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范思年与秦师礼都是商人,自然以利为先。 “谢先生。”范思年被说动了,“玉华言之有理,我看这人确实难得,不如就先送给几个常客应应急,至少先将满江亏损的银子补上。” 谢逸听完,不怒反笑,说道:“杜公在外担着风险,你们倒好,为了那几两碎银便要坏他的规矩。我且问你,此人从何而来,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以何营生?” 方玉华一一应答。 谢逸又问:“这些是他告诉你的,还是你亲自探查的结果?” 方玉华一时语塞,底气不足地说道:“是他告诉我的。” “既然如此,你怎知他所言是真是假?”谢逸敛起眉目,“清欢阁的规矩,所有猎手必须亲自探查猎物底细,确保无误后将结果列明纸上,待杜公审阅批复后归档记录,方可进行狩猎。你未经调查轻信他人,又擅自将其带回清欢阁,若他是官府细作或朝廷眼线,杜公多年筹谋便要葬于你手!” 方玉华吓瘫在地。 谢逸冷冷看向对面:“范老爷与秦老爷,还有异议么?” “不敢不敢,谢先生定夺就好。” 谢逸从案上走下,抓住霍松声的胳膊,将人从方玉华怀中拽起。 霍松声没骨头似的,一头扣在谢逸肩上。 谢逸居高临下瞥着方玉华:“这人我带走处置,你自己领罚去吧。” 语毕,谢逸直接将霍松声扛起,快步离开了清欢阁。 · 从地面下来需过八十八级石阶,但从地下回去,只消自角门出去即可。 没有人想到,清欢阁地下三层的出口正对着一片旧坟场。 破败坟冢散乱在黄土之上,这里了无人烟,寻常人也不敢到这里来。 一辆马车早早侯在那里,谢逸扛着人上去,还没坐稳,一柄短剑便抵在喉头。 霍松声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旧明亮如星,他欺身上前,压制住谢逸。 车夫听见异动,问道:“谢先生,怎么了?” 谢逸丝毫没有畏惧:“无事,你行你的。” 马车缓缓前行,谢逸偏过头,垂落的眸光洒在泛着冷意的匕首上,说道:“我刚救了你的命,你不谢我,反而用匕首指着我?” 霍松声揪住窗纱,看了眼周围环境:“谢先生不是要处置我么?此时不先发制人,难道要等先生先对我下手?” “我若真要你的性命,方才在清欢阁便已经动手了。” 霍松声扯动嘴角:“怎么,先生不动手,不怕我将你们那些勾当公诸于众?” “擒贼先擒王,你今日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益处。”谢逸凌厉的眉眼被匕首折出几道寒光,“我死了,顺便拉几个商人下水,宫中该怎样还是怎样,大公主与内阁的势力不会有丝毫撼动。” 霍松声瞬间变脸,沉声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自然是将军想知道,又无法知道的东西。” 霍松声正要逼问,忽然动作微滞。 谢逸轻轻一笑:“将军,头晕吗?” 霍松声猛地甩了下头:“你……” “可不是我。”谢逸略显无辜地推开霍松声,“在你进入清欢阁之前,方玉华就给你下了‘春日宴’,这是规矩。将军体质过人,药性竟然隔了这么久才发作。” 霍松声手上一软,匕首掉落在地。 他软倒在谢逸身边。 “将军没听过春日宴吧?”谢逸缓缓地说,“相信将军进来时都看到了,那些失去神智,被疯狂和肉欲击溃的男男女女,都是拜春日宴所赐。” 霍松声脑海中短暂的闪回一些片段,很快被一波高过一波的热潮掩埋。 烈马奔驰的声音在寂静的荒野中格外明显。 谢逸撩开窗纱一角,喟叹一声:“哎,接你的人来了。” 马车被人截停。 谢逸悠然下车,毫无先前威慑之势。 见到来人,他先是笑了一笑,然后才说:“楼主,你那好犯病的身子,披风都不穿就赶来这里,当真如此情急?” 林霰煞白着脸翻身下马:“人呢?” 谢逸说:“在车里。” 林霰一句话也不多说,径直上了马车。 冷风呼啸,谢逸盯着林霰的背影,觉得无趣,骑上他的马独自离去。 车内昏暗无光,林霰喉头痒得厉害,强忍下咳嗽,将在地上打滚的霍松声捞了起来。 霍松声满头大汗,为了保持清醒,已经将舌尖咬的不成样子。 血晕在唇齿间,霍松声艰难地看清来人,费力抓住林霰的前襟,愤恨道:“姓林的!我要你的命!” 林霰垂眼看他,乌黑的眸子瞧不出情绪。 他周身冰冷,连气息都是冷的,霍松声挨到他便舍不得放手,天知道他现在就差一盆冰水。 林霰薄唇微动,觉察到霍松声攥在他身前的手蓦地展开,那人掌心滚烫,就这样隔着衣服贴在他的胸口。 “将军,”林霰将手附了上去,“难不难受?” 