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谷猛然抬头。 徐凤年笑道:“不过我这一剑,有点多。” 几乎同一刻,身处北凉的吴家剑冢百剑,徽山轩辕青锋,洛阳,徐婴,拓跋菩萨,邓茂,还有那不用剑却为媳妇佩剑的男子,北莽棋剑乐府的数位高人,依旧在龙虎山外游历的齐仙侠,京城棠溪剑仙卢白颉,正带着徒弟余福赶往武当山的年轻道士李玉斧,以及在大楚旧都发呆的姜泥,都不约而同抬起头。 尤其是姜泥,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借。” 吴家剑冢,东越剑池,棋剑乐府,三座公认江湖藏剑埋剑储剑最多的地方,更是惊世骇俗。 天下名剑,尽入高空赴北凉。 第664章 这无疑是蔚为奇观的一幕,这是一幅注定会在江湖经久流传的画面。 隋斜谷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数万柄飞剑迅猛镇压,前一瞬,丹种坪外看客只觉得有黑云遮天蔽日,下一刻,那些“黑云”就落在人间,插满了整座丹种坪,破空而来的飞剑数目实在是太过巨大,以至于层层叠叠紧密拥簇在一起,很快那隋斜谷就消失在众人视线,除了剑还是剑,年轻北凉王如同使出一手搬山倒海的仙人神通,凭空打造出了一座巍巍然的恢弘剑山。 起先剑山还有肉眼可见的摇动,但晃荡逐渐幅度减小,随着无止境地一剑加一剑,剑山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稳固,直至整座“山峰”彻底纹丝不动。 丹种坪外人人瞠目结舌,见过打架的,还真没见过这般打架的。 这会儿,再不服气徐凤年莫名其妙就成为天下第一人的家伙,也终于心服口服了。对一触即发的凉莽大战再没有信心的悲观者,也觉得是不是可以信那徐凤年一次。 蜀道是最后一柄落下的名剑,像是被人漫不经心摔在了剑山之巅。 原本又有松动迹象的剑山完完全全没了“生气”,偶有一两柄倾斜的飞剑滑落剑山,跌在丹种坪外。 一位遥遥站在街道远处屋檐下的高大女子嘴角翘起,她瞥了眼高达三十余丈的飞来剑峰,讥讽道:“让你滚不滚,百年英名毁于一旦。” 徐凤年并未站在那山脚处,也没有返回马车,而是悄无声息出现在同一屋檐下。比他还要高出一些的女子望向他,只见徐凤年脸色苍白,但神采焕发,看似矛盾,其实不然,澹台平静更是视为天经地义,当年她的师父,也是如此,身子骨不显雄壮,更像是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但师父的眼眸,从来都是跟此时眼前年轻人如出一辙的干净,干净到以至于师父第一次为她伸手指向那条过江蟒,她都忘了去欣赏那尾正值蜕变的百丈白蟒,她眼中只有自己消瘦师父的眼神。 哪怕过了数十年,师父的那句口头禅仿佛犹在耳畔。 “傻大个呦。” 盯着徐凤年的澹台平静笑了,像个历经千辛万苦寻回心仪物件的小女孩。 徐凤年不明就里,反而有些毛骨悚然。 上了岁数何况是百岁高龄的女子突然流露出如此稚趣作态,饶是徐凤年的脸皮和心智,也有些扛不住。 本想聊上几句的徐凤年赶紧把到嘴边的言辞咽回肚子。澹台平静的失态很快消散不见,恢复成南方练气士首席大宗师的淡泊神情,转移视线,平静道:“这一剑叫什么?有没有名字?” 徐凤年笑道:“给招式取个响当当的名号,那不是俗人才会做的事情吗?澹台前辈也有这么俗气的习惯?” 她说道:“我也要吃喝拉撒睡,也会打嗝放屁,怎就不俗了?” 徐凤年当年劝解温华不要太痴情于江湖上那些瞧着高不可攀的女侠仙子,因为她们也得拉屎,难不成她们拉屎就能拉出一朵花来? 与澹台平静的这番自嘲,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这毕竟是当年那个徐乞丐落难时的愤懑之词,如今很难有这份苦中作乐的心境了。 