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放眼望去,随处可见热气腾腾的吃食,和走出家门消夜的人们。 这样的人间烟火,与多年前裴獗策马经过的那条乡村小径,已是截然不同。 花溪还醒着。? 长门的灯,却早早熄灭了。 从外面看过去,除了门廊下的一盏风灯,整座宅子都沉浸在暗夜里,如一只匍匐的巨兽。 钱三牛幽幽叹了一声。 他都开始同情皇帝了。 娘子不来接驾,不肯赴宴就罢了,灯都没有为陛下留一盏啊? 寻常人家的妻子这个样子,只怕都要被骂,何况是帝王妻? 马车停下。? 钱三牛小心翼翼打了帘子,手都在哆嗦,还自己替冯蕴找了一个借口。 “娘子兴许不知陛下会来……” “她知道的。”裴獗慢条斯理地拢一下披风,黑眸望向那黑沉沉的宅子,“她在等我。” 钱三牛脑袋上冒出疑问。 这黑漆漆的宅子,他可没看出半分温情。 陛下是哪里来的自信,笃定娘子是在等他? 钱三牛道:“小的去叫门……”? “不用。”裴獗制止了他,将披风往他手上一放,径直从大门走过去,绕过围墙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钱三牛不解地愣了愣,刚要跟上,被纪佑伸手拦住。 “别去。” 钱三牛哦一声,有点纳闷了。 “陛下这是做什么?有正门不走,难不成……要翻墙?” 纪佑眉毛扬了扬,同情地看着他。 “赶紧找个媳妇吧。等你有了媳妇,就都懂了。”? 钱三牛是个老实汉子,闻声更奇怪了。 “纪侍卫不也没有成婚?不,这跟成不成婚有什么关系?” 纪佑侧头看他一眼,勾勾手。 等他靠近,才神神秘秘地问道: “你猜,娘子为什么熄灯?” “为什么?”钱三牛不解。 “笨。”纪佑敲在他的脑袋上,扫一眼,又勾肩搭背地道:“陛下如今是什么身份?他若公然从正门而入,得引来多少目光,又得添多少麻烦?”? 钱三牛眼睛一亮。 纪佑见他明白了过来,轻笑一声。 “陛下和娘子久不相见,并不想被人打扰。你说,一群人磕头请安有意思,还是悄悄到小媳妇屋子里,两个人关起门来说私房话更有意思?” - 冯蕴的房里也没有点灯。 但今日是八月十五,天气尚好,一入夜,圆月便皎洁地挂在天空,如同一盏银白的灯笼。冷月的柔光洒在裴獗的身上,照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俊逸非凡。 门是紧合着的,没有闩。? 他轻轻一推,走进去。 没有仆女守夜,就连鳌崽都不在。 房里帷幔轻飞,他撩开帘子,将莹白的月光放进来,温润地映在木榻上…… “蕴娘,我回来了。” 冯蕴没有回答,好像睡着了,一个人静静地蜷缩着躺在那里,眉眼如昨,看上去孤零零的,被子一直盖到肩膀,整个人显得有些…… 裴獗下意识觉得不对。 她原本单薄的身形,好似臃肿了不少,那张清瘦的小脸,也圆润了。? 冯蕴是在裴獗点燃烛火的时候,醒来的。 她打个哈欠,笑了一下,慢慢拥着被子坐起来。 “等着等着就等睡着了。几时了?” 她脸上是淡淡的浅笑,眼底跳跃着火光,就好像两个人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没有解释为何不去接驾,不去赴宫中夜宴,双眼清寂地看着他,隐现温柔。 裴獗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打量她。 那目光是冯蕴从来没有见过的,也不知该如何去描述…… 就好似穿过漫长的光阴,才从遥远的天边走到她的身边。担忧的,怜惜的,如星辰璀璨。? 冯蕴微微叹了口气,朝他招手。 “离那么远做什么?过来看仔细些。” 裴獗慢慢走近,一身宽衣便服,挺拔冷峻,如雪山青松。 “身子哪里不适,可有叫姚儒来瞧过?为何信里,只字未提?” 冯蕴牵唇一笑,望着他的眼睛。 “看过了。”冯蕴认真点点头。 “怎么说?”? 冯蕴抬眸,微微叹了口气。 “恐怕会有些麻烦,往后我们还想痛痛快快地过日子,是再也不能了……” 裴獗黑眸一沉,眼里好似有寒潮涌动。 他在榻边坐下来,“是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冯蕴垂下眸子,咬着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裴獗眉头微微蹙起,拉过她的手,紧紧包住。 “别怕,你还有我。”? “可是……”冯蕴犹豫地扫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小声道:“陛下当真不介意,有一个人往后会插在我们中间,跟你争抢女人吗?” 裴獗目光一凛。 正要说话,手就被冯蕴拉过去,掀开被子,轻置在隆起的小腹上。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是我肚子里有了他。这可怎生是好?” “你说什么?”裴獗没有动,长久地凝视她。 他不是没有听清。 而是,想再听她说一遍。? 冯蕴轻笑,微微侧身,伏在他的耳边,“我说,裴狗啊,我有喜了。你的。” “废话!当然是我的。” 裴獗突地探过手去,用力搂住她,眼中迸发出一抹惊喜到无以复加的光芒,刚搂上,便又迅速地松开手,好像怕把她碰坏似的,只用掌心小心翼翼地揽住她的肩膀。 “蕴娘……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看着冯蕴隆起的小腹,目光深邃而复杂,哪怕极力克制,也难掩激动。 “你我抛开羁绊,各取所需。” “不谈情爱、不谈婚嫁、不入后宅、不育子嗣。”? “相处时尽欢,分开时不缠。来时欢喜,离无悲伤。” 那个他亲口点头的承诺,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多少次,阻止了他的儿女情长,也让他彷徨犹豫,不敢轻易开口求子。 蕴娘的上辈子,他比谁都清楚…… 光阴流转,能够再次拥有她已是万幸。 她不想让他打破的壁垒,她不愿意再承认的痛,他都可以依她。 哪怕要为此承受千夫所指…… 他甚至已经想好。? 要是这辈子都没有缘分拥有一个孩子,往后就把阿左过继过来。 阿左跟蕴娘亲近,是个机灵孩子,往后也不会委屈了她…… 可现在蕴娘有了身孕…… 他们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激动到胳膊紧绷着,紧绷着,近乎颤抖。 “蕴娘,你掐我一下。” 冯蕴微怔,低低笑了起来,伸出两根白皙的手指用力掐在他坚硬的胳膊上,笑问:“痛吗?”? “不痛。”他的声音喑哑不堪。 “……”冯蕴吸口气,掌心翻转往下一探,再一用力。 “嘶!”裴獗痛得神志一清,“好狠的妇人。” 冯蕴扬了扬眉梢,不无得意地笑,“狠又如何?往后有人帮我了,你可就再欺负不着我了。” 他何曾欺负过她? 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欺负他呀。 裴獗的情绪揉乱在心里,五味杂陈,可他偏是个冷清性子,纵是心里有一片汹涌的汪洋,也没有宣泄的出口。? 他轻抚着冯蕴隆起的肚子。 “几个月了?” “五个多月。” 裴獗盯着那弧度,蹙起了眉头。 他对妇人怀孕的事情,全无概念,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变化,微微叹气。 “我不在身边,他们有没有好好照顾你……瞒得这么紧,连我的探子都不知道。蕴娘,你一个人吃了许多苦吧?” 他没有责怪她的隐瞒。? 只担心她吃苦。 冯蕴轻笑,撩眉瞪他。 “好哇,原来在我长门,安插了探子?” 裴獗:“你又不是第一天知晓?” 正是因为知晓,冯蕴才瞒得那么严实。 因为嘴这种东西,要吃饭,要说话,是最难保守秘密的…… 一个人知道,就会有一群人知道。? 然后让所有人知道。 裴獗低头,吻在她的额头。 “对不起,蕴娘,我来得太迟了。” 第574章 情分未绝 冯蕴莞尔一笑,“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瞒着你?”輞 “我知道,我都知道。”裴獗掌心抚在她的脊背,低低道:“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易了,他如此娇贵,容不得一丝差池。” 迟疑一下,他眉目正色了几分。 “蕴娘是对了,朝中局势复杂,为了孩子的平安,这场戏,我们还得演下去。” 冯蕴勾了勾唇,双眼缓缓眯起来。 “好。” 皇室出生的孩子,并不比寻常人家容易。 