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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祝缨回到县城,早有乡民出城来围观她,其情况比之前几次出城更热烈。祝缨见状下了马,问道:“县里出什么事了吗?”挤在前面的人张口差点落泪:“大人,以后可不敢孤身犯险离开这么久了!” 祝缨一口答应:“好。” “真的?” “真的。” 围观者都欢呼了起来。 她该跑的都跑了,现在就剩六月末去州城一趟,其他的都是在县里就能办得了的了。这答应的话不算是骗人。 祝缨对赵苏道:“你先回答,将那稿子拟出来,过两天拿到衙里我来看。” 赵苏之前已代阿苏洞主写过奏本,这回也有底气了,答道:“是。”这回的奏本主题还是榷场,而不是“归附”,这是祝缨与阿苏洞主商议好了的,一点一点的来。 祝缨独自回县衙,怎么样走的还是怎么样回,还带回了礼物,这是县衙几十年没有见过的奇景了。汪县令之前的县令不是没想过与阿苏族缓和,却总也不能成功,不想祝缨却能做到。 关丞与莫主簿等人一个劲儿地猛拍马屁:“这些年也不见有一个县令如大人这般精明强干!” 祝缨道:“皆是因为诸位可靠,我才能放心离开。” 互相吹捧了一回,关丞又要说县里的事务。祝缨道:“你办事我还能不放心么?明天再说,今天都歇一歇。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放假半天,”半天假,整个县衙都快活了起来。 祝缨匆忙回到后衙,又被家里人围着看了一圈,张仙姑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不再抱怨,只催着她洗澡换衣服:“都要馊了!” 祝缨闻了闻自己:“哪有?山上还挺凉快的。哎,我带回来了些东西,你们看看。” 她自回房洗沐,换了身袍子出来,见他们都在看她带回来的山寨土物。以山珍为多,张仙姑道:“哎哟,这可值老钱了。在京城……” 祝缨心想,在京城那得算上运费了,这些东西在产地没那么贵。也伸头看了一下,各色菌子、土布,更有一整套的银饰。她想起了苏媛说过,她们山里还有银矿。花姐打开一个匣子,惊讶地说:“丹砂!” 祝缨道:“你用得着就拿走。” 山中有宝,但是她在寨子里这些日子都没有看到矿,据寨子里的人说,这些矿产离寨子也挺远,运输困难。 祝缨看了一回带回来的东西,自己家留了一些,又将其中一部分散给县衙上下。晚间便开始写奏本。 她的奏本上详述了自己这些日子的见闻,将阿苏家的物产列了一些,又标出哪是自己亲见,哪些是听说。 其次写了与奇霞族交好的好处——县里可以安心劝课农桑。再写了自己开榷场的详细规划,何处设点,开设的频率,规模不过眼下不必太大,一月开一次,由县衙派人去主持。大概的物品,以及山中有哪些是山下也比较需要的。 向政事堂陈明了自己的观点:榷场是可以开的。 第三日上,赵苏也将自己写好的稿子拿来给祝缨看,依旧是以阿苏洞主的口气写的。祝缨看了,又指点他将其中几句稍稍改一改,让他重新誊抄好。 等赵苏誊抄完了拿来,祝缨问道:“你还愿意时常往你舅舅那里跑几趟吗?” 赵苏一凛,道:“但凭义父吩咐。” 祝缨道:“坐。” 赵苏坐了下来,祝缨道:“以往不安排你是因我只知你父系,现今你母系我也见过了,是时候与你好好谈一谈了。” 赵苏道:“是。” 祝缨道:“你占两边的便宜也吃两边的亏,你要把自己夹在中间,永远困死一隅就一辈子都是一个别扭的人。你得跳出来看,一旦跳出来了,天地宽广。你有忌讳,别人看你的时候就要顾忌你的忌讳,许多事情也就跟你不沾边儿了。” 赵苏道:“儿以往没有跳出来的机会。” 祝缨点点头:“现在呢?能看得开吗?” 赵苏笑笑:“义父宽容,儿没有什么看不开的。” 祝缨道:“很好。你舅家,你怎么看?” 赵苏道:“舅舅已是认准了小妹了。舅舅和小妹都有心气,他们不甘心。表哥们当家做主不是不行,但是太平庸。” 祝缨道:“这一封奏表递上去,朝廷多半是会答允的。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赵苏犹豫地说:“归附?” 祝缨摇了摇头:“是先请朝廷正名。奇霞族分几家,先到先得。榷场的事定下来之后,你去你舅家说这件事。除天授而外,人做事都是历练出来的。趁着跟舅家好说话,你先练一练。” “是,儿一定把事情办好。” “还没说完,要让你舅舅准备一些贡品。改名,不得准备点礼物么?这个不急着办,你先自己想想要怎么说。” “是。” “你还是想走科考的路子么?” 赵苏道:“儿要想走得远些,还是经学校考试为好。” “很好,”祝缨说,“你再用心做两年文章,我将你的文章送到京城,自有人点评。” 赵苏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谢义父!” ………… 祝缨将两封奏表连同自己写的一些私信统统捎到了京城。接着,她又发了几封公文,说的是另外一件事——驻兵。 一地有了正式的官兵入驻,大部分时间里是肯定会更安全的,兵士等有点钱也会在当地买东西,还是肥了当地。当然,如果军纪不好,就是地方一害了。且驻军有军官,也有品级,如何与之相处也是一件麻烦事。 祝缨思之再三,还是请求派驻少量兵马到福禄县。 因为福禄县本就是接收流人的地方,现在恢复了接收,接不下来不可能总是给她宗族械斗的老实人、倒霉催的好心人、误杀人命的可怜人……流人营就得跟官兵营离得近一点,好有个看守。 再者,与奇霞族之间的榷场开了,阿苏家还好,局面打开之后,必有其他部族。