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徐凤年玩笑道:“怎么,陈姑娘不认识几年前最早的那个牵马乞丐了?” 陈渔坦然道:“是有些认不出了。” 到了九九馆,发现破天荒的门庭冷落,洪姨笑道:“中午就歇业了,不乐意伺候那帮大爷。今儿洪姨也破个例,亲自下厨,给你做顿好吃的。” 开锁入门,洪姨迅速关门的时候,徐凤年猛然看到一个站在不远处的帏帽女子。 徐凤年愣了愣,快步来到她面前,轻声道:“姑姑你怎么来了,虽然现在赵勾焦头烂额,顾不过来很多地方,可是九九馆难免还有人盯梢。” 女子摘下帏帽,面犹覆甲。 她正是吴素当年的剑侍,赵玉台。 徐凤年第二次游历江湖,在青城山青羊宫相遇。 藏有大凉龙雀剑的紫檀剑匣,也是她亲手交给徐凤年。 她嗓音沙哑道:“本不该让你来的,但是姑姑就是想见你。” 徐凤年一脸孩子气道:“那钦天监,我想去就去想走就走,那么姑姑就算在皇宫要见我,一样去得!” 洪姨笑道:“行了,你们不嫌累啊,坐下说话吧,我去灶房,等半个时辰,你俩先慢慢聊。” 陈渔想要帮忙,给洪姨从挂帘那边推回来,陈渔只好挑了条长凳安静坐下。 赵玉台刚想要说那她手中牵线傀儡吴灵素的事情,徐凤年已经无比开心说道:“姑姑,啥时候回北凉,现在黄蛮儿也长大了,个子窜得贼快,姑姑,告诉一个秘密,有个北莽女子真有眼光,一眼就看上黄蛮儿了,死皮赖脸要给黄蛮儿当媳妇,拦都拦不住,打都打不跑,嘿,她身份也不简单,我当然没啥门户之见,不过就是替黄蛮儿高兴,我作为黄蛮儿的哥哥,当然一见面不能对她太过客气,要不然以后万一黄蛮儿管不住她咋办,是吧?所以就故意板起脸挑三拣四,把那个女子给唬得一愣一愣,哈哈,那感觉,真是好,把我给偷着乐得不行……二姐也想姑姑你,我这次要是能带姑姑回去,她肯定高兴坏了……” 听着他的絮絮叨叨,赵玉台摘下已经覆面二十多年的黄铜面具,露出那张狰狞恐怖的丑陋面容,但是她毫不在意,他也是。 当帘子后头洪姨喊着上菜喽的时候,赵玉台轻声道:“姑姑还要盯着吴家父子,那对父子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德行,不能功亏一篑。” 徐凤年摇了摇头,眼神坚毅,“姑姑,跟我回家,不管他们了。如今我们北凉不需要这点阴谋诡计了。” 赵玉台也摇头道:“这么多年谋划,现在放弃,太可惜了。” 徐凤年灿烂笑道:“姑姑,等我正式成亲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长辈怎么办?” 正一手端盘子一手掀帘的洪姨听到这句话,泪如雨下。 第828章 徐凤年离开九九馆的时候,天边正挂着火烧云,抬头望去,就像一幅幅叠放在一起壮丽燃烧的蜀锦。 良辰美景,名将佳人,枭雄豪杰,公卿功臣。 俱往矣。 马车是老板娘那辆,徐偃兵弃了马匹,再次充当车夫。 车厢里除了徐凤年,还有一位帏帽遮面的婀娜女子,原本徐凤年是不想接手这块烫手山芋的,但是洪姨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世间总有一些女子,想要为自己而活,但她们往往很难做到,别的男人我洪姨不去求,但跟凤年你,我是不见外的,带她去北凉吧,之后她想去哪里,你不用管。 一路两人没有任何言语,陈渔在发着呆,徐凤年则忙着调理体内气机,大概比离阳工部治理广陵江洪涝还吃力。 回到了下马嵬驿馆,徐凤年给她安排住在一栋僻静别院,离他的院子不近不远,分别的时候,陈渔在徐凤年转身离开之前,那双秋水长眸凝望着他。 徐凤年坏笑道:“那个辽王赵武不是要娶你做王妃嘛,我跟他有过节,他不痛快,我就痛快。” 她眨了眨眼睛,“你要给他戴绿帽子?”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只要你打得过我,那就是了。” 陈渔嘴角翘起,“可惜了。” 徐凤年很欠揍地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可惜我武道修为还凑合,寻常人物,很难近身。” 