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下巴,耶律洪才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媳妇还停在原地,根本就没有跟自己一起撤退的意图,这位在离阳朝野几乎没有任何事迹流传的北莽太子轻轻叹息,示意麾下怯薛铁卫继续前行,独自拨转马头,来到她身边后,柔声问道:“怎么了?” 她拎起马鞭,指向虎头城那边,冷声道:“那处战场之上,我数万大莽儿郎尽是前行赴死。” 耶律洪才伸手揉着下巴,点头道:“是啊,北凉确实敢战,但我草原健儿又何曾惧死。” 她缓缓转过头,望着这个同床共枕却异梦很多年的男人,眼神中充满了怒其不争和哀其不幸的复杂意味,同时她那双秋水长眸,似乎在询问这个贵为草原未来主人的男人:草原儿郎不畏死,甚至连北凉王都敢亲身陷阵,那你耶律洪才又是如何? 耶律洪才似乎不敢跟太子妃直面相视,低头道:“走吧。” 她放下马鞭,冷笑道:“后退八百步哪里够,还是直接回西京好了。” 她掉转马头后率先向北一骑绝尘而去,耶律洪才望着她的背影,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在这对夫妇的背后,在那个单独身影的更南方,虎头城那边,大战正酣。 虎头城那条堪称举世无匹的坚固城防线,就是一条阴阳相隔的界线。 在正北这条防线上,城墙高五丈半,填层上部以桐油、糯米和石灰等搅拌的灰浆封顶夯实,仅这一部分就可高达丈余,再加筑以七层砖。城墙之上,除去正城门之上的主箭楼,更有墩台十二座,大型弩台八座,东西两段亦是建有两座角楼,北凉边军喻为走马道的两侧雉堞女墙两两对峙,虎头城可供射箭和瞭望的箭垛总计多达两千余个,这座位于离阳王朝最西北地带的城池,甚至连每一块砖头上都有钤印,清晰标明年代窑厂和匠户姓名,以防匠人渎职误事。并且在虎头城的正北方向,又细分出三重城门,正门、箭楼和闸楼,虎头城主将刘寄奴便站在最为高耸的箭楼顶层,居高临下俯瞰全局。 因为当年那场为北莽带去许多士子匠人的洪嘉北奔,在战争史上,从没有哪次游牧民族的南下游掠,能够攻城攻打得如此登峰造极,能让历史上许多土生土长的中原王朝都黯然失色。更为关键的是北莽也从未如此坚定地主动舍弃战马,下马作战后依旧这般悍不畏死。虎头城号称拥有离阳最丰富最完善的储备,是北凉最庞大的武器储存地,但在不到两个月的防御中,损坏的弓弩就已经多达四千多张,弩台被毁掉半数,用以收放擂具的绞车被摧毁二十多架,以至于虎头城不得不换上威力大打折扣的砖泥擂。 北莽由百架云梯登楼的千余死士死伤过半,虽然期间有十多架云梯的死士最终登上城头,但终究还是未能站稳脚跟,城墙根下,层层叠叠的尸体和那些根本来不及被拖拽出战场的伤患,前者沉默,后者哀嚎,他们的伤亡,除了来自头顶倾泻而下的箭矢,也有可能是一国锅滚油,一具具滚擂,甚至是类似水师船战的拍杆,一杆拍下,可以让一架云梯瞬间崩碎,而攀附在云梯上的北莽健壮士卒,脆弱得就像蚊子,被一巴掌拍死在城墙之上。 相较云梯死士的慷慨赴死,城外巨型对楼内的北莽弓箭手,对虎头城守军造成了不容小觑的杀伤,北凉边军比起为了快速登城而不得不付出减少重甲负重代价的北莽士卒,前者身上甲胄更为坚韧牢固,先前北莽两翼骑军和盾卒身后弓手的仰射,看似密集,但除非是射中要害,否则都不太能造成真正意义上的战损。但是北莽几乎可以称之为面对面的近距离平射,尤其是在人人神箭手的情况下,一个个虎头城守军被一箭箭射透喉咙、射穿眼眶,甚至不少北凉士卒当场连人带甲都给穿透。 