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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的,遭了劫该怎么办?想罢他又气了起来,反正使馆就在翔集街,他认得,待那个吃酒吃得昏天暗地的老爹回来,他要替天行道教训这男人一顿,好叫他再不敢轻忽弄丢了女儿。 想罢,萧澹澹又上前摸了摸宛宛的肚子,小肚子此刻已鼓了起来。萧澹澹知道孩子小吃东西往往没数,怕她一下子撑坏了,便想把菜碟端远了叫她歇歇。 正在这时宛宛忽然面色一变,腾地跳下小几,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门外,随后萧澹澹便听到一阵作呕的声音,惊得他连忙追出去瞧。 宛宛羞得满脸绯红,挥舞着短短的手臂不让萧澹澹靠近,含糊道:“我吃太撑,吃吐啦呜呜呜!好丢人!” 萧澹澹头一回见小孩子吃吐,他也没法,不知道是不是吐完了就好,便一把抱起宛宛,伴随着她一路羞愤的哭声往医馆跑。 宛宛一再喊着“我好了我好了”,萧澹澹却不放心。待急匆匆赶到医馆,宛宛已哭得打起嗝来,萧澹澹只能把她抱坐到自己膝上一边打圈抚着她的肚子一边向坐堂的郎中问诊。 今日坐堂的医师早已暗慕这春柳岸的绝色东家多时,不想自己竟能同佳人这般相对,惊喜之际只知盯着玉指递来的纸笺和萧澹澹本尊发愣。 萧澹澹看他久久不应,心道难道并非小事,一时心中一揪,忍不住拉住了医师的袖口。宛宛见此情形忙伸手拉扯开二人,一边打着嗝泛着泪花一边狠狠地瞪着眼前的长衫俊士。 被这小孩异常凶狠的眼神所慑,医师回过神来,忙道:“无妨无妨,孩子肠胃不曾长全,吃多了不好克化,我开些消食的方子便好。” 宛宛仍在瞪他,叫他心里也来了气,转而道:“只是煎药尚需些工夫,眼下小女君难受得紧,某为她在臂上施针数下便可稍解。娘子可允?” 萧澹澹一听要施针,忙摇头,医师便道:“不会痛,可稍止其嗝,会好受许多。” 萧澹澹低头看宛宛满脸泪痕,心疼不已,便摇了摇宛宛的手问她好不好。 宛宛不屑,心想若不是我想多赖一会儿,早将你这色鬼的医馆砸了。 于是她故意作出害怕模样,萧澹澹一见便不忍,想了想先捋起袖子伸到医师面前,请他在自己手臂上先试。 西凉胡汉杂居,并无多大男女之防,医师平素行医也不曾有何邪念,只是今朝见心上人皓腕探来,一时心绪不稳,抬手都是颤颤的。 宛宛眼疾手快,扑向前拍落了他的手,回头对萧澹澹道:“嬢嬢,我好了。”她早在刚才气得憋了许久的气,竟真的如阿耶所言把嗝止住了。 说完她更撇撇嘴:“听说近来有些庸医行骗,不论好歹先下名贵药材,不曾问脉便先开方。嬢嬢,我们走吧。” 萧澹澹听她小小个人说出这样刻薄老成的话来,不禁蹙了蹙眉,又想到毕竟不是自家孩子,实则并无管教之责,更不舍得真的教训这方才还难受的娃娃,心念来回最后只能轻叹一声,抱起她回身向医师施上一礼,面色赧然地奉上诊金告别。 医师虽因被一个小小孩排揎而不悦,但转念想到自己方才不纯心思,这时也有些惭愧,连忙抓起铜板要塞回到萧澹澹手中。这回他心思单纯,绝无他意,宛宛却觉得他借故纠缠,想到这姑臧城中还不知有多少这样觊觎美色的人,她顿觉不妙,一把揪下鞋头明珠丢进医师袖口,冷冷道:“这颗珠子赏你。” 这一下两个人皆怔住,因她这话,两人推拒的一小串铜板便显得微不足道。 萧澹澹见宛宛多有无理,便沉着脸将医师面色铁青递还的明珠塞进她衣襟,而后将她放下,双手奉上那串铜钱,微微欠身致歉。 待走出医馆她才牵上缀在她身后的宛宛的手,默默地向翔集街走去。 等走到南朝使臣下榻的驿馆,萧澹澹莫名紧张起来,不自觉攥紧了宛宛的手。他领着宛宛来到门前护卫面前,这里俱是大业将官把守,应当有人认得这孩子。然而护卫们面面相觑,萧澹澹心道不好。 正在这时大门洞开,走出一个长须文士,他一见宛宛便要开口,却听得宛宛脆生生地喊道:“阿耶!” 那文士神情微变,眼神扫向宛宛身旁的青裙妇人,凝神片刻蹲身对宛宛道:“你竟把阿瑶甩开了,害我派人苦寻,这会儿正要去禀姑臧令帮忙。回去若叫圣人知道我为你闹出这般动静,阿耶性命都难保。” 宛宛立时缩成一团埋入他怀里,伸手向后指了指:“多亏嬢嬢送我回来。阿耶快请嬢嬢进去坐坐喝杯茶吧。” 这长须文士颔首,抱起她道:“自然要谢过这位夫人。夫人府上何处,某稍后略备薄礼奉上,以酬大恩。” 宛宛闻言挣扎起来,这文士轻拍她的背安抚,宛宛立时不再动,萧澹澹想此处尽栖大业人,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想来。既对方无意留客,他也不必节外生枝,见对方也不像什么大意疏忽的粗汉子,便放下心摆手拜了拜告辞。 那人也不再挽留。 此时天色已晚,酒馆更要筹备夜市,他便步履匆匆地赶回了春柳岸。 文士抱着被他点了睡穴的宛宛进去,待转入内堂一处暖阁内,他立时放下宛宛屈膝告罪。 醒转过来的宛宛已在一个熟悉的怀抱中,她揉了揉眼睛想把今日所历一切都告诉阿耶,想来想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便先问道:“阿耶,‘凉州女,肤如玉,红汗交流坐貂裘’,唱的是什么意思,是说阿娘很美吗?” 抱着她的人不作声,宛宛又道:“阿娘好美,好多人盯着他瞧。” 