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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把阿娘赚回去了,她今晚说不定就是跟着亲亲阿娘睡的。 想到这里宛宛松开捏着的指尖,兀自握紧了小拳头。 萧岺月注视着萧澹澹离去的背影,五年前那一幕不可抑制地再现眼前。他胸中炽热难当,几乎抑制不住想拦住澹澹的欲望。然而他早已明白,正是自己的独断专行将澹澹推得越来越远。今夜他克制不住拔箭而出现了踪迹,已经是失控。而后又忍不住现身于澹澹之前,将澹澹激得晕倒,又是一桩错。带澹澹回春柳岸本是好不容易的相处时机,他又同澹澹拌了半天嘴,以致全无进展毫无收益。 想到这里萧岺月瞥了瞥宛宛乌黑的发顶,叹道:“你心里怪我无用吧。” 宛宛点点头。 萧岺月又道:“宛宛说好要做阿耶的底牌,为什么这么早亮相?” 宛宛仰头看他,嘟嘴道:“我见你出去了,还不回来,以为阿耶已劝得阿娘回心转意。正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哪知是空欢喜。” 萧岺月抚了抚她的发顶:“不许对你阿娘使心机。他想对你好,自会对你好。他想离你远些,自有他的想法。我们回去吧。” 等萧澹澹回到春柳岸,温诚还没走,正起了锅子自己煮素面吃。 见状萧澹澹立马上前要接过捞面的筷子,温诚让过,对他道:“那番僧都同我说了。” 萧澹澹心里一沉,强笑道:“说什么?” 温诚捞出满满一大碗面,分装了两碗端到桌上和萧澹澹坐两头吃。他一边撒辣子面一边道:“当年我得了报讯,说你意外丧生在了毗卢寺那场大火中。” 萧澹澹立时抬眼,握筷的手不由得收紧了。 温诚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更有底:“命人报讯与我的是你的那位堂兄萧岺月吧。” “他不会无缘无故送信给我。是你叫他这么做的?”温诚搅了一筷子面囫囵吞下,“你会叫他送信,却不会骗我自己死了。是他故意骗我你已经死了,是不是?” 萧澹澹已经听明白,深信表兄所言。他早在太原遇到表哥时便觉其中一定有异,只是往日风尘摧心肝,他不欲深究。此刻听表兄这么说,便知当初自己央求萧岺月报平安,对方为了彻底断绝他同旁人的联系,是报了丧讯去。一时间过去种种跃上心头。 他差一点,或者已经被萧岺月折断了羽翼。他不得不借祖父的势逃脱。迄今为止他唯一掌握自己命运的选择是同表兄一道来到这姑臧城。 他不能叫任何人,包括宛宛推倒这得来不易的一切。他也不愿再被胁迫做任何选择。 萧澹澹沉默地挑了一筷子面,却没有半分食欲。 温诚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得放缓声调:“澹澹莫怕,此地无人能做你主。我同你说这番话,只是望你勿要太信任你这位堂兄。” 温诚见识颇广,早就知道依澹澹之美貌,会与那位堂兄有所牵扯,这其中实在是有了不得的隐情。他不欲累澹澹忆起旧时不悦,只是担心澹澹再度被花言巧语蛊惑。于是他干脆开诚布公:“我早知建康使团中藏着一位位高权重的人物。今日见那位所谓的卫郎君,观其样貌年龄,再联想同澹澹你的熟稔,几乎就确定了是萧岺月。萧骐过世前为他告领荆、江、豫三州刺史,都督七州军事,如今他已是建康朝中举足轻重的大员。他这般年轻,在朝中立威除却倚仗圣眷和祖荫外,更有其雷霆手腕。这样的人抛下朝中大小事宜北上,若说不是为了你,我须得防范。若说是为了你,我更要防范。” “他带着个孩子,难道还要送你个便宜女儿?这萧岺月未免太能想,这是,这简直是……”温诚实在说不下去,又端过萧澹澹面前坨成一团不曾动过的面,撒了辣子面浇上醋吃下,而后起身道,“回去也睡不成了,我替你这儿收拾一下就早些到宫里应卯去。你去歇息吧。” 萧澹澹无力地垂下头,半晌方道:“我原先只当他是哥哥,以为我又有了个亲人。” 这句话认下了两件事,温诚拍拍他:“只我一个哥哥也够了,去睡吧。” 萧澹澹点点头,茫然地起身往里走。 他想,我原先就想左了,我的至亲里从来就不包括萧岺月。我们之间,是他一厢情愿,也是我一厢情愿吧。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许愿皆不成 这一夜雷声止雨渐歇,萧澹澹辗转反侧,天一亮便起身。每日去早市采购肉菜等物的伙计肩扛担子到店,便见东家此时已支起了酒幡,两人相视一眼后其中一人上前问道:“东家不多歇一会儿?” 萧澹澹跟着他们一道去后厨卸下担子,指了指前头。他煮了扁食,此刻正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 有一个伙计正是昨夜喊秦婶来拦萧岺月的半大小子李方,他同李蛮儿住得近,平日走动多,这会儿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蛮头、蛮头他开罪东家,自知犯了大错。昨夜守我回去,要我今天来替他再向东家赔罪。” 萧澹澹有些不悦,微微摇头,也不想管李蛮儿到底同他说了什么,自己从门后推出两只大木盆,然后去接水洗菜了。 李方自觉尽了情分,同伙伴一道去前头吃扁食。 