各族之间又各自有仇,打起来光凭县衙这几丁人恐怕镇不住。 几封公文发出,最先收到的是同意派兵的公文。 原本福禄县就有少量驻军,眼下不过是“恢复故事”,由一个校尉带着一百来号人分驻到福禄县。他们原就在南府驻兵,据言南府驻兵有一千人,分她一百虽不算多,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一百人维持日常也够了,真要打仗的时候,那就是全县抽丁,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各村、乡以宗族、同乡为基础,选出各级的头目,这一百人就是骨干。以福禄县的人口,临时能凑出来数千至一万兵丁,如果让一县常年维护养一万个青壮,哪个县也熬不住,所以不打仗的时候就全散了,日常还是指望驻兵。 府、州也是这么个办法。按说,农闲的时候壮丁还应该操练一下的,不过许多地方都省了这个步骤。 因她多向南府也行文一封,南府那位上司倒还好心,给了她一个公文,提醒她:准备好给驻军耕种的田地! 祝缨拿到了公文心道:原来坑在这里! 她重新召来了关丞,指着公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关丞道:“大人怎么会想到招这群鬼来?好不容易将他们给晾走了!” 祝缨道:“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关丞道:“哎哟,要是军纪不好,他们喝酒赌钱、打架、调戏妇女……比土匪还可怕呢!” “地是怎么回事?” “您还不知道么?这些人有些个是拖家带口的,还有地处偏僻转运难的,养活这么些个人,除了上头拨钱粮,也有下令当地给田亩自己种。以前驻兵的时候他们也有田地,后来撤了,不但营盘荒废了,地也荒了。” “荒了?也行,有多大地方?叫他们再开垦就是。他们本也会带些兵马钱粮来的。” 关丞哑了,祝缨再三催促,他才说:“又开荒了。” 祝缨听明白了,其实就是把人家的田说成荒地,毕竟原来耕种的人真的走了,算抛荒。紧接着再说我来开荒了,这地就是我的了,又能免几年的租税。合着是两头吃。 一百人,一人五亩算,就是五百亩,也算个财主了!怪不得这两年也没人提醒她,哪怕流人发过来了也没人提及这件事! 关丞见祝缨看着他不说话,心里直发毛,对祝缨道:“大人,其实……” “嗯?” “不如再给他们一片地,叫他们开荒。都是壮丁呢……” 祝缨道:“原来的荒都叫谁开了?” 关丞脸色煞白,谁开了?他也开了,不过是由县衙一个本地的书吏代持,名义上是书吏开的荒,实则有他的一分儿,每年书吏收了租还分他一大半,等他离任了,再将田地以平价转让给书吏,书吏又是一方地主了。 这也是许多书吏积攒家业的方法之一。 除了关丞,县衙里与他交好的莫主簿也这么干了,此外又有四个县中大户,给了一些贿赂也分得几十、上百不等,合起来拢共六人干的这个事儿。但因这田不算县产,祝缨让他们自首时没一个人提这事儿的,哪知道这事儿现在又被翻出来了呢? 祝缨道:“看来有你的事儿。你是现在说,还是等驻军来了事发了,我把你们都捆了给他们乱刀砍死?嗯?” 关丞腿一软,跪了下来,道:“下官当时不合起了贪念,收了他们一些好处,将田拨给了他们。” 他不招自己,而是将代持的书吏与从他手里弄到田地的乡绅给供了出来。这事儿是过不去的,县里的田亩册已改了过来,可是军中的记载他的手也伸不过去,还是得老实招。 祝缨道:“把人都请来吧。” 关丞忙道:“下官这就去叫他们来!” 祝缨没说话,眼睛一直看着关丞,关丞只觉得她一双眼珠子冷冰冰的,全不似个正常人类的样子。他上下牙直打战,硬着头皮道:“下、下官……” “串供?小吴,你去!” …………—— 来的一共是七个人,因为关丞和莫主簿是由人代持的,关丞没把莫主簿招出来,莫主簿却躲在外面偷听。又因祝缨到任之前是关丞代理县务,关丞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他只能出现。代持的这两个人居然现在也在衙内,每天勤勤恳恳地应卯。 四位乡绅也都是熟人,内中还有一个顾翁。 他们也没想到在与新县令的相处渐入佳境的时候又冒出一笔旧账来,也都有点心慌。 祝缨先不说话,几人绷不住都跪了下来,不等祝缨点名,一个一个痛哭流涕。县中书吏哪个上司都得罪不起,也不敢供出县丞和主簿,只能自认:“猪油蒙了心,白抢了这块荒地。”死咬着荒地不放。 祝缨知道这些人的油滑之处,他们办事的本事是有的,否则也不能还能留下来,挖坑的本事更是有! 她说:“荒地?行,几年开出来的?六年?我再给你一块荒地,开不出来我杖毙了你!” 关丞一脚将人踢翻,跪到祝缨面前:“大人,休理这等奸滑小吏的口舌。” 顾翁也有点慌,低声道:“老朽无颜见大人!” 祝缨已然看出端倪,慢条厮理地道:“你们是算地钱,还是交钱?” 几人哭声戛然而止,脸上挂着泪抬头看祝缨。祝缨道:“你们总不能白拿我的地吧?” 关丞心中暗叫一声侥幸,祝缨的眼风就扫到了他的身上:“你们干这等事,该脱官衣的脱官衣,该流放的流放,还敢有妄想吗?” 关丞的心凉透了,他这确实是犯法了,如果深挖事情更多,真不止脱官衣了。忙忙碌碌几十年,最后官没升反而贬为庶人?关丞这回哭得真心实地,头在地上呯呯作响:“大人,大人,下官知错了!” 余下几人见他这样也都吓得不轻,又想起来这位近来十分和气的大人刚到福禄县干过的事了,都叩首乞饶。 祝缨道:“算地钱,还是交租子?” 顾翁也吓到了,道:“全凭大人做主。” 祝缨道:“拿纸笔来!一人一张,写!不许交头接耳!” 她命几人各写取了多少田亩,各人既怕她,又怕与别人说的合不上,不得不写了实数。