徐凤年嘴角抽搐了一下,讪讪笑道:“不一样的,这话别人说来俗不可耐,可从澹台前辈嘴里说出来,听着还是会透着股仙气。” 澹台平静视线越过依旧不肯散去的人群,望向堆积成山的数万柄剑,感叹道:“恭喜北凉王重返天人境界。” 徐凤年放低声音说道:“如果有一天……” 她打断徐凤年的言语,直截了当给出答案:“可以借你。” 徐凤年撇了撇嘴,跟聪明人说话省事是省事,但无趣是真的无趣。 他拢起袖子,跟澹台平静一起望向那座本该唯有天下之剑共主才能搬来的壮观剑山,想起了一些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他喜好佩剑佩刀却是个绣花枕头,她藏有一柄神符,也好不到哪里去。 徐凤年忍不住叹了口气。 澹台平静问道:“何时前往凉州边境督战?” 徐凤年缓缓道:“就这几天的事情了,先等金缕织造局把那件新王蟒袍送来。” ———— 凉州城以丹种坪作为圆心,拥堵得水泄不通,因为这场大战的落幕过于迅雷不及掩耳,很多外边的人只看到那飞剑如蝗落剑如雨的场景,并不知晓这场较量已经结束,仍是向丹种坪一路杀去,这就使得圆心那块的一大拨看客根本别想走出去,可以说,大半的凉州城居民要么已经到场,要么在前来观战的路途中,折腾得比过年还热闹。北凉这边其实远不像太安城那样喜欢隔三岔五就来一次万人空巷,可是这一趟热闹实在太过百年难遇,北凉武人被军伍压制得半死不活,好不容易北凉王亲自出马与人过招比武,加上还顶着天下第一的大帽子,再心如止水的凉州人也难免心动不已。 茫茫人海之中,离着丹种坪半里左右的路程,就有一对性子截然相反但身份都煊赫非凡的女子,两人面面相觑。她们分别是陵州别驾宋岩之独女宋黄眉,经略使李功德大人的女儿李负真,后者开始并不想凑这个热闹,委实是熬不过最喜欢舞刀弄剑的宋黄眉死缠烂打,这才不情不愿地跑来,结果马车就被堵在半路,以宋黄眉的跳脱活泼,二话不说就跃上了车顶,李负真则站在马夫身后,好歹没有错过那飞剑下坠的画面。 站在马车顶上的宋黄眉等了半天,没等到剑山上数万飞剑四溅弹开的结果,既有惊艳也有失望,跳到李负真身边,满脸的意犹未尽,啧啧道:“咋样,咱俩没白来吧?荡气回肠啊!你要是没来,悔死你!” 李负真神情淡漠。 宋黄眉对此见怪不怪,攥紧拳头狠狠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自说自话道:“不行,我一定要跟那家伙拜师学艺!就算给他每天端茶送水也不打紧,这样的绝顶高手,不拿来当师父,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李负真欲言又止,宋黄眉一脸可怜兮兮望向她,哀求道:“负真姐姐,我的好姐姐,我知晓你与那家伙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你说话比我管用,要不你帮我说说情?” 李负真瞪眼道:“劝你死了这心!” 李负真微微撇过头,语气冷淡:“我与他从来便不对眼……” 宋黄眉嬉皮笑脸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何况男女能够成为冤家,本就说明有缘。” 李负真冷哼一声,“那也是孽缘。” 宋黄眉翻了个白眼,看这条路走不通,就想着自食其力好了,绞尽脑汁寻思着如何偷偷摸入清凉山王府,为了能跟他练剑,女子矜持大家闺秀什么的就让它们随风而逝吧。 李负真在这一刻神游万里,心不在焉。 如今北凉局势可谓瞬息万变,随着宋洞明出任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副经略使,北凉官场都清楚今年极有可能是李功德担任文官第一人的最后时光了,而且当时经略使大人在陵州军政变动中表现得不尽如意,虽说生了个争气的好儿子,依旧跟徐家牵连紧密,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是自古而然的规矩,而且当下不是顺顺当当做一任太平官的光景,口碑平平的李大人未必能够在北莽百万大军压境之际保住官位。