娘长什么模样。而我知道我阿娘长什么模样了。” “她是你的族姐,还是你的朋友?”萧澹澹问道。 “她阿耶是会稽王,我和阿耶回山阴的时候认识的好朋友,后来她也来建康了。这回我离开没告诉她,怕等回去的时候我就没有她高了。”宛宛抬手比划道,“我一直比她高。” 萧澹澹望着她得意的神情不禁想,萧岺月这个混蛋累我至此,我却终究是被他算计上了。如何能狠心割舍这个娃娃? 萧澹澹定定地注视着宛宛,许久以后轻吻了她的额角沉声道:“宛宛,对不住。”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共同进退 今夜悄寂,萧澹澹将宛宛抱在怀里轻摇,哄了许久才将这娃娃哄睡。照顾孩子他自然是笨拙的,将宛宛放下便出去唤阿瑶。 阿瑶候在门外,手里是给宛宛绣的袜子。萧澹澹轻轻推门,眼神落在袜沿那圈缝得细密的小花上。阿瑶要起身去察看宛宛,萧澹澹不曾错眼,一直盯着她手里那双小而精致的袜子,心中升起酸楚,微微颔首便匆忙离开了。 女儿还这样小,穿的袜子还不曾有自己掌心大。萧澹澹不由得想宛宛更小一些的时候是什么模样,若是此次不曾相见,他连宛宛这个年纪什么模样都不能知道。 脑中纷乱,他步履匆匆,迎面撞上了萧岺月。 萧岺月伸手扶他,低声道:“宛宛睡了?” 萧澹澹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道:“是阿瑶一直在照顾她吗?” 萧岺月点点头:“阿瑶曾是我舅母的贴身侍女,后来跟着宛宛来到建康。怎么,她有什么不妥当的吗?” 萧澹澹连忙摇头:“不不不,阿瑶很好,我只是问问。宛宛同她好我便放心一些。” 萧岺月凝视着他,心里不免有些无力,却也开不了口恐言语刺伤了他。宛宛不是他心甘情愿带到世上的,但他对着宛宛仍是满满慈爱之心,自己还能如何有所求? 萧岺月轻叹了一声,伸手轻轻挠了下萧澹澹的下巴,笑道:“大家都很疼宛宛。便是阿翁,我本是不欲叫他见宛宛的,但他临终前特意隔帘瞧了瞧宛宛,道好面相。” 萧澹澹垂眸道:“宛宛不要觉得只有我不疼她就好。我心里担忧,怕她身体有异,怕她会不会有什么不好,怕她将来知道了什么,我心里很怕。因着我怕,我想离她越远她就越不会知道。你定要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你不是厌恶她,是爱她。”萧岺月柔声道,“澹澹,你从来不曾做错什么。” 萧澹澹轻轻点头,问他:“小公子走了吗?” 萧岺月嗯一声作答,萧澹澹嘟囔道:“他怪得很。” “我倒觉得他不怪,他脑筋清醒得很。张锡要给他娶正妻,他便想法骗你进府做妾,他倒真是敢想。”萧岺月冷冷笑道,“贤妻娇妾,他哪来的福气受用?” 萧澹澹听他口里说“娇妾”二字,气道:“我从来不曾答应过他。小公子也是一时兴起罢了……” “一时兴起?”萧岺月嗤道,“若真是这样,你同他表明身份他焉有不明之理,还会黏黏糊糊觍着脸喊你阿姊?我看他色欲熏心,什么都做得出来。再者什么小公子,他怕是盼着你喊他阿弟。”说到这两个字,萧岺月嫌弃地皱皱眉,“此子所图不小,最不该的是肖想到你头上。” 萧澹澹把头撇向身侧影壁,冷哼道:“我俩清清白白,今夜陈明隐情,往后我也不会再同他有什么来往。” 萧岺月闻言笑了:“澹澹很好。” 萧澹澹不愿他自作多情,拔腿便想走。萧岺月忙拉住他:“我带你来这里,是想你这几日暂避此处。” 