步卒方阵内的云梯源源不断架在城头上,在千余轻甲死士拿性命开路为后方赢取时间之后,北莽不会给虎头城丝毫喘息的机会,接下来很快就是头顶铁盔身披锁子甲的北莽力士开始悍然登楼,如果说第一拨死士都是身形灵活的北莽步卒,那么这一拨身材尤为健壮的步卒几乎可以说是随便换一个战场,披上真正意义上的重甲,就可以媲美那种历史上几乎一度把骑军葬送的中原重型步卒。 这些力士的登城,哪怕是近在咫尺从城头上激射而下的箭矢,也仅是让举盾而上的他们略微停顿,偶有北凉膂力惊人的弓手一箭射穿盾牌,锋锐箭头直接钉进胳膊,他们也绝对不会有任何退缩。就在震破耳膜的厮杀声中,一名北莽登楼力士遮在头顶的盾牌已经钉入了四五根箭矢,他正值壮年,是北方草原上一个小部落的男子,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王庭,什么宝瓶州,这次应征跟随大军南下,只是想着今年过冬时候攒够军功,好让个子正在拔高的儿子能够吃足肉,顺势跟随自己升高一级户籍,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够走出风雪不定的草原,有机会代替自己去离阳中原走一遭,至于自己,他不奢望能够活着离开战场了,这座虎头城实在是太过难以撼动,跟自己入伍时的传言大不相同,不过他也没有什么被蒙骗的恼火,便是战死了,那份抚恤也足以让儿子长大成人,让儿子成长为不输自己的草原男儿。 身披铁甲头顶盾牌的力士眼角余光,瞥见一座对楼被城头拍杆重重拍下,对楼剧烈摇晃,顶部给拍成稀烂,十几个神箭手当场暴毙,肉泥一般,与对楼融为一体。他重重呼吸,咬牙继续向上攀沿,然后瞬间就脱离了云梯,不仅是他,还有身后三四名力士也是一般无二的下场。他顿时心如死灰,下一刻,他与几名北莽力士的后背几乎同时撞在了云梯附近的城墙之上,如同一串被绳子串起的可怜蚂蚱,摔了个七荤八素的他死死拿住盾牌,抬起手臂挡在头顶,果不其然,下一刻城头之上就有轻弩激射而下。暂时逃过一劫的他知道真正的危险还在后头,他们一伙人是给北凉守军的飞鸮给钩住甲胄了,这种专门对付大莽力士的器械是一根长七丈的铁链,铁链之上每隔三尺便钉有锋锐飞钩,云梯甲士一旦被钩住,就身不由己了,很快就会被拖拽上去,迎接他们的是一根根长矛。他亲眼见过许多力士便惨死在这飞鸮之下,若是这个时候匆忙卸甲,企图坠城逃生,根本就不现实,被悬挂在铁链最上方的他低头怒吼道:“握紧战刀!” 这条铁链飞鸮被城头数名北凉健卒拉拽回去,四名北莽力士的铁甲与墙壁摩擦发出嗤嗤声响。四人中最先以这种狼狈方式“登上”城头的他头脑几乎一片空白,凭借本能拧转身形面朝城头,在他被拽出城墙后,持盾护在前方,瞬间盾牌就被矛头击中,重重撞返砸在胸口,但是就在他试图竭力胡乱挥出一刀后,城头之上,一名北凉持有古怪直柄横刀的守卒砸中他的头颅,鲜血四溅,当场毙命。至于在他死后给陆续拽入城头的三名力士,或死在这种剉子斧下,或死在长矛下,尸体被拔离飞鸮,随意推下城墙,然后那根飞鸮再度重重抛出城头。 虎头城战线上,一方蚁附,一方杀蚁,真是双方人人命如蝼蚁。 深陷敌军腹地的徐凤年继续前行,势如破竹。 所向披靡,没有一合之敌。但是徐凤年清晰感受到几团浓郁气机在旁觊觎,跟随自己的身形悄然移动,这些人无疑是伺机而动的北莽武道高手,多是小宗师境界,更远处两百步开外则隐藏有两名顶尖高手,一名金刚一名指玄。徐凤年一路直线前行,杀人没有任何花哨动作,多是枪仙王绣悟出四字诀中的崩字弧字两诀枪法,尤其是弧枪,大开大合,最适以少敌众的乱战,弧枪式所至,夹杂以崩字诀气机,徐凤年身边两丈内,无人存活。 但是长驱直入的徐凤年没有丝毫得意,反而心思越来越沉重,自己直奔董卓大旗所去,谁都知道真正能挡地住自己脚步些许的角色,只有那些武道高手,普通士卒毫无意义,但是北莽步卒方阵的推进,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变动,一旦不幸遇上自己,死即死。 