如此一来,门庭喧闹远逊前几年的陵州经略使府邸,愈发冷清,官场上的新人旧人,都一股脑跑去了刺史徐北枳和别驾宋岩那边混熟脸。李负真对官场起伏一向不关心,可是随着爹年事渐高,又没有小辈孩子可以含饴弄孙,整天就是闲在家中对付那些花草鱼虫,李负真也不明白是因为爹的官瘾突然变没了,还是对前程认命了。但李负真还是更习惯那个每天与大小官员客套寒暄玩弄心计的爹,每天都斗志昂扬,每天都知道明天该见谁该说什么话,而不是像现在悠游度日,做一个富贵老闲人。 李负真没来由生出一股冲动。 如果我破天荒求你一回,你会不会答应让我爹多做几年北凉经略使? 李负真自嘲一笑,摇了摇头。李负真啊李负真,你为何会有这种荒唐滑稽的念头? 宋黄眉了解这位负真姐姐的性格,倔强起来,那是九牛二虎也拉不回来,也就绝了要她帮自己引荐的心思。 宋黄眉嘿嘿一笑,凑近李负真,“负真姐姐,我一直很好奇,经略使大人怎么给你取了这个古怪名字,比我还要稀罕啊。负是什么负,真又是什么真?” 李负真愣了一下,这个问题还真难倒她了,她对自己的名字从未深思过,一直觉得兴许就是久负盛誉的负,天真无邪的真,大概是爹想着她这个女儿能够一辈子无忧无虑吧。 宋黄眉见她沉默不语,也就懒得刨根问底,自言自语道:“以前总听说那家伙曾经在春神湖上请下了真武大帝,一拳头就灭了小天师赵凝神请来的龙虎山初代祖师爷。以前吧,还觉得世上哪有神仙,现在觉得还真不好说。” 说到这里,宋黄眉哈哈大笑道:“负真姐姐,真武大帝里也有个真字。” 真武? 李负真笑了笑。 然后猛然间就笑不出来了。 有个词叫辜负。 第665章 数百陵州精锐骠骑护送着三驾马车驶入凉州城,领衔之人是那陵州副将韩崂山,之后数骑观其甲胄,也是如今在北凉可谓权倾州郡的实权校尉,这让目睹此景的沿途城内百姓都啧啧称奇,也不知是何人或是何物值得陵州军界如此兴师动众,一下子就“掏空”了小半座陵州将校级别的武官。马队之中,有一骑显得尤为鹤立鸡群,准确说来是有鸡立鹤群之嫌,在一大片大马凉刀和铁甲锐矛之中,唯独此人身披文官公服,他为当头一驾马车保驾护航,时不时瞥向那车窗,眼神中颇有自得之意,正应了徐渭熊幼年那半句“双眉悬得色”的说法。他正是金缕织造局的一把手王绿亭,此番赶赴北凉王府,不是织造大人小人得志,而是这位紫金王氏年轻家主的的确确做了一桩漂亮的政绩,当得起陵州副将韩崂山为其鞍前马后。三驾马车内,并未搁置什么金银珍稀,也不是什么要向清凉山进贡祥瑞,而是三件衣服。 金缕织造局换了主人后,王绿亭就一门心思亲手抓这件事情,在离阳王朝其它辖境版图,织造官一职归根结底,无非是有着品秩的密探,是皇帝陛下安插在地方的耳目,有密折五百里加急直达御书房的殊荣特权。王绿亭是李息烽告老还乡后北凉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织造官,跟那位雄才伟略的赵家天子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了。王绿亭除了密切监视陵州江湖势力,尤其是鱼龙帮的崛起,但更多还是当个当个字面上名副其实的织造官,做那缝补衣服的活计。 为首马车内,坐着三位女子,年纪最大的女子也不过三十来岁,车厢放着一只不大的紫檀鎏金箱子。