萧澹澹蹙眉:“有什么要紧的事?” 萧岺月想起此前同张俊的谈话:“我父亲堪称磊落英雄,无奈耽于旧恩始终下不了决心废黜世子。夜访令公,其中自然有我私心,但首为公心。大哥性情偏执又乏果毅,一心认定西北早晚为石氏之属,才生了暗通之心以求苟活。父亲终有力衰之日,也难免起摇摆之心,若非众臣力谏,未必有王使此行。他日王位落在张傲头上,此景可想而知,西北百万汉民何以自处?” 张俊所说的萧岺月自然早已探得。张锡早年一心抗虏,无奈过知天命年后伤病一身,心气早已不同往日。此番他肯下定决心来投,一来是为子孙后代计,二来是石氏威逼日紧。世子张傲则不同,他有位姨母为石虎所掠,后成了石虎爱妾,所诞二子皆有可能承继石虎之位。于他而言石氏才是交结首选。张锡打着两头下注的算盘,萧岺月自不能允。张俊揣度他心思,言语中暗示了自己有取父兄代之之意。 萧岺月一面笑他少年意气,明明有求于人还敢出言得罪,一面又不得不考量另立张氏子弟的打算。而眼下有一要紧事——姑臧城中恐混入石氏探子,意欲搅起城中骚乱。萧岺月再不能放心萧澹澹独自住在春柳岸,说什么也要把他拢到自己羽翼下护着。 萧澹澹听他说起石氏或要作乱的事,不由得嘟囔道:“我表哥他们又岂是平常之辈?自然有提防。他早些也叮嘱过我,若真起了乱子,也会安排人保护我和铺子,你不必担心。” 这般说着,萧澹澹又问道:“你同宛宛一定没事吧?可不要泄露了消息,叫人知道城中还有你这条大鱼。” 萧岺月笑道:“澹澹在担心我?” 萧澹澹蹙眉:“我是担心女儿。我虽知道你是体谅她念我心切,但这么小的孩子带来这儿终究是不妥……”可他想了想别无他法,萧岺月对宛宛已然十分用心,他再不能指摘什么了。 想到这里萧澹澹微微摇头:“我走啦,春柳岸夜里忙得很,不能缺我。”他想走,萧岺月却不让,语气甚至有些哀求的意味:“澹澹留下吧,这几日你且告个假,算陪陪宛宛,好不好?” 萧澹澹撇开他的手沉声道:“我不是拿工钱的杂役,我是掌柜,告了假谁来主事?春柳岸虽是个入不了你萧大人眼的小小酒馆,却是我全部的心血和积蓄了,它对我也十分重要。” 萧岺月叹道:“就几日工夫,耽误你六娘子少挣些银子,我算了利息还你好不好?” “那你当我什么了,把人抵在你这儿了吗?我又不是来你这儿做工。”萧澹澹望向宛宛所在的厢房,低低道,“陪了她几日,那往后呢,总要分开的。” “你一开始就编个身世给她,告诉她母亲已没了,会不会好一些?”萧澹澹有些黯然,“她还小,难过难过就好了。可叫她得而复失,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萧岺月伸手将他拢入怀中,萧澹澹先是一怔,随后由得萧岺月去。他此刻沮丧有,心痛有,恼怒有,一股脑地皆指向眼前这个人。针锋相对已久,他也有些倦了,只得在萧岺月怀中发出一声喟叹:“一切皆因我心软,也没有早早明白你这人招惹不得。” “哪是你招惹我,是我招惹你。”萧岺月拥着他,心酸甜蜜俱在一处,只想天地轮转停在此刻,“那时候月色好景致美,叫我以为是老天注定我们两个人会很好。” 萧澹澹摇摇头:“不是那时候,在毗卢寺,我就叫你死了算了。本就不该有我在,这才是老天注定的。” “可我也不能忘了那些好意。要是这辈子的纠葛真的斩不断了,就叫咱们来世再也不见吧。”萧澹澹望着天上的月,“活着是很好的,我想试试下辈子什么样。” 