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给唐阴山为首的一帮武夫笑话死,当时浑身还湿漉着的雍州簿曹次从事郑翰海一张老脸挂不住,当场挥袖离去,晋兰亭倒是也想文人风骨地眼不见心不烦,可这宅子就是他的,能走到哪里去?所幸后头那冷冰冰的丫鬟捎话来询问起老黄梨几案上的熟宣,这可是晋兰亭享誉雍州的一桩美谈,一下子就对眼光独到的世子殿下好感倍加。 一晚上没睡安稳,加上府上称心的侍妾美婢都给支出宅子,长夜漫漫,晋兰亭清晨起床已是两眼血丝,可宅子管事一大早就来嚷嚷后-庭桃林最老壮的几棵桃树都给砍了去,世子殿下那边丫鬟说是颖椽桃木上佳,要拿来做几把桃木剑,正在穿衣的晋兰亭一咬牙,忍了,让管家别掺和这事,可不等晋兰亭一口怨气咽下肚,府上一个专职饲养白鹅的小管事便一路哀嚎闯进来,泣不成声,向晋兰亭诉说世子殿下杀鹅烤肉的恶事,晋兰亭捂住心口,这个在雍州颇有诗名的文弱书生恨得转身去拿下一柄挂在墙上做装饰的古剑,脸色发紫,就要去跟那挨千刀的世子殿下拼命,两位大小管事见主子这快是失心疯了,也就顾不上以下犯上,连忙挡住晋县公的身形,抢剑的抢剑,拦腰的拦腰,晋兰亭体弱如女,挣扎了一下,一跺脚,将那柄重金购买后便没抽出剑鞘的古剑丢在地上,哀叹一声,失魂落魄。 本以为背运至此已是尽头,哪里知道一位大丫鬟慌不迭来到院中,小声说道两位夫人不知怎的被请回了宅子,这会儿正在和世子殿下一起烤鹅。晋兰亭听闻噩耗后当即晕厥过去,几位下人赶紧将县公大人扶进屋内,手忙脚乱。那位看着挺玉树临风的世子殿下,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的魔头煞星啊,这才一晚的清净,就让风度翩翩的颖椽晋三郎躺病床上去了。大管事想了想,准备去找老宅的晋老太爷要个对策,世子殿下不像是要马上离开颖椽的模样,总不能教他将这宅子祸害到乌烟瘴气的田地。 大管事好不容易等到主子幽幽醒来,便看到屋外站着那个世子殿下身边的丫鬟,淡淡说道:“殿下要晋兰亭先拿几刀熟宣过去,要教两位夫人写《烹鹅贴》。” 可怜晋三郎半死不活喊了一声“郑翰海害我”,便再次昏死过去。 湖畔,世子殿下正在做焚琴煮鹤的勾当,刚才他亲自撵着一群晋兰亭心爱白鹅从岸上追到湖里,与姜泥做了笔买卖,她划舟等同于读了一千字文章,然后徐凤年用木橹动作娴熟敲晕了两只最肥的白鹅,再挑回到岸上,好好一座湖一群鹅,被闹腾得只剩下鹅声呱噪,一湖面的惨淡鹅毛。 岸上两位一大早被人请回宅院的貌美夫人看得说不出话来,她们一位年纪稍长,少妇风韵,是雍州士族女子,一位才入府没多久,二八韶华,别看年纪小,身段却出落得该细的细该挺的挺了,是一个青葱可人儿,她身份来历不堪琢磨,只是文人的不羁风流,在王朝内一直便是被贩夫走卒津津乐道的风采,才子佳人,再过一千年都是好事,哪位大文豪身边没几个在内能暖被窝在外能涨脸面的红颜知己? 读书嘛,能读到手千钟粟,读上床颜如玉才是真本事。 可惜这话是正在烤鹅的世子殿下胡诌瞎说的,当不得真。 别说这门让两位夫人目瞪口呆的烤鹅手艺,徐凤年烤鱼烤地瓜都能信手拈来,除了糟践这群文人雅士嗜好圈养的白鹅,一大早就让人领着魏爷爷去桃园找上好桃木,似乎存心是要让那晋三郎拍马屁拍到马蹄上去。青鸟拿来了几刀熟宣纸,徐凤年将烤鹅的活交给姜泥,又让她赚到几十文钱,抽出一张宣纸,擦了擦手,看得两位夫人一阵心疼,三郎不吝啬钱财,唯独对这些雅物最钟情痴迷,眼前这位,可太不一样了。 徐凤年望向年纪稍大胸部臀部几个地方自然也稍大的夫人,笑眯眯问道:“这熟宣有什么来头?