年纪最小的女子体态婀娜,姿容出众,虽然穿着织造局定制的冰纨质地女工服,但细处处处可见心思,面敷浓淡相宜的鱼媚子,画眉用石更从号称陵州女子销金窟的细娘斋购置,手腕上系了一枚寓意吉祥有余的磐形雕鱼玉佩,这女子一看就知道出身家世优渥的官宦门户,其余配饰寥寥的两女与之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这富贵女子对那年长女织官向来有说有笑,可对那姓许的女子最是百般刁难,当然那些伎俩都是台面下的手腕,肯定不会惹旁人讨厌。年轻女子也不知为何对那出身贫寒的小寡妇如此敌意,反正怎么瞧着都不舒服,大概是那许家小娘的胸脯竟然比自己还要“不太平”,也许是她明明是个乡下还有个拖油瓶儿子的粗鄙妇人,竟然比自己在金缕织造局内还要受男子的瞩目,就像那织造官大人的一位心腹俊彦,就瞎了眼对这小妇人一见倾心,灌了迷魂汤似的,连家里早已说好的一桩门当户对亲事也推了,扬言非那许家娘子不娶,还说只要这女子点头,他愿意明媒正娶,毫不介意她的过往,甚至会对她的儿子视如亲生。不光是这个白读了二十年圣贤书的读书人,陵州一位三十岁出头便即将成为校尉的武将,前途似锦,家里客人不是郡守便是将军,什么样的良配找不到,对其亦是惊为天人,这让车厢内年轻女子不禁愤懑世道的不公,那姓许的狐狸精浑身上下透着股乡土气,相貌出彩归出彩,却也算不得如何惊艳,莫不真是深山野林里走出的精怪,否则那些男子怎的人人为之癫狂? 她瞥了眼那腹诽为许狐狸的女子,然后对年长女子笑脸道:“宋姐,我小时候听爹说他曾经去过一趟清凉山,那会儿还是跟着刘郡守携手而往,是参与咱们小王爷的庆生宴,我爹还说了,大将军还亲自走下正位,与他们喝过一杯绿蚁酒哩。” 那年长女子笑着附和道:“藻儿,谁人不知你爹是陵州的一尊财神爷,能去王府走一遭,也是件熨帖事儿。藻儿你文采好,这次跟王大人去了清凉山,指不定被王爷一眼相中,不小心就成了梧桐院的批红女学士,到时候可别忘了宋姐姐啊。” 被昵称藻儿的年轻女子掩嘴笑道:“借姐姐吉言,女学士委实不敢奢望,藻儿能给那位王爷做位小丫鬟就是天大幸事喽。” 那背井离乡入了织造局的小娘许清神情浅浅淡淡的,对身旁两女的一唱一和不愿搀和。其实她至今也不知怎么就被幽州官府相中自己的女红绣工,与其它州郡内十数位心灵手巧的妇人一并选中,懵懵懂懂就去了那有塞上小江南美誉的富饶陵州,她只能解释为当时在倒马关老家,得闲时给幽州官家女子缝制些女儿家贴身小物件,才有了这份莫名其妙的机缘。其实她起先不太情愿远去陵州,儿子右松年龄还小,家里田地少归少,可也耽搁不得,乡下地方一向如此,少了汗水就少了收成,老天爷的眼睛毒得很呐。可村子上的里正大人发话了,说这是赵家村天大的荣幸,只要她去陵州织造局,村里不但免了右松的私塾蒙学费用,还请邻里乡亲帮着照顾她家的庄稼,右松更是能够寄住在教书先生那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即便如此没有后顾之忧,许清还是问过了右松,孩子懂事,虽心底恋着娘亲,却拍拍胸脯说没事,娘亲去陵州便是,他能照顾好自己,而且保证等娘亲回来后,他就可以把那“三百千”都背诵得滚瓜烂熟。 许小娘想起自家懂事的孩子,心中泛起暖意,嘴角随之翘起。 那藻儿斜眼看见这女子的嘴角笑意,心中恨恨然,这许狐狸长相也就那样了,偏是这种无声无息的内媚最是能勾引男子心动。她不是不想学,可总学不来,最后只能悻悻然作罢。 藻儿眼不见为净,一脸得意跟那位容貌平平的宋姐说道:“宋姐,倾织造局之力打造的三件蟒袍凤衣,蟒袍自然是给咱们王爷穿,其余两件想来是给两位王妃置办的。我爹曾经跟陆家一位大管事同席把酒言欢呢,就是年初那会儿,那位管事私下说他们家小姐未必能当上正妃,可一正三侧一直是离阳宗藩由来已久的规矩,陆家小姐就算不是正妃,也是侧妃里的头一位,春神湖王家那位,得排在后头。宋姐姐,这话儿你听过也就听过了,可不许跟被人说,会有大麻烦的。” 那年长女子知道“帝王家”的事情再小,也重过百姓人家的滔天大事,哪敢拿这种秘事胡乱嚼舌,听得一惊一乍,对这位按理说还是她下属的藻儿姑娘愈发恭敬,心想着以前还会偶尔在她面前拿捏架子,这趟王府之行是不是应该用点心眼去亡羊补牢?