萧岺月低头望他,想他二人竟要连来生的缘都断绝,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打破这静谧时刻的是那个教坏宛宛的褚先生。他为萧岺月腹心,此刻只得硬着头皮出来惊扰主上。 萧澹澹听见来人动静慌忙要走,萧岺月无奈又得捉他,这时听得褚先生说张锡的王宫有异动,竟是张傲连夜带人逼宫了。 萧岺月没有想到今夜会有这样的变故,按住萧澹澹问褚先生:“何以事发突然?” 褚先生俯首道:“张俊戏杀陆澄,张傲却以为是他掌握了自己昔日暗通石氏却构陷柳家的证据。见张俊这般光明正大杀人,猜想是父亲暗许,这才意欲先发制人。” 萧岺月听完朗声笑道:“张傲果然愚鲁,张俊歪打正着,我倒要看看张氏能有几个好的。派人去各城门,纵贼者杀之。至于王宫中,我们静观其变。” 褚先生领命退下,萧澹澹听了心惊,急道:“宫变?” 萧岺月点头:“不必担心,张傲不过是仗着城中有石氏内应。他仓促起事,哪里是他父亲的对手?只不知那位小公子要作何反应。张锡可有七个儿子呢。” 萧澹澹摇头道:“我怎么能不担心?表哥负责王宫戍卫,此番不得刀兵相见?”他挣开萧岺月急声道,“还有春柳岸。城中生乱难免要起匪徒,届时哪知会有什么事,我要回去看看。” 他望向宛宛那处,咬咬牙对萧岺月道:“谢谢你这般念着我,你也要小心。” 他越过影壁,又回头道:“借我匹马可好?” 萧岺月面沉如水,大步上来对他道:“你以为我会安心让你去?” 萧澹澹闻言恨恨道:“那你要如何?又要锁着我吗?” 萧岺月摇头,而后一把扯过他一直绕到后院。点过马后萧岺月将他送上马,自己一跃坐到他身后:“我随你去。” 萧澹澹立时喊道:“不行,我犯险是为了我表哥和我的产业,与你何干?” “我为了你。”萧岺月边说边拍马跃出,“也为了我自己。” 从天水巷往外,偏居城北的人只隐隐听到些消息,众人正在街头巷尾攒聚议论。萧岺月驰马而过,高呼道:“各位速回家中紧闭门窗,官人闲人来皆不能应,小心度过今晚。” 待他们奔出数条街道,远处升起了火光,萧澹澹心中一凛,失声道:“是南市那儿。” 这些时日南市人流如织,商家备货交易数倍于往日,城中乱起,宵小们便盯上了这块肥肉。 萧澹澹明白这个道理,一时却难以接受,愤愤道:“哪家不是起早贪黑本分经营,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连累?” 萧岺月附耳道:“乱局一日不定,四海皆不得升平。今日姑臧,昔日洛阳,俱是百姓受苦罢了。” 萧澹澹听着风声呼呼而过,心中揪得更紧:“宛宛不会有事吧,你也不能有事。我去春柳岸看看,他们若都逃走了就好,那些家当偷了抢了没了也无妨的,我只要伙计们没事就好。” 萧岺月“嗯”了一声:“至于你表哥,你担心也无用,相信他。” 马还未行至南市门前,熏人的浓烟便扑面而来。萧岺月一手捂住萧澹澹口鼻低声道:“澹澹埋下头。” 萧澹澹下意识依言照做。萧岺月胯下的是军马,丝毫不惧这浓烟,跃身一纵便冲到了街上。 萧澹澹忍不住抬眼去看,眼前皆是奔逃人群,他惊道:“不能骑马了,要伤到人!” 萧岺月稍稍蹙眉,抽出背袋中的长刀和弓箭备好,抱着他跃下马:“人心难测,你那群伙计若在店里,也未必是在替你守着,一定要小心。” 萧澹澹一时默然,随后道:“起贪欲也是寻常,我认了,只要他们不存别的歹心。” 