陈渔佯怒,抬手握拳。 徐凤年似乎记起了当年游历江湖的一些惨痛往事,“女侠,别打脸,要靠这个吃饭的!” 陈渔冷哼一声,轻灵转身,不轻不重撂下一句,“以前是没贼胆,如今连贼心都没了,看来艺高人胆大什么的话,都是骗人的啊。” 等到陈渔远去,徐偃兵调侃道:“这也能忍住不下嘴,是当年修炼武当山的大黄庭,给落下病根了?” 徐凤年嗤笑道:“怎么可能!你是不知道在幽州胭脂郡……” 徐偃兵点头道:“知道,扶墙出门嘛,余地龙那小子说过了,这会儿估计褚禄山、袁左宗、燕文鸾这一大帮子,说不定连白煜、宋洞明在内,七七八八的,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了。” 徐凤年终于明白为何途径幽州霞光城那会儿,燕文鸾陈云垂等人会有那种古怪眼神了。 徐凤年咬牙道:“余地龙,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小兔崽子,给老子等着!” 徐偃兵仿佛自言自语道:“忠言逆耳啊。” 徐凤年无可奈何道:“徐叔叔,这就是你不厚道了,趁着我现在的境界江河日下,你有失宗师风范啊。” 徐偃兵伸手拍了拍徐凤年的肩膀,神情严肃。 就在徐凤年误以为这位离阳王朝最籍籍无名的武圣要说什么心里话的时候,徐偃兵语重心长道:“王爷,你有宗师风范就够了,对了,能不能把驿馆外头那些疯了的姑奶奶们请走,我就想安安静静买壶绿蚁酒。” 徐凤年斩钉截铁道:“这个,真不能!” 徐偃兵大笑着离开。 徐凤年想了想,掠至小院屋顶,躺着看那绚烂的火烧云,贾家嘉和徐婴一左一右坐在旁边,隔着徐凤年,她们伸出双手乐此不疲玩着十五二十的游戏。 徐凤年刚想忙里偷闲闭眼休息一下,就发现下马嵬驿丞忐忑不安地站在小院门口,缩头缩脑往院子里探望,双手捧着一只小布囊。 徐凤年去到他跟前,笑问道:“怎么了?” 驿丞如丧考妣,哭腔凄惨道:“王爷,小的这不是才发现驿馆没有绿蚁酒嘛,就想着去街上酒楼买几坛子回来,不曾想这还没进门,小的就立马给一帮女子堵住了,一个个不是侯爷的女儿,就是侍郎大人的外甥女,要不然就是哪位将军的亲戚,小的是真招惹不起啊,她们一股脑就把好些闺阁用物塞到小的手里了,一大摞信笺不说,还有扇子梳子钗子、绣球玉佩香囊,甚至还有说是她们生平第一次用的胭脂盒、第一次看的禁书,还有绣金小刀连同用刀割下的青丝,啥都有哇!小的不是不想拒绝,可是这帮女子除了金枝玉叶,还有好几位女侠仙子,看她们那架势,要是不收就要打断小的手脚,小的差点就没能活着返回下马嵬啊,有个忘了是哪位世族豪阀里头的小姐,差点要把一架古琴让小的捎给王爷,小的真真正正是死里逃生……” 徐凤年叹了口气,从驿丞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布囊,这“布囊”原来还是一位女子的华贵披帛。 驿丞在这位年轻藩王转身的时候,小心翼翼说道:“王爷,好像当时小的百忙之中,还收了几团用石榴裙或是缦衫使劲包裹起来的玩意儿,里头……大概会是女子的绣花鞋……以及贴身的诃子……” 不等北凉王回过神,驿丞就顾不得尊卑礼仪,一溜烟跑路了。 徐凤年下意识转头,屋顶上坐着的呵呵姑娘,呵呵呵个不停。 徐凤年不动声色地把那只情意深重的“布囊”丢在门口地上,拍了拍手,满手余香地走入院子。 心想下马嵬这边可别傻乎乎真的全销毁了,其实有些信笺情书当消遣看也是不错的嘛。 下一刻,贾家嘉就离开屋顶站在那只布囊附近,抬起脚作势要踩下去。 徐凤年转头又转头,不去看。 等到徐凤年回到藤椅上躺着,眼角余光发现那闺女蹲在门口,徐婴也蹲在一旁,两个女子在那里好像找到了一座宝库,翻来覆去,七零八落…… 而陈渔竟然不知为何也来到了门口,煽风点火,指点江山,传道授业…… 徐凤年呲牙咧嘴地闭上眼睛。 其实嘴角满满的温暖笑意。 