历史上草原骑士的大举南侵,大多绕开险要关隘和雄城大镇,要么就是围而不打,使其孤悬铁骑大军之中,迫其缴械投降。真正意义上的攻坚战,一来马背上的游牧民族不擅长,二来得不偿失,与其在边境上跟城防稳固的守军死磕,不如绕城而过,在城小墙矮且士气萎靡的腹地大肆游掠。徐凤年虽然很早就清楚北莽出自下策,最早拿北凉开刀,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在下策之中,董卓和太平令显然也是野心勃勃,要拿北凉三十万边军当作磨刀石,这就像徐凤年不久前拿拓拔菩萨蓄势是一个道理,若能胜之,以后就会是一马平川的光景。北凉一旦失陷,看似伤亡惨重的北莽,却可以赢得最为宝贵的大势,恰如当年徐家铁骑战胜西楚,于西垒壁一战定鼎,之后打西蜀打南唐,不过是收拾残局锦上添花而已。让徐凤年感到沉重的关键点在于,北莽一开始是董卓太平令寥寥几人有此雄心壮志,但是随着虎头城和葫芦口两座战场的鏖战,北莽士卒已经开始迅抛开下马作战的不适感,徐凤年带着幽骑在葫芦口境外与北莽骑军厮杀,当时没有见到种檀的率军攻城,印象不深,只有当自己身临其境,亲眼看到他们的有序推进和轮换攻城,才发现北莽百万大军压境的孤注一掷,胜算真的很大。 徐凤年蓦然间生出一股怒意。 北凉地狭人少,清凉山每每招揽到一位小宗师都要小心用之,哪怕是他徐凤年,对指玄境剑道宗师糜奉节,那也是颇为以礼相待。但是在这一处战场之上,已经死了几个小宗师了,先前那拨露面的三个,后来阻拦道路的又有两个,被自己发现蛛丝马迹,随手抛出一根箭矢钉杀当场的也有一个。眨眼之间,这就有六个了,反观整座清凉山整个拂水房,又能有几个联袂出席的六名小宗师? 就在徐凤年准备对隐匿高手痛下杀手的时刻,那些气机绵长的武道宗师突然不约而同地撤离战场了。 徐凤年举头望去,原来是董卓的南院大王旗帜开始向后方移动了。 诱敌深入? 本想快速突进的徐凤年猛然停下身形,怀阳关都护府为了以防战场不测,柳芽茯苓两镇骑军都为之做出了相应调动,一旦北莽不惜以数千铁骑围杀自己,两镇骑军甚至做好了入阵的最坏打算,就连刘寄奴也明言城内骑军随时可以出城冲锋。徐凤年一直把视线停留在虎头城一时一地之上,所以有信心单枪匹马入阵也有本事脱离战场,只是此时徐凤年突然心头有个不好的预感。 董卓的突破口,或者说北莽的突破口,不是虎头城,不是葫芦口,而是北莽双方最初都盯上但是随着形势变化而又默契舍弃的流州! 自己当时兵行险着,提议褚禄山和袁左宗展开一个惊人战略,要以始终按兵不动的大雪龙骑和一支货真价实的重骑军为主力,大范围转移兵力,一口吃掉杨元赞领军的葫芦口,先请君入瓮,再瓮中捉鳖。 那么北莽有没有可能在这之前,同样更换战略,试图一口吃掉流州? 虽然徐凤年在到达怀阳关之前,就已经按照既定谋划,让褚禄山给寇江淮安置一个流州将军的头衔,带领三千骑军和六千凉州步卒驰援流州,配合三万龙象军把守那座有拓拔菩萨加入战场的流州战场。 徐凤年站在原地,望向西面,望向遥远的流州。 这个时候,有二十余骑不知何时也跟随他这个北凉王闯入战场,人人负剑。 为首两骑正是那当代吴家剑冢的剑冠吴六鼎,和女子剑侍翠花。 便是破阵杀人也难掩吊儿郎当的吴六鼎策马杀至徐凤年身边,这位年轻剑客嬉皮笑脸道:“这就不敢向前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习惯性闭目养神的剑侍翠花皱眉沉声道:“说正事。” 吴六鼎立马噤若寒蝉,无奈道:“褚都护让我捎句话,说他觉着董卓那小子不安好心,所以他已经于昨夜自作主张带着几百亲卫赶赴流州了,不过在凉流两州交界处,他早就有八千伏兵在那儿,就等着北莽来这一手。