萧岺月颔首,为防被人群冲散,他捉住了萧澹澹的手:“澹澹胆怯些,多躲在我身后。” 两个人携手逆流朝春柳岸奔去。那些招牌、旗杆早被人撞落到地上,萧澹澹踩上一面写了“应”字的彩布,知道这是应记酒铺的酒幡,联想起春柳岸如今的情形心越发沉了。 他的眼神掠过一路布庄、茶肆、香烛铺各处,见门前人头攒动,定睛看好几个是往日街面上游走的浪荡子,心知此刻城中魑魅魍魉皆出来趁火打劫,一时怒火炽盛,又恨自己没有本事扫清这些歹人,心里惊痛叫他不自觉攥紧了萧岺月的手。 萧岺月自然察觉了他的情绪,又见匆忙奔逃中的人群中有人刻意向萧澹澹投来眼神,便拉着萧澹澹隐入一处堆物后,安抚他道:“这乱子起得太快,有人煽风点火不会只是为了放任恶人劫掠。眼下几片民居大概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循小路从南市穿出,我安置你到安全一些的地方,再替你往春柳岸走一遭。” 萧澹澹断然拒绝:“正因骚乱来得太快太猛,我才更担心店里的情形。春柳岸名声不小,必首当其冲。” 萧岺月看他眼内发红,沉声道:“你也知道春柳岸和你名声在外……” “我反倒没那么要紧,要叫闹这乱子的人知道有你萧岺月在城中,如此奇货可居,你才该去安全一些的地方。”萧澹澹打断他的话,急声道,“我在姑臧数年,对南市比你更熟悉。你若定要护我周全……”话至此处,萧澹澹扫了一眼身旁堆放的杂物,弯腰伸手摸了两掌心的煤灰,回身抹到了自己和萧岺月的脸上,“咱们就一股脑往里冲。那些坏人的脸我记了个大概,待事了了我定要举发他们!” 萧岺月被他满头满脸抹了一通黑,又气又笑,却见他黑黑的脸颊上眸子晶亮,听他说咱们一股脑往里冲,顿觉和澹澹心又到了一处,立时大喜,喝道:“好!” 两个人说定,转头就往外冲。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千钧一发 此刻在街道上四散奔逃的多是夜里来逛南市的游人,因火光四起、周围又都是打杀声,便携妻抱子匆匆逃离。因一时人数众多,萧岺月的护卫们也被拦在几步之外屡屡近不得。 萧岺月顾不得身后,边走边观察四周异动,远远望见用于市吏候望的旗亭上正立着几个人。这几个人虽看不清具体的容貌打扮,但这种骚乱的时候会高踞在旗亭上,显然不是闲杂人等。他一边护着萧澹澹在人群中穿梭,一边示意身后护卫去旗亭察看。 萧澹澹在这凶猛慌乱的人潮中忆起自己从小到大数次奔命,从前是同嬷嬷,再然后是和表哥表嫂,这次竟是同萧岺月。他被人狠狠搡过,肩膀处受了重击,忍不住失声叫了一下。萧岺月一惊,忙问道:“怎么了?” 萧澹澹抬眼望向他,街市上悬挂的灯笼在无力地飘摇,萧岺月的脸又被自己涂得乱七八糟,萧澹澹一时辨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却忽然笑了笑:“没事,头一回见你这么狼狈,觉得有点奇怪。” 萧岺月苦笑了一下,裹着他双臂急速越过堵在戏台下的人群,一边道:“我有许多狼狈的时候,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如何都算不得狼狈。” 萧澹澹抿了抿唇,嘟囔道:“这时候你还有闲心说有的没的。” 两个人沿着戏台外那条窄渠一路往春柳岸赶,不时听到有重物落水的声音。