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徐偃兵喝着驿丞历经千辛万苦才买来的绿蚁酒,强忍住笑意,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没有落井下石。 因为除了陈渔还算正儿八经的装饰,贾家嘉和徐婴头顶插满了钗子,那份珠光宝气,能晃瞎人眼,脸上也没少抹脂粉,比今天黄昏的天边火烧云,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渔丢了个既妩媚又挑衅的眼神给嘴角抽搐的年轻藩王。 后者点了点头,昧着良心称赞道:“美!” 好不容易熬过这顿晚饭,夜色中的小院,恬静而安详。 陈渔躺在藤椅上,徐凤年和徐偃兵坐在台阶顶部的小板凳上,一人拎着一壶酒。 徐婴在旋转飞舞,贾家嘉就绕着她一起转圈。 徐偃兵轻声感慨道:“如果我们北凉人有一天,也能够像太安城百姓活得这么心安理得,就好了。” 徐凤年喝了口远没有北凉那般地道烧肠的绿蚁酒,“很不容易,但既然今年我们打赢了,总归有个念想了。” 很少说那些肺腑之言的徐偃兵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我是个一心武道登高的匹夫,就算当年因为宗门的关系给大将军当扈从,但心底其实从来没有什么家国天下,总觉得有一双拳头一身武艺,要么有天觉得无聊了,就破开天门做飞升人,要么有一天死在谁的手上,死在哪里都是死,这身皮囊即便无人埋,也根本不打紧。后来有次在清凉山后山散步,当时石碑上的名字还不多,我看着那些不高的石碑,突然觉得要不然自个儿以后在这里,也留下个名字?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无论正史野史,不管留给后人几百几千万字,也不管文人雅士写了多少诗篇,那都是没有老百姓的份,想留个名字,难如登天,比寻常江湖武人成为大宗师还难。可我们北凉不一样,有三十万石碑,有那部《英灵录》……” 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气,“我们北凉,不一样!” 徐凤年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了酒,把酒壶搁在膝盖上,双手拢袖,轻声道:“徐叔叔,战死,哪怕再壮烈,也比不上好好活着。” 徐偃兵笑道:“谁没有个死,当然了,能不死当然谁都不想死,但我也说过,咱们北凉不一样,跟这座太安城更不一样!” 徐凤年默不作声。 徐偃兵转头问道:“怎么,以为那十多万边关将士,都是为你徐凤年战死的?” 徐偃兵狠狠呸了一声,“你小子别臭屁了!真以为下马嵬外边有百来号娘们为你要死要活的,就以为咱们北凉三十万铁骑也爱慕你徐凤年的风采了?他娘的,三十万边军儿郎,那可都是大冬天都能赤条条在雪地里跑十几里路的汉子!” 徐凤年哑然失笑。 陈渔忍俊不禁,但是很快眼中浮现出一些细碎的伤感。 大概这就是北凉男人独有的对话吧。 就像北凉刀,不重,但割得走北莽三十万大军的大好头颅。 北凉铁骑,不多,但在葫芦口筑得起史无前例的巨大京观。 徐偃兵仰头喝了口酒,“离阳唯独我北凉,不死战如何能活!你徐凤年只要不让他们白死,不曾独自怯战而退,那就对得起三十万铁骑了!” 徐凤年笑道:“徐叔叔,这话可就说得伤感情了啊,别的不说,跟拓拔菩萨那场架,我自己觉得就挺惊天地泣鬼神的,要不是拓拔菩萨那王八蛋有人帮忙,他的脑袋可就要在杨元赞之前丢掉了。” 还在陪着徐婴打旋的贾家嘉呵了一声。 徐凤年赶紧笑道:“以后打架肯定喊上你,让你收尾。” 徐偃兵使劲倒了倒酒壶,竟然没酒了。 徐偃兵将酒壶随手高高抛出墙外,缓缓起身,说道:“徐偃兵有个不情之请。” 徐凤年说道:“徐叔叔你说。” 徐偃兵平静道:“不要只因为是大将军徐骁的儿子,才当北凉王。不要只因为是北凉王,才站在关外。” 徐偃兵说完这句话,大步走下台阶。 