祝缨拿了一看,乐了:“六百亩地,就这么分了?”原来,前番耕地不止五百的数,六百亩多一点。笔一抹,六人就这么分了。 祝缨也不跟他们客气,先把两个书吏手上的田没收归公,两个书吏各二十大板逐出县衙,不许再在县衙供职,另择两人代替他们的职位。交出职位之前,先在县衙外面站枷三天。 罚完他们,祝缨对乡绅道:“是我没有信誉,还是这二年来我做得不够好呢?你们没有对我说实话,现在我很失望。” 顾翁也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劲地请罪。祝缨道:“你们都是县中乡绅长者,为什么也这样?行赂是罪,侵吞田地也是罪,还要欺瞒吗?” 顾翁等人膝行上前:“小人知罪了!大人宽恕则个!” “交钱还是交地?”祝缨问。 顾翁等人哭声又是一歇,顾翁哭得头脑发昏,抬起头来想了一阵才明白这意思:“大人?小人愿,交钱……” 地就这么多,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到,还是一整片连起来的地! 祝缨道:“祁先生。” 祁泰又半死不活地挟着个账本过来了:“大人。” “算一算吧。” 顾翁等人瘫软在了地上,祁泰呆呆地看了他们几眼,开始算账,给四个人报了一个数目。顾翁耳朵里听着数,心算了一下:不算高价。 他松了一口气,瘫得十分安心。 算完了账,祁泰道:“起来拿钱去吧。” 顾翁等人对他也算熟了,道:“祁先生还是这么丁是丁卯是卯。” “我是做账的。”祁泰说。 顾翁抹了一把脸,老老实实地对祝缨一礼:“大人,小人无地自容,这便回去兑钱。” 祝缨摆了摆手,没说话。 顾翁心里颇不是滋味,这回这便宜没占够,还吐出来一口,他真觉得挺亏。又想让祝缨早点高升走人算完,走出县衙之前,他站住了脚,先正一正衣冠,又讨水擦一把脸。衙役里也有好心一点的,带他去洗了脸。与他同来的乡绅们也都有样学样,一个个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才装成没事人一般出县衙。 县衙外,久不见的站枷又出现了。两个书吏挨过二十大板,被一群人围观,人们窃窃私语,不知他们犯了什么罪。也有认得顾翁的,见他大模大样地从县衙里出来,向他拱手打听。顾翁将这两个书吏一看,一阵心惊肉跳,不敢多想,道:“你们看县衙的告示就知了。” 须臾,兑了钱,收到了县衙批下来的条子,他这一百亩田就算过了明路了,他将地契放进匣子里。老妻还要追问:“你为何兑了这许多钱出去?”他说:“别问了,别问了!”恨不得刚才出的钱是给祝缨贿赂上官高升走的钱。 老妻左猜不着、右猜不着,要再问时,顾翁突然发怒:“这家还是我在做主吗?!!!” 将老妻吓了老大一跳,与他吵了起来:“我与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业,如今儿孙满堂,你竟这么对我?” 顾翁气得要命,将自己反锁在房里,谁叫也不肯出来。心里琢磨着:有这么个县令,究竟是划算还是不划算?有心纠集大伙儿抗议,心里又怯了,不做点什么又觉得憋闷。 一时又琢磨着:这个县令大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究竟是重视士绅还是要抑制豪强? ……—— 顾翁没猜透祝缨,关丞此时在祝缨面前也猜她不透。 祝缨处置完了田地的事儿,也不说放他走,也不说不放。他也不知道这田收回了两份,另外四份都卖出去了,祝缨怎么应付驻军。他老么大一个人,站在祝缨面前罚站也不敢叫苦。 到了落衙的时候,祝缨才说:“落衙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关丞道:“刚才还没落衙,下官应该在衙内的。” “哦,那走吧。”以刚才二吏的神情,祝缨就看出来其中一人与关丞有瓜葛,故意晾着关丞。 到第二天,她又下令,采石场准备石料,再发徭役,准备木料等——准备建营房。驻军还是得要,流放犯还得有人看着。将来榷场的秩序也还是要维持的。又有,缺了两个书吏,再张文榜,招书吏。书吏也还是依着她之前定的规矩来招,识字,但是与各大族明面上不能有很深的关系。 公文才发出,县衙前面的鼓被敲响了! 两个书吏被她黜了之后,又有百姓来首告。如今他们不在县衙里弄权了,就更有人敢告了。接着,这两家的妻子又告关丞的管家,说是这管家勒索他们。 祝缨弹了弹手里的状子。民告官是要挨打的,但是告官的管家却是可以的。告的内容十分刁钻,是说书吏是代管家侵占的耕地,指着管家骂关丞。莫主簿亦是如此。 祝缨收了状纸,将管家也拘了来,管家却又咬死了都是他自己干的。祝缨知道,这管家是关丞的家奴,奴婢不能首告主人。她叹了口气,明知这二人是代持,但是关丞、莫主簿是官,她如果硬打也是能打,但是其他的惩罚还是得经朝廷。且还没有证据,只能在明面上放过。不过她也不打算让关丞和莫主簿好过,她将二人今年的补贴掐了。 关丞、莫主簿一言不敢露。 祝缨也不再管他们,她终于可以应付驻兵的事了。 ………… 驻军到来之前,她的奏本也批了出来。 皇帝看了奏本心情不错,夸奖了她两句,批准了她的请求,命政事堂详议。政事堂里也觉得合适,政事堂三人都是老鬼,见她先请交易,再设榷场,在公文里隐讳地提出了,让她再接再励,能再进一步就更好了。 祝缨接到公文,会心一笑,招来赵苏:“是你的事了。去跑一趟,告诉你舅舅这个好消息吧。谁不爱听好消息呢?” 赵苏问道:“要儿再同舅舅说别的吗?” 祝缨道:“待榷场立起来,再说下一件事。” “是。” 祝缨又问:“设了榷场,对你父亲会有影响吗?” 