霍松声快难受死了,怒火攻心恨不能将林霰一口咬死。他当真没忍着,对着林霰的肩膀一口咬下去。 大将军气归气,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咬人都没力气,最后变成张着嘴趴林霰身上喘气。 滚烫的气息缠绵在脖颈间,林霰不知何时抓紧了霍松声的手,额上也生出些许细汗。 霍松声仅存的神智就要荡然无存,只有口中还不依不饶地叫嚣着要杀了林霰。 林霰微偏过头,黑暗中霍松声的轮廓模糊不堪,但呼吸是真实的,心跳也是真实的。 “林……”霍松声眼神已经空茫,“林霰……” 林霰喉结滚动,应了一声。 霍松声说:“我……杀了你……” 林霰闭了闭眼睛,再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他说:“我帮你,好不好?” 霍松声哪还知道什么好不好呢,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 马车经过无人的小路,驶入繁华的大街。 灯火照亮了霍松声汗湿的脸。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有那么一瞬间的清醒。 又很快在对方的动作中缴械投降。 马车停在客栈外。 终于下了火的霍松声被林霰背了下来。 符尘已经备好了热水,天气冷得快,他一直看着,水凉了就重烧,如此等了大半个晚上。 “先生。” 符尘想帮林霰扶起霍松声,林霰却让他出去。 烛火轻晃。 林霰将霍松声放到床上。 他忍了一路,终于在此刻剧烈地咳嗽起来。 在床边缓了片刻,林霰伸手去摸霍松声的脸,随后从他脸上取下那张人皮面具。 面具带着霍松声的体温和汗水,林霰摊在手上看了半晌,才丢置一边。 他用热手巾替霍松声擦汗,剥掉他的外衣扔在脚下。 擦完汗,林霰将脏衣服拿出去,让符尘帮忙烧掉。 符尘“啊”了声:“洗洗不能接着穿啊?” 林霰明显嫌恶地皱了眉:“脂粉味太重。” 符尘只好照做。 等林霰忙完,天都快亮了。 他了无睡意,于是便坐在床边看霍松声睡觉。 霍松声睡熟了,趴在枕头上,大半张脸都陷在里面。 林霰用目光丈量着霍松声身体的每一寸,肩颈、后脊、腰身、长腿。 霍松声常年带兵,练的体格精悍,与十几岁时是大不相同了。 林霰在床边坐了很久,也发了很久的呆。 早更时分,天又开始下雨。 雨滴稀稀落落,风打窗棂。 林霰动了一下酸涩的肩,起身去关窗。 一声细小的嗫喏自背后响起。 “戚……” 林霰的动作僵在那里。 听见霍松声睡梦中呓出一个名字:“……戚桐语。” · 长陵城另一端,司南鉴。 全身上下只披了个玄色长袍的宸王赵珩,用琉璃盏盛一杯水走到床边。 他吞下一口,随即用手掐住床上人的脖颈,迫使他抬起头,将水哺了进去。 如此喂下一杯,赵珩将杯子扔到一边,重新躺上床。 “长明啊。”赵珩忍不住笑起来,“林霰确实是个人才。” 河长明闷在枕间:“王爷得偿所愿了?” “唔。”赵珩含混地说,“不过此人城府极深,倒也不能完全相信。” 河长明抬起头,泛红的眼睛显得有些可怜。 赵珩端着他的下巴亲他一下:“做的不错,这是你的奖励。” 第十五章 霍松声醒来时,窗外正在下大雨。 他被恼人的雨声吵醒,一睁眼,头疼的天灵盖都要飞了。 “嘶——” 霍松声敲着后脑勺爬起来,环顾一圈,房中只有他一个。 他下床找水喝,昏蒙的思绪在冰凉的液体中一点点清明。 然后霍松声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一切。 他低头一看,身上只有一件单薄中衣,在去铜镜那儿照了一下,脸上的易容也被洗掉。 霍松声从见到那姓方的地方开始想,一直想到林霰的手…… 他狠狠“啧”了一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推开。 林霰提着食盒与满脸冒热气的霍松声撞个正着。 大将军没忘昨晚说了多少遍要杀了林霰,当即便杀上去。 他从林霰手里截胡了食盒,重重放在桌上,然后揪着林霰的前襟,直接给人按在床上。 “林霰!”霍松声咬牙切齿地念出林霰的名字,“你藏得够深啊!看我笑话好玩吗?将我耍的团团转好玩吗?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杜隐丞干的那些勾当,满江沉船是你一早就算好的吧?还有那个李暮锦,她也是你的人吧?是你让她来找我的对么?故意溺水装柔弱,演这么一出大戏,将那些人一点点露给我看,费了不少心思吧?