哦,褚都护还说了,那八千人,都是先前不久才从各地边军中紧急拎出来的刺头人物,没有他亲自去带兵,那帮老卒谁都管不了。” 徐凤年毫无征兆地开怀大笑起来,怎么都停不下来。 吴六鼎转头对翠花问道:“失心疯了?” 徐凤年好不容易停下笑声,望向正北远方那杆董卓大旗,微笑问道:“敢不敢跟我再向前破阵两里路?” 吴六鼎毫不犹豫道:“我就是一个捎话的,不敢!” 女子剑侍却睁开眼睛,对徐凤年平静道:“请王爷大可放心后背。” 徐凤年点了点头。 那临时拼凑出来的八千老卒啊。 其实早徐家在入凉之前,就已经不成建制,甚至更早在某个胖子千骑开蜀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嫡系兵马的说法,从来都是大将军徐骁给他多少兵马就打什么仗,其麾下士卒,要么是徐家军中死得最快的,要么就是升官升得最快的。如果非要按上一个名头,倒是勉强有一个,那是他少年带兵的一场成名战,那是在一条河边,当时麾下七拼八凑出的八千骑军,仅活四百人。在徐凤年世袭罔替北凉王之后,上次在怀阳关偶然与担任北凉都护的胖子随口聊起,才知道自从胖子作为主将带兵打过大大小小七十余场战事以来,勉强算是在他手底下当过兵而且没死的人,北凉境内恰恰还剩下万余人,年长者都已经成为将种门庭的家主,更多是四十来岁的军中青壮,混得最没出息的那拨,品秩最低也该是个标长了。 那条河,如果徐凤年没有记错,是叫曳落河。 ———— 凉流接壤的边境。 一个刚刚披上甲胄乘坐大马的胖子望着眼前的那支骑军,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朗声笑问道:“各位,从将军校尉或者最不济也是个标长,重新变成我褚禄山麾下的小小士卒,感觉如何?” 骑军大阵中哄然大笑。 胖子笑眯眯道:“听说还有不少从步军中赶来滥竽充数的,我褚禄山念旧,就不跟你们计较了,想来这么多年来,弓马也不曾落下太多。” 那些骑士笑声更大。 胖子突然满脸杀气腾腾,恶狠狠说道:“诸位大多知道一个老规矩,跟我上阵杀敌,只要不死,回头都能升官,这次就要让你们失望了,死不死不好说,但是就算不死,也没官可升!事先说好,这次敌人是北莽那个董卓的嫡系骑军,最少两万人!我们只有八千人,咋办?” 满场肃穆沉默。 褚禄山猛然间抱拳道:“那就有请诸位,与我褚禄山再走一趟曳落河!” 第771章 西蜀北部有连绵九山皆如剑,其中大小剑双崖对峙处,前朝西蜀旧帝依崖凿石作开门状,世人谓之剑门,架设飞梁栈道,天险至极。只因为离阳统一中原后,大举驿路,剑门山路便被打入冷宫,多年来只有那些小本买卖的商贾才会由此来往。关于剑门,随着剑九黄在武帝城与王仙芝死战后,有人说之如此绰号,缘于当年在此观山悟剑,更有人言之凿凿说剑九黄出蜀前在栈道某处石壁刻下了剑谱,如今倒是有好些年轻的西蜀习剑游侠儿特意到栈道上寻觅机缘。在桃花渐渐坠枝的入夏时分,那羊肠小道镶嵌于山壁之间,略显阴暗潮湿,有一中年男子骑着毛驴,有书童模样的清秀少年牵驴而行,少年背着只大竹箱子,自顾自嘀嘀咕咕,貌不惊人的男子大概习惯了少年的埋怨,置若罔闻,在驴背上悠悠然打着瞌睡。此时前方迎面走来一伙人,领头是西蜀常见的山野樵夫,带着一群年纪轻轻的锦衣男女,少年眼睛一亮,把插于竹箱的一束桃枝轻轻抛给中年人,低声催促道:“师父师父,赶紧的,转身去倒骑毛驴!还有这会儿该你高声吟诗了!否则当今世道那么多骑驴的跟风之徒,显示不出你的身份。要不然你总不能自称桃花剑神吧,也没人信呐。” 中年人无奈道:“这一路都遇上十几拨行人了,次次都要我吟诗,还得是带桃花二字的,我肚子里哪来那么多诗词啊。” 少年瞪眼威胁道:“那就重复上一首,那首《崦里逢仙人》,听着就挺仙气的。师父,你要是不念,我可不帮你牵驴了。” 