萧岺月拿着沾湿的帕子一点点擦拭女儿脸蛋上的痕迹,缓缓道:“宛宛不想别人瞧他吗?” 宛宛点点头。 萧岺月低头亲了亲她的额角:“我也不想。”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月出照凉州 时称南有建康,北有姑臧,北地繁华多系于此城。张氏自西晋起出镇凉州,破鲜卑讨贼寇,一族威震西北。而后雁门失守北寇南下,河西一带由张氏据守,数十年来苦御胡族,换得此地太平。张氏此前虽自立,但心犹向正统,几番波折后总算与退守建康的大业朝廷取得联系。这次大业使者受命北上,西凉王张锡大喜,特下令免城中各市一个月市税,好叫王使们领略一番姑臧的富庶繁荣。 既得了免税令,各家商户都铆足劲要在这一个月间多做些生意,晚市也比平常更热闹。春柳岸顺势启出了不少窖藏,在门外亦支出一排简易桌凳,只盼来宾尽兴,喝得痛快。 萧澹澹自送还宛宛后回到店里就不曾歇过。下酒的炒菜有后厨预备,但是卤的牛羊驼肉都由他亲自下料烹制出炉。堂前支的大锅旁有如玉美人香汗淋漓地舞起双勺,怎么看都是一副可佐以下酒的美景,这也可以算是萧澹澹招揽客人的一个绝招。 在商言商,别的酒家请来胡姬乐舞,那么他稍卖自己的色相,能比别人省下一笔钱,何乐不为。 在盖上锅盖收肉汁的间隙,萧澹澹另起一只铁锅,浇入热油洒入各式香料炒香,而后倾下一篾箩胡豆,一瞬间锅中滋滋作响,热油飞溅,他挪开半身颠炒起铁锅,把一锅子胡豆爆炒到金黄酥脆,而后一敲铜铙,伙计闻声就出来捞胡豆装盘端到各人面前。 有人专爱看美人在灶前的模样,因此离炉灶近的桌子难抢,常七八人围坐一团,借着酒兴打趣这绝色的酒娘。 萧澹澹不声不响,听到了什么也只作不知。他心知男子心性多半如此,自己也不曾十分清白,各取所需无须介怀,偶尔一笑飨客,把他们迷得七荤八素,日夜惦记要在这春柳岸喝上一杯。 今夜月色甚好,南市坊门更挂满了灯笼,恍如数月当空,映得夜如白昼。萧澹澹只在那抬眼望月的一瞬愣了愣神,而后低头重启炒锅,一把热油浇下,继续翻炒起下酒的胡豆。 伙计们心疼他恐要臂酸,把他劝下去休息。他解下头巾露出盘叠的发髻,怕发松了就随手抽了根竹筷簪好,绕过各桌酒汉进了后院。 众人看他的妇人髻皆心中纳罕,可惜姑臧城中的人多说不出程六娘兄妹的来历,并不知这绝色美人从何而来,夫家是谁。 走到稍静一些的后院,萧澹澹打了水洗手,擦净汗湿和蒙了油烟的脸,从蒸笼中取出外皮变潮的肉饼,坐在石几上一边吃一边撕下一些喂给趴在他脚边的小黄狗。 其实这一日下来他有些累了,但酒家不歇他也不歇,这样热闹和充盈的日子他要好好珍惜。 嚼完了一整个肉饼,他忽然想难怪宛宛会吃吐,那么小个人吃下这个饼子还要吃下那么多饭菜,真真是连喉咙眼都要塞满了。他没有养过孩子,实在是不懂这些,他把医师开的药方子塞给了宛宛,希望她能乖乖地告诉父亲。 这个孩子,生得漂亮,生得机灵,生得骄纵,又生得粘人可爱,难怪她父亲这番远行都要带着她一道,想来是极为疼爱她的。 萧澹澹想着想着笑意渐淡,他知道自己会想起其他的一些事情,便连忙起身要往前堂走。 正在这时听得有个小伙计道:“程将军来了!” 萧澹澹闻言一喜,忙小跑去迎。 这程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化名程旭的温诚。 当年温诚随冠军将军冯凭一道获罪,正在流配之际得了赦免,并被遣往徐州,与此同时他还得知了表妹萧澹澹过世的消息。 澹澹是萧府中不起眼的孤女,缘何会意外早殇。温诚既心痛又存疑,更觉萧氏来人的用意诡异。他与澹澹只是服制最轻的外亲,萧家竟会特意来报,思及澹澹在萧府的艰难处境,温诚只能想到她必不是简单病故,其死定有隐情。为此他宁做逃兵,想方设法潜入建康,终于探得消息说澹澹此前被府里送到了郊外毗卢寺,毗卢寺失火她亦殁于此地。再等他查到毗卢寺周边民户,到了曾经收养毛毛的刘大叔家中,得知澹澹一行晚间犹在山下。他推算无论如何澹澹也不会在失火前回寺,那又怎么会死于那场大火?他越发觉得蹊跷,便从那场大火处重新查起,一直随萧岺月的行踪到了山阴,那时已是第二年夏。他刚想在小行川周围打探,便被神秘人拦住,那人自称澹澹的三叔。这位萧三叔为他换了名姓,叫他至太原郡置产,好好照顾澹澹。 等他真正见到长大后的澹澹,是在他们相别七载之后。澹澹长大了,和记忆中的妹妹相似却又不同。他不知如何叙旧,却听得澹澹开口对他笑道:“表哥。” 他们相伴同行,再从太原一路出发,决定去投奔最近的汉人政权西凉。而后他竟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被后赵掳劫的张锡之女张娇,并在护送张娇回姑臧后娶了她。 他不知道澹澹此前经历,亦如澹澹不知他为何会在太原。他们两个自小相伴长大,于此乱世之中不但能得以保存,更能有如今太平安定的日子,已是幸运,便不再提起过往。 这些日子温诚作为张锡的女婿亦赴各处招待王使,今夜宴毕,他想到此前同澹澹的约定,便赶到了春柳岸,要同澹澹一道把那坛子私藏的樊氏明光酒偷偷喝了。 他本就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这段时间的来往应酬叫他累得够呛,一进春柳岸便先请伙计割肉,坐下先啖两块大肉再说。 有人认得他,便想来敬酒,被他摆摆手回了,而后大饮三碗笑道:“我妹子的生意承蒙各位照应,某不胜感激。