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甫枰?” 看上去很年轻但手背满是老年斑点的剑客闻言冷笑道:“除了你道德宗崔瓦子,陪着我跑来看热闹,公主坟那张阴阳脸,棋剑乐府的大乐府,还有魔道高手榜上的两个,都没有出现,你就不好奇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一路上你们五大高手出手的次数屈指可数,要知道在葫芦口前线上,北凉不是没有派人坐镇,倾巢出动的听潮阁高手,一半可都躲在那里守株待兔了。” 在道德宗中辈分奇高的神仙人物对修道很擅长,可对这些见不得光的弯弯肠子就很不开窍了,只不过崔瓦子在道德宗外名头很大,在宗门内其实口碑平平,他天赋一般,别说那位已经证道飞升的掌教真人袁青山,就是跟那位在西京小楼内陪着蛰眠缸中蛟龙一起蛰伏二十年的师兄,也难以相提并论,不过这次女帝陛下摊派任务给各大宗门,责无旁贷,道德宗只好将他这位掌律真人给推了出来。崔瓦子也有自知之明,身边这名蛛网提杆,别看没有指玄境界,甚至连是否达到金刚境界都不清楚,但双方真要放开手脚厮杀起来,死的肯定是他这个货真价实的道门指玄高手。所以五个江湖身份的一品高手,其余四个分明都极为瞧不起他崔瓦子,他也只好沦落到做账房先生的地步。 老真人试探性问道:“难不成李国师一开始就是对准了皇甫枰?” 老人很快补充了一句,“或者是那个在北凉边军中更有声望的幽州刺史胡魁?” 拥有精湛易容术的蛛网提杆忍不住白眼道:“对牛弹琴。” 崔瓦子握紧蝇拂柄,阴沉道:“贫道敬的是李国师,不是你!莫要得寸进尺!” 但是那佩剑提杆根本没有搭理这位德高望重的掌律真人,而是转过身,死死盯住一名先前陪着某位锦衣公子哥附庸风雅的柔弱女子。 幽州将军府邸,身穿官服的皇甫枰大马金刀坐在一张紫檀椅上,大堂之中,只站着一个闭目养神的年迈剑客,负有一只沉重剑匣,正是那位被北凉王亲自招徕的指玄高手,沉剑窟主糜奉节。 相较钟楼上道教指玄的崔瓦子,糜奉节的指玄境界是以剑入道,后者才真正称得上是世间顶尖武人。 皇甫枰一手曲指敲着桌面,一手持茶盖,轻轻扇着杯中浓茶升腾起的雾水,这位实权将军在北凉毁誉参半,但没有谁能否认他是北凉王跟前排得上号的大红人,幽州境内恐怕也只有他皇甫枰都担得起“心腹”二字。皇甫枰能喝酒,但不爱喝,喝茶也只喝苦到让人满嘴涩的浓茶。皇甫枰沉默不语,按照梧桐院和拂水房两边谍报的汇总,北莽蛛网和江湖势力这趟渗透幽州腹地,刨去前期的四面开花,让暗中的鹰士游隼和明面上的当地驻军可谓是疲于应付,死伤惨重,这些亡命之徒在后期拣选了条位置靠中的南下路线,然后突兀一拐,同时在左右两侧的大规模刺杀掩护下,直奔幽州州城长庚城而来,刺杀目标显而易见,要么是他这个幽州将军,要么是刺史胡魁。 长庚城除了有身份隐蔽的糜奉节坐镇幽州将军府,胡刺史府邸也有诸多二品宗师为胡魁保驾护航。 还有那个女疯子樊小钗潜伏在城内。 北莽要在护卫森严但诱饵肥美的长庚城下筷子,好像十分合情合理,毕竟他皇甫枰和胡魁的生死都能影响到幽州格局。 皇甫枰猛然盖上茶杯,沉声道:“不对!” 与此同时,钟楼外廊那边,察觉自己身份暴露的北莽提杆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留下道德宗掌律真人独自应对那个隐藏极深的危险女子,哈哈大笑道:“崔瓦子,你到了为国捐躯的时候啦。等我们蛛网成功宰掉那个燕文鸾,在下一定会亲手将陛下赠予的抚恤送往道德宗。” ———— 大将军燕文鸾的帅帐不在幽州腹地,距离葫芦口不过一百五里路程,起先幽州边军在听闻有北莽大批刺客渗透后,以帅帐为中心的方圆百里,光是一标五十人的斥候就泼洒出去足足二十标,顾大祖跟同为步军副统领但驻地在幽州境内的陈云垂不一样,顾大祖在凉州边线上主持大局,他因为担心统帅的安危,甚至跟骑军副帅周康求了三标最精锐的游弩手,全然不顾燕文鸾的反对,派遣到了老将军这边,以防不测。