以前没见过,用起来很是毫尖顺畅,夫人给本世子说说。” “回禀世子殿下,这宣纸叫兰亭宣,是贱妾夫君亲自去西蜀那边拣选青檀皮,交由本地一位世代制纸的大槽户,起先遵循古法,造出来的纸张仍是不受重笔,夫君不断改良,在纯竹浆中加入了麻料,这才有了这印有‘兰亭监制’的兰亭宣,洁白如雪,柔软似棉,雍州士子们如今都喜爱这宣纸,连州牧大人都称赞抖似细绸不闻声哩。”少妇终归是少妇,胆量要比那小夫人大了许多,虽说女子年长,便少了天然的鲜嫩活泼,可味道便如老酒,经由男人的调教,一点一点儿熬出来,别有韵味。 徐凤年眯眼道:“夫人,当真是洁白如雪,柔软似棉?” “可不是,世子殿下若不信,试过便知。”少妇看上去神色惊慌,只是撇头故意不看徐凤年,柔柔盯着那几刀熟宣纸,媚眼如丝,哪里像是受到调戏该有的惊吓反应。 徐凤年低声笑道:“宣纸昨晚试过了,夫人所言不假,可有些嘛,要不今晚试试看?” 少妇嘴角勾了勾,默不作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士族门阀里出来的大家闺秀,人情世故上的气度气量,自然不是那小家碧玉都称不上的小夫人可以比拟,何况小夫人光顾着惶恐了,没有听出徐凤年望向刘夫人胸口说出言辞的低俗艳情,小夫人只是生怕被这位世子殿下白天便掳掠进院子,做那羞人事。他可是那位徐人屠的亲生儿子呀,武官是做那异姓王,文官有大柱国头衔,一人兼有王朝最荣耀顶点的两大身份,那世子殿下真要为非作歹,她该怎么办?三郎肯定早已听说消息,可至今没有露面,是默认了吗?这可如何是好?小夫人心如撞鹿,偷瞥了一眼年轻英俊的世子殿下,腰悬一对锦绣朴拙搭配起来好看至极的双刀,身材修长,锦衣玉带,比起三郎,可要气态潇洒,并且身体结实多了,若被世子殿下抱在怀中压在身下……一想到这里,自觉荒唐羞耻的小夫人便脸蛋发烫,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那仿佛一个眼神就能让她犯错的俊逸公子哥。 姜泥听着徐凤年跟那不要脸的老女人打情骂俏,没啥感觉,这才是北凉徐大草包徐小阎王的作派,若一直都是那个入魔练刀的徐凤年,她反而陌生了。 老剑神不知何时到了湖边,拿了串半生不熟的烤鹅往嘴里塞,嚼了几大口,有些惊奇徐凤年的手法老道,难得夸奖了一句:“小子,你甭挎刀吓唬姜丫头了,改行弄个烤肉铺子,保管生意兴隆。” 徐凤年一笑置之,习惯了这老头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大小夫人不知这位邋遢老头儿的身份,不敢造次,小夫人心机不重,只是偷偷藏起对老头儿的本能鄙夷,若非如此不谙世事,以她在内宅新鲜得宠的敏感身份,雍州徐氏出身的少妇夫人也不会与她好脸色相处。少妇徐夫人却强迫自己对这老头儿露出一个温柔笑脸,能够在世子殿下大放阙词的老家伙,还不值得自个儿去假装敬重一些?这点眼力劲都没有,至今仍无生育的她如何在内宅争宠中屹立不倒?可惜她碰上了世间最不像剑神的老头,断臂的李淳罡没啥风度咀嚼着鹅腿,瞄了眼少妇很有些斤两重量的沉甸甸胸脯,含糊道:“瞧你这对奶-子,大到罕见,走路累不累,累的话晚上让爷爷给你揉揉?” 少妇这会是真吓死了,被风流倜傥的世子殿下占便宜不算什么,谁占谁便宜都要两说呢,若是要被眼前这破烂羊皮裘的老家伙欺负,那她真是可以去做一次贞洁烈妇了。她求救望向世子殿下,可世子殿下竟是无动于衷。 徐凤年只是问道:“龙虎山齐玄帧以后可有高人?” 