两个人坐在店门口看外头驮货的驴马走过,另一个伙计蒋笃灌了一口汤后拱拱李方,低声道:“往后莫再同东家说起李蛮儿,你可晓得他做了什么?” 李方想了想,而后微微摇头:“昨天回去也晚了,我打着呵欠呢,没大留意,意思大概是说打碎了什么叫东家生气了……”随即他压低了声音,“其实我也晓得不大对。东家的脾性我们都知道,这事换别的店里或许会丢了饭碗,我们店里……” “所以说你小子是老实还是笨?我告诉你!”蒋笃也瞥了瞥四周,低声道,“李蛮儿对东家不规矩!” 李方睁大了眼睛,蒋笃立马把汤勺按他嘴上:“别叫,这事儿你心里晓得就好,往后别在东家面前提起。” 李方点点头,又想到昨夜那个男人,不禁抓开汤勺同同伴议论道:“东家的相公后来就回去了?还再来吗?” 蒋笃看李方年纪小懵懵懂懂的,摇摇头道:“怕也不是正经夫妻。东家在姑臧有了这么间能生钱的铺子,还理那男人作甚?咱们姑臧城里有的是要娶东家的子弟。我俩盼着店好好开下去,这份工能好好干下去就完。”他想了想又咋舌道,“只是那男人也着实有钱。昨天那身貂你也见了,不似假的,后来被人扯去后巷继续争,如今不知落谁手上。得了它,不用干活咯!”说完蒋笃起身收拢碗筷,在李方脑门上崩了下笑嘻嘻地走了。 李方也狼吞虎咽起来,正在这时有人走进店里唿哨了一声。他随意抬眼,而后连忙起身迎道:“胡管事!到店有什么吩咐?” 来人是张锡幼子张俊的长随胡盛,三十来岁年纪,面相白胖,爱同人说笑。他看到这小伙子抹嘴的样子便笑道:“好福气,又是你们东家自己做的扁食?” 李方边点头边把他往里头迎,蒋笃和萧澹澹也听到声,一道从后厨出来。 胡盛一见萧澹澹,立时起身拜道:“程掌柜,府里的事有劳您大驾。公子命我等来帮忙,您若有使得小人的用处,还请吩咐。” 萧澹澹这时看清他身后还缀着俩小子,想起张俊头先问店里订了许多酒,正是为今日开宴款待建康来使,想来是张俊吩咐他们一大早过来帮着清点。 本该前两日就来,可是萧澹澹去了金城昨日方归,张俊又连着大醉数日,最后压根起身不动,一直拖到现在才派人过来。 萧澹澹想他们来得正好。一身蛮劲的李蛮儿刚被他赶走,眼下搬酒的活多了几个人帮忙无疑轻省许多。 几个人便进了储酒的后院地窖,一坛一坛地往外头的板车上搬酒。 萧澹澹也在帮着干活。 李方胡盛等见过他一把好力气,也知道拦不住,纷纷给他让路。 他走了几步,早起匆忙拿竹筷簪的发竟颠散了,一时乌发尽落,映得美人面越发妍丽。 众人见了都呆住,随即都错过眼去。 胡盛心想,怪道公子钟情这酒娘,这谁看了不迷糊?他一边想着一边各擂了偷眼看美人的俩小子一人一拳。 萧澹澹也察觉不对,连忙捡起掉在板车上的竹筷跑回房里。 从前都是崔嬷嬷和春草给他盘发,他自己从没正经学过。后来张娇也十分怜爱他,手把手教他编发。可惜他的手独这件事做不好,无论如何都做不好,便一直随意应付着,只图头发一抓团起定住便好。这下进了屋里,他坐在镜前端详自己,篦子抓在手里都忘了梳发。 他看着镜中人,记不起来自己从前是什么模样。 萧澹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望着自己,回答不出。 他不知道自己算男子还是女子,这错位又是自他出生始还是怀上宛宛始。 想到这里,屋里似乎还萦绕着萧岺月和宛宛的气息。 他猛地起身,捏紧了篦子不知道要怎么办。 昨夜大概是因为他晕厥故,一切都不大真实。他恍恍惚惚回到房里整饬一番躺下,现在再回想,他所见都是真实的吗? 萧澹澹踱步一番走到衣箱前,缓缓俯身探入衣箱,在最底下启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 那是他当初回小行川的小院寻红绸时一并发现的,红绸缠着的布包里是那支祥云簪。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一并带走了。在他将红绸绕上枝头时他也想将那簪子一道留下。可是他品过的甜不多,其中却有许多同萧岺月相关。 这支簪头上有彼时萧岺月的真心,也有他不能否认的心动。 再回首往往更能看清自己的心,他的心也曾像毗卢寺的桃花一样慢慢绽放过,只是后者被一把火烧尽了,他的心却是一点点地枯萎了。 哀莫大于心死,可是萧澹澹却不愿叫自己从此心死。他在离开前的那一瞬便下了决心,他要忘却前尘,忘记这一年间自己所有的怨愤哀绝和歇斯底里。如果他永远不能彻底割舍过去种种,那他只要记得那些好。 可是他带走这支簪后从来没有再打开这个布包。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 萧澹澹攥着这支玉簪走到镜前,慢慢用篦子梳拢了头发,再一次簪入此簪。 他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不觉得有异。 一支簪子,一个死物,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萧澹澹对着镜中人笑笑,又想拆下,这时听得外头蒋笃的喊话:“东家,都装好了,您来清点!” 萧澹澹这才惊觉自己耽误了许久,顺手再插上竹筷定住就连忙出去察看。 胡盛笑眯眯地把刚誊好的单子递给他,他举着单子在店前两辆板车前来回踱步,清点了酒坛数目验过各坛封口后便签上字按上了手印。 