赵苏道:“儿家中吃不下这一大笔。” “唔,放心,不会让他吃亏的。你去吧。” 榷场设立最麻烦的地方在于“批准”,准了之后祝缨就不觉得麻烦了。阿苏家那里的物产她也知道,福禄县有的她也知道,西乡圈出一片野地,平整一下,粗粗的木栅一圈,再隔出一些摊位来,都是比较简单的木板子一搭,各写上编号。 再在中心立一杆秤,放升斗等称量的工具,都是朝廷颁布下的标准器具。 再由县城之商人经报名,集体往榷场去。榷场不收阿苏家的税,但收商人的交易税,收了税之后,他们拿到的东西就可以在县里贩卖了。 县衙里派出衙役、市令,祝缨指令赵沣、雷保等几人在榷场评定物价,与市令一同维持秩序。榷场开三天,三天之后关门,下月初再开。 阿苏洞主与祝缨都亲自到场,看这头一场交易,阿苏洞主因不收他家的税,笑道:“兄弟你果然够朋友!” 祝缨心道,他们会把这税也回到交易的价里的。嘴上却说:“也要朝廷准了才好。” 这一次交易的东西不算特别多,双方都在试探,价格也不很稳定,有头一天高、第二天就落的,也有头一天便宜,第二天就贵了的。 三天一过,双方各自回家。 祝缨回县衙之后便派了赵苏再次上山,与阿苏洞主协商“称臣,正名”之事。原本没有提及“称臣”,但是祝缨这次派赵苏上山让他向阿苏洞主说明“敕封是对臣子的,须先称臣,再请封。”赵苏一个读圣贤书长大的人,以为称臣是理所当然,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领命就往山上去了。 而她自己则收到了一封公文。 这封公文与之前接过的都不一样,乃是一封由军中发出的公函,讲一位丁校尉将带一百人驻扎到福禄县。不日便至,请福禄县地方划出一片地方来供他们驻扎。 ………… 祝缨接到公函之后,先问采石场与木材准备得如何,得到已在准备之后,又亲自往城郊看了一圈,划定了流人营旁一片荒地,以作驻扎之用。 等到丁校尉到的这一天,祝缨带着县里的官吏、士绅前去迎接。 丁校尉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冷不丁看到前面迎接他的人里有一匹更神骏的马,心道:听说这个县令有些来头,竟是真的! 两队人越来越近,丁校尉越忍不住往马上瞟,很勉强地与祝缨抱拳为礼。他是个八品的校尉,祝缨却是个六品的官员,他职衔也比祝缨低,心里越发的丧气:这小子看着年轻,竟做到这么高的官儿了。 祝缨看丁校尉,是个正式的军官模样,再看他身后的士兵也算强壮,没有老弱病残,心里也算满意。跟禁军是别想比了,不过禁军的出身、待遇也比他们强,她又不能给这些人提供禁军的待遇。大家谁也别挑剔谁。 祝缨说:“全县父老翘首以盼。” 丁校尉道:“职责所在。” 两人寒暄几句,不等关丞等人再捧个场,丁校尉就说:“大人这马真是好马啊!” 祝缨道:“我也不大懂,郑侯说好,就给我了。” 丁校尉一噎:“郑郑,郑侯?京里那位?” “嗯。” 丁校尉本有一点点试骑借骑的心,此时又都熄了。只好再三感叹:“难怪难怪。”再看祝缨佩的刀,看不到里面,鞘也是很好的,心道:他娘的,真会投胎! 祝缨不知道自己被丁校尉归入了纨绔一类,仍然是含笑道:“接风的酒已然备下了,先请弟兄们到营里安顿下来,再到衙里吃酒,如何?” 丁校尉道:“好!” 营地很荒,这个丁校尉早有预感。一般大队驻军除非是守城战,也不都挤城里。军官城里有宅,但是城外有营。即便在城里,也得住在临近城门的地方。他们的一大任务是看守流放的囚放,以及采石场这样干苦力的地方,就更无法在城内居住了。 营地已经被一圈栅栏圈了出来,地也做了粗略的平整,石料、木料都有序地码放着。丁校尉看了,笑道:“大人想得真周到,是心疼我们。” 祝缨道:“那边就是流人营,已建得差不多了,这边营房怎么建我们也不懂,只好准备好材料,校尉看着办。地方够么?” “足够啦!”荒郊野地,地方是真的够! 祝缨道:“还有田,先前人都撤了,地也抛荒了,只好请校尉重新开荒啦。” 丁校尉脸上露出不痛快的神情,他身后听到这话的士卒也有点躁动。他们跑了这么远的路,营房没有这是正常,他们可以先搭个帐篷住下。给准备了石材、木料,他们还说这县令懂事呢。转眼叫他们自己开荒? 丁校尉道:“这就不厚道了吧?” 祝缨道:“我还没说完,不说清楚了,校尉也没心情喝酒不是?呐,现在都几月了?已不是春耕的时节了。今年你想耕种也是不行了的。我看你也带了些粮来,这样,一人五亩,你开荒,无论你种成什么、收成多么高,我都不过问,征税也征不到你头上。县里修水利时该过你的地也过你的地。你是我请来的,我不能叫你这么荒着,十头耕牛、十具犁,明春我给你。你这里有的是人,开荒难不倒你。 当然,荒地不养人,我给你们每人每月依品级发补贴。” 丁校尉开始是为“郑侯”憋气的,听到给牛给犁才好一点,听到补贴,精神一振:“怎么讲?” “荒地开成熟田,咱们照十年算,我手里定下成例,按你们的品级,每月给钱。”这个祝缨早就想好了,要不也不能从顾翁等手中抠这么多地钱。 一般的兵士有一百钱、二百钱的,伍长再多,什长再多,直到丁校尉。是每月按时有。 祝缨道:“我在县令任上有时间,今年先照这个价来,我要调走了,临走之前也给你有安排,如何?” 下面士兵听了都不挣扎了,丁校尉心道:先把钱拿到再说!我又不用耕地!种来的米也要换钱,还不值钱。 按品级,就是头儿拿最多的,丁校尉心里也还满意。 他笑道:“好!孩儿们,扎下营来!”他自己带着几个亲兵,跟祝缨进城吃酒去了。 第155章 鸣鸾 丁校尉带来的兵丁虽然不算很多,福禄县心理上仿佛更安全了一点,祝缨与丁校尉谈完了条件,回到县衙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将流人从县衙的大牢里移入流人营。