金缕织造局规格与离阳王朝几大织造局大致相同,三大工房中除了诰帛机房形同虚设,其余两处都如出一辙,她这类户籍在织造局落档的官匠和许清这些招募而来的临时民户,总计六百余人,织机则有四百多张。总织造官王绿亭据说是新凉王跟前的大红人,她也不知真假,但是陵州地方衙门和鱼龙帮的双方大人物,就没敢不卖王大人几分颜面,使得织造局在陵州的一切事务都左右逢源,这让她这个绸缎工房的小女官也觉得与有荣焉,再不像以往李息烽执掌织造局那样爹不疼娘不爱,逢谁都低一头。 她之所以没跟着那藻儿一起排斥那外乡女子许清,是她隐藏心底一个秘密,她有一次曾经远远亲眼看到织造王大人在僻静处训斥别人,要知道被骂的人可是手握半郡兵权的都尉大人,那名口碑极好的将种子弟年纪还要比王大人略大一些,起先也想反驳几句,可不知王大人说了什么,她就看到那都尉脸色剧变。平时走路都狼行虎步的都尉大人离去时,她看着就像霜打的茄子,都把魂丢了。从那以后,都尉就再没有来过金缕织造局纠缠小寡妇许清。她偷偷猜想,小妇人许清要么是被织造王绿亭本人金屋藏娇的幸运儿,要么就是某位陵州幕后了不得大人物的禁脔,否则她实在想不明白谁有这份通天本领,能让一些幽州边关的乡野女子轻易送入炙手可热的陵州织造局,还领着独一份的双份薪水,关键是许清始终都不知道真相,一直以为她与其她女匠是一般的待遇。 正襟危坐的许清趁着两女聊天的功夫,偷偷伸出手指,指尖轻轻在檀木箱子划过,她也是进入织造局后,才知道世上有些木头,比人命还值钱,堪称寸两寸金。 她一直不懂这个世道。 她想着这次完成任务后,就壮起胆子去跟她所在绸缎工房的总高手大人说一声,问问她能否告假回家一趟看看孩子,看看庄稼地里的收成如何。 许清没来由想起三只箱子里的衣物,真是让人瞠目结舌,总高手大人在完工时对王织造邀功说过一句,按照那江南织造局正常情况下的工序和人力,别说三件,光是那件北凉王要穿上的蟒袍,就得耗费三年时间,而且未必能比金缕织造局做得更好。许清对此没有任何怀疑,她亲手参与其中,比谁都清楚其中的艰辛,每一道工序上的几十人,从总高手到最下边的工匠,几乎每个人每天都要劳作八个时辰以上,故而织造局每晚都是灯火通明,她的手便记不清被刺破了几百次。那件出自画龙大家之手的蟒袍有九幅画稿,幅幅栩栩如生,让人望而生畏,她只见过被拣选出来的那一幅,都不敢与画上蟒龙对视,只觉得会从画稿上呼之欲出吞云吐雾。许清是众多挑花匠之一,这件蟒袍是云锦中最为珍殊的妆花,史无前例地达到了一千八百根挑花的骇人数目,而且哪怕挑错一根,就会功亏一篑,要重头再来,先前有名女匠跟许清关系不错,就因为挑错一根,差点当场闻讯赶来的王织造当场命人打死,许清当时不管不顾为她求情,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不曾想那女匠出人意料地逃过一劫,但也丢掉了官匠身份,被逐出金缕织造局。 三件衣服,心灵手巧的许清有幸破例都帮助挑花过,尤其是那件黑底绣金大蟒袍,金蟒十八条,成形之后,那真是世间罕有的尊贵。便是许清这样自认孤陋寡闻的村野女子,也敢说除了太安城那位坐龙椅的皇帝陛下,天底下再没有哪位藩王的蟒袍能与之媲美了。 至于那两件未来北凉王妃的“嫁衣”,许清则没有太多感触,也从不会像藻儿那般看一眼就会心神摇曳,痴想着自己穿上的话该有多好。 这支马队长驱直入,来到清凉山的山脚,王绿亭如释重负,这次织造局随行人员有二十余人,但不是谁都有那运气可以踏入王府涨见识的。三驾马车三只箱子三件衣物,每辆车上各有三名女匠护着紫檀箱子,王绿亭早就做好打算,每辆车上只能有一名女子分别为北凉王和陆王两家的两位未来王妃“试衣”,那件蟒袍无疑是重中之重,那叫司徒华藻的女匠,她爹用了无数人情脸面和整整六千两银子才求到一位总高手那里,王绿亭嘴角冷笑,凭这个就想给北凉王穿衣? 