李老剑神洒然道:“齐玄帧以后我就不知了,多半是一田稻谷不如一田了,不过与齐玄帧同辈的那个掌教天师,倒是做人做事都难得不俗气,就不知道死了没,怎的,听说你有个傻子弟弟在那边修行,被欺负了,所以要去找龙虎山道士的麻烦?” 徐凤年笑了笑。 终于想起一旁胆战心惊的少妇,徐凤年言语乖张道:“夫人,听闻你是精通曲赋书法的雍州大才女,晚上去本世子房中写《烹鹅贴》。这里就不留两位夫人了。” 媚容隐约可见的少妇如获大赦,带着又是轻松又是遗憾的小夫人离开湖畔。少妇的曲线玲珑背影,走起路来一左一右,风情摇曳,可惜看到她正面一上一下的画面。 徐凤年等她们走远,和老头儿一同默契收回视线,这才开口说道:“我哪敢跟龙虎山的羽衣卿相怄气,也就是上山走走看看,想知道天师府到底是何等的人间天阁。” 老剑神李淳罡吐出一嘴鹅腿骨头,不以为意道:“天师府算什么,莲花顶斩魔台风景才好,小子,你若有胆子在那边胡闹,老夫便陪你上山。” 徐凤年笑问道:“当真?” 老头儿想去拿第二只鹅腿,却被姜泥不客气拿铁钳拍掉,悻悻然望着一脸怒容的小丫头,只能咽了咽口水,说道:“老夫说话,从来都不管世人爱信不信。” 徐凤年没说话,实在看不惯老头儿装豪气扮豪情的姜泥出声打击道:“一条鹅腿都管不住的嘴,谁乐意信。” 徐凤年哈哈大笑,老头儿一脸无所谓世子殿下的落井下石,只是向小妮子乞求道:“姜丫头,两条鹅腿就能管住!” 由于不怎么懂烤鹅弄得满脸烟气的姜泥愤声道:“拿一贯钱来!” 囊中羞涩的老剑神只得唉声叹气。 一直遥遥站在远处的鱼幼薇捧着武媚娘走近了,徐凤年招手道:“来,尝尝我的手艺。” 她没有走来,徐凤年便拿着烤鹅走去。她摇了摇头,不要拿烤肉,轻声问道:“你不怕气死县公晋兰亭?雍州士子本就对北凉不怀好意,喜欢将凉地百姓称作蛮子,你这是雪上加霜?” 徐凤年问道:“计较这些做什么。” 鱼幼薇冷哼一声。 昨天白猫武媚娘被徐凤年拧住脖子丢在地上,正记仇呢,看都不看世子殿下。 徐凤年轻声笑道:“放心,两位夫人远不如你漂亮,我哪里瞧得上眼,只是逗弄一下,信不信等我离开颖椽,她们两位再与那三郎行房,脑子里想的都会是本世子?” 鱼幼薇怔怔望着这个家伙,匪夷所思,羞愤道:“你到底是怎样一个混帐无赖!” 徐凤年傻笑呵呵道:“幼薇,你这儿比那徐夫人更壮观一些,累不累?” 鱼幼薇紧紧抱住武媚娘,试图遮挡胸前风景,却是徒劳,只会衬托得更加饱满,她这次没像昨晚那样逃离,而是提起同仇敌忾的武媚娘两只爪子,说道:“媚娘,咬他!” 徐凤年做了个鬼脸,“有本事你咬我。” 鱼幼薇立即败下阵来。 与他说话,总是有太多牵扯到床榻艳语的双关语,实在可憎可恨。 李老头儿趁姜泥不注意偷了块烤鹅肉,揣进怀里,看到这边情景,心想这小子学刀十有八九是误入歧途了,可这对付小娘子的手腕,跟自己年轻时候可是有七八分神似。 要不老夫捏着鼻子发发善心,教这小子几手上乘剑术? —————— 东西说要进天师府,小和尚笨南北不愿意,也得跟着做。 小姑娘走上阶梯,猛然停下脚步,举目张望,十分小心翼翼。 小和尚疑惑问道:“咋了?” 小姑娘神秘兮兮道:“你没听那些香客说啊,天师为了镇邪驱魔,会在天师府四道门前放四样东西,第一道门市摆碗盛水,碗上放一根筷子,便成了一条铁索大江。第二道门挂个破簸斗便是一头吊睛白额大虎,第三道门在石阶下以草搓绳,就是一条乌黑大蟒。呀,我忘了第四道门是啥,笨南北,你来说。” 小和尚轻声道:“据说是放一柄七星古剑,就成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剑阵。东西,这些都是唬人的呢,别怕。不信你看啊,这第一道门哪有摆碗。” 