萧澹澹无意扫了一眼,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喊道:“医师!” 只见那条水渠里正扑腾着一个大活人,正是此前为宛宛诊治的年轻医师。 萧澹澹急忙冲过去,从地上拾起杆子往下递,喊道:“梁医师,你快抓紧!” 那人濒死之际听到这救命的仙乐,连忙伸手去抓杆子。 萧澹澹用力将他往岸边拖,萧岺月亦搭了把手,无奈那医师力竭,再怎么想求生也抓不紧杆子了。萧澹澹心急之下拔掉簪子扯掉外衣踢掉了鞋猛地跃入水中,勒住他两胁一股脑往岸上拖,好不容易在萧岺月的帮助下将人送到了岸上。 梁医师惊魂未定瘫坐在地,萧澹澹浑身湿透冷得有些打颤,同他一道坐在地上喘息。 梁医师许久方认清救自己的是谁,哆哆嗦嗦道:“程掌柜……” 萧澹澹摆摆手,气息稍复便急忙起身裹上外衣就要走。梁医师连忙喊住他:“程掌柜要往何处?” 萧岺月冷冷回道:“你自去逃命,莫管他人的。” 梁医师顾不得他,对萧澹澹道:“万万不能回春柳岸,还是快走吧。方才有抢掠被打伤的泼皮来我店里,言谈中似要对你不利,我这才急着要赶往春柳岸。” “多谢梁医师仗义,眼下城中骚乱,你去寻地方暂避吧,切切小心!”萧澹澹想了想又问,“他们有几个人?” “来我店里的只三个,不知道有没有同伙。依他们的意思是想绑了你送去什么地方。程掌柜快走吧,别落入了他们手中。”梁医师说到这里后知后觉,才发现不能说话的六娘子竟开口说话了。 萧澹澹冷哼一声:“他们做梦!”说罢他便匆忙向梁医师作别。 萧岺月猜他就是宛宛说起的那个大夫,边走边道:“要绑你,是为温诚还是张俊,还是要把你这声名远播的大美人偷送去后赵石虎处?” 萧澹澹越想越气:“想拿我当肉票,混账混账!这下子店里定有乱子,不知道秦婶他们怎么样了。”说完这话他又觉得奇怪,擂了萧岺月一下道,“你阴阳怪气什么?我就是当垆卖酒来着,我就是靠皮相勾人了,我就当得这声名远播的大美人了,这不犯法也不碍公理,论起来倒是男人好色的错。远的不说,你不就是一个好色之徒吗?” 萧澹澹说完这话,正瞧见萧岺月数个贴身侍卫跟来,也不知这些人听到没有。又想他们武功高超,耳力应当也很好,听到自己说这不害臊的话可怎生是好?他愤愤地往前走,却被萧岺月一下子扯入了怀中。 萧澹澹正要发作,定睛一瞧才发现前面是几个逐渐围拢来的人。 萧岺月方才就察觉人群中有人注目萧澹澹,看来这些人是得了消息赶到了这里。 萧澹澹认出其中两个是从前常来春柳岸骚扰的泼皮,有次被表哥教训后便再不见了。这会儿再见,萧澹澹看着他们脸上的狞笑模样便觉得恶心。 为首的那个看他浑身湿透,不禁淫笑起来:“六娘子随我们去换身干净……” 话不曾说完他便被萧岺月挥长刀一击,脸上顿时被刀鞘的嵌金印出一块血痕。那人恼羞成怒,指使众人上去制服。 萧岺月不想污了自己的手,在护卫掩护下欲离开。 这时有人口出污言秽语:“程六娘一个千人枕的烂货,前头巴个‘好哥哥’,后头吊着个小公子,店里养了一屋汉子不说,整日介还和酒客们勾勾搭搭。这会儿又不知道哪儿冒出来个黑脸汉子。黑脸汉子,你睡过她吗,要是没睡过就替她拼命,这可不值当。” “大哥,要睡上了还拼什么命?”有人淫笑着应道。 萧澹澹头一回听人这么当面议论自己,虽知那些人本就是渣滓说不出好话,但想到这些年旁人议论不少,顿时又委屈又气,恨不能亲手把他们的狗嘴都打歪。 然而在这念头的转瞬之间,萧岺月已经拔出刀刃回身劈在了那两人身上。