随着谍报不断火速传递,显示北莽刺客不断南下,尤其是先前步军副统领陈云垂的营帐遭受过一场凌厉夜袭,幽州军伤亡惨重,若不是事先埋伏有足够数量的三品高手和小宗师,后果不堪设想。虽然当下燕文鸾帅帐的戒备力度没有减弱,但是所有人明显都松了口气。 这一日,恰好是葫芦口那边北莽铁骑疯狂涌入、继而烽燧狼烟四起的时候。 燕文鸾率领一千亲骑火速赶赴前线。 千骑四周,是那三标白马游弩手和幽州步军一流斥候谨慎娴熟地游曳侦察。 越是如此,当十人以螳臂当车之势挡在一千骑前进路上的时候,燕文鸾的护卫统领就越是感到不安。 道路尽头上,为首居中一人是名白纱罩住半张脸的女子。 她身侧站着个细眼长髯的中年儒士,头顶逍遥巾,腰系一根深紫竹笛,风流倜傥。 分别是公主坟,小念头。 棋剑乐府,大乐府。 两人身后是北莽魔道十大巨擘中的两位,一个侏儒蹲坐在巨人的肩头上,诡谲的画面。 北莽江湖只知道他们的绰号,“铁骑儿”和“口渴儿”,后者尤为恶名昭彰,与喜好吃人心肝的同榜魔头谢灵差不多,嗜好吸食活人鲜血。 在显得最不合群的靠后位置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在重重咳嗽着,头顶插着一朵娇艳欲滴不合节气的鲜花。 其余五人无一不是北莽江湖出类拔萃的一流高手。 燕文鸾抬起手臂,一千骑骤停,老将军啧啧笑道:“这回北蛮子胃口不小啊。” 统领亲军的骑将忧心忡忡,策马来到燕文鸾身侧,只是没有等他开口说话,燕文鸾就笑着说道:“别急,今天没咱们的事,好好欣赏便是了。世上终归是有那万人敌存在的,咱们这些依仗兵马雄壮的武将啊,不服气不行。” 在骑将的一头雾水中,在骑军里头有一骑默然出阵。 手持一杆长枪的男子摘掉头盔。 这名被天下名将燕文鸾都誉为万人敌的男子在出阵之后,开始缓缓策马前冲。 很多年前,在那个剑神李淳罡夺魁江湖的时代,有个北凉人,一人一马一枪,数度在北莽草原上如入无人之境。 他叫枪仙王绣。 之后世人只知道王绣教出了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白衣陈芝豹。 但是哪怕北凉人,甚至哪怕是北凉王徐凤年,都不知道陈芝豹之所以当年杀了师父王绣,最终却没能取走那杆名枪“刹那”。 是有人以一杆普通木枪挡下了手持那“梅子青”的陈芝豹。 遥望那一骑看似平淡无奇的提枪冲锋,站在队伍最前头的大乐府发出一声无奈叹息,“是徐偃兵。我们先前的布局都成了笑话啊。” 他和公主坟小念头身侧拂过一阵大风。 大乐府更无奈了,“找死啊。” 只见魁梧铁骑儿越过他们疾走如雷,那个侏儒桀桀而笑。 在双方相距五十步左右的地方,口渴儿双腿在巨汉肩头使劲一蹬,借势前扑而去。 那具瘦小身形在空中的轨迹很是鬼魅花哨。 结果仅是一个擦肩而过。 燕文鸾身后千骑根本就没有看到那持枪男子如何出枪,就只看到了那个很有魔头风范的侏儒在空中炸裂成一团血雾,然后就是那魁梧巨人转身拼命逃窜,仍是没见那马背上的持枪之人如何摆弄长枪,但敌人愣是都不敢跑直线,绕来绕去,狼狈不堪,接下来一幕更是匪夷所思。绰号铁骑儿的北莽魔头好似莫名其妙就给逼到了绝境,重新转身,朝那一骑对撞而去。 最后就像傻子自杀一般直直撞到了枪尖上,任由长枪透颅而过。 徐偃兵轻抖手腕,将那具巨大尸体甩出去。 继续冲锋。 不是口渴儿和铁骑儿这对魔头枭雄太过不堪一击,而是他们选择的这个对手只要出枪了,那就没有双方都活着的可能。 当年四大宗师之一的王绣与人对敌,哪怕许多对手跟他境界相差不大,但还是极少有一合之敌,就是这个道理。 