胡盛将单子折了收好,又从袖中掏出一颗金锞恭敬道:“劳程掌柜了。” 早先张俊那儿已付了定金,尾款绝不需要金子来付。萧澹澹见状蹙了眉,胡盛自然也懂他意思,忙道:“我家公子说,这是这回王使远来大王特意命人打的如意金锞子,当个小玩意儿一道沾沾喜气。” 萧澹澹不肯收,要夺回他手里的单子。 胡盛求饶道:“六娘子体恤,小人只是奉命办事。您若不收,公子怕不是要叫小人吞下去。” 萧澹澹心想你真敢吞金不成? 张俊来订酒的时候吩咐得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写了契约奉上了定金。他想着有钱不赚白不赚,且这张小公子府里是绝不会像其他大户那样赊账的,便痛快地应了。没想到张俊这时候要搞些有的没的勾勾搭搭的。 想罢他也不抢那单子了,从胡盛手里夺过那颗金锞子,在胡盛还没来得及高兴时他就抽出炉膛旁搁着的一把剔骨钢刀,手起刀落把金锞子切成两半,捻了一半塞进自己兜里,另一半递还个胡盛。 胡盛目瞪口呆,萧澹澹心想若非你家公子搞这出,我也不至于还饶让几分利,倒叫他占了便宜了。 胡盛晓得这程娘子定不肯再收了,忙收好金子吆喝起两个小子把板车推走。 萧澹澹见状也推了推李方蒋笃二人,叫他们帮忙一道押送回张俊府。 等把他们打发了,萧澹澹赶忙把那一小块金子放回屋里藏好。等他再走到镜前,发现头上那根簪不见了。 他恍惚着在四周打转找,又从屋前走到后院中庭,沿着方才一路的足迹一直走回店前支大锅的地方。 蒋笃他们已经把柴条码好了,萧澹澹便蹲身去柴垛里翻找,不设防被木刺扎了一下。他猛地收回手,忽然惊醒过来,心想这簪丢不到哪里去,若是自己实在找不见那就是天意。 这么想着他重新回到后厨去洗菜,细致地择掉每一片烂叶、搓掉菜叶上每一块泥,一直低头干着活,直到李方蒋笃二人回来。 他听到动静便擦干了手小跑出来,二人却没什么表示,取碗大灌了两口凉水,笑着对他道:“胡管事还给了我们赏钱,东家能不能留给我们做老婆本?” 萧澹澹点点头,踌躇了一番终没有向他们问话。两个人得了赏钱高兴,一前一后哼着小曲往楼上平台去搬昨夜藏好的腊肉香料。 萧澹澹便又在店里桌凳下找了半天,依旧一无所获。这时掌勺的大厨和打杂的秦婶几个人都陆续到店,萧澹澹也不再管那支消失的簪子,同往常一样随众人一道忙碌起来。 忙完了午间这一顿,申时后又要开始准备晚上的酒食。 萧澹澹坐在店前剥胡豆,秦婶端来木盆擦桌凳,打量了他半晌忍不住道:“东家有心事?” 她昨夜见过那自称是东家相公的男子,觉得此二人相貌上极般配,却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战乱岁荒的年代,人人朝不保夕。她自己随夫来到这姑臧城扎根前还有过两个丈夫,一个病死了一个流散了,更有一个女儿在路途中失散。这些至亲她忘不掉却也不常想起了,只盼着往后的日子能好些。像东家这样美貌非常又开不了口的女子,更不知此前有什么际遇。秦婶怕她真的有难,又不好同兄长细说,便冒昧发问了。 萧澹澹抬眼望着她,不由得想起崔嬷嬷。那时她随表哥带着表嫂一道过并州边境,路上遇到石氏的追兵,乃知他们救下的不是后赵随意劫掠的民女,而是随父巡边的张氏女。那时情况危急,幸有一队奇兵出现相救。在那性命攸关之际,他甚至以为是萧岺月追来。然而这其实是祖父萧骐暗中布下的人马。他更怀疑救张娇、投西凉也是祖父在背后暗暗推波助澜。那天劫后余生的他来到溪边洗去面上沾染的血迹,顺带着洗去了涂满全脸的草木灰,从水面上看清了自己杂乱的发和空洞的眼神。十岁时他由崔嬷嬷带着奔至建康是这样的模样,待他以为长成了大人,原来还是这样的模样。那时候他分外想嬷嬷,在旷野中嚎啕大哭,自己都说不清压抑这些时日的究竟是什么情绪。自那次后,他便决意不再哭了。 后来的日子里他做到了,可却在见到萧岺月的瞬间就破誓了。 萧澹澹对秦婶摇摇头,秦婶便一边抹着桌面一边道:“这男人,觉得好才跟他,叫自己难受便不要。”她何曾没有见过久别重逢喜不自胜的夫妻,都不会像东家现在这副样子。秦婶回头对萧澹澹笑道:“东家是有主意的掌柜娘子,比我老妇有本事得多。你尚年轻,若有什么事闹不明白,只管照自己头先想到的去做便是。东家你有兄长,有自己的产业,还有什么好怕的?选对了最好,选错了又如何?” 萧澹澹闻言点点头,摇了摇放在一旁的糖罐,倒了两颗饴糖进自己干净的手心摊到秦婶面前。 秦婶笑道:“老妇不吃这零嘴。” 萧澹澹伸到她面前,秦婶见她手心指腹布满了茧,同美丽的面容极不相称,想她着实吃了不少苦,怪道爱吃这饴糖,便捻起一颗塞进嘴里,两个人嘴里裹着糖相视一笑。 这般若有所思地剥完胡豆、清点了夜里备的酒菜,萧澹澹忍不住回房画了个别别扭扭的簪子花样,举出来问店里众人见没见过。 天色渐暗,店前开始点灯。他望着那盏摇曳的风灯,听耳畔蒋笃的话道:“今早东家就簪着它,怕不是又掉在板车上了。” 萧澹澹回身望向这小伙,心想若掉那儿你们怎会没瞧见? 蒋笃仿佛懂他的意思,忙道:“我同李方送到了小公子府上,连后门都没敢进,只看着那些家人把板车推了进去,说不准真掉在了那里。” 李方疑道:“若是那府上的人拾到,胡管事在那儿必不能叫人匿了,难不成是他匿了?” 萧澹澹伸出食指抵在唇前,叫他勿要随意揣测旁人。 