王绿亭下马后,开口点名后两辆由谁负责捧箱子入府,被点中的两名女子都激动得立马热泪盈眶,她们家世清白,相貌清秀,性子也都一贯老实本分,绝不是长满心眼会做那画蛇添足勾当的城府女子,王绿亭对她们很放心。然后第一辆马车那边,王绿亭这位织造大人饱含深意看向名不见经传的许清,伸出手指点了点她,再没有多说什么。许清呆滞当场,她一直以为是司徒华藻这位天之骄女去给年轻北凉王试着穿衣,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自己,一时间她手足无措。王绿亭皱了皱眉,若是别人,他早就大动肝火,可既然是她,王绿亭也就破天荒多了一丝耐心,轻轻看了许清一眼,并且停下脚步专门等她。 之所以如此,是王绿亭知道得更多一些,这名小寡妇的来历很简单,可一手送她进入他王绿亭地盘的幕后男子,便是他金缕织造一把手的王绿亭,也万万招惹不起! 幽州将军皇甫秤! 这位爷那才是真正称得上是北凉王的心腹啊。 他王绿亭比起这位北凉出了名的大狠人,不论是公门修行的火候还是心狠手辣的程度,都甘拜下风。 王绿亭一直以为那位胭脂郡倒马关的小妇人,是皇甫秤相中的女人。 所以他始终不惜捏着鼻子去以礼相待。 王绿亭自然不知道那位幽州将军见着这位小寡妇,那也是不敢有丝毫的造次唐突。 许清硬着头皮,捧着那只并不沉重的紫檀箱子,浑浑噩噩跟随众人一同走入那座王府。 一路行去,许清都忘了去看一眼那名动天下的听潮湖。以前在织造局内,经常有人说起那座湖,都会充满憧憬,用道听途说而来的言语,极尽夸张之能去描绘听潮湖里万鲤翻滚的景象。 王绿亭缓缓登山,先将两只箱子送到了两座雅静院落的门口。 最后才是在大管家的带领下走向一座更高处而且极其不起眼的院子。 不是梧桐院。 竟是老凉王徐骁的住处! 饶是心智坚韧的王绿亭也大吃一惊。 王绿亭长呼出一口气,小声叮嘱道:“许清,做事伶俐些,自然些,要是真的紧张,我可以让你在院外多待片刻,等手脚不僵硬了再进去。” 许清脸色发白,抱着箱子,被织造大人这么一说,愈发战战兢兢了,隐约都有要哭的迹象了。 里头那位,可是北凉王啊!她这辈子连县令这样的大官都没见过一次,她能不紧张万分吗? 王绿亭看着她的局促不安,有些懊恼,早知道就该让司徒华藻这女子来捧箱子了,好歹那女子野心不小,胆子更不小,肯定不至于如此胆怯。至于她那点不安分,在这座有着父子两任离阳王朝异姓王的王府里,算得了什么? 领路的王府大管家还是笑脸着,甚至没有半点要出声催促的意图,但王绿亭熟稔人情世故,心知肚明得很,自己被这许清连累惨了,他这个金缕织造局以后若是想要再入清凉山,除非是北凉王召见,否则恐怕就是难如登天了。 大管家自不会去跟那女子斤斤计较什么,可在这位当之无愧的北凉大人物心中,确是如王绿亭所料想,对王绿亭的紫金王氏以及整个金缕织造局,都有了些恶感。 王绿亭看着那许清不减反增的慌乱,心中哀叹一声。 大管家眯眼斜瞥了一下年纪轻轻的织造大人,然后转头对那女子温颜笑道:“姑娘,没事,咱们王爷是天下顶好说话的好人,放心进去吧,办错了事也不打紧的。要不咱俩打个赌?若是王爷对你说一句重话,你出来后,我给你十两银子,如果王爷果真如我所说,万般好说话好言语,姑娘你可就得给我十两银子,如何?” 许清终于轻松了些,咬着嘴唇点点头,也不再那么手脚不知该放在何处了。 大管家微微一笑,帮着推开院门,等她跨过门槛后,再轻轻掩上。 然后,许清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背影,独自站在一株秋天里绿意犹在的枇杷树下。 枇杷树孤孤单单的,他也是孤孤单单的。 许清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使劲眨眼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的身影,怎么跟那位两次途经倒马关的公子哥如此相像? 