当徐偃兵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徐凤年拿起酒壶轻轻向他抛去,徐偃兵头也不抬接住酒壶。 徐凤年笑道:“没问题!不过就当欠我一壶酒,咋样?” 徐偃兵笑道:“欠着!” 徐偃兵离开很久了,徐凤年笑眯眯托着腮帮,看着院子里那两个女子的旋转打圈。 陈渔打破沉默道:“我原本跟着你离开九九馆,只是因为洪姨希望我去北凉,对我来说,去哪里都差不多,这件事,真的不骗你。” 徐凤年嗯了一声,“我相信。” 陈渔嫣然一笑,祸国殃民,可惜徐凤年没有转头。 她笑道:“听说北凉冬天的雪很大,都能刮走人,是吗?” 徐凤年摇头道:“没那么夸张,但北凉的大雪,真的很大。” 陈渔继续笑问道:“那我就真的下定决心去北凉了哦?” 徐凤年点头,“北凉不大,很穷,但肯定容得下一个想看大雪的女子。” 陈渔歪着脑袋,问道:“仅此而已。” 徐凤年还是点头,“仅此而已。” 陈渔笑脸不变,“你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徐凤年依然点头,添了一句,“忘了提醒你说,北凉是真的穷,你要是有私房钱啊嫁妆啊什么的,千万别嫌重就不带,到时候我帮你扛,我不怕累。实在不行,我还有八百白马义从。刚好这次来太安城,没怎么打着秋风,这不是咱们北凉铁骑的风格嘛!” 陈渔胸脯有些微微颤动,咬牙切齿道:“没变!” 徐凤年转过头,哈哈笑着抱了一拳。 又是一阵沉默。 又是陈渔主动开口道:“你心里头的那个人,很漂亮吧?” 徐凤年这一次没有点头,好像有些怔怔出神,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当然好看啊,很小的时候,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不过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才算喜欢,只知道欺负她,但可能也是生怕她记不住自己吧。” 陈渔轻轻叹息。 突然,这个年轻男人转过头,笑脸温柔,“还有,她有酒窝,你没有。” 陈渔第一次有痛痛快快出手揍人的冲动。 徐凤年重新转头,好像视线越过了院墙,越过了太安城的城墙,越过了大山大水,望向那遥远的南方。 陈渔哦了一声,“原来是她啊,难怪你要带着北凉铁骑去广陵道。” 徐凤年柔声道:“我跟她说过,她,我欺负得,谁都欺负不得。她可能不信,那我就证明给她看。” 陈渔有些没来由的黯然。 原来有些男女之间,有些不用太多力气便说出口的平淡言语,是如此有斤两。 其实有句话,徐凤年没有说出口。 以后,他也不再欺负她了。 “我的小泥人。” 第829章 由于不幸摊上了连续三位勤勉异常的皇帝,离阳的早朝,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又由于昨日有太多太安城顶尖权贵人物希望又失望了,今天的朝会,不见昨日盛况,不过比起祥符二年初秋的略显冷清,还是要热闹许多,同时因为多了吴重轩高适之宋道宁三位新鲜人,尤其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常山郡王赵阳也赫然在列,今天的早朝,反而让本已不抱希望的好些官员又眼前一亮了,颇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味。 天未亮,大门未开。 泾渭分明各自扎堆的文武百官,大多在交头接耳,说是温老侍郎可算是修成正果了,要外放,高升,而且是个头等肥缺! 但是某些有心人已经敏锐发现那位晋三郎,到现在还没有露头,搁在以往,那位蓄须明志的礼部侍郎大人,早就该站在靠近大门的地方与同僚谈笑风生了。礼部尚书司马朴华和右侍郎蒋永乐,原本朝野皆知关系极为疏远的两人,今天竟然聚在一起,甚至有了几分自家人的感觉。这可是天大的稀罕事,除去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兵部和铁桶江山的吏部,谁不清楚其余尚书省四部,几乎就没有尚书和侍郎不是笑里藏刀的?