李方忙矮了声音道:“胡管事也不像眼皮这般浅的人,许是拾到了,只是府上今日忙,来不及派人送回。” 他二人一来一回说得有模有样,叫萧澹澹也越发怀疑发簪是掉在了运酒的板车上。 他思忖了一番,解下围裙擦了把手,便一边指着张俊府上的位置一边往外走了。 此时张锡幼子张俊的府上正是灯火通明,张锡小朝廷里受邀的官吏们陆续上门,阶前车水马龙。 府里各个大小管事忙于应付,主人却迟迟不露面。 在府中一处临水华轩旁,一个青年公子借着灯火打量着手中这支玉质极品做工精美的簪子。许久以后他垂手越过栏杆,晃着手腕作出要把簪子投入水中的姿势。 这时面上跑出一排细汗的胡盛匆匆过来禀报,说春柳岸的程娘子悄悄来找自己了。 这公子正是张俊,他听得胡盛回报,缓缓道:“查到紫貂的主人了吗?” 胡盛擦了把汗,回道:“等过了五角巷就没有人再看见了……” “混账!”张俊低斥道,“是没人看见还是没人肯说?” 胡盛跪道:“小的再去查……” “你这会儿去做甚?把六娘领来!” 胡盛为难道:“可、可六娘子执意不肯进府……” 张俊拂袖而起,冷冷道:“请不进府里,你和那颗金锞一样。” 胡盛不知今日主人何来这般怒意,心知此番不能像往日一般插科打诨过去,便连忙哆哆嗦嗦地下去了。 这头萧澹澹还在等门子回话,他躲在边门这儿,远远望着一路车马辚辚人流如织,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在他出神之际,边门又开了,胡盛满脸堆笑地出来迎他。 萧澹澹下意识退后半步,把那张捏得皱巴巴的画递给他看。 胡盛忙点头,萧澹澹一喜,随后收敛了表情拜了拜。 胡盛避过礼,请萧澹澹进去。 萧澹澹瞥了一眼数十步之外热闹的场景,意思是自己进府不合适。 胡盛忙道:“小人本要命人将玉簪奉还,只是事多忙忘了,倒累娘子亲来一趟。既如此,小人更有不情之请。今夜府中实在事忙,那些酒送到府里都还不曾按照您此前的吩咐一一启出。眼下开宴在即,小人斗胆请六娘子帮忙救急,到厨下领丫鬟们布置一下,哪些要温、哪些要佐梅子细盐的,全凭您吩咐。” 萧澹澹想张俊往日照顾了自己不少生意,虽醉翁另有它意,但毕竟实实在在赚了他不少银子,胡盛又待人极为客气,这个忙不帮着实是不近人情。想罢他便点点头随胡盛进了府。 然后胡盛领着他去的不是后厨,而是张俊所在的那处水轩。 萧澹澹看清人影,脚步僵在那里,直到张俊起身向他款步踱来,他看清了张俊手里正捻着的那支簪子。 原来胡盛赚他进府,还是为了这支簪子。 张俊一边走一边轻吟道:“‘如我愿心,珍爱不离。’六娘,这是谁送你的,刻这么难听的情话?” 萧澹澹失神地伸手接过那支玉簪,手指抚过簪身,抚过了那行他不曾发现的阴刻文字。 如我愿心,珍爱不离。 他想了想,那是何来的愿,何来的心? 这时远处天空亮起一簇火花,接着传来一声巨响,那火花也随即在空中绽开,化为万条光束垂下。 萧澹澹想,是他那时在宛委山顶许的愿吗? 张俊随他的目光望去,轻笑道:“这是建康精工所作辗转运来,算是我欢迎远道来使,望宾至如归。六娘喜欢吗?” 萧澹澹微微摇头,张俊颔首:“这烟花陨落不过转瞬之事,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呢。” 萧澹澹低头望向手中的簪子,他想萧岺月怎么会犯这样的傻,在他求死不得欲生不能之际还许这种可笑的愿,果真是金赤叶果的毒毒深了,把他毒得脑筋不大清醒了。 他将玉簪举向流光溢彩的夜空,借着光亮又一次看清了这一行小字。 从来许愿不成,他们两个都是。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伤心明月 张俊看着沉静地端详玉簪的六娘,走近与她一道望向远处火树银花喧闹不息的夜空,沉声道:“为这簪子,你肯到府上,不避嫌了?看来这簪子着实要紧。” 萧澹澹想起那时候他陷于昏迷,醒来时看萧岺月握着这簪头。如今想想,那时他们两个毕竟还小,他做事没主意,萧岺月也不见得多好。这一支簪子算得什么?对于他来说,及笄是假的,及笄礼自然也是假的,那些年少时虚无缥缈的誓言更做不得真。 萧澹澹随手将祥云簪插入自己发髻,朝张俊福了福便想告辞。 张俊背手道:“既来了,娇姐和姐夫也要过来,你便同他们一道入席吧。” 萧澹澹摇摇头,伫立着看绽开的光亮划过天际消失殆尽。 少了年少时的好奇与期许,他也没了那时的雀跃欣喜,恍惚间有种什么从指尖流走的怅然。 他回身望向一旁的张俊,心中有些踌躇。 当初他与表哥来投张氏,表哥谎称二人是亲兄妹。张锡探得他二人实则出身太原温氏,又救了自己女儿,便招表哥为东床快婿。那时也有人慕他美色想求娶,被表嫂设法挡了回去。之后西凉小朝廷彻查了张锡巡边行踪被泄一事,牵扯出朝中数位与后赵石氏有勾结的大臣,其中一位就是张俊未婚妻柳娘子的长兄。柳氏一门被杀,张俊作为张锡最受宠的幼子,竭力保下了柳娘子的命,并决定如期完婚。但这柳娘子满门皆丧,不肯栖身仇家,也不愿连累张俊,竟决然自尽了。 那时萧澹澹听表哥议起此事,十分佩服张俊重情重义的性子。此事之后张锡对这幼子亦有了几分提防,张俊便干脆闭门谢客终日大醉。他听说娇姐那个美貌小姑子在城中盘下一间酒肆,号四方来饮,有各式名酒,便时不时命春柳岸送酒进府。 