徐偃兵已经超出王绣巅峰时的境界许多。 更是如此! 这意味着将来徐偃兵与陈芝豹那一战,注定就只有一枪的事情。 第716章 离阳新科进士及第后往往并不立即授官,在正式铨补官职之前,被派遣至六部九卿等衙门实习政事,这即是所谓的进士观政制,新帝登基后,在先帝亲手订立的兵部侍郎巡边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开创了兵部官员观政边陲的先河,这本是靖安王赵珣当年疏策中的提议之一,目的是预防兵部只顾纸上谈兵务虚不务实。可见当今赵家天子对这位在靖难中忠心耿耿的年轻藩王,尤为青眼相加。此次令朝野上下瞩目的兵部出京临边,兵部官员的品秩都不高,其中车驾司员外郎孔镇戎,武选清吏司主事高亭树等人,武库司主事严池集,在京城官场上都是典型“嘴上无-毛”的年轻面孔,之所以让朝中一干大佬都上心,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观政边陲的首选地点竟然不是意料之中的两辽,不是已经有了个兵部侍郎许拱在当地遥相呼应的东线,而是大漠狼烟的西北边塞,北凉道! 第二原因则是兵部精心筛选出来的官员,极为耐人寻味,其中新科榜眼高亭树和官场同年吴从先等人能够在太-安城名声鹊起,显然光靠一甲三名的身份是不够的,若不是有那位晋三郎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诗词唱和,他们至多风光个两三月就会在观政中泯然失色,在那座衙门林立高官多紫红的赵家瓮,永徽年号长达二十余年,还真不缺状元榜眼探花郎,至于进士就更数不过来了。世人谁不知晓对高亭树有知遇提携之恩的当朝大红人晋兰亭,这些年对北凉徐家父子视若仇寇?除此之外,严池集和孔镇戎的随行巡边更是值得让人玩味,严家当年因为一个女子入京,严杰溪严池集父子顺势成了天子亲戚,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没有野心的四皇子,竟然能以不争的姿态,就轻松打破宗室传承中雷打不动的嫡长束缚,最终不温不火一路顺畅地南面称尊。国丈严杰溪先前已是洞渊阁大学士,而那个入京初始经常被太-安城纨绔戏耍欺负的严池集,如今一跃成了当朝国舅,谁不知道当今天子不但与皇后感情深厚,登基前与这个温文尔雅的小舅子相处起来,始终都是亲如兄弟,否则前不久严池集哪能以同进士出身担任兵部的武库司主事,且如何在述职当日就劳驾堂堂吏部侍郎亲自相送、甚至让兵部卢尚书亲自相迎?而孔镇戎也是地道的北凉出身,父亲孔大河当年因功入京为官,投了二皇子门下,这个孔武痴和严池集那可都是年少时与当今北凉王能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加上唯一一个留在北凉的李翰林,四人当年在北凉一起逛过的青楼即便没有一百座,那也有七八十了。 如此一来,可就大有嚼头了,兄弟四人,不说徐凤年这个世袭罔替的边陲藩王,李翰林就算有个当官至离阳正二品经略使大人的老爹,如今是什么官职?小小游弩手标长而已!且那公认为官有术的李功德才当了几天功夫的封疆大吏,屁股还没捂热椅子,很快就给宋洞明这么个外人排挤掉了。反观京城这边,不说身份超然的严池集,孔镇戎都已是兵部内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若是到了地方州郡,任你是一大把年纪的郡守大人,也得老老实实跟孔镇戎称兄道弟,小心翼翼招待着,说不定后者还不乐意领情。 