小姑娘瞪大眼睛左瞧右看,的确没看到碗筷更没看到汹涌大江,可还是有些胆怯,她只是在家里听到老爹说天师府的坏话,她哪里真有胆气进去天师府捣蛋,毕竟这儿不是她家嘛,在家里可以跟大小方丈们调皮使坏,徐凤年说了,出门在外,要做女侠,需要注意形象,不是也要假装淑女。小和尚见心中最爱慕最相思最秀气的东西不敢进门,他虽然是个在寺院里碰到蟑螂老鼠比东西还要怕一百倍的胆小鬼,可此时就是生出一股护花的勇气,柔声道:“东西,别怕啊,我先进去就是了,你攥着我的袈裟袖子,要是我被人打了,你可千万别管我啊,你尽管往回跑,在山脚等我。喏,水壶给你,怕你下山走得口渴。” 小姑娘苦着脸道:“笨南北,你这么说,我更怕了。你念经不行,打架就更不行了。” 小和尚无奈道:“师父说辩经就是吵架,他拿这个当借口,从不教我真本事啊。” 小姑娘生气道:“你笨,还埋怨我爹了?!” 小和尚赶紧解释道:“没,没呢,师父吵架其实还不错的,要不哪里能跟师娘在一起。” 小姑娘翘起下巴,得意洋洋道:“那是,我爹本事大得很,南北,是你太笨啦。” 小和尚扭过头瞧瞧翻了个白眼,东西说我笨,我认了,可若说师父本事如何了得,我才不信。 小姑娘扯着小和尚的袈裟袖口,不想转头,但也不敢让笨南北牵着进入天师府,万一笨南北真被打了怎么办?她要跑,还是女侠吗?以后如果被徐凤年知道了,会不会被笑话呀? “哪里来的小和尚?” 小姑娘和笨南北身后传来一个调侃嗓音,吓了一跳的小姑娘转头一看,是个身穿黄紫道袍的年轻道士,年纪比笨南北大,个子也更高些,只不过一脸笑容笑得自以为潇洒,其实可恶得很,比徐凤年做乞丐那会儿都差了山脚到山顶那么多。 小和尚面对东西什么都畏畏缩缩,此刻瞧见了这位天师府中黄紫道士,却没来由镇定安详,只是轻轻合手道:“小僧法号一禅,来自两禅寺,奉师命要与天师说一个禅。” 那黄紫道士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小和尚袈裟不俗,气态更是远非一般僧人可以媲美,但听到小和尚自称要与他们赵家天师说禅,就忍不住肚中讥笑起来,两禅寺如何?就可以来天师府显摆了?也不睁眼瞧瞧身后抱柱楹联上写了什么!天庭府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天底下道观丛林无数,却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你小和尚当自己是两禅寺的主持了?要上门来喊阵斗法?这年轻道士盯着那小姑娘脸庞,呦,比起龙虎山坤道的姑姑姐姐们似乎多了点世俗气,漂亮算不上,可有种新鲜味道,要不抱一抱,亲个小嘴儿? 心有所想,便有所动,在龙虎山上十分得宠的年轻黄紫道士走到小姑娘身前,笑眯眯道:“天师府上道士赵凝运,敢问姑娘芳名?” 小姑娘皱眉道:“你住这里头?还姓赵?那你是不是龙虎山三位小天师之一?” 本来心情很好的赵凝运眉宇阴沉。 小和尚挡在小姑娘身前,平静说道:“佛说,好狗不挡道,你若不是天师府上的大天师,便让开。” 小姑娘扯了扯笨南北的袖子,轻声问道:“佛说过这话儿?可不许打诳语。” 眉清目秀灵气四溢的小和尚转头笑了笑,又露出一口白牙,小声道:“东西,我没在经书上瞧见这话,不代表佛就没说过嘛。这是师父教我的,他说做和尚,就得有我自成佛的胆魄。我以后若成了那可以烧出舍利子的佛,这话不就有出处了吗?” 小姑娘嘻嘻道:“笨南北难得聪明了一回。” 小和尚可劲儿点了点头,天师府咋了,小僧修的那一个禅,可是连大方丈都吓到不说话的。 