那人转过身,许清立即如释重负,但当她看到他的眼神,又提心吊胆。 相貌不是一个人,但眸子和眼神又太像了。 许清整个人都懵了。 明知眼前这位高不可攀的年轻藩王,注定不可能是那个人,但她在这一刻,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人,真的很想他了。 小娘许清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的,可她就是这样了。 徐凤年其实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想清楚其中缘由,板上钉钉是皇甫秤的多此一举。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多说什么。 走到她身前,接过箱子,淡然说道:“本王自己穿衣就行,你在院子等着便是,一炷香后离开,跟门外的王绿亭说一声,本王说了,蟒袍不错。还有,让他先别急着离开王府。” 许清茫然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徐凤年转过身,笑了。 在他走上台阶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怯生生但已经肯定是那女子这辈子最大胆识的喊声:“徐公子?” 他没有停下脚步。 她涨红了脸,更是满头汗水,几缕鬓角发丝黏在脸颊上,抬起手臂,偷偷擦了擦。 她开心地笑了,不是他啊。 不是才好。 不是的话,说不定还能再见。 她还欠他钱呢。 他说是一千五百两银子,要她还五十年。 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答应去金缕织造局,是听他说过自己是陵州游学的士子。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徐凤年穿上了那件明摆着僭越王朝礼制的蟒袍。 很合身。 一如当年徐骁穿上他那件。 第666章 夜深人静之际,一支浩浩荡荡的马队悄然从凉州城北门疾驰而出,其中既有跟随新凉王一同名动天下的八百白马义从,也有新赴凉的吴家百余名剑客,还有十几位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为首几骑,分别是身着便服的当今北凉主心骨徐凤年,吴六鼎和翠花这一对剑冠剑侍,南方练气士首席大宗师澹台平静,还有那个看上去病恹恹的白眉老剑客隋斜谷,不过与徐凤年并驾齐驱的却不是上述几位,而是本该在陵州主持政务的徐北枳。徐凤年对橘子的突兀到来,哪里会计较什么擅离职守,高兴还来不及,白日里,清凉山就有些藏藏掖掖的小道消息传出,说风尘仆仆的刺史大人登门入府后,是王爷亲自端的脸盆,甚至陵州刺史洗脸的时候,咱们王爷还陪着笑,这就很让府上下人们犯迷糊了,是该说王爷礼贤下士好呢,还是该说徐北枳这位年轻的封疆大吏委实太过炙手可热?反正一直以来,北蛮子徐北枳身为北院大王徐淮南的孙子,身份如此敏感,却能够在北凉在官场青云直上,外人始终是在雾里看花。 徐北枳捎带来了一个糟糕到足可称为噩耗的消息,以为旧西蜀亡国太子苏酥为首的西蜀遗党,先前北凉的种种布局和一掷千金都打了水漂不说,无形中还助涨了蜀王陈芝豹的气焰,用徐北枳的话形容就是北凉好不容易养肥了一头看门狗,不说吃到肉,更别提替自个儿看门护院,以后指不定还要反咬一口。徐凤年对此倒还算平静,当初在北莽小城里找到苏酥和那位老夫子赵定秀,相处过后自己就没有再抱太多希望,一来苏酥那家伙太惫懒,让他混江湖,也许会屁颠屁颠使出吃奶的劲头,但让他去庙算玩心计,相信苏酥只要能撂挑子绝对不含糊,靠这小子西蜀复国,比起当年北凉需要靠自己这个世子殿下去扛大旗还来得让人失望,简直就是绝望。