既然是观政边陲,当然是走幽州而不走有小江南美誉的陵州,在他们入境没多久,就得到北莽大军三线并进的惊人消息,兵部几位老人本意是在相对平静的幽州边关绕一圈就算给了朝廷交代,然后就马上动身去蓟北,跟那个新近崛起的袁庭山打声招呼,再到两辽,见过了大柱国顾剑棠和兵部右侍郎许拱,这一路本该平平安安无风无雨,不曾想才进入幽州东部就是这么个棘手处境,天晓得那个姓徐的西北蛮子会不会觉得被朝廷扫了脸面,恶向胆边生,一怒之下就干脆让北凉边军装扮成北莽游骑,把他们这批兵部观政官员来个一锅端? 观政官员中几位见识过宦海险恶的老人赶紧在一座边境驿站停了下来,连夜合计来合计去也没能商量出个万全之策,倒是那年轻气盛的高亭树颇不以为然,不但提议直奔幽州葫芦口,还要去凉州那座西北第一雄关的虎头城去瞧一眼,吓得本就畏惧严寒的老人们嘴皮子都紫了,如果不是因为榜眼郎是个侥幸在顾剑棠和卢尚书心中都有不俗印象的官场晚辈,就等着回京后把兵部衙门的冷板凳坐穿吧。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高亭树相比,一路上都温文有礼待人和善的小国舅爷严池集,在那些官场老油条眼中实在是可亲许多,驿站那煎熬一夜不知挑了几次灯芯,最后也是严池集说出一个主意,很快就让老人越想越“应景”,国舅爷提议不去幽州,也不去凉州北线,而是直接去北凉王府,去清凉山。主持职方清吏司具体事务的郎中梁石斛捏了捏胡须,心思大定,眯眼笑着说了个字,“善”。 梁大人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国舅爷愈发顺眼了,去那名动天下的清凉山好啊,北凉王不管何等桀骜不驯,就算当初连圣旨也敢出兵抗拒,可总不至于胆大包天到在自己王府杀人的地步吧?再说了,有严池集孔镇戎跟那北凉王攒下的那份瓷实交情在,就算所剩不多了,去北凉王府应该不是什么鸿门宴,何况谁没没听说过听潮湖那万鲤翻滚的壮观景象?太-安城那么多京官,几人有机会亲眼见识?出京后显得意气风发的高亭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再说出什么犯众怒的言语,看来严主事的国舅身份,确实不是他这个根基不稳的榜眼郎所能挑衅。 当观政队伍在幽凉凉州接壤的驿站停下休憩,自入京后是头回返乡的孔镇戎找到挑灯夜读圣贤书的严池集,坐下后闷不吭声也不说话。严池集在经过几年打磨后,逐渐褪去了那份外乡人入京心中没底的稚嫩气息,再者腹有诗书气自华,在严家飞黄腾达后,这个性子软弱的年轻士子无形中也多了几分主见,让那个当大殿阁学士的老爹很是老怀欣慰。孔镇戎不说话,严池集也不主动开口,室内只有他的翻书声和偶尔灯芯裂开的细微声响,到底是孔武痴沉不住气,瓮声瓮气问道:“严吃鸡,你说凤哥儿会不会生气,不见咱们?” 严池集继续看书,似乎也不太肯定,轻声道:“不会的吧。” 今晨才刮去满脸络腮胡的孔镇戎摸了摸胡茬子,叹了口气感伤道:“你还好,好歹和翰林那家伙跟凤哥儿多处了几年,我可是早你好几年就跑去了京城,上回凤哥儿去京城,我爹老糊涂,早早把我骗去了京畿南,最后也没碰上面。严吃鸡,你读书多些,你说凤哥儿真不会觉着我不讲义气?早知道是这么个堵心光景,当年我就算离家出走,也不该跟爹一起去京城的。” 严池集没有再翻书,停在手头那一页上,默然无语。 孔镇戎问道:“你怎么不去吏部或是礼部,跑来兵部做什么,你不是自小就最讨厌打仗流血吗?” 严池集感慨道:“就是因为讨厌,才要去兵部啊。” 孔镇戎白眼道:“就你们读书人花花肠子多,说句话也不直接说明白,别人都是脱裤子放屁,你们是穿裤子拉屎。” 严池集突然眼神锐利了几分,看了眼窗外,低声道:“你回去后与孔伯伯说一声,与那就藩江南道的唐王不要再书信来往了。” 见孔镇戎一头雾水的模样,接下来严池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间迸出,“尤其是那唐王派人进京进献祥瑞白鹿之事,让你爹务必不要掺和!” 