小姑娘小和尚在这边窃窃私语,赵凝运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 第63章 龙虎山凝字辈中名列前茅的赵凝运阴沉说道:“小秃驴胆敢冒称两禅寺僧人,找打!” 赵凝运说完便朝南北小和尚悍然出手,而且他这话说得玄机了,先丢下一顶大帽子,不给你解释机会便出手,不重伤打残,只是出手教训,先把心中恶气给出了,至于以后这小和尚万一真是两禅寺僧人,也只是误会一场。赵凝运一身层出不穷的小聪明,却没想到小和尚小姑娘怎么就毫无阻拦到了天师府大门口?小和尚在心爱小姑娘身前站定,不出手更不打算不还手,他是来与山上大天师说禅的,不是跑来打架的,再者打架一直就不是他强项,小和尚的本事只是一些洗衣做饭给师父打掩护给师娘挑胭脂的琐碎小事。 一缕清风拂面,拂去了赵凝运力道拿捏有点火候的掌势,李子姑娘只见天师府堂皇大门走出一位手持拂尘的年轻道士,用一根黄杨木做道簪盘别发髻,道袍并非那天师府独有黄紫颜色,与山脚寻常道观道士无异,脚踩一双泛白酸穷的麻履,若不是他走出的地方是仙都天师府,就他那一幅古板面容和寒碜装束,恐怕连香客都不会亲近求签。这年纪不超过三十岁的道士轻轻一挥白麈尾拂子,是龙虎山拂尘十六式中不起眼的黄雀揽尾,便轻描淡抹去了赵凝运的取巧攻势。 战场厮杀,碰到那些持戟的盖世勇夫,最好乖乖避让,说到行走江湖,碰到僧道,假使是耍拂尘的,不管老小,都要小心些,须知手捏拂尘皆非凡,这是老一辈江湖人士代代相传的告诫。武当掌教王重楼一指断江,那么龙虎山就有赵天师在京城那边曾一拂尘破去禁卫一百六十甲的神仙传说。赵凝运遇见这个比他还要高一辈的肃容道士,立即换上嬉皮笑脸的表情,眼皮低敛,“小叔,我正和小和尚开玩笑呢。” 道士不理侄子辈的赵凝运,朝披绿傧浅红色袈裟的小和尚微微作揖,生硬道:“请随我来。” 小和尚转头望向东西,得到允许眼神后率先拾阶步入天师府,进了大门,才发现一门后头还有一门,白玉石地面上铺嵌有一幅奇大的八卦太极图,天机盎然,让敬畏心油然而生,二门门联气势不输大门:“道高龙虎低头,德重鬼神钦敬。” 可惜当年被徐骁在山下说了句要按下龙虎头,在有心人看来这幅对联便有打天师府脸面的嫌疑了。二门内有钟楼,悬钟九千九百九十九斤,过了钟楼,便是气宇恢宏的重檐歇山式玉皇殿,在龙虎山所有道观宫殿中最高最大,供有一尊玉皇大帝雕像,十二天君配祀两边,仅比天子九龙少一条的八条金龙盘踞楹间,栩栩如生,似乎有人点睛便可腾云驾雾而去,小姑娘抬头看了一眼便紧张无比,跟着那位小天师和笨南北走过古碑林立的碑廊。 终于来到三门,再进一步,便算是进了天师府内门私第,世俗人物,唯有帝王将相,才有这等待遇,可被赵凝运呼唤小叔的拂尘道士仍不停步,带着小姑娘小和尚走了进去,院墙上有十个朱红大字“南国无双地,江左第一家”,小姑娘看到了头顶横批“相国仙都”,悄悄吐了吐舌头,在外头张望还不觉得如何厉害,这进了天师府,连她都不得不承认比自家确实要气派许多,即便没有北凉王府划船看红鲤跳腾的欢乐景象,唉,家里那帮光知道蹭吃蹭喝的方丈们也不知道把寺庙修缮修缮,她家好歹是佛门第一圣地,听名头就知道不比天师府小啊。 第三门分三厅,前厅后有一块壮汉双手不可抱圆的青玉圆形大磐石,称作迎送石,天师迎送府上贵客,都不过在此止步。那道士领两人一口气到了中厅,让两位稀客坐下,有两位清秀小道童奉上茶水,厅中供有龙虎山头三代祖师爷的画像,居中是天师府第一代赵陵尊,负手而立,道骨仙风扑面而来,悬有对联“有仪可象焉,管教妖魔避退;无门不入也,便知道法通天。” 左右分别是二三两代天师赵初宇和赵继庆,一位仗剑危坐,一尊持拂而立,各有千秋神气。 