中年人确实好脾气好说话,懒洋洋转过身倒骑毛驴,手中拎着那桃枝,然后高声吟诵起来,“崦里桃花看个遍,暮色渐深路渐长。老人授我三清箓,活他千岁笑君王……” 刚才还累得像条狗的少年一瞬间便摆足了仙人座下童子的出尘风范,目不斜视,牵着毛驴大步前行。 那伙雇佣樵夫帮忙带路的公子小姐们瞧见这一幕后,先是愣了愣,然后就有人转头对同伴没好气白眼道:“嘿,这两大小神棍,欺负咱们没见过世面呢,真以为弄头驴子提根桃枝就是邓太阿了?老子还弄匹白马佩把刀就是徐凤年了!” 少年气恼得涨红脸,中年人哈哈一笑,重新转过身不再倒骑毛驴,将桃枝丢入竹箱缝隙。两伙人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擦肩而过,牵驴少年精心设置的偶遇,结果只得到白眼无数。男人望着泄气少年的背影,轻笑道:“生气了?别生气,其实师父跟早就想对你说,江湖上都讲究一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少年冷哼一声,显然还在气头上。 中年人安慰道:“好啦,师父这次入蜀肯定带你看遍蜀地大好风光。” 少年默不作声。 男人只好笑道:“要不然师父来个御剑而行,给那帮人长长见识?” 少年唉声叹气道:“算了,那些家伙有眼无珠,反正也是他们吃亏。” 少年自有少年的愁滋味,“师父,不是我说你,江湖上四大宗师里头,曹长卿对你都佩服,后来又跟拓拔菩萨打得惊天地泣鬼神,甚至连徐凤年的飞剑还是你送的,可是如今都说曹长卿打败了那个无用和尚是怎么怎么霸道,说徐凤年和拓拔菩萨在西域转战千里是如何如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是没谁说你的好话,我忧心啊。” 男人打趣道:“那为何我教你剑术,每次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少年很是老气横秋地重重叹气道:“我这不是有自知之明嘛,既没有根骨也没有资质,做徒弟的不行,就只好想着师父更有出息了。” 男人气笑道:“你小子倒是想得开!” 少年突然转头问道:“师父,当年你咋就收我做徒弟啊,你看看人家王仙芝,于新郎林鸦他们几个可都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师,所以我可跟你说好,以后别指望我帮你在江湖上扬名。” 男人十分洒脱道:“师父我要那名声做什么,再说了,活着畅快死无憾,就很了不得,你以为曹长卿徐凤年拓拔菩萨他们三个就做得到这一点?他们啊,做不到的。师父要是明天就死了,徒弟你能自力更生衣食无忧,因此我根本没有任何太多挂念的人和事。徐凤年则放不下他爹留下的家底,曹长卿放不下大楚的江山,拓拔菩萨更放不下功名利禄,这般活不痛快的陆地神仙,你不要去羡慕。” 少年叹息道:“真是累。” 正是货真价实桃花剑神的邓太阿笑眯眯道:“是不是我这么一说,你牵驴就没那么累了?” 少年嘿了一声,不像是苦中作乐而是由衷道:“师父,还真是啊。” 师徒二人身后传来一阵动静,少年转头一看,是那些走了一顿回头路的公子哥千金小姐停在不远处,然后派遣那个樵夫跑到他们跟前,似乎有些难为情,搓着手对驴背上的邓太阿笑道:“能不能商量个事?” 邓太阿笑道:“老哥,你说。” 樵夫压低嗓音说道:“大兄弟啊,对不住了,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说要跟你买驴,我得罪不起,没法子只能来跑这个腿,大兄弟你要是肯卖,我觉得不妨把价格往高了说,开口要个二三十两,我估摸着他们也不在乎这十几二十两的差价。” 