饮酒不序尊卑,诸位莫因我断了兴致,照饮照吃不误,某在这里谢过。每桌更添三碗,算程某做东!” 言毕诸人皆欢喜,重又唱和喧闹起来。 温诚灌下三碗烈酒,觉得比席上快意多了,这时更见澹澹自后院迎来,起身道:“妹子,今日你辛苦啦!” 温诚虽知萧澹澹为男儿,只是他二人路上为避耳目装扮为年轻夫妇,而后救得张娇来到西凉,萧澹澹也不曾复男身。温诚知道他被当作女子教养多年,一再劝他换回男儿身份,自己再为他寻觅一桩称心婚事。萧澹澹不允,温诚也无法,直到春柳岸程六娘之名愈盛,他竟再也劝不得了,只能无奈地以妹子相称。妻子劝他澹澹此举必有其意,不必太过勉强。温诚亦觉有理,只盼澹澹往后顺遂。 萧澹澹见表哥面有喜色,朝他眨眼示意,将他请到了后院。 温诚听到过不少风言风语,知道有人揣测他同澹澹的关系,这才执意要混在前堂众酒鬼中以防别人多嘴。萧澹澹却不管,只要表嫂明白,他何必计较外人多言。 等坐到中庭石桌上,萧澹澹从桌下捧出那坛子酒,笑道:“宝贝在这儿。” 温诚接过撕了封口一嗅,赞道:“妙,不愧是樊当家的手艺。” 萧澹澹一边替他倒酒一边道:“我可忍了好久没先自己尝了。嫂嫂近日如何?” 温诚满饮一杯,回道:“这回该是个闺女了,一点儿都不闹她。方才我回府去看她,她早已歇下,我便赶忙来找你吃酒了。” 萧澹澹笑道:“那就先恭喜表哥你儿女双全了。待过了这阵,你得多在府中陪伴嫂嫂才是。” 温诚颔首:“四十年复通朝廷,主上喜极。我也盼着何日能共击北贼,收复中州。” 萧澹澹想到祖母身世,不禁感慨:“河山倾覆,百姓流离,希望这天下澄清的日子早些来吧。” 温诚饮下一杯后道:“建康力主北伐者苦劝圣人,这才叫主上得了封王之诏。只是张氏自立多年,建康多有疑忌,这回来使也是试探。只怕没那么容易共举大事。”说着他又道,“紫塞春,春柳岸,这里是忘忧的地方,便不与澹澹说这许多了,咱们好好地将这酒饮尽了,不辜负樊当家美意和澹澹的心意。” 萧澹澹举杯饮尽,更指了指一旁:“明光酒难得,旁的酒我这里不缺。表哥若觉得不解瘾,咱们便喝个不醉不归。” 温诚闻言大笑道:“真是奇了,我在军中多年才练出的酒量,怎的你就天赋异禀酒量惊人呢!” 萧澹澹也哈哈笑道:“你都说我天赋异禀了。或许正因为我流着太原澹台氏的血,我父亲那么爱喝酒,我也爱。骑马不也是说学就学会了吗?想来当初将我充作女儿养也是对的,不然我必是难管教的烈性子,怕是比表哥你更不服管,那家里不是闹翻天了?” 温诚听他的话,想来是不以幼时经历为苦了,心中大慰,又心疼他,一拍石桌道:“改日再去竞马!” “好!”萧澹澹站起身来一饮而尽,“待我再有些本钱,便去试试养马。军需之重首推战马,不能叫羯人把我们的马都抢去。” 温诚知他酒一喝多便会话多,笑道:“壮士先坐,马场不是寻常生意,你先将春柳岸好好经营再图来日吧。” 萧澹澹点点头,他抬头望着天上圆月道:“城头月出照凉州,春风来度玉门关。盼天下一家,我们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这时四周酒肆乐声大盛,温诚听到了笑道:“这个月官署办的宴多,南市胡姬的舞都来得晚了些,她们实在辛苦。” 萧澹澹抱起酒坛:“走,咱们上去看不花钱的。” 他说的是春柳岸楼上搭的一块平台,平日里拿来晾晒腌肉和香料。萧澹澹抱着酒坛领温诚上去,坐到压着腌肉的大石块上,指了指街对面:“喏,看得很清楚。” 温诚摇了摇他怀里的酒坛,道:“快喝完了,这些留给你。舞我也看过了,就陪你把这坛子喝尽了。” 萧澹澹“嗯”了声,举起酒坛仰头灌了一口,迎面是微凉的夜风,他不禁道:“表哥,我们十多年后竟能在这姑臧城中相聚,人生真是玄妙。五年、再五年,我们还会在哪里,去哪里呢?” 温诚又忍不住道:“就盼着有人知你冷暖,能好好照顾你。” 萧澹澹知道表哥一直想让自己复男身娶妻生子,他不由得道:“我自己就很好,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只要你们一家安好,只要、只要崔嬷嬷……”他想起分别多年的崔嬷嬷和春草,眼眶竟湿了。他揉了揉眼睛嘟囔道:“西北就是太干,风里又有沙子……” 温诚避过不去看他,道:“你若真的不放心,这回便叫他们捎信给嬷嬷。” 萧澹澹摇摇头:“不行,我答应过他,绝不再同任何人联系。咱们在姑臧很好,我是程六娘,我不是萧澹澹、也不是什么乔兰,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我自己做的生意立的门户,哈哈虽然难免借了程将军你的势……我过得很好,我想她们也会好的,他也答应了我。” 温诚听着他的话,忍不住道:“萧岺月,你的那位大堂兄……” “不要!”萧澹澹放下酒坛捂住耳朵,“没有萧澹澹,没有他。” 酒坛中的酒尽了,温诚劝萧澹澹同他一起下去。 萧澹澹摆摆手:“既上来了,我看看腌肉收干得如何了。方才隐隐有雷声,我看夜里要下雨,得把它们收下去。” 温诚要帮忙,他摇摇头:“都快半夜了,两个时辰后你又要去宫中当值了,赶紧回去歇会吧。” 温诚便下去,吩咐了一个伙计上来帮忙。 萧澹澹搬开一块大石,蹲身去察看,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他一骇,转头便见是伙计李蛮儿。 