刀刃破入肌肤的闷响格外熟悉,萧澹澹眼睁睁看着那银锋所过之处两道血柱喷了出来。萧岺月割破了二人的喉咙。 血雨落下,其余几人都被这阵势一吓,为首的人收了狞笑狠狠道:“富贵就在眼前,少两个人同咱们分不是!”说罢便纷纷抽出绑在身后的刀刃。 萧岺月这时才反应过来,丢下染血长刀试探着向萧澹澹伸手,哑声道:“澹澹……” 萧澹澹怔怔地望着他襟前血迹,而后稍稍抬眼,看到了他有些局促的神情,瞬间明白他忐忑在何处。萧澹澹微微摇头,咬牙切齿道:“该死。” 萧岺月心稍宽,看自己身前沥沥的血迹,一时不敢靠近他,只得道:“这群宵小不必管,我们快走吧。” 好不容易瞧见春柳岸的门庭,萧澹澹心中一喜,随即发现门口临时摆的桌凳歪斜一地,有数道血迹蜿蜒而出。 他立马心里一紧,冲到封死的门板前拼命擂门。门内没有动静,他又转身四望,想找到什么人问问。 萧岺月看着沿街泼洒的酒液和四散的酒坛,想这一片酒肆应当都遭了劫掠。而官兵久久未至,宫城中必有大乱。他心知不妙,上前狠狠地踹裂了一块门板,一根火钳随即捅了出来。他闪身避过,随后用脚踩定那根火钳。萧澹澹大吼道:“是谁!” 萧岺月亦道:“你们东家回来了!” 这一声叫门那头一阵骚乱,有人小心从门板断裂处往外张望,随即喜道:“真的是东家回来了!” 这一下萧澹澹大松一口气,一瞬间热泪盈眶,哭骂道:“你们还在这儿做什么,没看到对面都起火了吗?” 留在店里的李方听到东家居然开口说话,一时愣在那里,还是萧岺月吩咐道:“快点卸门板。” 李方赶紧卸下一块门板放他们进去。 屋里只幽幽点了一盏灯,却聚着一桌子的人。萧岺月观眼前这些人模样,面上身上都带着点皮外伤,想来方才骚乱中吃了些苦头。李方赶紧向萧澹澹交代,说蒋笃送秦婶回家去,留下帮李方守店的是几个住得远的老主顾。众人合力赶跑了一帮想来打砸的泼皮,栓上门板抵住后听着外面打打杀杀的声响便再不敢出去。 萧岺月朝众人拜谢,有人冷哼道:“同你这黑汉子有什么干系?我等是看六娘子的面子。” 李方一直在偷偷打量东家,这时候又不敢随意发问,只能跑前跑后倒了水给两个人喝,又去打了水给萧岺月净面。 萧澹澹此刻只想回去换身干松衣裳,屋里便只剩萧岺月和这一众汉子。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方才杀的那人口中的污言秽语,还有宛宛学舌回来的淫曲,一时间坐着十分不爽快,心里头莫名升起闷气。 他忍不住道:“各位不家去?今夜事起,各处应当都不太平。” 有人回道:“赖汉家中只我一人,无妨。六娘子要紧。” 李方认出这黑汉子就是东家的“相公”,给几个人续茶水打哈哈道:“东家待人和善,做生意公道,大家都服她。” “说起六娘子自然只有个好字,手艺好、性子好、长得好,只她那死鬼丈夫无福。” 有人不曾听说六娘子的死鬼丈夫这节,好奇问道:“虽说有猜想,但果真是这样吗?六娘子真是程将军的妹子,不是那什么……” “不是,绝不是。罗瞎子讨酒喝的时候不是给六娘子测过字吗,算准的了。” 萧岺月越听眉蹙得越紧,那些人还在议论:“也是,这年头多乱。若不是要为人守着,六娘子何苦不应了小公子到府里去做个金尊玉贵的如夫人?在这春柳岸抛头露面,多辛苦。” 有人闻言调笑道:“六娘子跟了小公子,你张老四又去哪里看美人?岂不是要想死你渴死你,不害上个相思病不算完!” 