萧澹澹初初做掌柜,对这个大客户十分上心,每每都亲自送酒上门,由此同张俊见上面。从前他看父亲溺酒,辨得出心灰意冷的酒鬼是什么模样。这个小公子在他看来精光内蕴绝非庸才,也便不再担心张小公子就此沉沦。他不过是出于旁观者的好心,张俊却在一来二去间对他上了心。 那时张锡为挽回宠爱的幼子,已为张俊另择了一门婚事,张俊却想娶春柳岸程六娘进府。 娶媳不同嫁女,张俊的生母是鄯善公主,张锡还另外娶了几位柔然公主以结外邦,因此绝不可能为儿子娶这个孤女。张俊便想先纳六娘入府为妾,徐徐图之。 张娇与他交好,又得父亲宠爱,当着他的面便驳回了这个提议,道小姑幼失慈严,兄嫂怜弱,决意叫她自己择婿,绝不委屈她。 萧澹澹听到了这个消息,自然再也不肯去张俊府上。表哥又气又笑说起此事,道张俊对柳娘子也不像一往情深,怎的这么短的时间便转了心思。 萧澹澹也不懂究竟有没有一生相许的深情,心里只盼着张俊的兴头过去了就好了。这三年间他与张俊不咸不淡地有些来往,原以为事已毕,未成想今夜张俊对簪子有这么大的兴趣。 他思忖许久心里有了决断,便伸手请张俊与他一道移步那处水轩。四下无人,前院宾客群至的扰攘传来,萧澹澹清了清嗓子,舒了一口气对张俊道:“小公子,其实我并非女儿身。” 他正说着,远处又绽开一大簇烟火,两个人下意识都扭头去看,回过神时张俊问道:“方才不该是我听错吧?” 萧澹澹摇摇头:“此前多有隐瞒,是我不对。如何赔罪,还请小公子直言,某必披肝沥胆在所不辞。” 张俊先是怔愣了半晌,而后笑道:“首先六娘不是个哑女,其次六娘压根不是娇女。可你这般装扮又是为何?” 萧澹澹垂眸道:“幼时长辈为我批命,道我需伪作女儿身……” “我从前问你,你傅不傅粉涂不涂朱,你说都没有,看来果真是天生丽质了。换作别人,恐装不像。”张俊俯身凑近了打量,叫萧澹澹吓得稍稍往后挪了小半步。 张俊见状朗声大笑,往后倒向阑干,支颐道:“今夜你向我陈明此事,是望我往后勿再纠缠?” 萧澹澹定定神,摇摇头道:“我从前胆怯,一直不曾开口。也以为,以为小公子……”他渐渐地声如蚊呐,攥紧了拳头道,“已然无意。此番先谢过公子送还簪子,再者便是陈清我的身份,也为从前的隐瞒赔罪。” 张俊抬手挥退来催他入席的家人,朝萧澹澹招招手:“六娘你……不唤你六娘唤什么?” 萧澹澹走近了两步,道:“我没有旁的名字,六娘子叫着也无妨。” 张俊望着月色下的他,不由得道:“那个送你簪子的人,知道你并非女子吗?” 萧澹澹点点头。 张俊又问:“那他当你是男子,还是女子?”他随即便道,“送你簪子,便是当你是女子了。” 萧澹澹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支簪子是他送我的及笄礼,可我又何来的什么及笄?” “那你同他相识的时候更小一些,是青梅竹马?” 萧澹澹走到他身边,凭栏探身去望水中月,缓缓道:“不是,我们从前不认识。” 水面上还倒映着天空的一片斑斓,萧澹澹继续道:“那时素雪寒天,我过十五岁的生日。他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给我放了一场烟花,送了我这支簪子。那时候他还在遗憾没能为我办一个风光的及笄礼,我心里当然不在乎这些,也说不上来是高兴那场烟火还是高兴有人惦记我。”说完他叹了叹,“那时候我太小了,他也不大,我们说不清彼此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糊里糊涂地闹到了最后不可收拾。” “小公子,按理我早早就不该瞒你。但我又怕自作多情。”萧澹澹扭头道,“实在是对不住啊。” 他这样轻叹着,尾音袅袅飘过,叫张俊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张俊轻笑道:“我从前是这样想的,老天既给娇姐送来一位如意郎君,那你自该是老天送来弥补我的。柳娘子,六娘子……未成想是这样的误会。” “你心里定想我薄幸,但其实这世上男女之情本就是不稳当的。人心思变,色衰爱弛。中原数次兵祸,离散者无数,其中夫妻分离者何计?不过都去各寻出路了。我救柳娘子,说不上是对她情根深种,讲的是个理字。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与娘家无涉,就不该陪死父兄。我想娶你,好你美色是一桩,那时你从轩窗外偷偷瞧我,我见了觉得有趣也是一桩。你我各退一步,你别觉得我有错,我也不觉得你有错,成不成?” 萧澹澹闻言喜道:“小公子你不怪我便是最好。” 张俊斜倚着捉过他的手道:“可你真没有想过找我做个靠山?我亦能舍千金貂裘博佳人一笑啊。” 萧澹澹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样,连忙抽出手道:“小公子言重了,我、我开着店很好,也不需要太倚靠别人。” 张俊注视着他,缓缓道:“舍紫貂者,六娘何以避而不谈?” 萧澹澹面色微凝,张俊坐正了道:“想来他也不曾忘了你,建康至姑臧,迢迢万里其行不易。如今你长大了,怎么想?” 萧澹澹抿了抿唇,而后道:“我从前便觉得我同他早晚要分开。我们最该从来不见,从来不识得。我现在更是这么想的。小公子,你信吗,这是我第一次同旁人谈及他。