孔镇戎纳闷道:“这不是好事儿吗?” 严池集冷笑道:“你什么都别管,只需跟你爹说一声,就说是我在一场家宴结束后的无心之语,你爹知晓轻重利害。” 以前都是他帮严池集挡风挡雨的孔镇戎哦了一声,看着严池集的脸庞,轻声道:“严吃鸡,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严池集原本紧绷的脸色柔和几分,重新拿起桌上的书籍,近乎自言自语道:“我也不想的。” 接下来的凉州之行,让职方清吏司郎中梁大人在内诸位老人那颗已经悬在嗓子眼的心,慢慢放了回去。不但凉州地方各处军伍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还有一名去年新上任的校尉亲自领军为他们护卫送至州城外,虽说多少带着点监视的意味,但起码在桌面上是给足这趟兵部观政的面子了。郎中梁石斛虽不是军中行伍出身,但作为兵部张庐的老臣,眼光还是不差的,一叶知秋,掂量得出北凉地方上的军力之强,远胜先前途径的京畿和蓟州等地,在心底自然对那雄甲天下的徐家三十万边军铁骑,开始心存畏惧,颇为感慨,原来北凉道境内的轻骑就已是如此雄壮了啊。 当被凉州百姓当猴看的观政队伍来到清凉山山脚的王府门口,当他们亲眼看到那对足有两人高的石狮子,饶是见多识广的兵部老人也是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好大的气派!严池集和孔镇戎的神情有些复杂,而高亭树则冷哼一声,吓得梁石斛赶紧重重咳嗽几声,生怕给北凉王府上的人听进耳朵。在离阳,一直有地方官矮上京官三尺的说法,意思是说京官的官威,是要比地方官员天然高出三个品秩的,现在更别提那些对京官都趾高气昂的吏部官员了,没了主心骨的兵部虽说风头开始被新任离阳“天官”殷茂春领衔的吏部给压过一头,但威严犹在,梁石斛作为主掌天下各道舆图的职方司主官,又是自诩为傲骨铮铮的读书人,所以当他带头走入北凉王府侧门的时候,那种行走时大袖飘摇的京官架子还是火候十足的,就连王府管事也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北凉王徐凤年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是北凉道经略副使宋洞明出面待的客,说是王爷在边关主持军政,委实脱不开身。梁石斛几个老狐狸巴不得那人屠之子顾不上搭理他们一行人,说了一大堆花团锦簇反正不要钱的漂亮话,恭维那位北凉王真是日理万机鞠躬尽瘁,甚至还要去第一线为朝廷把守西北国门,等等。宋洞明这个北凉自封的经略副使则笑着替北凉王全盘接纳下来,大概是因为副使大人身上的中原名士气度,实在让人如沐春风,梁石斛等人立马都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还有些由衷惋惜宋洞明真是明珠蒙尘呢,若是去京城庙堂与当朝公卿并肩而立,那才让人赏心悦目啊。 宋洞明给兵部观政官员接风洗尘后,出人意料没有任何糊弄人捣糨糊的企图,饭桌上筷子才放下,就起身带领所有人去他那位于清凉山山腰的办公衙所落座,主动将北凉道境内校尉任职和边军升迁变动在内的敏感军机要务,一起和盘托出。兵部观政多少有点代天巡狩的意思,但梁石斛随后去蓟州敢这么觉得,在北凉道哪里敢如此托大,本以为他们能吃上几顿饱饭喝过那几壶绿蚁酒就万幸了,甚至都做好了被人冷脸冷语晾着的打算。