一个百尺竿头很难进步了,一个眼巴巴等着换张近在咫尺却要更高些的椅子坐坐,真能相互掏心窝子那才奇怪了。 一些上了年纪又无比熟稔朝会的官员,都在赶紧抓住机会眯眼打盹,毕竟到了朝会上,只要不是有资格进入殿内的普通官员,趁着距离皇帝很远,休憩也不是不可以,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失了礼仪,那就惨了,这可不是没有先例的事情,御史台和司礼监即便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都直接趴地上了,除了瞎子谁瞧不见?公门修行,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突然间,如万钧重石入小湖,一阵不该出现的嘈杂声响迅速传向大门附近,就连半睡半醒的年迈官员们都不得不睁眼望去。 消息以如同八百里加急的惊人速度层层传入,不愧是离阳最有学识的一撮人,消息哪怕经过无数张嘴巴的传递,一直传到了六部侍郎这个官身的大佬附近,仍是准确无误。 可算御道尽头的这一方庄严之地,竟然出现了大量的女子!而且多是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 不同衙门,不同山头,不同位置,很多原本置身事外当热闹看待的黄紫重臣,顿时脸色难堪到了极点,有几位满头华发的年迈公卿,气得嘴唇都发紫了! 这其中就有永乐侯,有工部右侍郎,有安南将军,有崇文阁学士,更有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 显然,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中,刚好有这位显赫权贵的晚辈。 陈望的站位比他的官位要更远离大门,身边站着那位家境贫寒的状元郎李吉甫。 国舅爷严池集,更是跑去跟兵部孔镇戎这种不受别部待见的兵痞子待在一起。 没了晋兰亭这位隐约有望成为新文坛领袖的领头羊,高亭树吴从先等人就不再聚堆在一起,按着各自所属衙门站队。 李吉甫听到那个匪夷所思的真相后,眼神都有些发直。 严池集和孔镇戎相视一笑,偷偷拳头碰拳头了一下。 高亭树这些紧密攀附晋兰亭这棵参天大树的京城俊彦雅士,大多脸色阴沉。 唐铁霜走到中书令和坦坦翁身前,轻声问道:“两位大人,要不要我让人将那些女子赶走?” 坦坦翁连忙摆手,笑道:“赶走?唐侍郎,我劝你还是算了,兵部本就举步维艰,你就别给自己添乱了,小心被记恨。一旦出了纰漏,更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齐阳龙也笑道:“宫中那边要是都不管,那唐大人就别掺和了。那拨声势浩大的胭脂军,说实话,连我和坦坦翁都惹不起。” 这位中书令大人轻轻挑了挑眼角,不加掩饰地幸灾乐祸道:“瞧瞧咱们那位朝野公认‘以道德写道德文章’的温大学士,身为局中人,不还是不动如山吗?” 坦坦翁嗯嗯了两声,添油加醋道:“唐侍郎学着点,这就叫任你宦海风波,我自老僧入定。” 原本心中不悦的唐铁霜,听到两位老人不符身份的插科打诨后,也由衷跟着笑起来,火气顿消,有些苦中作乐的滋味了。 唐铁霜百感交集,记得在自己即将离开朵颜铁骑的时候,顾大将军曾经半真半假笑言过,在太安城当官,的确不容易,但是未必就没有一点意思,有机会多跟那几位老人聊聊,千万别觉得那就是谄媚,能让他们跟你开玩笑,你唐铁霜差不多就算真正在京城登堂入室了。否则任你做到了兵部尚书,胸前官补子再吓人,其实也没跨过那个门槛,始终都是个声音大不起来的外人。 在兵部侍郎神游万里的功夫,一两个靠近武英殿大学士的高官,眼神交汇后,看似面无表情,嘴角有弧度。 果然,咱们温大人开始念经静心了。 这时候一个匆匆忙忙跳下租借马车的胖子,彻底懵了。 马夫没给自己带错地方吧?