我以为我早早便无话可说了,原来还是有些念头的。”他轻敲了阑干,低吟道,“‘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他一定是不好过的,但我不想回头。” 回忆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他与萧岺月走到各自的五年后,几乎都成了一个全新的彼此,这是对大家都好的事。 他又仰头望了望天上月,沉声道:“我从前很喜欢过他,但也忘了那是什么感觉了。人心就是这样的。” 张俊支着肘打量他若有所思的侧脸,面上渐起笑意,美人开了玉口,更比平常惹人怜爱。他随即想到什么,移身过去附耳道:“他此刻会不会在找你?” 萧澹澹如梦初醒,抚掌道:“说不定呢!” “他眼下就在我的宾客中?”张俊又道。 萧澹澹下意识要往外走,却又收回脚步,扯了扯嘴角道:“我不晓得他的行踪。” 张俊起身笑道:“那你便要时时随我,勿要跟丢了。” 萧澹澹想退,张俊摇摇手指:“听话。” 他的鄯善母亲有双极深的眼眸,张俊是天生的含情目,深深望来叫萧澹澹有些不知所措,连忙道:“店里眼下定是很忙,我得回去。” 张俊揽住他臂膀沉声道:“放心,不会有事,只要你跟着我就好。” 萧澹澹挣扎着,张俊低声道:“方才你说披肝沥胆在所不辞,我好像也没说不应。” “可你也说各退一步……” “是吗,可你允诺在先。” 萧澹澹说不过他,又觉得自己瞒了他这么久是有些理亏,便按住声息道:“我怎么跟着你?我又不是你的近随或是侍女。” “极是极是,六娘说得极是。”张俊得意一笑。 等到开席时,府上主人、西平王的小公子姗姗来迟。时已初秋,他身后却有个摇扇美婢相随。众人隔着那幅面纱只窥见美人妙目,心道小公子果真是好福气,身侧美人如云。 张俊将宴席设在了花园中。他命人提前移走了周遭花木,辟出一大片空地,而后挖渠引水,效仿南朝曲水流觞之雅致。 他自己踞坐无忌,擎羽觞一杯一杯饮尽。众人皆知他是大王宠爱的小儿子,素来不揽实权,是姑臧城中第一优游人物,因此不管是西凉众臣还是建康使者都放松不少,言行间放诞了许多。 等到大家都酒酣耳热,他又揽着摇扇美婢退去。大家心知肚明,交换眼神后也同那些侍酒美婢玩闹了起来。 温诚在席间早早便注目那个摇扇人,也早早认出是澹澹。他不知道这俩小子此情此景是做什么文章,心里千百个不安心便连忙退席跟上。 张俊揽着萧澹澹转入廊亭之间,栖身在一座山石之后。 萧澹澹挣开他,低低道:“我臂都摇酸了,算赔罪了吧?” 张俊点点头,眼神却望向外头。 不一会儿萧澹澹听到扑通的声响,疑道:“是什么声音?” 张俊笑道:“有人落水了。” 萧澹澹连忙要出去察看,被他拦住了:“不必去管,是我要他死。” 萧澹澹怔住,沉声道:“是谁?怎么回事?” 张俊搂住他,抚着他的背缓缓道:“辅国将军陆澄。” 萧澹澹屏住声息盯着他,听他继续说道:“当年构陷柳氏他有一份,先杀他。” 萧澹澹睁大眼睛:“你就这样溺死他吗?” 张俊微微移出身子,注视着前方水塘那个拼命挣扎的身影冷冷道:“是啊,他不善水性,酒醉失足溺死在水里不是当然?” 萧澹澹咬牙道:“这样的事为什么要我知道?” 张俊回头望着他:“我又不想同旁的婢子卿卿我我,只好请你来帮忙。待明日父亲问起,我只说我在温柔乡呢,哪管这许多?” 萧澹澹想了想,驳道:“哪有这么容易就能摘清你的嫌疑,你分明是故意拉我下水!” 张俊挑了挑眉:“哎呀,被六娘你发现了。你阿兄跟来了,想来是不放心你。” 萧澹澹闻言向外望去,果然看到不远处表哥寻来了。他怒从心底起,猛推了张俊一把,斥道:“你分明是想拉我阿兄下水,叫他替你圆这个事!” 张俊摇摇头:“我自然有我的法子开脱,只是该叫姐夫借此好好教训你一番。你这般轻信于人,可如何是好?比方我是坏人,你哪知道我会对你做什么,又会叫你做什么?万一就让你牵涉进这件事了呢?” 萧澹澹气道:“正因为我信你不是坏人,我才应你说的事。你、你们这些人,究竟懂不懂什么是真心?我真心待你,你耍这些有的没有心机。我最恨人骗我,最恨人耍我!”他气得发颤,砰得一拳捶向张俊。 张俊生受了这一下,正色道:“我是看你这般懵懂好骗,怕你又要被人骗了,这才警醒你。” 萧澹澹又狠狠捶他数下,咬牙切齿道:“我被谁骗,被谁骗!你混蛋!” 温诚一过来就见澹澹在爆锤张俊,第一反应是张俊不规矩,连忙扯过萧澹澹冷声对张俊道:“阿俊,你请我家妹子到府做客也不同我这做哥哥的说一声?” 张俊清咳了数下,正想解释,听得安排好的人在远处呼道:“不好,有人落水了!是、是辅国将军!” 温诚闻声蹙眉,眼神落在张俊面上,随后对张俊道:“立时让我妹子出府。” 萧澹澹当即扯落了面纱,褪下外头套的裙子,一股脑包成一团抱在怀里。张俊伸手示意,就有人出来领萧澹澹离开。 温诚注视着萧澹澹离去的背影,冷冷道:“杀陆澄,为什么要用这样蠢笨的法子?” 张俊亦望着萧澹澹,笑道:“他这么喜欢挑拨父亲同我的关系,我不亲眼见他痛苦挣扎而死怎么能出口恶气?” 温诚冷哼道:“旁的我不管,不许牵扯我妹子。” 张俊凑近了低声道:“姐夫,我们亲上加亲真的不好吗?” 等萧澹澹又气又急地出了张俊府,府里便因陆澄之死封住了各门各口。 