不说远的,就前朝的宫中,数代帝王,有多少无辜惨死的皇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夭折在深宫,成为皇权倾轧下的牺牲品……輞 裴獗说的,也是冯蕴想要的。 她原以为要费些工夫才能说服裴獗。 不料,他自己提了出来。 这一刻,冯蕴内心感受到的温暖,远远大于了重逢的喜悦。 她和裴獗之间,即使不说其他,就单单“重活一世”的共同经历,就不是旁人可以理解的,世上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懂。 这份默契,与众不同。 四目相对而视,甚至无须更多的解释。輞 迁都安渡,正常情况下冯蕴很难避免一些人际交往。不出意外,从明天开始,哪怕冯蕴不去安渡,也会有不少人到长门拜访。 别的王公大臣的夫人,也就罢了,她不肯见,也没有人能够勉强,最多得罪人。 可要是长公主这些人呢? 一再拒绝,反而让人觉得有猫儿腻。 裴獗的到来,完美地解决了她的顾虑。 - 天不亮,裴獗就离开了,没有惊动任何人。輞 迁都后的第一次早期后,裴獗就以冯蕴“不接御驾,不尊君上”为由,去了一道口谕,责令冯蕴“禁足长门,好好反省”。 这口谕就很巧妙。 既理所当然地避免了冯蕴与外面的人接触,又恰如其分地宣告了皇帝对爱妻的“无可奈何”,让其他人不敢因为冯蕴被禁足,就敢骑到她头上去…… 毕竟,她连皇帝都不理,也只是禁足而已。 那一道口谕,与其说是惩罚冯蕴,不如说是惩罚他自己。他们的行为,就像寻常人家的小夫妻耍脾气。 为她迁都到安渡,人家都没有给个好脸,不生一下气,岂不是让人笑话? 皇帝哪里是不爱啊,分明是爱得都不知怎么办了。輞 大家都很好奇,皇帝的禁足令会持续多久。 换言之,都在等着,看这对夫妻到底谁先服软。 然而,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冯蕴从那天开始,当真没有走出长门一步,而裴獗也在此后的日子,醉心朝事,勤于政务,好像浑然忘了这一道禁足令似的…… 有那么一个两个的唯恐天下不乱,借机拱火,想往皇帝身边塞女人的官员,不仅被训斥一通,还差点丢了官。 皇帝怒斥:“终日营营,若蝇附膻。此等庸碌之徒,苟且混迹于朝堂,何不回家种田?” 给皇帝送美人,开枝散叶,绵延子嗣,被归为“钻营”“庸碌”。輞 这让原本要催皇帝再纳新人的朝臣们,全都哑口了。 开国皇帝的威仪、手段、智慧,以及长久积累的畏惧,都让人不敢轻易造次…… 毕竟裴獗的杀名,天底下无人不知。 真把他逼急了,“回家种地”大概都是奢望。 这么过了约莫一个月,令人意外的是,最早请裴獗解除冯蕴禁足令的人,居然是唐少恭。 裴獗称帝后,唐少恭被任命为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官职不低,俸禄和油水也不少,配得上他的功劳,等现在那个早已过了花甲之年的太常寺卿退下,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再擢升一级,位列九卿。 按裴獗的话说,唐少恭往后就该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了。輞 太常寺掌管宗庙祭祀、礼乐仪制等事务,并不是唐少恭的志向所在,他这个岁数,也不会很想颐养…… 但他知道,这是裴獗的警告。 没有申辩半句,欣然入职,安分守己。 可今日,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他竟一心要为冯蕴出头。 “冯十二娘为陛下正妻,禁足花溪日久,坊间多有非议,臣以为,有损皇家颜面,还请陛下开恩,饶她这一次。” 裴獗看着他,嘴唇抿了又抿。 “朕的家事,就不劳爱卿费心了。”輞 唐少恭道:“陛下的家事,也是国事。要是陛下不便开口,不如由微臣出面,前往花溪交涉?” 裴獗问:“是太常寺太闲?还是你也想回乡种地?” 唐少恭连忙低头,拱手道歉,“微臣知错。” 唐少恭请旨不成,朝中大臣心里更坚定起来。看来皇帝是真的要敲打一番冯十二娘,不许她恃宠而骄。 老臣们很是欣慰,喜极而泣。 江山和美人,陛下到底还是选择了江山…… -輞 腊月底,寒风瑟瑟。 又要过年了。 许是冯蕴被禁足的关系,今年长门的年味格外的浅淡。韩阿婆操持着,草草办了些年货便罢了,下人们在门窗上贴“福”字,都贴得懒心无力,动不动就叹息一声。 