邓太阿还没说话,少年就已经勃然大怒,也不迁怒于樵夫,而是转身对那帮富贵子弟喊道:“咱们驴子不卖!给一万两都不卖!” 调转驴头的邓太阿摸了摸下巴轻声说道:“如果是黄金,就卖。” 唯恐天下不乱的少年附加一句,“算你们走运,师父说了,一万两黄金就卖!” 樵夫摇了摇头,这两人真是不晓得世事的险恶啊。这荒郊野岭的,那群给惹恼了的年轻人要是起了歹意,难不成自己下山后还去报官?这一路行来,这群男男女女那口气可都是顶天大的,一口一个某某郡太守某某将军,可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出身啊。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在樵夫祈求息事宁人的时候,那七八人已经气势汹汹快步走来,其中一个身材健壮腰间佩剑的年轻男子连剑鞘一起从腰间摘下,指着邓太阿冷笑道:“老家伙,别给脸不要脸,本公子气量大,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这头驴,五十两银子我买了,不是咱出不起更高的价,本公子曾经一个月花出去整整四千两真金白银!不过呢,本人为人处世向来有个宗旨,那就是就算做冤大头也得有个底线。” 少年辛苦压抑着胸中怒火,“师父,这你都能忍?总之我是不想忍了,我要出手!对付宗师是不行,但对付这些家伙,我很够了。” 邓太阿瞥了眼队伍中一位容颜颇为出彩的妙龄女子,再看了眼自己徒弟,后者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邓太阿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就悄然从孩童成长为少年的徒弟,当年在那个大雪天路旁救起这个孤儿,这么多年,似乎都是这个孩子在照顾自己这个师父,那时候邓太阿刚从吴家剑冢离开,还不是什么桃花剑神,在江湖上籍籍无名,他也没有跟人抖落剑术的兴趣,遇事能忍则忍,早先几年,倒是这个愣头愣脑的徒弟次次路见不平,那副小身板自然次次给揍成猪头,大概这就是天生的侠义心肠吧,恰恰是他邓太阿所没有的,对邓太阿而言,天下万事,除了心中剑,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后来有一天在酒楼听过了说书先生的江湖演义,评点那江湖上的宗门和高手,小徒弟突然就说要习武了,邓太阿笑问他学成了武艺又如何,他说还没想好,先学成了再想其它事。邓太阿当时也乐得丢掉这只拖油瓶,就暗中促成他进入了一个小帮派,当被认为“根骨清奇”的孩子一跃成为那个小宗门的嫡传弟子,没过多久,练武练出个绝顶高手的那股劲头很快就消耗殆尽,练武稀拉平常,不过因为作为嫡传弟子,每月都有一两碎银子可以拿,倒是让孩子变成了一个小财迷。等到放心不下他的邓太阿不得不现身,惊喜雀跃的孩子在大门口见到邓太阿,说要请他下馆子搓一顿好的,然后跑回宗门,拿上几乎所有攒下的那袋碎银子,结果原来是这个孩子给邓太阿跟宗门买了一柄刀,因为孩子以往跟邓太阿一起游历,偶尔会听到邓太阿对世间剑客的嗤之以鼻,觉着这个买不起兵器的救命恩人,应该是不喜欢剑客而是向往刀客生涯的。从那以后,邓太阿就收下了此生唯一一个徒弟。而那柄刀,给折价换成了一头毛驴,邓太阿去东海武帝城与王仙芝一战的时候,也正是桃花烂漫的时候,徒弟很上心,起码比空手而去的邓太阿这个师父要上心很多,苦口婆心劝师父别赤手空拳跟人过招,太吃亏了,最后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说服不愿提剑的师父,孩子只好愤懑赌气地指着一棵桃树,说师父你好歹拎根桃枝作剑也行啊。 