萧澹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还抱着怀里这团衣物,一时又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到自己诚心向张俊说明实情,诚心为他办件事赔罪,居然还被他拿来试炼。 对,他是蠢得很,他是容易轻信人,他要不是这样傻,怎么会经历过去那些? 萧澹澹蒙头就往僻巷走,想找土地庙借火烧衣。 他刚要转过街角,身后马车跟来,有人掀起车帘唤他:“澹澹,上来。” 萧澹澹听到这声音便来气,回身就把那包衣服砸过去:“都怪你!” 萧岺月接住这个布包,随即跃下马车,不待萧澹澹反应过来便将他打横抱起捉回了车上。 马车随即前行,萧澹澹在车厢中挣了半晌涨红脸道:“你敢在这里当街抢人了!” 萧岺月的目光移到他头上的发簪,笑着“嗯”了一声。 萧澹澹见他油盐不进,怒道:“我要下车,我要回春柳岸。” 萧岺月揽住他道:“回春柳岸做什么?我还以为澹澹你到张俊府上做事去了呢!” 萧澹澹盯着他,见挣不开他的臂膀,又想低头去咬。可他弯腰时顿住了,想到方才的事,闷声道:“又叫你看笑话。” 萧岺月收回笑意,抚了抚他的耳廓道:“他对你做什么了,叫你这般面红耳赤?” 萧澹澹扬起脸来望着他,咬牙切齿道:“反正你都知道,我就是为了去讨这支祥云簪才去张俊府上的。然后我同他说了我不是女儿身,没法嫁他。我想我骗他这几年做得也不对,便说了要赔罪。他让我假扮摇扇侍女随侍,结果他就在宴中杀了一位将军。表哥为我也得被他摆布帮他开脱了,是不是?” 他这一长串说来,萧岺月问道:“为什么突然告诉他你不是女儿身?” 萧澹澹语塞,随即道:“我不想再骗人。我不像你,不像他,满肚子坏主意,只欺我蠢欺我笨,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难道不是,你与夫君重逢,不能再见他对你心怀不轨?”萧岺月捏了捏萧澹澹的颊肉,笑道,“世子张傲这几年颇多昏招,见恶于其父。张锡念原配旧情,迟迟不肯改立。你的表哥表嫂与张傲不睦,却与张俊交好,不管你在不在,他都会帮张俊。” “所以他还是骗我!”萧澹澹想到眼前这人才是最可恶的,想了想便抽下发簪,颤抖着伸到萧岺月面前,“我不去找这簪子,就没有今晚的事了。” 萧岺月握住他的手,沉声道:“许下这样的心愿,其实我才是那个可笑的人,是不是?”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想君思我 眼前这支簪子隐隐散发着莹玉光泽,萧岺月想起自己当初在澹澹榻前刻下那行字的场景,不由得自嘲道:“痴心妄想。” 马车辘辘行过街市,萧岺月撩起车帘不动声色地扫过沿路店铺,缓缓道:“那里是澹澹常去买成衣的铺子。老板娘为人和善,看出了你身材有异女子也不曾做声,所以你愿意去。他们家滞销的颜色也全被你买去了,是不是?” 萧澹澹闻言涨红了脸:“我不会打扮又不是什么罪,我自然没有你萧岺月风雅得体。” 萧岺月笑笑,又道:“那间书肆,你买了很多戏本……” “萧岺月!”萧澹澹打断他的话,“我爱怎么过日子是我的事,无须你费心。” 此刻他的手还握在萧岺月掌心中,此话一出他顿觉手背一紧,随即萧岺月放开了他,转过头对他道:“姑臧城里的每一个人,无论贩夫走卒还是衙役皂隶,都有可能遇到你,同你说上话,我很羡慕他们。” 萧澹澹微怔,觉得这样的话出自他的口中有些怪异。 萧岺月抬手将簪子插回萧澹澹的发髻上,低低道:“不要还给我,我许了愿的。” 萧澹澹忽然觉得很悲哀,眼神随着他手腕的动作起落,沉声道:“我希望你别念着我,对宛宛好些,对自己好些。” 萧岺月点点头:“第一个做不到,澹澹你也做不到。”他抬指轻扫过萧澹澹嘴角那一抹被面纱带出的口脂残色,“我想你一定试过忘记我,但是做不到的,是不是?”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只我记得你,你不必记得我。若此刻相逢,我还能骗你一句‘阿兄’。澹澹,你可不可以问问我,问问我这些年里有什么想告诉你的话。” 萧澹澹想摇头,这时马车稍晃了下,他不及坐稳,朝萧岺月倾了倾,口脂更印在了萧岺月的襟前。 萧澹澹顿觉难堪,蹙眉道:“我原说了戴面纱不必妆扮,搽这口脂着实麻烦……”他攥起手旁的面纱要把痕迹擦淡,萧岺月却俯首深深吻住了他。 这一变故叫萧澹澹不设防间愣住,先呆呆地任由他袭入自己唇齿间,胸前亦埋入了不安分的手。而后萧澹澹反应过来,羞恼之际正想推开他,却觉萧岺月先松开了自己。 萧岺月以额相抵,拢住萧澹澹轻笑道:“哥哥替你吃了,就不麻烦了。”说罢还舔了舔唇。 萧澹澹气他孟浪,面颊耳后俱是红晕,更映得面如桃花。 萧岺月摩挲着他发烫的耳垂,低低道:“澹澹羞了。” 萧澹澹猛擂了他一记,怒道:“休要再同我勾缠!” 萧岺月不为所动,犹低头道:“你有没有,想过回头看我一眼?” 这句话他埋在心里,随思念腐坏,心伤结疮,以为这烂根自己是不敢挖的,没想到有一日会问出来。 “不要为难,告诉我实话。”他又道。 萧澹澹明白他问的意思,不免迟疑。这片刻的沉默叫车厢中一片死寂,萧岺月舒了一口气,强笑道:“我对你这么坏,这么坏……” 他转而道:“阿翁押我回建康,意在为我行冠礼和请赐婚。我面见圣人,自陈己罪,道我同曹国夫人有了首尾,因妒杀人。那时候我恨极了阿翁,一心想毁了自己报复他。