梁石斛在内的老人是坚持只听不说话,可那高亭树就不讲究了,数次询问北凉境内兵力分配和一些边境具体军务,宋洞明也不见有任何不快神色,都是找些借口跳过,梁石斛原本倒也乐意高亭树这不知死活的愣头青当一次出头鸟,如果真能刺探到虚实终究也算一桩锦上添花的功劳,可在年轻主事三番五次不依不饶的追问后,宋洞明眯着眼低头喝茶,梁石斛已经彻底坐不住了,胆战心惊地斜瞥了眼门口,就怕经略副使一摔杯子就有五百刀斧手冲出来,把他们按倒在地喀嚓喀嚓全剁了喂狗啊。梁石斛赶忙打圆场,说久闻听潮湖的红鲤鱼跃风景冠绝天下,想要携带同僚去见识见识。宋洞明这次没有起身,只是微笑着让下属领着兵部观政人员去听潮湖。 然后宋洞明独自来到山顶,看着风尘仆仆专程转道赶回王府的徐凤年,问道:“既然都回来了,不叙叙旧?” 徐凤年摇摇头,望了眼听潮湖,说道:“宋先生,陪我去山后一趟,我们一起去把那两百九十六个名字刻上碑。” 宋洞明点了点头。 跟徐凤年一起走在后山的经略副使大人显然憋气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怒容道:“好一个富贵不还乡若锦衣夜行!可我们北凉这两百九十六人?” 徐凤年平静说道:“我们北凉自己记住就行了。” 第717章 山后有碑成林。 石碑遍地,还有更多在建,绝大多数还是无字碑,但是外围已经有数百块石碑已经有主,一律书丹而成,都是祥符元年末在流州截杀北莽羌骑一役战死的龙象骑军。古语有云下笔用墨便瘦,得朱则肥,故而书丹以力劲骨硬为佳。为这些石碑提笔描朱的人士是两位享誉已久的北凉书法大家,因为米邛、彭鹤年两老分住凉地南北两地,有“南筋北骨”之说,两位古稀之年的书法名宿因为南北之争,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且在大将军徐骁在世时对北凉军政颇不以为然,只是当北凉王府传出要立碑三十万后,米邛只身率先到达清凉山,问了几个问题,得到答案后就住了下来,然后给彭鹤年写了封信,大致意思就是说“姓彭的孙子,敢不敢来跟爷爷我面对面比划比划?” 之后彭鹤年就带着视若命-根子的那套文房四宝也跑到清凉山后,跟米邛结庐比邻而居,一对老冤家临了竟然成了邻居。然后就在两老的切磋或者准确说是面红耳赤的吵架声中,经略副使宋洞明亲自送给他们一份单子,上面写了一个个名字,以及简简单单两件事:生于何时何地,死于何时何地。 两位老人在书丹初时还心存一较高下的意图,后来当米邛写到一个名字时,突然间就老泪纵横,“柳弘毅,是我陵州春水县的年轻人,他小时候仗着将种家世,顽劣不堪,老夫还骂过他白瞎了那么个名字,这娃儿才二十一岁啊,怎么说死就死了?” 那以后,米邛彭鹤年的就越来越沉默,除了跟那几个负责书丹后刻字的石匠还有些言语交流,就不太爱说话了。 今日,米彭两老听说好像有人到碑林了,顿时心中一紧,心情复杂地带上行囊,结果跑去一看,竟然是北凉王亲临,老人不习惯给谁行礼,所以作揖的动作十分生疏,徐凤年赶忙将两老扶起,但也没有什么客套寒暄,犹豫了一下,将那一摞宣纸分成四份,他和宋洞明各一份,米彭两位书法宗师平分去另一半。四人默然地开始在石碑上书丹,四人身后又各有两到三名能工巧匠早已准备好工具等着书刻,黄昏中,很快有金石声铿锵作响。徐凤年和宋洞明要比两位老人早小半个时辰写完,等到最后的米邛完工,天色已黑,满手丹朱颜色的米邛也顾不得擦拭,老人神情疲惫地走到徐凤年身边,言语中有着不加掩饰的责备意思,沉声问道:“幽州腹地为何也处处都有战事?” 徐凤年轻声说道:“北莽谍子死士渗透进来了,大肆刺杀幽州官员……” 米邛直接就指着徐凤年的鼻子,跳脚破口大骂道:“当年你爹在世时,北莽也有刺客偷袭,怎的就给挡在关外了?!你这个北凉王是怎么当的?!你徐凤年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吗,成天就知道干瞪眼?!