咋都是些贼水灵贼年轻的娘们,咱们京城的青楼都开张到御道这来啦? 身材臃肿差点把朝服崩裂的胖子给了自己一耳光,疼的,应该不是做梦。 胖子使劲晃了晃脑袋,好不容易清醒几分,但是等他闻到那扑鼻而来的香气,脑子又开始晕沉沉了。 他使出吃奶的劲头蹦跳了几下,万分庆幸,隔着这堵胭脂厚墙,是能看见那边的文武百官的! 一位气态雍容的女子好像是不满这胖子挡住视线,怒气冲冲道:“让开!” 性子温吞的胖子二话不说就横移几步,结果又给几位女子异口同声训斥道:“让开!” 胖子那个冤啊,这才刚要胆战心惊地继续挪步,就又给别的女子呵斥了,“别动,死胖子你就站原地,她爹只是个四品芝麻官,别管她!” 胖子对面那个女子转头冷笑道:“我爹四品官怎么了,是御史中丞!可以弹劾所有官员!你爹是个破侍郎,真就了不起?回头我就让我爹参你爹一本!” 什么你爹我爹的,加上什么御史中丞什么侍郎的,不过是国子监五品无权小官员的胖子,听得两颊肥肉直颤! 我的娘亲唉,别管是不是御史中丞,四品官真不是那啥芝麻绿豆大小的官了,放个屁都能崩死我王铜炉了! 王铜炉欲哭无泪,我脚下这条御道是很宽,可敌不过你们这些姑奶奶们已经站满大街啊。 耽误了朝会时辰,我这个差点连正五品天策祭酒都给人一撸到底的小人物,就真要从国子监卷铺盖滚蛋了。 刚想硬着头皮穿过人墙的王铜炉立马给身前那女子指着鼻子,吓得他倒退了好几步,这下子王铜炉想拿根头发上吊的心都有了。 蓦然间,尖叫声响彻云霄。 王铜炉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那些女子或捧心口或捂脸或抓头发的疯癫模样。怎么比自己还更早失心疯了?苦命的是我不是你们啊! 王铜炉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捶地,碎碎念道:“完了完了,这次肯定连老爷子也护不住我了,可我还没能在太安城买栋指甲盖大的小宅子啊,我还没有攒够老婆本啊,我这两百斤秋膘是天生的、真不是吃出来的啊……” 啪嗒一声。 王铜炉抬起头,看到眼前那位据说她爹是御史中丞的姑奶奶,就那么两眼一翻直挺挺往后倒去了,也没个搀扶的人。 而她身后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同龄女子,泣不成声。 王铜炉很用心很认真地想了想,要不自己也晕了一了百了? 就在王铜炉权衡利弊的时刻,一只手突然搀扶住他,把他拉起了身。 好似腾云驾雾的王铜炉茫然转头。 那是一张自己每天照镜子都梦寐以求的英俊脸庞,笑眯眯,是很能坑骗女子的那种,差不多是靠脸就能打遍半个天下无敌手的那种境界了。 那人笑道:“祭酒先生,这么巧,两次早朝都能碰到你,缘分啊。” 王铜炉还在迷糊,“嗯?你说啥?” 那张脸庞满是温煦笑意,“上次不是你提醒本王要多加小心,别僭越礼制吗?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的言官,以及司礼监宦官都会盯着。” 白日见鬼的王铜炉吓得往后倒退数步,“是你!”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日子他娘的真是没法过了! 上回藩王齐聚的早朝,就是因为自己鬼使神差要死不死地做老好人,结果陪着这个年轻人一起走向了那大门,就那么两三百步路程,然后自己在国子监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如果不是当时坦坦翁这位老爷子还当着左祭酒,帮忙说了几句公道话,他王铜炉的两百斤秋膘早就给削成一百斤了! 王铜炉一屁股坐在地上,猛然间嚎啕大哭起来,“王爷,下官求你了,大人有大量,你就当我是个闷屁,高抬贵脚走吧,朝会少了王爷就算不得蓬荜生辉了啊……你老人家饶了下官吧!下官委实经不起折腾了呀,书上先贤告诫我们后人,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是真的哇!” 