李蛮儿又兴奋又怕,面色潮红地对萧澹澹道:“东家,让我做你的男人吧。” 萧澹澹真想斥骂他,又听得他道:“我知道东家你是男人,你做这打扮只是想有个男人。我能做你的男人。” 萧澹澹立时怒起,举起大石便要砸他。 李蛮儿慌忙闪过,一边道:“真的,我不爱女人,我不是为了骗东家钱财。” 萧澹澹放下石头,沉声道:“你在这里也做了大半年,我不曾亏待你。待会儿结清了工钱你就走吧。” 李蛮儿疑道:“东家,你何必这样苦自己喝闷酒?我身板好,那活儿又大,和我在一块儿一定快活。” 萧澹澹忍无可忍:“你给我滚!” 李蛮儿还想上前,急声道:“真的,你想做妇人便做妇人,要我做你好哥哥好弟弟还是丈夫的都成,我就喜欢东家,喜欢你。” 萧澹澹大步上前猛击了他一下,斥道:“你管我想做什么,少自以为是。再胡言乱语,我连工钱都不给了。” 李蛮儿站稳了,扯开短打衣襟道:“真的,东家同我试一试便知。”他露出半身蜜色腱子肉,说着便想上来抱住萧澹澹。 正在这时一阵劲风袭来,径直穿破他头巾,是一支利箭插在了他头顶发髻上。 李蛮儿伸手去抓,萧澹澹已顾不得他,转身便向箭来的方向望去。一整个南市店铺林立,满眼都是灯火和店前彩帜,他看不清那处的情形,又连忙连推带搡把吓愣的李蛮儿赶下了楼。 李蛮儿拔下箭立时披头散发,萧澹澹冷声道:“你可晓得敢出去乱说,下回这箭就往下三寸了。” 李蛮儿冷汗涔涔只知应是,拿了他结的工钱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萧澹澹心中慌乱,把箭折成两半攥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等李蛮儿离开许久,他忽然如梦初醒面色煞白,连忙找人交代好,然后自己牵了马从后院驰出,往李蛮儿的家去。 那两段箭被他攥在手心中磨得生疼,他又想起当年自眼前掠过的火箭,一时心跳如擂,一路上留意路边可有李蛮儿的身影。 等他穿过一条窄巷,总算在路旁一棵大槐下发现李蛮儿的身影,他在对着水洼盘发髻,似乎并无异样。 萧澹澹松了口气,勒马回去,再过那条窄巷时被人挡住了去路。 来人身披轻裘,走上前来伸手抚了抚萧澹澹座下的大马,缓缓道:“澹澹这么急,是怕我杀了那莽夫?” 萧澹澹举起箭头那端就要向他的手扎去,萧岺月不闪不躲,那箭头停在了他手背上。 萧澹澹颤颤道:“你滚开。” 萧岺月抬头望向他,望着月色下泪眼盈盈的萧澹澹,叹了一声:“我不想现身的,我也不会杀他。” 萧澹澹将两段断箭掷到他身上,咬牙切齿道:“那你就不要出现,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萧岺月注视着他,许久以后方道:“澹澹,你是害怕我害怕得哭了吗?” 萧澹澹抹掉泪痕,点点头,哽咽道:“我害怕,我怕你又要把我的一切都弄坏。” 萧岺月低下头去,微微颔首,沉声道:“别怕,我很快便会走了。”说着他转身朝萧澹澹扬扬手,而后转出了巷口。 萧澹澹失力一般软倒,这时远处雷声大作,不一会儿豆粒大小的雨滴打下,他连忙拍马回去。 这场突然袭来的骤雨叫他眼前模糊,他擦拭着睫下水痕,越擦越模糊。耳畔的雷声轰隆隆震得他心乱如麻。他忽然觉得好累,只想立刻躺下,执缰的手也渐渐软了下去…… 意识渐失之际他感觉自己翻身落入了一个怀抱,耳边是一声深深的喟叹。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情有千千结 这场骤雨来得如此急,坐在春柳岸店外喝酒的食客们帮着店里伙计一道支起油布篷,躲在篷子下续摊。如今大家都被困在这一场雨中,店里又没有掌柜,众人便闹着几个伙计添酒加肉。伙计们一边勉强应付着,一边盼着东家快回。 街上的摊子收得差不多了,悬挂的灯笼和彩帜也被撤下,整条市街上只摇晃着仅剩的几处昏黄的灯火。春柳岸的大锅熄了,风雨裹挟着往店里卷,凉意顿生。伙计搬出暖炉生火,粗豪的汉子们也不拘场合,纷纷褪下淋湿的外衣裤丢到暖炉盖上烘干。一屋子赤条条的身子,大家相视而笑,继续推杯就盏。 这时街上传来达达的马蹄声,有伙计警醒,立刻跑出去瞧,见果然是东家的马回来了。雨帘重重,他只能依稀辨出骑马的人不是东家,马上警铃大作,抄起支在一旁的门闩便冲了出去。他迎上“盗马贼”,正要喝问,那人便从马上一跃而下,这时他才看清东家竟被那人抱在怀里。 了不得了,伙计大喝道:“兄弟们快来!盗马贼挟持了我们东家!” 这一声吼开,店里立刻冲出十多个赤膊汉子,个个怒目圆睁,眼看便要上手。 萧岺月揭下裹在萧澹澹身上的貂裘,灌力挥开围来的人,快步走入店内,沉声道:“你们平素都是这么喝酒的?” 众人躲闪到一边,见这陌生男人虽一身淋得尽湿,行止却有莫名威压,面面相觑之后有人出声喝问道:“你是何人?” 见萧岺月径直要往后院去,有人吼着“这人好大的胆子”便要上来抢过萧澹澹。 萧岺月闻到这酒家中各路浓重味道,不禁蹙了蹙眉,沉声道:“那件紫貂千金难得,看你们中谁能得了。” 众人的目光不禁落到门口那件被丢在地上的貂裘上,有人早识得这是极品的皮货,一听这人的话,便疾步上前去夺,一时间一群人都哄抢起了那件紫貂。伙计们虽为所动,但仍惦记东家安危,几个人合围上来要擒萧岺月。 萧岺月将萧澹澹抱得愈紧,冷冷道:“他们果真都对你死心塌地呢。” 