然后的然后,江湖上就有一个倒骑毛驴的桃花剑神了。 邓太阿成名以来,这个徒弟仍然会有这样那样的抱怨,抱怨自己师父没能赢了王仙芝,是王老怪占了岁数的便宜,是胜之不武。抱怨邓太阿把那一盒子十二柄飞剑赠送给徐凤年,却不是埋怨当师父的有好东西却不先念着徒弟,而是抱怨这个师父从不在他面前显露过那匣飞剑,把他当外人,为此还跟邓太阿冷战了大半个月。少年也抱怨这座江湖没眼光,自己师父明明是杀人之术冠绝天下的大宗师,却要跟其他三人并肩。 就在鸡毛蒜皮的抱怨声中,邓太阿都觉得自己耳朵快要起茧子了,然后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这个好像总长不大的徒弟,真的长大了,都开始会偷瞄路上遇见的漂亮女子了,咦?原来唇边也都开始冒出那丁点儿胡渣子了。就在邓太阿恍惚出神的功夫,那个提剑指指点点的魁梧青年怒道:“我这暴脾气……喂,老家伙,别给脸不要脸啊,也就亏得老子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无良子弟,否则你早就给揍趴下了,赶紧的,五十两银子,驴子归我,你和那小子一起带着钱滚蛋!够你们两个穷光蛋去蜀地最好的酒楼胡吃海喝一顿了!” 邓太阿翻身下驴,拍了拍驴背,看着那个已经比小时候没那么冲动许多的徒弟,当年是明知自己打不过,也要冲上去挨揍,如今毕竟是他邓太阿的徒弟,不说跟一品高手过招,在二品小宗师手底下支撑个二三十招肯定没有问题,却越来越不爱凑近那些小打小闹了。邓太阿没有理睬那个其实不算太坏的膏粱子弟,走到自己徒弟身前,摸了摸他的脑袋,懒洋洋笑道:“徒弟啊,虽然没啥出息,但是师父我有你这么个徒弟,就是觉得很高兴。” 少年毛骨悚然道:“师父,你到底咋了?该不会是病了吧?” 邓太阿笑道:“就是高兴。” 人群中一个酒色过度的年轻公子哥摇着折扇,他对骑驴的中年大叔根本不入法眼,但是那个小兔崽子的那双眼招子实在太过可恶,方才竟然敢偷偷打量自己身边那位心仪的女子,当自己没有发现吗?!堂堂西蜀益州副将的独女,也是你一个牵驴少年可以觊觎的?!他无比娴熟地啪一声合起折扇,对那个少年笑道:“五十两银子,不少了,若是向往江湖,可以买一柄不错的兵器,若是有心科举,更是能买好些书籍。” 邓太阿听到这番阴阳怪气而且绵里藏针的言语后,一笑置之。他的徒弟更是翻了个白眼,对邓太阿说道:“师父,咱们走吧,别搭理他们。” 邓太阿点了点头,不过说道:“你把竹箱子给我。” 少年皱眉道:“别啊,我虽然怕累,但更怕咱们的驴累着,师父你背着,归根结底其实还不是它背着啊,它可不年轻了。” 邓太阿瞪眼道:“要你给就给。” 少年不情不愿摘下竹箱递给邓太阿,不免又是一阵嘀嘀咕咕。 大剑小剑双崖对峙,山与山之间有大风呜咽。 偶有飞鸟掠过。 邓太阿难得自己去背箱子,然后对自己徒弟笑道:“你先下山去。” 邓太阿在下一瞬间,做了一个古怪动作,他从竹箱抽出那根桃枝,高高抛出。 就在众人一头雾水的时候,突然有人眼尖率先震惊发现那桃枝丢出以后,竟是悬停在了空中! 就在少年也感到茫然,邓太阿在他肩头轻轻一记侧推,轻喝道:“气沉提剑,踏山诀!” 被师父推出崖壁间栈道的少年闻声后,哪怕是在双崖之间的高空,仍是下意识做出那了驾驭气机下沉的踏剑式。 少年恰好踩在了那根桃枝之上。 这一幕,正如仙人御剑。 经过短暂的惊慌后,跟着这个剑神师父就算没吃过猪肉但好歹见过猪跑的少年顿时开怀大笑,嚷道:“下山喽!” 少年御剑踏风下山而去。 笑声余音久久回荡在山崖间。 世间多少江湖少年郎,梦想着仗剑走江湖? 又有几人能如那牵驴少年,如同御风仙人一般在江湖之上飞来飞去? 邓太阿重新骑上驴子,对那些目瞪口呆的年轻人打趣道:“五十两银子,还真买不起这驴。” 