身穿紫金藩王蟒袍的年轻人站在这个胖子身前,微笑道:“祭酒先生,你还有没有一点读书人的风骨了?” 王铜炉撕心裂肺哭不停,哽咽道:“王爷,下官是想有啊,可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几十口人,要养家糊口啊!” 附近一个有家中长辈不凑巧在国子监担任清贵官职的女子,三言两语比那仙人飞剑还致命,“你不是国子监那个绰号‘王炉子’的可怜虫吗,我大伯好像提到过你这个胖子,说你痴心妄想,早年好不容易攒下些银子,给一位青楼女子赎了身,结果她却跟一位年轻士子跑了。你不是没有妻儿家眷吗?我大伯还说了,你命途多舛,是座再多柴禾也烧不旺的冷灶。” 王铜炉顿时止住哭声,安安静静,默然伤神。 随着王铜炉识趣地没了呱噪,大概又有这么个绝佳的臃肿绿叶陪衬,将那位玉树临风又年纪轻轻的西北藩王,衬托得比谪仙人还谪仙人。 胆子大的一个女子向前跨出一步,脸颊绯红,双手往死里拧着衣角,咬了咬嘴唇,终于鼓足勇气道:“王爷,我……我叫宋郁霖,甘霖的郁,郁郁葱葱的霖……” 其实她身边以及那些不断涌来的妙龄女子,根本没有人笑话她的口误,因为根本就没有人在听她说什么,但是意识到自己蠢笨至极的这位姑娘,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然后所有人就望着那个百闻不如一见的年轻藩王,对她柔声笑道:“宋郁霖,郁郁葱葱的郁,甘霖雨露的霖。宋郁霖,你好,我叫徐凤年,很高兴认识你。” 年轻异姓王的这个举措,引发了一场空前轰动。 这次,再矜持含蓄的女子,也要发疯了。 名叫宋郁霖的姑娘整个人都在摇晃,颤颤巍巍走出几步,伸出手的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 哭笑不得的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横过手臂,让她握住了手腕,打趣道:“男女授受不亲,以后宋姑娘如果因为这个嫁不出去,不妨来我们北凉,我帮你介绍我们北凉大好儿郎。他们杀北莽蛮子很狠,但对自己喜欢的女子,都会好一辈子。” 轰动之后,是诡谲的全场寂静。 才十六岁的宋郁霖终于睁开眼睛,抽泣着天真无邪道:“可是我只想嫁给你。” 徐凤年轻轻缩回手臂,但是揉了一下她的脑袋,“其实等你真的长大了,就会自然而然嫁个读书人,那时候天下太平,会跟他过真正的太平日子。当然,千万别忘了,那时候我们北凉,也一样会有学富五车的读书人。” 在场所有人,此时都想不到,不再是祥符年号的那个时候,天下真的很太平了,太平到从太安城去北凉青苍城,甚至去昔年的北莽南朝,都一路畅通无阻。有个叫宋郁霖的女子,果真在北凉找了个读书人,那个读书人虽未金榜题名,到头来也只是个囊中羞涩的私塾先生,但是夫妻相敬如宾,从新娘对新郎,到白首对白头。 太安城的这个清晨,等到年轻藩王半拖半拽着那个悲惨胖子穿过人流,仍有很多女子没有回神。 好似认命了,心情低落的王铜炉耷拉着脑袋,不言不语。 徐凤年松开手,“行了,接下来我先走,你远远跟着便是。” 王铜炉看着不远处那些凌厉的刀子眼神,颓然摇头道:“没用了,那些官员眼神都好得很,读书识字未必厉害,可挑错最拿手。” 徐凤年笑道:“也不是没办法,我一脚踹飞你,你可以连朝会都不用去了,还能有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美誉清名,如何?祭酒先生,放宽心,我会用巧劲,你秋膘多,最多疼半天,绝不会伤筋动骨。” 王铜炉咧咧嘴,“王爷,算了吧,当年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大不了就当一辈子的天策祭酒,反正俸禄也够养活自己……反正……反正那个姑娘也嫁人了。” 徐凤年斜了他一眼,问道:“当初把全身家当给她赎身,最后为他人作嫁衣裳,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悔了?” 