流人营现在屋子比较多,一个犯人可以分得一个单间,许其家眷跟随同住。 单八等人都是良民,只因“械斗”出了人命才被流放,日常种田与常人无异,不干活的时候却要住牢房,满心的不自在。听说要移出去,都颇开心:“可算能透口气了。” 兽医和庞石匠也都高兴:“终于可以团聚了!” 二人都是有家人跟随过来的,平常家人租住在庙里干些杂活零工还要付房钱,现在兽医家夫妻可以住一间房,石匠父子也可以同住,两家都省了一份房钱。他们本就没有多少行李,到福禄县之后零零碎碎虽添置了一点,拢共多费一个包袱皮就裹着走了。 房子是新建的,还算宽敞,采光也不错,这便比一些草房农舍要好。关键是它没有木栅铁锁,住起来像个正常的人家了!可以短暂忘却自己犯人的身份。 他们这里开心,却不知道县衙里也挺高兴。 县衙又减了一笔开支。 流放之人到了地方,多是服役,干些苦活累活,有技艺的能活得好些,没技艺的就是吃苦,累死、病死的不少,端看主官怎么处置。祝缨对流人算厚道的,只要他们干活,关在大牢的时候县衙管饭,虽不精致但是管饱,一天二十几个人的伙食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如今将人往流人营里一放,一人分一间屋子,在哪儿干活跟谁吃饭,就不再全由县衙管饭了,有多少本事就吃什么样的饭。不老实就直接扔到采石场又或者挖渠、修路、建仓库,有的是苦活干。 这一批犯人才迁出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都是祝缨通过大理寺的门路弄来的,都有些实用的技艺在身上,最差也是会种田的,刚好祝缨又要用到他们的这点技艺。 双方皆大欢喜。 丁校尉所率皆是青壮,此时正在修建营房,对福禄县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影响。 一切都显得十分平和。 这天,祝缨在县衙里看赵苏为他舅舅写好的奏本,一回生二回熟,到第三回 赵苏已然摸到了不少窍门,奏本写得臣里臣气的。这本是一封“称臣、请正名”的奏本,臣里臣气也算恰当。奏疏中说,既然臣与陛下如此亲近友好,又感受到了“王化”,请以后不要称臣为“獠人”,“獠人”分好多部呢,臣也是有正经名字的,音为奇霞,意为美玉。 祝缨道:“要恰到好处。只说你办了什么事就显得干巴巴的,只知一味颂圣又显无能。” 赵苏将她说的都记下,又将她点的两处也改了,预备拿回去重新誊抄。祝缨自己也要再写一封奏本,将“称臣、正名”这事儿再叙述一回,自己也得再夸一下皇帝、夸一下朝廷,都是因为他们心肠好允许开榷场,才使阿苏家被打动肯称臣的。她还打算在这一封奏本里将“互换奴隶”一节也写入,以证明阿苏家确实有向善的诚意。 最后写自己对换回的奴隶的处理,福禄县的留下,外县外府的让他们还乡。 以她对朝廷的了解,这回又不是管朝廷要好处,朝廷是一准儿会答应的。此时她再将给本州各府、县被掳去的人口行文发出,再行文一封给鲁刺史汇报了此事。 将两封奏本放在眼前重新检查了一下两封奏疏里的内容,见没有什么疏漏了,正要命人发出去,小吴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大人,赵娘子来了。” 祝缨问道:“赵娘子?不是赵沣也不是赵苏?” 小吴道:“就是赵娘子本人。” 祝缨道:“请吧。” …………—— 赵娘子不常来县衙,连在县城居住的时间都不多,祝缨猜测她此来必是有事。 她哥哥阿苏洞主与祝缨结为义兄弟,祝缨张口就叫她“阿姐”:“阿姐有什么事么?让赵苏捎个信来就行。” 赵娘子笑道:“这件事他办可不成,他得多心。” 祝缨问道:“什么事?” 赵娘子道:“他是我的儿子,他能干、得你的夸奖我也很喜欢,我想问一问阿弟,以后这孩子阿弟是打算就叫他留在县里呢,还是也能送他出去见见世面?” 祝缨道:“他有凌云志,我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赵娘子道:“就是!我知道阿弟是个可靠的人,可是这孩子总有一天要离开,他离开之后,舅家的事又要托付给谁?谁能代他舅家再与山下联络?他识字、能替他舅舅写东西,除他之外,阿苏家还有哪个能干这个事?” 祝缨道:“这是阿姐的意思还是大哥的意思?又或者已经有了什么安排?有什么事想要我来做?” 她猜这得是山上阿苏家里的决定。 赵娘子道:“大哥想来与阿弟见上一面说一说这个事,阿弟什么时候有空?” 祝缨道:“六月末我要去州城去,没有意外的话在此之前我不会离开本县。大哥的身体还好吗?能够亲自下山吗?需要我亲自去一趟吗?” 赵娘子道:“他还硬朗呢,这样的大事怎么能总叫阿弟来回呢?阿弟要答允,我就传信回去,过两天他就来,怎样?” “好。” 赵娘子道:“与阿弟说话果然痛快!我这就去传信。” “阿姐且慢。” “嗯?” “刚才这件事阿姐亲自对大郎说一下吧,瞒着他才要叫他多心呢。” 赵娘子道:“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脾气,就这么别别扭扭的。”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对儿子讲,祝缨还是特意将赵苏召了来,将赵娘子要说的事告诉了他。 赵苏沉默了一下,道:“他们想得也是,谁不为自家着想呢?与朝廷的联系是要握在自己手里的。” 祝缨道:“谁也不想被别人卡脖子,你再没私心也不行。这与信任无关。好比父母子女,那么的亲近,儿女长大了是想自己拿主意的。