有人忽然意识到什么,小声在同伴耳畔窸窣道:“他不会是咱们东家的那个吧……” 萧岺月便道:“你家东家劳累昏倒,我送他去歇息,尔等切勿误事。”他想了想又道,“烧足热水送到门口。”说完便抱着萧澹澹转入了后院。 他这样的做派更坐实了猜测,几个伙计面面相觑,许久之后有人道:“咱们还是照做吧,他连东家睡哪儿都知道。” 一群赤膊汉子在前面为着一件名贵皮裘打作一团,萧岺月已将萧澹澹送到了房中。此刻他顾不得先打量此地,只目不斜视将萧澹澹身上的衣物尽数剥除,而后抱来棉被将其拢住。 萧澹澹面色煞白,萧岺月拿来干巾替他擦拭着湿发,不禁低声叹道:“澹澹,我让你这么害怕吗?” 萧澹澹陷入长久混沌的梦里,只觉得周身冷,围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下意识去倚靠身旁的热源。 萧岺月凝视着他颤颤的羽睫,就着室内一豆青灯方敢放肆向下寸寸打量。 一别经年,他只觉得澹澹应当是长大了,可却说不来究竟是哪处变得不同了。他同澹澹的相处只一年有余,分别却是很久了。他常常在宛宛的脸上找寻澹澹的印记,却终究越发难忆起心底的模样。 老天好像在等他忘记,等他放弃,等他向终要分离的命运投降。 萧岺月想,老天爷还是输给我。 他伸手轻轻地抚过萧澹澹微颤的唇瓣,而后俯首隔着一指吻下。他不禁暗想,这实为趁人之危,若澹澹醒着,必不肯叫我近身的。 萧岺月苦笑着放下萧澹澹,来到门口去接送来的一桶热水。 送水的伙计不住朝里头打量,萧岺月冷冷道:“难道你时常这般关心你东家的起居?” 那伙计面嫩,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看着这人沉下脸色大着胆子道:“我不是要偷看什么,实话同你说,东家的兄长是大官,有兄弟去他府上报了,待会儿便来。”他说着又从身后推出一个老妇,大叫道,“秦婶快进去!我们挡住这人!” 果然又从一旁跳出一人来要联合制住萧岺月。 萧岺月知他们是为澹澹好,轻易伤不得,只能斥道:“我是你东家的夫君!” 秦婶是过来人,虽被踉跄着推进屋里,一听这话还是先回头打量他,再看里头东家被裹在被中的情形,心里信了几分,心道这几个毛崽子只知在东家面前逞能,哪知这男女事?她看眼前这郎君样貌气度便知不凡,道难怪东家连王府小公子的屋里都不肯进,原来在这儿有段情缘。 她出来拦住二人,对萧岺月道:“我们东家日夜操劳,独力支撑我等数人生计,十分不易。此番你们夫妻得聚,勿再作分离,惹得她女人家这般辛劳。”转身又道,“去去去,莫挡在东家的房门口。” 萧岺月不知何故竟十分动容,展颜道:“谢过婶子体恤,岺月定不负婶子所嘱。” 他这般郑重,倒叫秦婶有些赧然,对萧岺月道:“热水送来了,淋了雨的人耽误不得,老身帮着一道替东家擦洗吧。” 萧岺月微微侧身一拦,她先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放低了声音道:“不能折腾,早些叫她歇下。” 萧岺月本无此意,被这样一说倒不自在起来,微微点头。 秦婶带着俩小伙子离开,萧岺月才算彻底清净下来,抱起萧澹澹便泡进热汤里。 屋里的暖炉也着了,萧澹澹周身有了暖意,意识也渐渐恢复了。他记得倒下前落入了萧岺月的怀里,刚有意识便是一惊,猛地从水中坐起,哗啦啦的水声叫他清醒了许多,一看周围陈设竟是自己屋里,再看萧岺月也在,一时想不明白,先倒回桶中,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道:“你怎么在这儿?” 萧岺月在用热水替他再灌一遍发顶,见他醒了也是一喜,便道:“自然要送你回家去。” 萧澹澹迷糊之中想到什么,又是一惊:“你把我的伙计们怎么了?” 萧岺月疑道:“我把他们如何?” 萧澹澹拽住他袖口道:“那他们怎么会放你进来?” 萧岺月觑了觑眼睛,萧澹澹顿觉寒意升起,脸色一变。萧岺月见他这般防备的神情,面上不由得有了颓意,缓缓道:“我不曾伤他们分毫,我只说,我是你夫君。” 萧澹澹先松了口气,而后又提声道:“他们怎么就信了!” 萧岺月将他按回浴桶中,冷笑道:“为什么不信?难道我还没有那些莽夫配得上你么?你倒是同我说说,你这‘春柳岸’时兴脱光了喝酒吗?” 萧澹澹面色涨红,羞恼到话都说不利落了:“胡说!我这里、这里最正经不过,是最、最正经不过的酒家,哪里有什么脱光了喝酒的!” 萧岺月冷哼一声:“就在方才我送你回来的时候,店里可是一屋子赤条条的男人呢!你在的时候他们也这样?” 萧澹澹被他说得伸手捂住了眼:“那是我不在,他们必是在外头坐着淋了雨才这样。我这里平素好好的,没你想的那些腌臜事!” 萧岺月想到今夜所见那该死的蠢夫抱住澹澹的模样,再想到一进这春柳岸所见各色赤膊男子,登时抑制不住,问道:“‘凉州女,肤如玉,红汗交流坐貂裘’,唱的又是什么?” “这……”萧澹澹不知为何心虚了半晌,随即又想到这人凭什么质问自己,便强撑了声气道,“这是凉州街巷常见的曲子,怎的我这儿就唱不得?” 萧岺月气得发抖:“对着你唱呢!他们倒是哪里见你肤如玉红汗流了?” 萧澹澹抓住他把柄,一把拍落他按在浴桶边沿的手道:“萧岺月,你窥伺春柳岸多久了?你又做小人,你混蛋,你……” 这些年来听了这么多俚语,偏这时气得一句话都骂不出,萧澹澹自恨嘴拙,泼出一捧水激在萧岺月身上,怒道:“你走,我不要你呆在这儿!” 