昨晚也在你的计划之内?给我下春日宴也是你指使的吧!” 雨劈里啪啦地下,霍松声越说林霰脸色越冷,讲到最后,林霰竟然一扬手将霍松声从身上掀了下去。 “将军以己度人,越说越离谱了。” 霍松声拽着林霰不让他走:“那你说我哪里冤枉你了?” 林霰扭头看向霍松声,冷淡的眼睛含着不明显的怒意。他第一次用这样凌厉的目光看霍松声,一字一顿道:“春日宴不是我让人下的,我也不知道你会找去飞仙楼。” 霍松声根本不信林霰的话:“哦,你不知道我去了飞仙楼。那你怎么知道出现在清欢阁的人是我?” 这点确实说不通,霍松声去飞仙楼和清欢阁是易了容的,林霰没道理认出他来。 果然林霰不说话了,他保持着面朝霍松声的姿势,眼尾狠狠跳了两下。 霍松声怒极反笑:“林霰,别告诉我你神通广大,掐指一算就能知道是我。” 林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绷紧的脊背慢慢放松下来:“将军信也好,不信也罢。” 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霍松声:“好一句信也好,不信也罢。先生从头到尾就没有诚心待人,如今也别怪我心狠手辣。我且问你,你到底知道什么?杜隐丞及其同党究竟是谁?你出现在长陵所为何事?今日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 罕见的一道闪电划破初冬的天空。 只听惊雷乍起,霍松声脸色骤变,一把将林霰拉在身后,下一刻数十个黑衣人破窗而入。 又是聆语楼的人! 霍松声昨日就没带佩剑出门,此刻赤手空拳根本不是对手。 走廊上的客人四散奔逃,符尘闻声而来,他腰间有一条牛皮长鞭,“噼啪”一声,长鞭破风而来。 霍松声趁机一脚踢断了床柱,折下一块木头算作兵器。 杀手个个拿着长剑,左右削几下,便将木头削断。 符尘挡上前来:“带先生先走!” 霍松声紧抿着唇:“你自己小心。” 然后他拉起林霰就跑。 林霰跑两步脸就白了,反扣住霍松声的手臂:“客栈后院有马。” 到了后院,霍松声让林霰先上马,他原本想解另一匹,但杀手已经追了过来。 林霰回头看了一眼,将手递给霍松声:“上来!” 霍松声从没觉得林霰那手这么糟心过,他抓住了,长腿一跨坐到林霰身后。 清晨的长陵街头人烟稀薄,许是因为这场大雨。 二人一路纵马狂奔,穿过无人的街道,一路向郊外疾骋。 聆语楼的杀手在身后穷追不舍,霍松声被雨势浇灌地睁不开眼。 “姓林的,你到底惹了多少麻烦?” 林霰不停喘着粗气,这雨对他来说太冷了,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霍松声似乎意识到这一点,将林霰往怀中按了一按:“冷就抱着我!” 霍松声只穿了件中衣,此刻俨然湿透,白色布料裹在身上,勾勒出健壮身形。 他手上用力,将林霰从跨坐的姿势变成斜坐,一手握紧缰绳,一手紧紧搂着林霰。 他们已经远离长陵,进入城外荒山。 阁王寺便在这座山上。 马儿不住嘶鸣,霍松声回身张望:“这样不行,山上有无辜僧侣。” 林霰在霍松声怀里哆嗦,颤声问:“山上有藏身之处么?” 霍松声想起一处:“有个山洞。” 他在半道中弃了马,又嫌林霰脚程太慢,索性将他背在身上。 荒山上有许多可供藏人的洞口,随便一处都被藤条掩盖,十分隐蔽。 霍松声凭着记忆找到一处,破开遮掩的藤条,等二人都进了洞,再从内将洞口掩上。 不过霍松声多年未来,山景变化极大,他要找的并非眼前这个洞口。 他们现下藏身的地方过于狭小,俩人不仅不能站立,还不能同时坐下。 霍松声说:“找错了,我们先……” 凌乱脚步出现在附近。 霍松声噤了声,既然站不行,坐也不行,而且还走不了,干脆将林霰拽到身上,让林霰坐在自己腿上。 洞中昏暗,霍松声透过藤条的缝隙观察外面情况。 雨天可以掩盖许多声响,也可以模糊视线,这为他们躲藏提供了很好的条件。 林霰不太敢整个人都趴在霍松声胸口,单手撑着粗粝的石壁。 有身影从眼前晃过,霍松声一惊,一掌按住林霰的后脑,将他的脸压在颈间。 一瞬间,纷乱的呼吸与鼓噪的心跳齐刷刷冲击耳膜。 霍松声起初还在留意外面,但很快,注意力就被这些细碎的声响分散。 他不禁想起林霰的手,某些感官在这一刻复苏。 昨夜,他亲身体验了一把这只手的温度是如何从冷变热,再充盈着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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