你虽是晚辈,但在这件事情上你们的情势是颠倒的。到底是亲人。” “哎。” 祝缨又问了他的学业,赵苏也一一答了,他的书背得更熟了,理解上却又有点照本宣科的意思。祝缨道:“还是做事太少。县里修仓库,你跟着看看。” “是。” 仓库是为了秋冬收橘子准备的,祝缨还指望拿它顶个大用,顺便收一收各家的租金。赵苏在福禄县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是个能代父母料理事务的年轻人,派他襄理此事,既不会拖后腿,也能再多锻炼锻炼他。一县的某项事务,比他一家的事务规模要大不少。 也因此,阿苏洞主抵达县城的时候,赵苏并没有再从中做翻译,是阿苏洞主与祝缨直接面谈的。 …… 阿苏洞主再到县城,仍有围观他的人,却都不是看稀奇而是好奇他来做什么了。围着他想宰肥羊的小贩已少了许多。 人们对着他的队伍指指点点:“哎,那个小娘子上回我见过的……”“那个人是谁?”“上回的随从吧?”“不对,这是另一个,上回那一个我记得脸的。” 人们窃窃私语,几乎没有什么敌意。 阿苏洞主此来并非孤身一人,他带了苏媛、巫医同来,依旧是住的驿馆。驿丞接待奇霞族已有了经验,给三人连同他们的随从都安排得妥当。巫医道:“是要交朋友的样子。” 阿苏洞主道:“咱们的运气不错。”他让随从们安放行李,自己带着苏媛先去赵宅好安抚一下外甥。 赵苏在双方的调节之中功劳不小,但是阿苏洞主不能把寨子的事都系在一人身上的,赵苏又是有别的志向的,他一走,现找人接替他吗?那可不行! 苏媛道:“这个时候他还在那个学校里,就算回家也得晚上了,阿爸你先休息。我写个帖子,咱们投到县衙去。” 阿苏洞主道:“你会写了?” 苏媛道:“不是很好看,但也是我写的,我已经在练习写字了。表哥之前也帮我写过帖子,我也看过。” 阿苏洞主喜道:“好!” 苏媛去写了一封稍稍不那么美观的名帖,派人投到了县衙,约明天见面。祝缨打开名帖一看字迹,字她虽然不认得是谁写的,却能看出是个初学者,阿苏家的意思已然摆明——他们想要自己来,不要中间人了。 祝缨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帖子收下,道:“我知道了,明天我在县衙等着大哥。” 第二天,阿苏洞主带着一行人如约到了县衙,他此行又带了些礼物来,先让女儿做翻译,往后衙去见了张仙姑和祝大。老两口自打有了赵苏这个辈孙,祝缨再给他们认回什么亲戚他们也都不会一惊一乍了。 因与阿苏洞主语言不通,便由苏媛从中做了个翻译,苏媛的福禄方言也还稍有点瑕疵。张仙姑和祝大反而轻松了许多,真要语言通了,他们倒不大敢放开了说了。现在只需要大致说出自己欢迎的意思就可以了,有用词粗糙不恰当的地方就统统推给彼此语言不通畅。 彼此致意完,张仙姑就说:“老三啊,你好好招待你这大哥。”有金良珠玉在前,再添一个老大哥也不算什么。 祝缨道:“好。” 张仙姑又问:“那这小娘子?”她也不怕招待苏媛,因为有花姐在。 苏媛道:“我还得给我阿爸做通译,下回再来拜记您老人家。” 张仙姑长出一口气,笑眯眯地:“好好,下回来我炖好猪蹄请你吃。” 苏媛笑着答应了。 拜会完了家长,才轮到祝缨与他们谈正事。 阿苏洞主这回来得比之前更熟稔一些,也不再特意强撑一股气势,人显得平和了一些。他坐下之后抿了口茶,对祝缨道:“兄弟,阿妹已对你说了我的事了吧?” 祝缨道:“阿姐已说明了,不知道大哥想怎么安排?” 阿苏洞主道:“我想让小妹下山来学些文字,更学一些本领。我信你。” 祝缨微愕,不是因为阿苏洞主安排苏媛来学习,而是:“一个人不能劈两半儿来使,要学习就不能回山上了。县学现在也还没法招女学生啊。”她有点感慨,能招女学生多好啊,女孩儿又不比别人笨。可是男学生都没几个够格的,福禄县这地方它现在就不太适合开女学。 阿苏洞主道:“我来就是商量这样的事儿。我知道,山下讲究男女之间不好太亲近,就叫她穿个男子衣裳下来。那个学校我也听说了,我看他们都不比你强,这孩子就交给你,学半个月、回山上半个月,行不行?” 祝缨道:“想学什么东西?学到什么样?有的人,学一辈子都不能把学问学全,你这半月半月的,学得慢。” 苏媛道:“阿叔,识字碑我也拓了些回去,已将上面的字都认全了。我也不用当什么厉害的‘博士’,我只要能看得懂文字,自己也能看得懂奏本、能写奏本就行。我也不用写得多么的好,或者件件都要自己写,但我得自己会。” 祝缨道:“那会很累。” 苏媛道:“阿叔真有趣,听说山下人喜欢‘教化蛮夷’呢,你们那个刺史就爱干这个。” 祝缨道:“屁的‘教化’,鞋不能光好看,还得合鞋,能走路。” 阿苏洞主和苏媛对望一眼,阿苏洞主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兄弟,我要孩子学你这个本事!你愿意教她多少就教多少,一丁点也够了。” 祝缨道:“可以。” 阿苏洞主满脸喜色,祝缨倒无所谓,她不在乎带个大侄女教学。 苏媛与阿苏洞主下山前已商量过了,扮作男子行动会更方便,结交一些能人也方便,就执意要做男子装束。苏媛想带几个“伴读”,三男三女,皆是寨中与她年纪相仿的富人子女。 祝缨也答应了。 “教化蛮夷”这种功绩不是想要就能有的,得人家也愿意,还得能教出个样子来。祝缨计划里并没有非完成这一项不可。眼下这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她的好义兄主动送到门上来了,祝缨又岂有推辞之理? 仅剩的一个小问题就是苏媛装作男子“苏媛”这个名字就不太合适了。苏媛也觉得这名字失之柔软,请祝缨再给她取个化名。 