我更想,如果我一夕之间身败名裂万人唾弃,你会不会可怜我,回头看看我?” “同公主的婚事自然不成了,我领受了阿翁百鞭,实在算是轻罚。宛宛被我托付给舅母,百日时剪的胎毛送到建康,我方振作起来。我不比澹澹心性之坚韧,竟颓唐了那么些时日,对不住你,对不住宛宛。”萧岺月伸手比划了一下,“再见到宛宛的时候她长到这么大了,好像懂事会认人了,不住盯着我瞧。我把整个天下捧给她都觉得不够。” 萧澹澹眼神闪动,握紧了拳头冷冷道:“她是我用命换的,如果我还要再为了她委屈自己,那我岂不是这世上最贱的人?” “见到她以后我不可能再当作这世上没有这样一个孩子同我血脉相系,不可能视她为无物,我也想好好爱她,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她。可你我都想她好的话,便不能让我们的纠葛牵涉到她。你不要忘了,我甚至不是一个女人,我们甚至是……”萧澹澹凄然一笑,“哥哥,你要宛宛知道身世的真相吗?我会疯的。我这么多年不敢复男身不愿复男身,就怕有一日一个孩子冲到我面前,它害怕我害怕自己。” 萧澹澹挽了挽鬓发舒了口气:“她现在还小,有些事还闹不清,再长大些便会察觉不对了。所以……”他顿了顿,“为了她好,我们从此最好再不见。让她怨我,好过让她面对可怕的身世。” 萧岺月颔首:“你想得很对。从得到你在姑臧的消息始,传来的皆是好事。我知道你盘活了一家酒肆,你从一喝即醉到练成了一副好酒量。有你表兄在,也无人欺侮你,你是店中众人的顶梁柱,极了不起。从前我日日醒来总有心茫茫然的时候,可从那时候起我便心安了。我害得澹澹背井离乡,自己却一点儿罪都没受。”他笑了笑,“我促成西凉来归,就是想着借这次出使来看你一眼,真的不曾再想强取豪夺。” 萧澹澹注视着他,不放过他一丝表情的微动,知他是真心话,不由得叹道:“也不算背井离乡,我本来就打算要出去闯荡的,只是很难再见到嬷嬷她们。其实也无妨的,若小令公你大业得成,待日后山河一统,我想南归就能回去。所以还望萧大人与同侪戮力同心早日克复中原呐!” 萧岺月默然点头。 萧澹澹松了口气,又道:“你扯谎说自己和曹国夫人私通,那真的太伤公主的心,她后来怎么样?” 萧岺月没想到他会问起南康公主,意外之余答道:“前年同颍川庾氏一位子弟成婚了。她随夫赴任豫州,是名声很好的使君夫人。” 萧澹澹咯咯笑道:“看来离了你都不错。” 萧岺月被他这样刻薄觉得很舒心,望着他粲然的笑颜点点头:“正是。” 萧澹澹想了想道:“其实后来我记起来了,蘋蘋曾同我说过这位公主,说她号称国中第一美人。想来那时候蘋蘋也是当作大堂嫂说给我听的,只是不好说破,我又不曾意会,才巴巴地问你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他忽然呀了一声,“蘋蘋,蘋蘋呢!蘋蘋嫁人了吗?” 萧岺月点点头道:“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萧澹澹睁大了眼睛:“她才多大!” 萧岺月见他一脸惊讶,忍不住轻弹了弹他眉心笑道:“她十九啦!是双生的龙凤胎,去年得的。她的夫婿是宗室,姿仪美才学高,对她也很好,是个不俗子弟。” “能得你这么说,那必是很好的,只是太辛苦了,没想到蘋蘋都有一儿一女了。我记得的她,还是上元夜蹦蹦跳跳的模样……” 萧澹澹这样回忆,萧岺月的笑意渐敛,思绪也不免飘向那个千灯万火的夜。 那枚写有灯谜的纸笺被风吹落到澹澹的风帽中,有了之后这许多。如果那个冬天蘋儿不曾随父亲回京述职呢,如果蘋儿没有闹脾气叫自己去猜那道灯谜呢?萧岺月想了想又微微摇头。没有这一夜的第二面,他也不会忘掉府中的初遇,彼时的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如今回头看,十九岁的萧岺月就是这么狂妄自大。 萧岺月手指微颤,克制不住地抚过萧澹澹的眉眼,沉声道:“澹澹,要是叫你现在回到十五岁那年的上元夜,你来畅音阁,我一定会领着你一道。我做好哥哥,护着你好好玩闹。” 萧澹澹扑哧一笑:“怎么会?我才不要。我本来就不喜欢热闹。再者你哪识得我?便是知道是六妹又如何?” “我想做你依赖的信任的毫无芥蒂的哥哥。”萧岺月凝视着他的笑眼,自己做不好澹澹的情人,那就该好好做他的亲人。 他试过方知错了,只是错了已不能回头了。 萧岺月的心撕扯着,却又因为看到萧澹澹松弛的笑意而熨帖许多。他不能再求更多了,他得到的太多了。 这般出神着,不经意间萧岺月忽瞥见萧澹澹发间一丝银白。他蹙眉探向那处,发觉竟是根半白的发丝。 萧澹澹察觉到他的动作,下意识道:“怎么了?发现白发了?” 萧岺月应了一声,萧澹澹不以为然:“去年我就发现有了,想来是操持春柳岸也挺费神的,再者有些人的头发就是白得早。我舅舅和我表哥也是,想来我家都是……” 他话音未落,已被萧岺月紧紧拥入了怀中。 萧澹澹怔愣片刻后讶然道:“拔掉就好了,并不是什么大事。” 萧岺月紧闭双眼,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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