萧岺月欺身而上,冷笑道:“六娘子,你想叫谁呆在这儿?” 萧澹澹抱臂道:“你走,总之我就不要看到你。” 萧岺月闻言站直了道:“好,我今夜也淋了雨,我又用了一件紫貂换进你的店,那我也能在这儿脱衣了吧。”说着他就褪去了自己湿透的衣服,不由分说踏进了浴桶中,一下子将萧澹澹逼到一角。 萧澹澹被他赤身贴近,蜷缩道:“我打不过你,却不代表我不会同你打。” 萧岺月忍不住笑了,靠后倚在浴桶边沿悠悠道:“听闻六娘子你有任侠好义的好名声,常接济穷困。既是磊落儿女,何必在意小节?我冒雨送你回来,求一暖身之所并不过分吧?六娘子何以以怨报德?” 萧澹澹听了他的话,转身冷冷道:“你问得极是,何以以怨报德?萧岺月,我正该问你这句话。” 萧岺月收了笑意,萧澹澹更捉过他的手探入水下,放在了下腹。 萧澹澹领着他的手指抚过那道仍凸起分明的刀疤,缓缓道:“萧岺月,拜你所赐,恐终生不能释怀。” 萧岺月徐徐抚过那道疤,指尖全无情欲意味,他注视着萧澹澹的眼眸,而后合眸叹道:“我深悔者,我不悔者……” 他缓缓起身踏出浴桶,拾起地上外衣披好,走到暖炉前烘了烘手道:“澹澹,这些年有没有遇到什么喜欢的人?” 萧澹澹不做声。 萧岺月用干燥的手替他取来干巾,一边道:“你临走系上的红绸我收好了,每年桃花开时仍奢望能在花枝上看到一抹红色。我重修了毗卢寺,前年方完工,而后舍身数次,不知能不能在佛前稍赎罪孽。阿翁亦在那年过世,再无人阻拦我找寻你的踪迹。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是不是晚了?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连恨都忘了恨我。”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要疯了,也可能已经疯了。我甚至想,我投生人世至遇到你的十九年如此顺遂,是不是早就耗尽了福分,耗尽了运气,以至往后只能苦熬?我素来做谋事者,叫我信天命,那实在是让我很不甘,但至绝望处,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便是信了命又如何,我就此了结了心意,或许也是你乐见的。” “澹澹,你是不是希望我,死心?” 他站定在萧澹澹面前,而后缓缓屈膝半跪,注视着萧澹澹道:“是不是?” 萧澹澹踏出浴桶裹住身子,慢慢地走到他身后,叹了一声:“我如今很好,想你也不会太糟。这几年我们彼此见不着,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往后还有数十年,心伤也好,体肤之痛也罢,都会渐渐消失的。我并不是带着对你的恨离开的。不是我对你不一般,而是我从小就不会恨别人,我要忍、我要设法想开,日子才能过下去。对你也一样,我忍着、我设法安慰自己,但是那太累了。我心里装着一个你,比装其他任何人和事都累,太累了。后来想不起你了,我在姑臧在这春柳岸活得有滋有味。哥哥,我还叫你一声哥哥吧,我想我们都好好的,却也想我们再不必见。” 萧岺月身子微颤,仿佛一下子被人抽去了生气。许久之后他缓缓起身,竟还能笑出来:“澹澹不恨我,还能愿我好,实足心慰,再没有比这更好了。” 他又从一旁衣箱中替萧澹澹抽了件夹袄出来,一见这碧色便笑:“澹澹还是爱把自己打扮得跟水葱似的,但衬得你肤如玉,是极美的。” 萧澹澹背对着他,沉默了半晌低低问道:“嬷嬷、春草、毛毛、三叔、岑管事,他们都好吗?” 萧岺月点头,又意识到澹澹看不到,便走上前给他递上夹袄,便道:“都好。春草想晚几年嫁人,仍陪着嬷嬷,你不必担心他们。” 萧澹澹默默地展臂套进夹袄,这时门外人影晃动叫二人皆顿了顿。 正在萧澹澹要出去察看时,不曾闩上的门便被轻轻推开一缝,随即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小僧冒犯了。” 萧澹澹失声道:“弥大师!” 弥觉思在门外道:“主人,小僧尚未探得澹澹根本如何,你怎的又擅自……”他语气沉痛。 萧澹澹还不解,萧岺月已经沉声回道:“你这淫僧胡言!” “阿耶,你同阿娘在一起也会生气?”脆生生的声音叫两个大人僵住了。 门又被推开一些,挤进来一个小脑袋,对着萧澹澹笑道:“宛宛来了。” 最新最全,实时更新,永久免费 竟无语凝噎 萧澹澹看到那张可爱笑颜,瞬间心神大震,下意识去看身后的萧岺月。 萧岺月此刻已大步上前,又听得宛宛童稚的话语:“阿耶和阿娘刚才在洗澡吗?” 萧岺月一滞,随即双手将她提起,凌空平移了出去。 宛宛挣扎着嚷道:“我要看阿娘!” 萧岺月沉声对弥觉思道:“我几时命你将她带来了?” 弥觉思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你也不曾说不能带来。宛宛被雷声惊醒,又因你深夜未归,哭闹不止,我只能带她来见你。” 宛宛一听这话,连忙点头道:“对,宛宛一直闹着,弥大师就只能带上我啦。快让宛宛进去!”她竭力想从父亲的臂膀下挣脱,还嘟囔道,“阿耶怎的浑身湿漉漉的……” “哎,主……” “住口!”萧岺月喝住又想胡言乱语的弥觉思,而后道,“你先将宛宛抱走。” 这时萧澹澹从房中走出,把扑腾着的宛宛从萧岺月手中抱过,仔细打量起这个孩子。 