祝缨道:“鸣鸾,可以吗?” 苏鸣鸾,你说是男名也行,说是女名也行,与苏媛的本名意义一致,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忌讳。 苏媛听了,道:“这就应该是我的名字!”然后才对祝缨说:“嗯,把本名告诉人容易被诅咒,不过我看山下人都这么叫,应该也不碍事?” 祝缨点点头。 阿苏洞主道:“那就这么定了!” ……—— 阿苏洞主到过县城几回又跟外甥聊过,知道山下也重“师徒之谊”,就郑重准备了一份礼物,为“苏鸣鸾”办一场拜师礼。也照着山下的规矩,准备了肉条之类,请祝缨坐下,让女儿拜师。 苏媛改作男子装束,对外称作阿苏洞主的孩子,一般人看到男子装束就默认她是洞主的儿子。洞主四个儿子,山下人也分不清谁是谁。有人要问,就说是苏媛的孪生哥哥,则见过“苏媛”的人看到“苏鸣鸾”便也不觉得有太大的违和了。 阿苏洞主在县衙附近为女儿置了一所房子,带同伴读、侍从都住在这里。每半月回来一次,一住就住半个月。安排好女儿,阿苏洞主也不跟着听一课看看老师究竟如何,拍拍屁股就回家去了,留下一屋子的小鬼儿当家做主。 苏鸣鸾这处宅子比她们在山寨里小很多,两进,她将前面一进改成了大书堂,大家伙儿就在这里读书。 拜师的第二天,她便带着伴读去县衙请祝缨指点。 祝缨道:“我要知道你们现在都学了哪些东西。” 苏鸣鸾道:“我会山下的话,识字碑上的字差不多都识得了。他们已经在学说话了。” 祝缨与她的伴读们交谈,知道他们互相之间都是亲戚。阿苏家管的寨子就那么些,与山下豪族一样,差不多的上等人家也是互相通婚的。这六个人,有三个是苏鸣鸾的表亲,两个是她的堂亲,另一个是巫医的族亲,巫医的家族也是与寨中富贵之人通婚的,不过与苏鸣鸾家的血缘稍远一些。 聊不几句就切回了奇霞语——他们的福禄方言只刚刚入门,他们与苏鸣鸾的学习进度不同,不得不更加刻苦。奇霞族没有文字,他们连拿笔都要现学。 祝缨道:“先学一学识字歌吧。把调子先学会了,我将那些字一篇一篇地译作奇霞语,熟知其意之后再学字就快了。鸣鸾,你先教他们歌诀,次序换一下。第一篇最后学。”颂圣篇十分的虚,不如后面的常识篇好记,先将常识类的学会了,再背颂圣篇就方便多了。 苏鸣鸾虽然恨不得一天就能全学好也知这是办不到的,她又需要帮手,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祝缨眼下虽然不太忙,每天白天也只能抽出一个时间来给他们讲授功课,她每天译出一篇来,不求意思精确,大意差不多即可。苏鸣鸾先听了意思,再给伴读们讲,竟比自己学的时候又多了一点体会。 祝缨到落衙后再拿出点时间来检查他们的功课。学生们学得十分刻苦,不用人催,夜夜学到二更,第二天天不亮又起来背诵。 苏鸣不以自己比别人进度更快而骄傲,她拿主意的时候很果决,向祝缨请教问题的时候却很谦虚。“伴读”们苦学识字歌练习的时候,苏鸣鸾找上了祝缨。 祝缨正算着奏本抵京的日期,见苏鸣鸾来,心道:巧了,正与她有关。 苏鸣鸾如同一个守礼的书生一般等在一边,待小吴通报了,祝缨说:“进来吧。” 她才走了进来,问道:“学生没有打扰到阿叔吧?” 祝缨道:“你来不算打扰。什么事?” 苏鸣鸾道:“我教他们说话,自己虽然又有了新的感悟,还是想请阿叔给我再多安排一些功课。” 祝缨道:“巧了,正想着你。小吴,把小江请过来。我给你再找一位老师。” 苏鸣鸾感兴趣地问:“什么老师?” “见了你就知道了。”话虽如此,祝缨还是给了苏鸣鸾答案——学说官话。 不是想学吗?正式的官话可比福禄方言更贴合朝廷。 苏鸣鸾笑道:“我听阿叔的!” 小江很快到了签押房,祝缨往她脸上一看,道:“又生气了?” 小江道:“没有的。” 祝缨道:“这两天县里也没尸体给你剖,天天跟一些喜欢改歌词的人混在一起一天气三回。给你一个好学生,鸣鸾。” 苏鸣鸾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个跛足的女子,她之前在县城的时候四处乱蹿,也知道有花姐、也知道有小江,甚至有点怀疑小江是不是与祝缨有点私情。现在看来,两人不像是有什么情愫的样子。 小江也看苏鸣鸾,心道:是个女娘。 苏鸣鸾作男装只消留意将声音稍稍压低,不作娇嗔女儿态,一般人并不会盯着她找破绽,怀疑她是男是女。小江的经历使然,看人是有些眼光的。苏鸣鸾与祝缨不同,祝缨从来就是当个男孩儿养大的,行动自然就带上些挥洒自如,苏鸣鸾从小就是个女孩子长大的,一时半会儿装不出来那股理所当然的劲儿。 祝缨道:“鸣鸾一定是个好学生。”苏鸣鸾的脑子虽然活,学东西却很有分寸目的明确,不似本地百姓学歌的时候犹带懵懂时不时会改个词,她学东西时要背的就丁是丁卯是卯,有见解的地方也先记下来再与人讨论。 小江又看看祝缨,见她与苏鸣鸾也没个眼神缠绵,心道:这是獠人的贵女,好,女子,我用心教,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小江说:“好!我一定用心!” 苏鸣鸾道:“不会让你失望的。” 一个答应的痛快,一个接受得干脆,祝缨道:“记得避嫌,说话的时候门得开着。” 两人一齐心说:我跟个姑娘说话,有什么好避嫌的? 埋怨归埋怨,又都觉得这是祝缨能说得出来的话,于是一前一后出了签押房,十分的“避嫌”着去教学相长了。 祝缨挑挑眉,掐指一算——奏本该到京城了。 …………—— 京城近来收到祝缨的公文稍显密集,胜在都是好消息。 这天,陈峦特别留意了一下,见有好消息便笑着拿了出来翻开一看,笑道:“正好!” 施鲲问道:“好什么?”他更奇怪的是陈峦近来已有退意,为何今天却突然这么关心起政事来了。 