娘子都禁足几个月了,陛下还没有松口的意思。 在他们看来,什么“不去接驾”都是借口。 说到底,还是与外间传闻有关——皇帝啊,就是忌讳长门的部曲,怕娘子拥兵自重,借机敲打,要让娘子主动解散部曲,或是让进行来收编…… 众人担忧极了,哪有心思过年?輞 离除夕越近,说法越多。 冯蕴浑然不理会那些,每天吃得香,睡得香,把几年来的劳累都补足了…… 阿母留下的书籍里,有孕期和育儿的,她都找了出来。 从饮食、睡眠到运动,无不精细。 于是几个月下来,她虽说身子变得沉重了,可,整个人精神奕奕,肌肤养得白皙水嫩,吹弹可破,娇得跟没有骨头似的,每次裴獗来夜会,都恨不得腻死在她身上…… 昨夜裴獗也是在长门过的夜。 赶在天亮前离开,神不知、鬼不觉。輞 他走后,冯蕴又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发现,天已经亮了,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不知哪个粗心的家伙没有把门窗关好,风从缝隙里透进来,冷飕飕的。 冯蕴裹紧被子,正要唤小满关窗,就听到一声只会出现在梦里的呼唤。 “母后可起身了?儿来请安。” 冯蕴仿佛被雷电击中,心跳如同鼓点一般在胸膛里猛烈地撞击。 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被突如其来的震惊所淹没,呼吸停滞了。 她在做梦吗?輞 是醒着,还是沉在梦里? 她用指甲深深掐入自己的大腿,却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颤抖。 她一直在激动地颤抖。 “渠儿……” “渠儿!” 帘帷微动。輞 一个清瘦的小男孩绕过屏风,朝她的榻前走了过来,身侧跟着一个笑意盈盈的宫装女子。 “娘娘,大殿下今日起得早,在外面候半个时辰了,就等着给娘娘请安呢。” 冯蕴看着她。 这是渠儿的奶娘,待他很是亲厚。 可是她早在渠儿三岁那年,就被冯莹借故打死了,等她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尸体都没有见着,听人说,是被一床草席裹着,放在清理夜香的板车上,送出宫去的。 冯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又看着渠儿。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輞 奶娘温和地笑着,看了渠儿一眼,“殿下。” 渠儿应一声,朝冯蕴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 他发梢上还有水汽,面色柔和温润,整张脸都蒙上了一层轻雾般的水汽,白皙、轻柔,如同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儿听闻母后身子欠安,惦记得很。天一亮,便急不可耐地过来,可是扰了母后清静?” “不扰,不扰,你来得……正是时候。母亲也惦记你,无时无刻不惦记你。” 冯蕴想掀开被子,告诉他要为他添一个弟弟妹妹的事,可身子却好似有千斤之重,怎么都起不来。 她朝渠儿伸手,“来,乖孩子,到母亲这里来……母亲想和你说说话。”輞 渠儿微微一笑,欠身一揖,声音有些落寞。 “请母后恕儿无礼。阴阳有隔,人鬼殊途……儿不敢靠近母亲,只能这么远远地看着……” “渠儿……” 冯蕴的眼泪潺潺而下,如同掉线的珠子,嘴里呜咽不已。 “母后不要伤心……”渠儿叹息一声。 明明还是个孩子,竟流露出大人的模样。 “时辰差不多了,儿也该走了。母亲保重!”輞 “渠儿!”冯蕴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不顾一切地抓住他。 “回来。” 她不想让渠儿走。 不想让他离开。 声嘶力竭,大声喊叫。 可惜,就像被人捏住了嗓子似的,发出来的声音虚弱得如同蚊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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