眼睁睁看着人我凉人送死,你事后给人收尸,然后假情假意写几个名字而已?!” 宋洞明刚要说话,披着厚裘的徐凤年摆摆手,阻止了副经略使的解释,看着这位老人,歉意说道:“是我没有做好。” 彭鹤年的性子没有米邛那般急躁,但也有些怒意,不过仍是扯了扯后者的袖子。 当徐凤年走出去很远,脸色阴沉的米邛朝着那个背影重重呸了一声,将手中的那方价值连城的蟹壳青色名砚“自了汉”狠狠砸在地上,“老子不写了,这北凉也不待了!去江南!这辈子能活几天,就写几天‘徐凤年是个王八羔子’这八个大字!” 没过多久,宋洞明原路折回,看到米邛闭着眼睛站在原地,彭鹤年蹲在地上长吁短叹,谁都没有去捡那方砚台,宋洞明弯腰捡起名砚,也不急于物归原主,望向清凉山顶那边,沉声道:“两位老先生大概没听说过北莽剑气近黄青、棋剑乐府铜人师祖是谁,又有什么能耐,更不会见过一条真龙,事实上我宋洞明也没见过。但是我知道两件事情,一件是黄青死在了流州,北莽养出的真龙也没了,顺带着数百个躲在北莽西京的练气士也死绝。第二件就是这里有两块碑,差点就得刻上两个名字,恰好都姓徐,徐龙象,徐凤年。” 宋洞明转身把那方古砚交还给米邛,坦然笑道:“如果北凉哪天真没了,碑上头肯定少不了他徐凤年,当然还有我宋洞明这个外人,到时候还希望米老别不乐意写啊。” 说完宋洞明就缓缓离去了。 彭鹤年故意不去看涨红一张老脸的米邛,扳着手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徐凤年是个王八羔子,咦?不对呀,老米,你算错了,是九个字,可不是你说的八个字啊。” 米邛小心翼翼收起那方古砚,白眼道:“米邛是个王八羔子,行不行?刚好八个字!” 彭鹤年哈哈大笑道:“行啊,怎么不行,你不是没过几天就要过大寿了嘛,我就给你写幅字,咋样?” 米邛顾不得斯文,恼羞成怒道:“写你个锤子!” 之后两位老人并没有马上离开碑林,而是像上次一样去仔细打量石匠的刻字,以防出现纰漏错误。一般来说,哪怕书丹,因为雕凿刀刻的石匠往往在书法造诣上跟书丹之人有云壤之别,经常存在形神走样的情况,米邛和彭鹤年虽不苛求太多,但也想要务必做到尽善尽美,大概两位古稀老人觉得这是他们唯一能够做好的事情。不过碑林的那些个匠工都算让人满意,虽说不至于技高到“只下真迹一筹”的境界,可是已经足以表达出书丹原迹的五六分神韵。石匠们一丝不苟地刻字比他们以笔书写自然要慢上许多,米邛提着盏灯笼一块一块石碑检查过去,突然听到不远处彭鹤年火急火燎喊他过去,米邛以为是哪位工匠刻错字了,跑去一看,不曾想彭鹤年站在一排石碑前,碑前并无石匠劳作,只看到彭老头正提着灯笼蹲在一块石碑前,恨不得把眼睛贴在碑上,跟发现书圣真迹一般,米邛凑过去一瞧,是北凉王徐凤年的书丹,乍看之下法意皆是不俗,但在米邛看来虽然的确属于上乘,但离仙品还有很大距离,远远不至于让彭鹤年大惊小怪才对。 彭鹤年头也不转,伸出手抚摸着刻痕,很快就一个踉跄后仰,跌倒在地上,双眼紧闭,泪水止不住涌出眼眶,丢了灯笼,双手捂住脸,神情极为痛苦,指着石碑喊道:“老米,你凑近些,瞪大眼睛瞧瞧!但千万记得别看太久!切记!” 米邛举起灯笼,细看之下,只觉得有一股凌厉寒意扑面而来,让人如临深渊。 这显然不是因为徐凤年书丹的缘故,而是那刻字之人的“画龙点睛”使然! 米邛果然很快就眼睛一阵刺痛,闭上眼睛后使劲摇了摇头,喃喃道:“起收果决,如昆刀切玉!这哪里是世间高明石匠可以短时间内雕刻出来的,真可谓鬼斧神工了!” 彭鹤年坐在地上揉了揉眼睛,感叹道:“是有人以手指写就的,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米邛匪夷所思道:“指做刀剑,大多数武道宗师都办得到,可术业有专攻,当世绝对没有谁能写得出这份风韵!” 