萧岺月猛地起身要往后院走,众人诶诶诶地要拦他。剑拔弩张之际萧澹澹总算回来了,看萧岺月此时脸黑得比方才涂煤灰更甚,不由得露出疑惑的神情。 萧岺月看他一脸懵懂,冷冷笑道:“他们在议论你的死鬼丈夫呢。澹澹哪来的死鬼丈夫?我认得吗?” 萧澹澹看他又在拈酸吃醋,偏身上还都是发乌的血十分骇人,真是个古怪的人。还好屋里看不分明,不然那帮人还不得吓到。想了想萧澹澹便决意叫他进去把那血洗洗。 这自然如萧岺月的意,正想越过众人昂首阔步地随萧澹澹进屋,那门板下方的门洞忽然探进个脑袋喊道:“东家!”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那个被赶走的李蛮儿回来了。 李方忙上前去问道:“蛮头,你来作甚!” 李蛮儿道:“我不放心东家,他还好吧!” 李方回道:“他没事,你赶紧走吧,别叫人拍蒙了绑去做苦力。” 李蛮儿急道:“我特意从家来,不看到东家安好怎么安心?” 萧澹澹想他虽是个讨嫌的莽汉,但从前在店里的时候也是踏实肯干的,这会儿还能特意过来看自己,也算是有情义了。想罢他走过去同李方一道卸门板,刚要摘下那厚实的木板便被萧岺月一挡,然而这挡得晚了,瞬间一阵猛劲推来,李方和萧澹澹踉跄着往后倒去。萧岺月急忙去扶,身后已有砍刀不由分说落下。 萧澹澹失声惊叫道:“小心!” 然而萧岺月生怕他被门板砸伤,手上的劲卸不得,只能稍挪了步子用右肩生受一刀,瞬间血如雨注。 萧澹澹吼道:“哥哥!” 萧岺月忍痛夺过他二人手中门板向前格挡,喊道:“你们快退!” 李蛮儿身后领着不少人,萧岺月想众护卫现在还不曾到春柳岸复命,看来途中一定出了变故。他不知道操控李蛮儿叫门的究竟是什么人,只知眼下必有恶战,便吼道:“澹澹,你快带他们躲起来!” 留在店里的汉子们也被这变故一惊,随即起了血性,众人早就饱饮了店中酒,这时一摔酒碗喝道:“咱们不输他们!”说着便都操起了手边的木棍火钳和后厨的菜刀冲去搏斗。 萧岺月右肩受伤,格挡的力气稍弱,又恨自己弃了长刀,眼下兵刃是个劣势。踌躇之际李蛮儿已从门口支着的炉膛之侧绕出,眼看举刀便要向他劈来。 在这危急时刻,萧澹澹箭步冲出,一把从炉膛中抽出那把剔骨钢刀,毫不犹豫地砍向了李蛮儿的手。 李蛮儿哀嚎着后退,握刀的右手腕竟只附了一层薄薄的皮,整只手几乎齐根断了,可想而知萧澹澹用了何等力气砍下。 萧澹澹眼睁睁看到他举着断手嚎叫奔出,怔愣片刻后哆嗦着手捡起李蛮儿掉落的砍刀,咽了咽道:“大家、大家快走、春柳岸是我的产业,不用诸位拼命,快走!李方,快带大家走!” 萧岺月想他此时此景不知该有多怕,顿时怒起,右肩的伤亦如无物,挥起门板向外扫去,而后接过萧澹澹手里砍刀手起刀落削去了眼前一个人的脑壳。 他习的是战场上的杀人技,用起刀来不为别的,只为一招之间夺人性命。这帮人不曾想到这店里有这样凶狠的煞神,相视两眼扔下同伙尸首便要跑。萧岺月生怕又有人去通风报信,于是疾步追出,一刀一刀相继结果了他们。最后一个逃远的人被他拔箭穿心射杀。 待萧岺月越过倒了一地的尸首回去,萧澹澹登时腿一软,扶着门板望向面上亦溅了血的萧岺月道:“会不会再有人来?” 他浑身颤栗,却握着钢刀始终不肯放。 萧岺月放下弓,上前轻轻地安抚他,好不容易从他掌中抽出了那把刀。 萧澹澹一看那刀尖沥的血便嘶哑着问道:“他会不会死?” 萧岺月摇头:“做个废人罢了。” 萧澹澹呜咽道:“为什么人和牛羊鸡一样,一砍就会断?