与三代祖宗天师容貌十分相似的持拂道士等两人坐下后,平淡道:“小道这就去请天师出关。” 出关? 那便是在仙人辟谷真人闭关了。 小姑娘再不知轻重,也没傻乎乎到要劳动赵家天师出关迎客的地步,赶紧慌张摆手,微微脸红,尴尬笑道:“这位真人,就不要麻烦天师了,我们喝喝茶就好,喝完就下山。” 那道人大抵是个认死理的性子,平静道:“无妨的。” 小和尚与小姑娘正好相反,小事上总是迷迷糊糊,天天被喜欢的小姑娘一家三口合伙骂笨蛋,当了几年和尚便做牛做马了几年,可不知为何偏偏每逢大事有大气,合手道:“小僧与你说禅即可。” 这古井不波的道士破天荒笑了笑,缓缓道:“你会说禅,可我不会讲道。你们若是不介意,我可以把白莲先生喊出来,与法师说一说。” 小和尚恭敬道:“好。” 东西小姑娘绷着脸不敢说不敢笑,心中其实已经乐呵呵,看吧,笨南北这家伙笨归笨,可在一些场合还是挺能撑场子的,她可是知道白莲先生名号的,得了皇帝赏赐一身荣贵紫衣的白煜,当年便是这个道士在莲花顶上吵架吵赢了家里那群老方丈,回到寺里后气得连见到她都没个笑脸啦,可惜那次爹光顾着喝酒了,被娘亲罚了一整年不准下山,要不然谁赢谁输还说不定呢。笨南北连自己都说不过,与这位白莲先生吵架,自然是吵不过的,不过没关系,吵输了,大不了以后找机会把徐凤年带来,嘿嘿,徐凤年每次与泼辣村姑吵架都可厉害了。 这位不知姓名的真人比身穿黄紫的赵凝运要客气太多,还真去后厅喊那位据说架子大到比龙虎山还要大的白莲先生了,小姑娘才喝完一杯茶,真人便带着一个白衫男子,约莫是看书太多把眼睛看坏了,他走路十分小心谨慎,习惯性眯眼,眼睛大概本就不大,眯起来就更是变成一丝缝,不过脸上带着很好看的和煦笑意,这倒是挺像徐凤年的,小姑娘看着舒服,一下子就觉得这白莲先生是个好人。爹说了,山下总有比她好的好人,总有比她坏的坏人,遇到好人要客气淑女,遇到坏人则要逃远。那么天师府外那个叫赵凝运的肯定就是坏人,而这白道士与拿拂尘的能算是好人,所以小姑娘就正二八经站起身打了招呼,毕恭毕敬喊了一声白莲先生。 没有穿道袍的白莲先生先是遥遥朝小和尚礼仪作揖,走近了几步,这才看清楚小姑娘的容颜,微笑道:“姑娘,你有旺夫相。以后谁做了你相公,天大的福气。” 小姑娘啊了一声,瞬间涨红了小脸。 这如何是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位白莲先生实在是太开门见山了,比她还不生分。 手捧拂尘的道士眼中含笑,有些无奈道:“白莲先生,别吓着小姑娘。” 头顶逍遥巾的白莲先生伸手摸了下巾带,后知后觉有点惭愧,慢悠悠坐到一条紫竹椅子上,视野模糊中转头望向要来天师府说一个禅的小和尚。 小和尚仿佛并没有要辩论的意思,只是好奇问道:“这里叫狐仙堂,当真有狐仙?” 白莲先生摇头道:“没有。” 小和尚哦了一声,“龙虎山有仙人吗?” 白莲先生哈哈笑道:“我认为没有。” 小和尚点了点头道:“那我没问题了。” 白莲先生并无失落或者恼怒,真是个好说话的好脾气,小姑娘觉得山下的人说话都有些不尽然,白莲先生哪里架子大,很和气的一位大叔嘛。 被小姑娘视作和气大叔的龙虎山小天师笑道:“喝茶喝茶。” 小姑娘轻轻说道:“喝完茶我们就下山啦。” 很难想象曾在皇宫里与皇帝说过大道的白莲先生点头道:“我是个路痴,眼睛也不好,就不送姑娘了,到时候还得劳烦身边这位脾气奇差的齐师弟帮我领回来。” 小姑娘喝完了茶,就带着小和尚离开中厅,一口气走出大门,在台阶下长呼出一口气,拍拍胸口。 小和尚摸了摸光头,都是汗水。 小姑娘笑话道:“笨南北,你也怕?” 