彭鹤年苦笑道:“难道是鬼神不成?” 米邛站起身,提着灯笼,望向夜空,“曾经不信鬼神之说,如今倒是希望世上确有鬼神,能够庇佑我北凉大破北莽!” 彭鹤年一拍脑袋,“赶紧让人把这事儿跟王爷说一声,别可横生枝节。” 很快徐凤年就步履匆匆地赶来,身边帮他提着灯笼的一男一女年龄悬殊,一位是境界依然在稳步攀升的沉剑窟主糜奉节,一位是旧北汉勋贵之后的死士樊小钗,前者在幽州谍子之战中因为守护在皇甫枰身侧,并无建树,但是樊小钗在长庚城一座钟楼上斩杀了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或者说是虐杀。等到梧桐院和拂水房两拨谍子登楼去收拾残局的时候,结果看到那一层楼阁的景象真是堪称惨绝人寰,遍地碎肉,满墙血污,当时众人看到樊小钗坐在外廊围栏上,在玩弄那柄指玄高手遗物的蝇拂,不像什么实力卓绝的顶尖杀手,倒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徐凤年蹲在一块碑前,身边是一位兼任北凉王府护卫领袖的中年人,后者心中忐忑,禀报道:“查到了,这名石匠叫吴疆,应该用的是化名,是已经府上任事了十六年四个月的三等仆役,绰号老姜块,因为老人平时不论饮食喝酒都喜欢吃上一块生姜。去年碑林招收工匠,吴疆由王府转入此地。王爷,是属下办事不力,识人不明,请王爷责罚!” 徐凤年摇头道:“跟你没关系,不用自责。”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转头对糜奉节问道:“如何?” 糜奉节沉声道:“我只看到了一字一剑,剑气纵横。” 徐凤年笑了笑,“吴疆,吴疆。无,姜,姜家大楚已无疆吗?” 徐凤年轻声道:“这人没有恶意,此事你们不用追查了。” 徐凤年返回清凉山,然后走向那座陵墓,他的爹娘就都睡在那里。在徐骁去世后,后来徐凤年在一侧建了座师父李义山的衣冠冢。徐凤年独自走入陵道,记起了许多往事,师父说世上文字以碑字最悲,因为世间墓志铭,都是阳间活人写给阴间旧人的,下笔之人用情越深,下笔越苦,越是有神。按照遗愿,李义山的骨灰被洒落在西北边关的黄沙大地上,原本师父是不要什么坟茔的,但是徐凤年还是自作主张做了衣冠冢,只是没有写墓志铭,与清凉山山后碑林如出一辙,只写名字,以及生死于何时何地,相信师父在天之灵对此也不会太过生气。 徐凤年感觉到黄龙士死了,只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但深信不疑。 春秋三大魔头,人猫韩生宣死在他徐凤年手上,人屠徐骁走了,三寸舌乱春秋的黄龙山也走了,三人都已不在人世。 春秋十三甲,黄龙士独占三甲,自诩十九道第一,草书第一,阴阳谶纬第一,故而占据棋甲、书甲和算甲。 剑甲李淳罡死了。 兵甲西楚兵圣叶白夔,死在西垒壁之战,成就了陈芝豹。 绝代风华的色甲,那位大楚皇后也香消玉殒。 琴甲,旧南唐那位目盲琴师,在国破后抱琴沉江。 西蜀画甲周鱼凫,临终前画了一幅蜀国山河的长卷,躺在长卷之上,大醉而亡。 地甲司徒神策,精通堪舆望气寻脉点穴,离阳一统天下后就被暗中赐死。 法甲荀平,被百姓烹而分食。 道甲齐玄帧在斩魔台上兵解。 释甲龙树僧人,死在了北莽道德宗门外。 春秋十三甲,已经有十二甲明确无误不在人世,只剩下一个无关紧要的刀甲,多半也是死在天下大势所趋的籍籍无名之中。事实上自从顾剑棠成为公认的天下第一刀法宗师后,这个在江湖上仅是昙花一现且不知姓名的刀甲,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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