可我没有办法……” 萧岺月丢下钢刀抱住他,柔声道:“我知道,澹澹是为了救我。同样的,我也是为了澹澹。那些只是该死的人罢了。” 萧澹澹注视着他道:“要是你不丢了那把刀,是不是不会受伤?” 萧岺月思忖了片刻回道:“会不会受伤我不知道,可我下回不会这样了。我从来不是良善之辈。纵是澹澹怕我、恨我,我也不能丢了保护你的兵刃。” 萧澹澹摇头:“我不想你为我做太多,我太容易心软……”他还在喃喃自语,却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这两天他经历太多,恨不能是个梦。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水融 满眼血雾的场景在萧澹澹的脑海里反复闪现,他冷汗涔涔喃喃自语,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昏暗的春柳岸大堂。他握住眼前人的手腕低声问道:“我们在哪儿?” 萧岺月收起摩挲了一夜的发簪,抚着他的发顶道:“回天水巷了。宛宛熬不住去睡了。” 萧澹澹倒回去,微微合眼道:“我好没用,这样子就晕过去了。” 萧岺月舒了一口气:“喝点安神的药,一会儿再吃点东西。” 萧澹澹看屋里还点着灯,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呢喃道:“大半夜不想吃东西,药也不想喝。” 萧岺月轻笑了一声:“澹澹果真是睡糊涂了,现在是第二日清晨,日头不是正照进屋里吗?”说着他也注意到了屋里未熄的油灯,不动声色起身将灯芯按灭了。 澹澹不醒,于他而言昼如长夜十分难捱。但这样的慌张不能叫澹澹晓得。 萧岺月端来药碗,萧澹澹慢慢坐起,偷觑了一眼乌黑的药汁后欲接过药碗。萧岺月拦住他:“你坐着,我喂你吧。” 萧澹澹摇头:“我自己可以。” 萧岺月坚持,汤匙无意间发出一声轻响。 萧澹澹抬眼望向他,心想他有没有想起,那个时候我喝了那么多的药? 萧岺月坐近了,舀了一口药汁咽下,而后道:“不算苦,弥大师难得照我的话做。” 萧澹澹低头就着他的手咽下药,犹豫了半晌干脆捧过碗兜头灌下,然后作势要起。 萧岺月无奈地将药碗另搁,问道:“宛宛还不曾起。至于昨夜城中之乱,张傲伏法,内乱已平,你不必担心你表哥和张俊等人。” 萧澹澹坐在床沿看着他,许久之后道:“好像你一来,好好的姑臧就乱了。” 听到这话,萧岺月笑了笑:“是我对不住澹澹。” 萧澹澹缓缓起身,目光不曾移开,轻蹙眉头道:“你为什么不说,那些乱子和你无关,你还为此生受了一刀?” 萧岺月微微摇头:“确实是我一来,就把澹澹的经营都毁了。如果当初没有我射李蛮儿那箭,他未必会怀恨在心以至纠集他人意图加害你。如果没有我,你早带着店中伙计好生安置了,也不会生这些事。” 萧澹澹有些疑惑地注视着他,嘟囔道:“这还是你吗,会认错的萧岺月。”说完这话萧澹澹走近一步,问道,“你不要逞强,肩上的伤还好吗?” “无妨,皮肉伤罢了。”萧岺月从袖中重又抽出那支玉簪,凝视那行字道,“姑臧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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