宛宛安静下来,与萧澹澹四目相对。 萧澹澹捋过她额前沾湿的发,缓缓道:“白天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宛宛望着他夜色中沉静的面容,忽然鼻子一酸,展臂勉强揽住他,开始嘤嘤哭泣。这一下萧澹澹也无措了,只知轻声安抚她,无奈之下只能眼神求助萧岺月。 萧岺月从旁看着,心中亦是万般滋味。他本不欲这么快便叫澹澹同女儿相认,只是宛宛人小鬼大,这回又擅作主张跟了来,便在这般尴尬的时候相会了。 萧岺月上前抚着宛宛的背道:“宛宛,不可以哭。” 宛宛埋在萧澹澹肩窝,听到父亲同自己说话,想起了父亲从前千万叮咛的话,立时抬起头来,边抹着眼泪边挤出一个颇为滑稽的笑容,哽咽道:“阿娘。” 萧澹澹看她满脸泪痕,只能抱进房里找巾子给她擦脸擦手。宛宛坐在他膝头,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他。 萧澹澹抬头对萧岺月道:“你同弥大师先出去,我要同宛宛说说话。” 宛宛一听立时转头望向父亲,眉头微微蹙起。 萧岺月舒了一口气道:“你放心,我会走的。” 萧澹澹原以为他在同自己说话,再一看竟是父女俩四目相对在较劲,不免心中纳罕。 待两个人一出去,萧澹澹便坐到榻上,把宛宛抱到一旁,问道:“你是自己过来的,还是你、你爹让你来的?” 宛宛睁大眼睛注视着他,开口道:“阿娘,有没有人欺负你?” 萧澹澹怔了一下,随即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会有人欺负我呢?我很好啊。宛宛,你……”他有很多话要问,却又都不敢问,只能摩挲着宛宛的小手,低声问,“路上吃得惯住得惯吗,来姑臧后呢?” 宛宛揪了揪自己的脸蛋肉:“胖了一点。” 萧澹澹望着眼前这个娃娃,想到自己当年一眼都没看过她,甚至不知道她是个女孩子,如今她长成会蹦会跳会哭会笑的模样,一口一个阿娘,难免叫人有些恍惚。 萧澹澹握着她的手,喃喃道:“宛宛不胖,都是宝贝肉。” 宛宛忍不住笑了,又问:“阿娘觉得我们生得像吗?” 她这样一问,萧澹澹想起白日里那些妇人说的话,不由得抚上宛宛细嫩的脸颊,而后微微摇头道:“我看不大出像不像,有人说像,那应当是像的。宛宛,你在建康长大?那你,你的母亲对你好吗?” 宛宛有些疑惑,歪着头道:“宛宛的母亲就是阿娘啊。”但她随即反应过来,正色道,“我才没有旁的什么母亲呢!” 宛宛越想越不对劲,捏紧了小拳头道:“阿娘怎么会问我这个?你在这里吹沙子,我和阿耶都不放心你,一心想接你回去。他怎么会停妻另娶?这种事可是了不得的大错呢!” 萧澹澹听了不对劲,指正道:“姑臧城里没沙子,这里不输建康,你也看到了。还有什么停妻再娶云云,萧宛宛,你父亲未免教得太多了吧。” 宛宛连连摇头:“我不姓萧,我就叫宛宛。” 萧澹澹不知道自己离开山阴后萧岺月同宛宛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他又无心力去细究,只担心宛宛的身体是否有异,便重又抱起她往外走,一心要找萧岺月问个明白。 等他一走到屋外,发觉雨停了,更在此时看到萧岺月步履匆匆地向外走,正疑惑时听得一声厉喝:“哪家贼子敢犯春柳岸?” 萧澹澹面色一变,放下宛宛对弥觉思道:“烦弥大师看好宛宛,我去看看。” 弥觉思摇摇头:“外头的事自有主上料理,小僧前来便是为了察看澹澹你身体可好。” 萧澹澹看了眼宛宛,而后道:“我很好,宛宛呢?” 弥觉思缓缓道:“除了太聪明好动了些,旁的都很好。” 宛宛不服道:“弥大师竟当着我的面同阿娘说我坏话。” 弥觉思垂眸道:“你看到了吧。” 萧澹澹点点头,犹不放心,继续问道:“都很好吗?” 弥觉思让了让:“你进屋叫小僧把脉探察一番,好叫主人安心。” 萧澹澹心中抗拒,又知弥觉思实为好意,便先搪塞道:“我表兄来了,恐他与萧岺月要起争执,我先去看看。”说着便要走,宛宛连忙跟上,不由分说捉住他的手。 萧澹澹想这鬼灵精是不好打发的,也盼着萧岺月见女儿在场勿要发作,以免惹出什么乱子来。 等他走到堂前,一屋子酒客已经清空了,伙计们也被打发走了。 温诚一见萧澹澹出来便赶紧上前道:“头还晕吗?” 萧澹澹摇摇头,对表兄道:“这是我昔日旧识,在这姑臧城中偶遇,幸得他救我回来。” 温诚笑道:“原是如此,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萧岺月正要开口,萧澹澹拦道:“是卫氏的郎君。他暗随王使前来,没有上报,表哥你担待一些。” 温诚的眼神在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之间流转,而后道:“原是卫郎君。跋涉千里一路北上,辛苦了。” 萧岺月望着眼前这个汉子,不由得道:“这些年有劳程将军照拂,才叫澹澹有了如今的栖身之所,卫某感激不尽。” 温诚听不得这话,面上却不显,只对萧澹澹道:“你淋雨昏倒,想来是这一日奔波太累,回去歇息吧。外头打烊的事我吩咐人帮你弄。” 萧澹澹见他俩都不动,自然也不能安心走,只能强笑道:“伙计不懂事,累你大半夜的奔波。眼看都快天亮,你回去吧,这里我稍微收拾下就好。” 他这么说着,宛宛已经走到一边把一张跌倒的凳子扶了起来。 