小和尚赧颜道:“吵架不怕,就是怕被人关上门打。” 中厅内,那位齐师弟问道:“你们论道说禅了?” 白煜低头喝了口茶,哑然道:“大概没有吧。” 古板道士哦了一声,便无下文。 白煜打趣道:“吵来吵去有什么意思,你看,我现在有个喝茶的好心情,这不比什么都好?一个不聪明的小姑娘,一个不笨的小和尚,可就不是大禅了?” 拂尘小天师皱眉道:“你知道我不懂这些。” 白煜笑道:“恍恍惚惚是天道,懵懵懂懂便是禅。不懂就是懂了。懂的都是懂个屁。懂不懂,我看是不懂。” 姓齐的道士仍是没有丝毫表情的面容,问道:“希抟爷爷说了,修整逍遥观的银子,得天师府来掏,以后北凉那边有人上山,也得天师府出面接待。可掌教在闭关,京城那位,又说这事就放着不去理会,你说?” 白莲先生笑道:“放着就放着,撑死了大不了再来一出马踏龙虎的闹剧,我就喜欢热闹,反正打打杀杀由你在最前面。你再过几年比咱们掌教天师都要高了一重楼境界,到时候又会比谁差了去?” 道士平静无言。 白莲先生眯眼望向三位祖宗天师画像,感慨道:“说归说,真被我乌鸦嘴了,可就不好收拾了。‘徐家有凤,马踏龙虎’,这可是天书上的谶语。” 第64章 徐凤年没有给徐夫人晚上写《烹鹅贴》的机会,因为大戟宁峨眉在黄昏时分便带一百凤字营轻骑奔赴颖椽县城。 中间似乎跟东禁副都尉唐阴山一伙武军起了冲突,起因是遥望轻骑临城,唐阴山让守卫门吏提前关闭城门,传言宁峨眉并不出声,只是抽出背负大囊中的十数枝短戟,一枝一枝刺入城门,轰然作响,东禁副都尉在宁峨眉射完最后一枝短戟前,终于示弱打开城门,一百轻骑纵马而入,宁峨眉卜字铁戟只一戟便将自视武力不弱的唐阴山挑翻下马,大戟抵住东禁副都尉胸口,让其无法动弹,辱人至极。 与世子殿下会合后,一同离开颖椽县城,城内文官之首郑翰海抱病不出,唐阴山一众顾剑棠旧部噤若寒蝉,不敢露面,唯有一座宅子被掀得鸡飞狗跳的三郎晋兰亭苦着脸送到城门,望着世子殿下佩双刀骑白马的潇洒身影,再无意间瞥见身边那位强硬要求送行的夫人,看她眼神恍惚,似有不舍,惧内的晋三郎一腔胸闷憋得难受,恨不得扇她两耳光,可惜这位夫人是雍州首屈一指豪族徐氏的嫡出,他哪敢动手,便是说话语气也不敢稍稍说重了,她没能给老晋家带来子嗣,晋兰亭都得捏鼻子忍着,甚至连床笫红帷里的事,同样是苦不堪言,一些个夫妻情趣姿势儿,都得由着她怎么舒服怎么来,至今连一次老汉推车都没享受过,次次要那最是费劲的老树盘根,可怜晋三郎体弱无力,好好的闺房乐事成了一件苦差,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这种悲愤,能与谁说去? 那边晋家老宅,差不离的风雨凄惨,老太爷在和本该躺在病榻修养的雍州薄曹次从事郑翰海坐在一座宁静小轩,几名年幼美婢伺候着揉肩敲腿。两老相对无言,两族是颖椽关系最结实的世交,若非如此,郑翰海也不至于费尽心思将世子殿下迎入三郎私宅,可惜现在看来与北凉王府那边屁点大的香火情都没到手,反而惹了三郎两次昏死,桃树被砍,白鹅被烹,连数量不多的兰亭熟宣都被收刮一空,还有那两位夫人被调戏的隐情,郑翰海通情达理,也不埋怨世侄三郎对自己有怨言。 郑翰海苦笑道:“本以为大柱国那般聪明绝顶的人物,世子殿下再不济也是懂些人情的年轻人,唉,这次是我画蛇添足了。” 这次交由郑翰海数百金去打点雍州官场的晋家老太爷推开了一名婢女的纤手,揉了揉太阳穴,叹息道:“如果只是破费点金银,小事而已,可我们大张旗鼓摆出亲近那位世子殿下的阵势,惹来颖椽那帮武夫的心中不快,也是小事,可那些个与大柱国不对付的州牧刺督都冷眼瞧着我们的笑话,这下子,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头昏眼花的半死老头子一意孤行,想赌一次,却连累瀚海你了。