陈峦道:“是个好消息,看到四夷皆服,我也可以就此休致啦!” 施鲲顾不上“四夷皆服”是个什么事儿,先问陈峦:“你要休致?” 陈峦心里是千万不舍,顺口说出来就罢了,要他郑重地承认,话到嘴边险些没能说出口。在施鲲专注的目光下,他十分痛心地说:“我为相这些年,是时候让给贤者啦!此时休致正可好好教导两个孙儿,免教像他们父亲那样蹉跎岁月。” 施鲲道:“万万不可!” 一旁王云鹤被这一声引了来:“怎么了?” 施鲲道:“他要休致,这如何使得?” 陈峦话都说出来了,心里难过也不好反悔,故作潇洒地道:“怎么使不得?我做丞相,别人才称呼我是‘陈相’,不做了,就只是一老翁。‘丞相’二字又不是长在我身上的。你们二位,咳咳。” 他赶紧住了口,就怕自己再摆出个前辈的架子说出不太合适的话来。这个“适时而退”不能算是他的独家感悟,许多人都知道,不过许多人做不过罢了。拿这个说事儿,对两位如日中天的丞相说“以后你们也要适时而退”,显然是不合适的。尤其是王云鹤,有抱负,才刚干没多久呢,不该说、不该说。 施鲲道:“令郎还在外任上。” 休致的丞相许多都会选择回乡,凡主动休致而非被迫休致的丞相都有自己的想法,回乡之后地方上也捧着,还光宗耀祖。但是在这此之前,实在应该给仅剩的一个儿子安排好了再走。陈萌前半生可称为纨绔,这几年才像个样子。施鲲就劝陈峦好歹等陈萌三年知府任满给调个京官再走。 陈峦却说:“原是这么想,这二年看他做事也有个样子了,叫他自己凭本事挣前程吧!” 好消息可遇不可求,趁着有个好消息求退,总比政事焦头烂额的时候上书求休致要体面得多,物议上也要好。 陈峦扬着手里的奏本,道:“我奏本都拟好啦!二位,这一件事一定要让要我来奏。” 王云鹤、施鲲都问:“什么事?” 他二人此时才顾得上关注一下是什么好消息,打开一看都笑了。 施鲲道:“我料他也该进到这一步了,很好。再往下就会难些,要再耗些日子了。”阿苏洞主称臣,下一步得献个图册户口之类的,不献图也得跟朝廷请个敕封,这就有点难了。陈峦不一定能等到。 施、王二人都说:“你来、你来。” 陈峦等不到,他二人总是能等到以后更大的好消息。 三人商定由陈峦向皇帝奏请此事。皇帝近来颇喜好消息,没有皇帝能够不喜欢“四夷宾服”、“天下归心”的,打下来的未必有“蛮夷自愿”这么好!什么是王道?这就是王道! 皇帝命他们挑一个字为奇霞族命名,这个名要有个玉字旁,但是意思又不能太大。 陈峦特别为小老乡祝缨说了几句好话,请示给祝缨一个表彰。 皇帝笑道:“准!” 祝缨在不知道的时候,因为蹭了陈峦休致的安排,额外多了一分好处。 陈峦向皇帝奏完了这个好消息,第二天向皇帝拿出了自己连夜抄了十几遍才抄好的奏本,向皇帝请求休致。 朝中上下这一年来隐隐觉得他有此意,不想他竟真的能狠下心来请辞。皇帝出言挽留:“卿是社稷臣,为何要弃朕而去?” 陈峦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生天地间,何敢言‘弃’?请陛下收回‘弃’字。” 皇帝眼眶也湿润了:“卿正当年呀!” 陈峦道:“臣不材,深荷圣恩方得登相位,今朝中贤者云集,臣可以放心了。” 君臣二人做足了体面,皇帝才收了陈峦的奏本,给他全俸休致,又让他先不要离京,且住京中各咨询。 陈峦也没打算马上动身,他还要将京城的事收个尾,同时派人将家中老宅整肃一番才好搬迁。当时答道:“臣敢不效命?” 直到出了禁宫,陈峦脚底仍有点飘,心里空落落的,放在政事堂的东西也忘了收拾,扶着小厮的肩膀登车,呆坐车中一路摇晃回家。看到两个孙子稚嫩的脸庞,陈峦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一点笑影。 门生故吏、同乡同门之类都来见他,也有来求教的,陈峦道:“你们以后要问施、王二位去啦。他们为人都很宽和。”堂中有人呜咽,也有人激动,大家哭了一场才散。也有人才哭完,便打听施鲲今天回家了没有的——这是后话了。 ………… 施鲲与王云鹤二人此时顾不上这些,陈峦近来管事少,但少了一个人,二人仍是忙了不少。 次日,两人在政事堂碰了面,议事时王云鹤顺口问一句:“陈公的意思呢?”话说完,二人不由相视一笑,颇有些怅然。 施鲲道:“明年记得将陈萌调入京吧,他这二年知府做得似模似样,是肯做实事的样子。” 王云鹤道:“可以。” 外任肥一点,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还得是进京。两人因此又将京中各部各衙的职司又筛了一遍,王云鹤道:“大理寺卿空缺很久了,总由裴清代任恐不妥贴。现已入夏,离秋天不远了,该有一个大理寺卿了。” 施鲲道:“不错,裴清代掌大理寺虽无疏失,品级摆在那里,有些事情办起来麻烦。你我具本,请陛下点一大理寺卿来吧。” 二人都不提由裴清直升大理寺卿的事儿,裴清在大理寺的年载比郑熹还久,不宜让他继续直升做大理寺卿。不过如果皇帝最后还是要用他,那二人也先不去反驳。 两人反复推敲,颇花了几天功夫私下议了几个候选人,预备皇帝问起的时候荐上去,看皇帝喜欢用哪一个,几个人的履历、才干都不错,二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如果皇帝另有安排,二人就不再提名。 两个丞相商量完就具本将大理寺的情况写明,请示皇帝再任一位大理寺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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