温诚看着这小女孩的模样,不禁微微蹙起眉来,萧澹澹立时心里紧张,却听得他道:“这是卫郎君家的女公子?” 萧岺月微微颔首。 温诚面色愈沉,对萧澹澹道:“澹澹,这是你待客不周了。这么小的女公子深夜还在外头,你竟不早些送他们父女俩回去。” 萧澹澹应是,连推带搡把萧岺月往外推,宛宛见状连忙跟上,萧岺月便牵起她的手对萧澹澹低声道:“要叫卫某告辞?” 萧澹澹仿佛能感觉到身后表哥灼灼的目光,深觉难以自处,对萧岺月的怨气也重了几分,没好气道:“快走!” 宛宛从萧岺月身旁探出头来,眼巴巴地望着他。 萧澹澹躲闪开眼神,对萧岺月道:“我好得很,不必弥大师多瞧了。你把他接回去。” 萧岺月看他垂眸的神情,心知他极为看重这表兄,此刻自己也无力同他这位至亲相争,只能依言照办。 萧澹澹又回头对表兄道:“表哥你也回去吧,我送送他们。” 温诚点头,萧澹澹便催促着萧岺月快走。 三个人走在湿漉漉的街上,萧澹澹碍于宛宛在场,便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我不曾听表哥说起你也在使团中,便随便编了些话。” “你竟肯为我骗你的好表哥。”萧岺月停下脚步道,“澹澹,我带宛宛来西凉,并不是想要挟你为难你。她想见你,我也只是想叫她见一见你,并无他意。” 萧澹澹笑笑,俯身点了点宛宛的额头:“宛宛担心我吹沙子,想带我回去。可我很好,宛宛不用担心。” 萧岺月暗想这宝贝女儿的聪明劲如今都适得其反,只能叹息一声道:“当然,我也得哄着她,有些话你不必当真。” 萧澹澹冷哼一声:“小孩再小,大人都不能对她撒谎。我幼时虽过得清苦,但舅舅舅母还有嬷嬷他们,但凡答应要给我置办的,便从不食言。宛宛那么聪明,可都会记着。” 萧岺月洗耳恭听意犹未尽,半晌道:“那我不慎答应了她要带你……” “这个免谈。你答应了,我却没有。是你轻言承诺在先,是你为人不慎。”萧澹澹斩钉截铁,又忙蹲身安抚宛宛,“我在姑臧有家有业,过得很好,也没有人会欺负我。方才那位,是你……”他认命了,继续道,“舅父,很照顾我。宛宛不必担心。只是你见着他只作不认识吧。” “为什么?”宛宛拖长了声音问道,“既是阿娘的表兄那便是宛宛的表舅舅,我怎么能装作不识呢?这般不知礼,怎么还是好孩子?” 萧澹澹不知道宛宛对自己的身世有多了解,又怕说得太明白惹孩子伤心,思来想去还是萧岺月惹的祸。他抬头瞪了萧岺月一眼,而后低头安抚宛宛:“阿娘也是第一天见到宛宛,还来不及同他说明。况且你阿耶身份不同,不宜在姑臧城中太过张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宛宛摇头:“宛宛也是第一天见到阿娘,可我恨不得整条大街整个姑臧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我阿娘。白天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只能喊你嬢嬢。可阿耶分明自己也忍不住跑来找你,为什么又要我小小年纪守口如瓶?阿娘是不是嫌弃宛宛,要么就是嫌弃阿耶,要么就是嫌弃我和阿耶?” 萧澹澹按住她叭叭的小嘴无奈道:“我怎么舍得嫌弃你,你不要替你阿耶说好话了。你是你,他是他。他既隐名前来,你便督促他老老实实待完这些日子,老老实实回建康。西凉有赵、秦两国这样的强邻环伺,姑臧城中少不了他们的探子。要叫人知道萧岺月在城中,谁知道会有什么事。宛宛这么小行了这么远的路,我只有心疼担忧,所以才盼着你早日回建康。” 宛宛双眸包着泪定定地望着他,萧澹澹心中莫名一痛。所谓母子连心,他白日里见宛宛有一些不舒服便心急,更何况如今知道这是自己的孩儿,再看她双眸含泪的委屈样,心难免揪紧,却又不能松口说些空许诺的软话,只能抱紧她一言不发。 萧岺月看这一大一小抱作一团,只能叹了一声缓缓道:“宛宛,你答应过我,见到阿娘要不哭不闹,也不能惹他伤心,我这才允你随我一道。如今你竟全忘了吗?” 宛宛抽了一下拼命憋住眼泪,很不甘心地伸手敲了敲他的手背。萧岺月任她这样小猫挠痒似的泄愤,对萧澹澹道:“澹澹,夜里风凉,你快回去吧。” 萧澹澹起身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而后低声道:“你也保重。” 宛宛看着他转身,死死捏住父亲的指尖忍得浑身发颤。她确实答应过阿耶,言犹在耳,此刻便只能忍着。她不知道双亲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世,从小只知自己的娘亲在看不见的地方。父亲一再向她描述母亲的模样,她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样子。直到今天她偷偷甩掉贴身侍女来到春柳岸前,躲在柴垛旁偷看了许久,看着她的娘亲执着木勺翻肉、看着她的娘亲坐到凳头拭汗,她不禁看呆了。原来她的阿娘是这个模样。等她被抱进阿娘的怀里,她更确信,这样暖、这样的软的怀抱,就是阿娘的。 若不是褚先生和阿耶阻拦,她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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