王铜炉叹了口气,随后脸色淡然地望向前方那龙潭虎穴,道:“后悔肯定有啊,我又不是圣人,不过也没那么后悔就是了,喜欢的女子,最不济能知道她过得还算幸福,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就像我连中两元风光无限,却差点考不中进士,最后总算还是成功进了国子监,不用花钱就能看一辈子书,不也挺好。一样的道理,老爷子……嗯,就是坦坦翁,他老人家说过活人不能给尿憋死,这种话在书本上是读不到的,但是我记在心里。” 徐凤年笑道:“嗯,不愧是被坦坦翁说成是一斤肉一斤学问的祭酒先生,就是比一般人豁然坦荡。” 王铜炉脱口而出道:“你以为我想这么豁然啊!” 这个胖子战战兢兢赶紧缩脖子。 身份悬殊的两人,再一次结伴而行走在这条御道上。 胖子转头看了眼那些还不愿散去的女子,唏嘘道:“王爷,真像做梦似的。下官这辈子还是头一回经历这种阵仗,以后肯定遇不上了。” 胖子在内心嘀咕,希望也别再遇上! 徐凤年笑道:“我也差不多,这种事情比面对北莽数万铁骑,并没有轻松多少。” 胖子一脸不信道:“怎么可能!” 徐凤年说道:“你别不信,我以前逛青楼也是要花大把大把银子的,而且还比一般人花得多,回头看,都是些冤枉钱。不过脸皮也是那时候厚起来的,再到后来,听多了你们离阳的骂声,就更习惯了。对了,你上次朝会以后,有没有骂过我?” 老实憨厚的王铜炉下意识道:“骂肯定是私下有……” 王铜炉突然斩钉截铁道:“没有,绝对没有!” 徐凤年调侃道:“呦,见风使舵还是会的嘛。” 王铜炉小声嘀咕道:“我这点道行,碰到那帮油滑贼精的老狐狸,就没啥卵用啊。” 随着两人的缓步前行,王铜炉已经可以依稀认出最前头官员的脸孔身份。 徐凤年轻声道:“真不要苦肉计?” 王铜炉天人交战,两条大腿愈发沉重。 就在徐凤年都有点于心不忍想帮他做决定地时候,这个秋膘结实的国子监小官员握紧拳头,“来不及了,老子今儿就硬气一次!窝囊了将近十年,十年啊,老子窝囊到想清清净净读书都没法子,大不了就不当这个鸟官!老子收拾铺盖打道回府!” 徐凤年问道:“老子?” 王铜炉飞快道:“下官!” 徐凤年给逗乐了,玩味道:“不管你信不信,这次不同上次,你只会升官发财,不会丢官帽子的。” 王铜炉实诚道:“别,王爷你别这么说!不说还好,一说下官有了盼头,就牙齿打颤。” 当徐凤年越来越走近大门那边,无形中那些官员开始后退。 王铜炉自言自语道:“上次走得云里雾里,没体会到狐假虎威的感觉,今儿横竖是死,王铜炉,腰杆挺直喽!这辈子八成就风光这一回了,还不珍惜,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然后王铜炉听到那个打心眼讨厌不起来的藩王说了句话,王铜炉正要跟他聊几句壮壮胆,再然后……自己身边就没人影了! 王铜炉立马给打回原形,下意识就要转身,然后撒腿跑路,其它一切后果惨况都管不了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老人喝声道:“王铜炉!” 就像被仙人施展了定身符,听到那个嗓门,这个胖子停下脚步,扭转脖子,看到那个老人快步走来。 老人踹了这家伙一脚,气笑道:“王祭酒啊王祭酒,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吧?先前不知死活跟藩王并肩而行一次,你还走上瘾了?!” 王铜炉试图伸手抹泪装可怜,可惜发现没啥泪水,只得干笑道:“老爷子,真不是下官想凑上去,下官一下车,先是给那些姑娘小姐们堵在外头进不来,然后就给那位王爷拉进来了。” 坦坦翁眯眼冷哼道:“哦?怎么不晓得装死啊?” 王铜炉挠挠头道:“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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