最后邓太阿瞥了眼那个自己徒弟相中的小娘子,笑眯眯道:“丫头,记住了,那个少年,他啊,跟王仙芝当面唠叨过武帝城的种种不是,跟那曹长卿在一张桌子上喝过酒,也指着广陵王世子赵骠的鼻子骂过脏话,当然,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这家伙给我起了那个桃花剑神的绰号,厉害吧?” 那年轻女子完全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老驴的蹄声悠悠然敲击在地面上,愈行愈远。 驴背上的桃花剑神,突然有些遗憾,四大宗师中的三个,拓拔菩萨已经打过,曹长卿是打不成了,那他邓太阿不晓得这辈子到底还有没有机会跟姓徐的那小子切磋一场。 小子,别死了。 如果死在北莽蛮子的马蹄之下,不嫌窝囊吗? ———— 武帝城在定海神针一般的王老怪死在北凉后,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尤其是在于新郎等人先后离开东海,这座昔年的江湖圣地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动荡不安,城中割据势力大小林立,尤其是没了禁武令的约束,高手之间的约战邀斗,频繁到了想要找个高一点的位置作为对战地点都难,而门派之间的械斗更是不计其数,据说有好事者计算过,仅在半年内骤然兴起又骤然覆灭的宗门,多达六十余个,当然其中许多所谓的帮派就是小猫小狗三两只,这一切乱象,直到那个姓江的年轻人在城头打潮半年后,才开始趋于稳定,对于年轻的身份,多有猜测,有说江斧丁是王仙芝真正的闭关弟子,也有说姓江的是类似齐玄帧的谪仙人,身具莫大气运,是这一代最终克制北凉王的厌胜之人。 在武帝城独来独往的江斧丁两耳不闻天下事,只是日复一日在那城头打潮,原本那个腰悬一柄过河卒入凉挑衅北凉王的英俊公子,白皙皮肤晒成了渔夫一般的古铜色。自从拳法宗师林鸦离开武帝城,江斧丁就再没有酗酒,其实也不算什么鸠占鹊巢,王仙芝的住所本就成了无主之地,他江斧丁靠着一双拳头独霸了王老怪的故居,不服气和不长眼的都给他捶碎身躯了。 这一夜,海上生明月。 借着月色,江斧丁难得拎了一壶酒坐在城头,盘膝而坐,慢慢饮酒。这位身份隐秘至极的年轻人,也曾经年少轻狂不可一世,偌大一座太安城,同龄人中,他嫌弃大将军顾剑棠的两个儿子太死板,嫌弃当年的四皇子徒有雅誉却胸无大志,嫌弃大皇子赵武粗鄙不堪,嫌那些黄紫公卿的子女个个酒囊饭袋,到最后唯独跟那先帝的私生子赵楷意气相投。在赵楷从上阴学宫返回京城之前、死于西域铁门关之前,两人大醉一场,一个说要为离阳赵室立下不世边功,一个则笑言江山归你,江湖归我,以后若是帮你赵楷坐了龙椅,封我江斧丁一个逍遥王如何? 江斧丁望着海面上的明朗月辉,怔怔出神。比拼身份家底,赵楷是皇帝的儿子,是杨太岁的弟子。而他江斧丁何曾差了,是离阳那位帝师的儿子,虽说自幼为了应对层出不穷的复仇刺杀,彻底隐姓埋名,不跟那个男人姓元,但是太安城最顶点的那撮人,又有哪一个敢小觑他江斧丁?旧户部尚书王雄贵的幼子,如今狗屁京城四大公子中领衔的那个家伙,早年跟自己起了冲突,结果事后当晚就跑来老老实磕头认错。他江斧丁年少时说要练刀,那个说话含糊不清的男人便为自己要来了顾剑棠的刀谱,当时还是兵部尚书的顾剑棠甚至连方寸雷也亲自倾囊相授,那个男人更从大内武库取出了那柄过河卒,那十余年中,不下二十位武道宗师为自己喂招,其中就有地位同样超然的大天象境界柳蒿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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