再者东山再起的赵定秀作为半个帝师,只要能复国,是谁帮忙,并不重要,跟北凉跟他徐凤年那点香火情,还不足以让赵定秀不顾大局去跟陈芝豹掰腕子。说到底,当初赵家天子让赵楷持瓶去西域,志在先截断北凉与蜀诏的联系,然后与西域三者共同构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包围圈,可惜在徐凤年的截杀之下,功亏一篑于铁门关,但陈芝豹的入蜀封王,把这项赵室朝廷既定的大西北经略给继承了下去,虽说徐凤年趁这个空当率先笼络住了六珠上师,对西域展开了广泛渗透,可陈芝豹也很快还以颜色,坐西蜀而望南诏,可以说双方在这次交手中互有胜负,但对隔岸观火的太安城来说,对半寸舌元本溪而言,怎么都是赚的,没了蜀诏这两块可供北凉在战事不利形势下退兵的大后方,北凉就等于战略上的延伸地利,哪怕战事吃紧,也只能死战到底,直到耗光徐家在徐骁手上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底为止。 不过若只是想着让徐凤年生一场闷气,徐北枳也不至于亲自造访清凉山了,陵州刺史大人这趟火急火燎的“觐见”,带来一份腹稿,是关于北凉勋官的改革,先前徐凤年听取陈锡亮的建议,对北凉军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清除积弊,一大堆校尉和多如牛毛的杂号将军都卷铺盖滚蛋了,使得在凉幽陵三州境内原本不起眼的校尉一职,成了仅在一州正副三位将军之下分量十足的权柄武馆,然后收回了大量原本以供功臣居家养老的的杂号勋官,这就动摇了北凉境内诸多将种门庭的根基,老一辈将校退出边关后,还想着当传家宝传给子孙的勋位被一股脑扫入历史的垃圾篓,而族内子弟又大多不曾亲自建功立业,这就出现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因为一个家族的薪火相传,被抽走了薪柴。 徐北枳说如果在太平盛世,清凉山劫富济贫也好,甚至是杀鸡取卵也罢,都不妨碍徐家在北凉的地位,但如今是北莽百万大军压境的紧要关头,将种门庭是否愿意出力,就不可不争取。 离开凉州城后,徐凤年对此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都是徐北枳在娓娓道来阐述利弊,徐凤年不是听不进去意见的人,只不过他确实也有些棘手,准确说是难言之隐。 如果换成任何其他一个人提出这件事,徐凤年都可以毫不犹豫地采纳推行,可是从徐北枳嘴里说出,徐凤年就得细细思量。 徐北枳对徐凤年的沉默寡言并不在意,继续说着他心目中的北凉军大框架,“边军不用画蛇添足,循着老规矩行事就行。地方上新老校尉也都清楚了自己的职责。但是现在北凉是需要更多的人自愿去沙场厮杀,凉莽之战,拼领军将领,北凉略胜一筹,拼甲士骁勇,北凉稳居上风,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在比拼韧性一事上输给北莽太多,咱们北凉万万不能打赢十场仗数十场仗后,只因为一场大仗输了就输得精光!” 徐北枳眼神坚毅,沉声道:“北凉本就底子不够雄厚,如今守业无望的将种门庭都急着离开北凉,这帮人大多是蛀虫不假,可当真就不能化为北凉战力了?国与国之间的交锋,从来都是比谁更能扛更能挨打。按照我的设想,北凉设置镇平征三大武勋将军称号,这十二个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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