本来你这薄曹主事的位置,有无还在五五分。” 郑翰海做官数十年,晋家出钱出力从不手软,几次功亏一篑,他对于主事一职早就被逼着不得不去看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郑翰海已跟着老太爷走错了一步,却不能再错一步,临老了还要跟财大气粗的晋家生分起来,于是忙不迭摇头笑道:“晋老,这话说重了,瀚海可以保证告老还家前定要保世侄三郎一个锦绣前程,酒泉郡老太守范平的次子,早就盯上我这个小小薄曹次从事的位置,我给他便是。范平是我们河阳郡新任太守朱骏的授业恩师,三郎不缺才华,只要有人赏识,定可平步青云。” 晋老太爷欣慰道:“瀚海有心了。” 昨日出城三十里淋了一身雨的郑翰海手指敲击桌面,看了眼身边几位婢女,老太爷心领神会,将这几个年纪只够做他曾孙女的鲜嫩丫鬟挥退出幽雅小轩,郑翰海这才低声道:“晋老,这些年顾大将军将麾下旧部陆续安插在雍泉两州,隐隐形成合围之势,我们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话而已,加上张首辅与北凉那位交恶,现在那位在这个点上进京,是否有玄机?晋老眼光独到,看人从不偏差,自然比我看得更远,能否指点迷津一二?” 老太爷沉声道:“这事不能说,说实话也看不透,北凉这位的做人行事,实在是……罢了,这棵大树不是我们想攀附就能攀上的。” 郑翰海跟着沉默下去。 老太爷突然笑道:“我看不管大势如何看着不利于北凉,都莫要小觑了,那唐阴山也算是顾大将军旗下一员猛将,对上了北凉四牙之一的宁峨眉,又如何?一戟而已。” 郑翰海想起这一茬,心情好转不少,北凉兵戈天下雄,是好是坏与他们都关系不大,倒是这些个上柱国兼武阳大将军顾剑棠的唐阴山们,在雍州实在是过于气焰跋扈,对地方士族毫无敬意,着实可恼。 第二日。 晋家老太爷正在书房临摹年初才在士子清流中传遍的《吴太极左仙公青羊碑》,郑翰海顾不得仪态,慌乱闯入,惊喜喊道:“晋老,大喜大喜,大喜事啊。” 老太爷少有见到郑翰海如此失态,也被勾起了兴致,搁笔问道:“何喜?” 郑翰海抹了把汗,卖了个关子,兴奋道:“老太爷知道那被世子殿下绰号禄球儿的褚禄山?” 老太爷心中一阵抽紧,在凉雍泉三州十数郡,褚禄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说起恶名,这体肥如猪的禄球儿只比人屠徐大柱国稍逊一筹,好喝妇人新鲜奶-水,在军中动辄剥皮杀人,春秋乱战中这头肥猪虽不是杀人最多的北凉凶神,可几乎所有北凉最隐蔽的破烂损德坏事,徐骁都愿意交由这名义子去操办。东越西蜀亡国,被这头禄球儿残害的皇宫嫔妃何止十几人?据说西蜀六位公主在一夜之间都被他折磨致死!见惯沉浮的老太爷都已经额头冒出冷汗,怪不得沉不住气,只要跟禄球儿有关,怎会是喜气的事,郑翰海是昏了头吗?! 郑翰海看到老太爷异样,一下子惊醒,不敢再拐弯抹角,哈哈笑道:“晋老,这次真是天大的喜事,禄球儿带着新任太守朱骏,到了三郎宅子那边,知道吗?!三郎连升两级,要去京城做黄门侍郎!” 老太爷懵了,三郎这辈子最大的冀望便是去京城为官,能做犹在小黄门之上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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