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觉得她肯动脑子,说:“倒有些道理。如无意外,明天就该验尸啦。这个你不能看。你想要听呢,倒也不难,只不能一身官衣过来。” “我懂!大理寺评事掌出使推按,没有令,我不能往别的衙门去叫人误会了。”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祝缨打入职以来就没干过本职工作,整个大理寺都被复核十年前旧案给卷了进去。如果没有这件事,祝缨真的应该先读一读前辈们判的案卷,然后就开始办案了!评事品阶虽低,却是个可以接受命令出去提人问案的职务。她的两位还没回来的同僚,就是干这个本职工作去的。 如果没有命令,祝缨就一身官服大剌剌跑去京兆府的衙门里,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王云鹤道:“你已经请假了?” “没有,不过郑大人知道。我趁着端午假跑出来的。等会儿我就接着上路,开城门的时候我能赶得上进城到大理寺应卯。应完卯,我再想办法出来。” 王云鹤道:“不要耽误了正事。年轻人,目光要放长远一些。没有这个案子,还有下个案子,你总能有机会学到东西。如果因为这个,敷衍了手上正在做的事情,是得不偿失的。” “是。” 王云鹤道:“天黑路远,如何赶车?我派个人送你。” 祝缨笑道:“我有伴儿一同来的,我还能眯一阵儿,他们赶车。” 王云鹤问道:“尸身你也看过了,看出什么来了?” 祝缨道:“是个过日子的好姑娘。相骂无好话,曹家、陈家打成这样,怕也说不出她有什么好来。但是我却知道,如果婆家说她不理家,恐怕是假的。” “哦?你探听得到她受婆家虐待,怎么就知道她是持家的人呢?”王云鹤语重心长地说,“你也看过不少案子了,案子见得越多,人的心里疑心就会越重,越不会在有证据前相信任何一个人是无辜的。你看有的妇人被丈夫打得凄惨,再看她做过的事情,就又同情不起来。” 祝缨道:“我……知道的。我就是在乡下长大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不是穷的受欺负了,就一定是个好人了。我有证据的。” “哦?” “旁的不好说,她的手。”祝缨将自己双手抬起,两个拇指并起动了一动。 王云鹤道:“手怎么了?” 祝缨道:“变形了。这是织布女人的手,要推机杼,用力的时间久了就会变形,变粗、变短,指甲也会变得不一样。” 王云鹤讶道:“这些是谁教你的?大理寺有这本事的人……不不不,大理寺倒有两个好仵作,识得这些的好像没有。” 祝缨道:“没人教,我自己看出来的。我见过织布的人的手,也见过上吊的女人。乡下地方,哪个村里没个上吊投井投河喝卤水的呢?可有的人就跟别的人死的样子不一样,一些个上吊之后屎尿齐流,一些个脖子上好几道印儿。还有被打死的。都不一样。” 王云鹤既惊奇又很欣慰道:“如今天色已晚,你就在这里住下,明天与我一同回京。天黑,路上不安全!” “啊?那我赶不上了……” 王云鹤道:“安全要紧。” “我没什么不安全的呀,出京的时候就赶的夜路呢。我有两个同伴,他们换着赶车。”祝缨很有耐心地给王云鹤解释。 王云鹤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天黑赶路,怎么行?” 祝缨心里实不曾把自己想得有多么的金贵,她说:“您放心,我惜命的,我还有大好的日子要过呢。走了,哈!嘿嘿!我明天一准儿想办法去您那儿听案子,您别把我打出来就行。” 王云鹤说一声:“来人!” 祝缨一拧身,打那个魁梧随从的掖下钻了出去,三转两绕,绕没影儿了! 王云鹤扬声道:“好!我不派人追赶你,你不要因此赶路翻了车!” “哎!” 王云鹤的眉头皱得很紧,心道:这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呢?我得好好查一查。 …………—— 祝缨跑出了王云鹤那里,找到了陆超,说:“走,咱们回去!” 陆超和李大郎已经凑合了一顿宵夜,打个哈欠,问:“看到了?” 祝缨点点头:“嗯!快!咱们回去告诉甘大哥,明天王大人就要审这案子了。” 陆超马上说:“好!”又问李大郎怎么走。 李大郎说:“你们路上把我放下来就行,我认得路,自去找甘老爹。” 三人商议毕,李大郎先赶一会儿车,出了新丰县地界,就换了陆超赶车,在庄口的路上把李大郎放下。 祝缨道:“等一下。”从货郎的担子里摸出个小火把来,点着了递给他:“这两天多谢,这个你拿着照亮。回去告诉甘老爹,明天王大人就要开始办案了,他要赶得及,把二姨送到京里去。再告诉甘老爹,两家械斗的头目也拿上京了,保不齐有他们家亲戚。” 李大郎道:“好,明天审案。二姨送京里去,械斗头目也锁拿了。” “对。” 陆超道:“为什么还要叫二姨?她一个妇道人家,听这个案子,别叫她再难过了。咱们帮甘大了结这个官司,有个好结果再告诉二姨。” 祝缨道:“不。你不能拦着一个当娘的人。二姨那个样子,不叫她干点儿什么,她不疯也得傻了。这可不好。” 陆超叹了口气:“行吧。李大哥,多多拜托。” 李大郎道:“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两位,我走了。” 三人就此分手,陆超道:“三郎,你再眯一阵儿,到了我叫你。” 祝缨道:“你行吗?” 陆超道:“我就熬这一夜,明天自然能睡。你还小,再不睡就不长个儿了。” 祝缨道:“那行!等这事儿好了,我请你吃冰酪!” 陆超道:“睡你的吧,你那俸禄才几个钱呢?还吃冰酪!” 祝缨缩回去睡了。 天亮之前,两人的马车在大路上就遇到了好些赶着进京卖货的人。京城繁华,每天消耗的瓜果蔬菜就是一个惊人的数量,还有赶着活猪活羊之类进京来卖的,这些人都要起得极早,才能赶得上开城门卖个新鲜的好价钱。 陆超并不着急,因为这些人最终不会与他争道。活猪活羊、大车拉菜之类,都需要一个囤放的地方,时日久了,他们自有离城内集散之地最近的路线。所以运送这些东西的人,他们都不从正门走。 此外还有一些办事的、性急的,等不得,也早早赶过来。又有一些到京城赶生活的人,京城房子他们住不起,都在离京外不远的地方聚居,也早早赶着进京。有些是极穷的,在京城连个最破烂的房子也赁不起的。有一些则是赁得起差的房子,但是住在那里有失身份的,都赶着进城趁食。 “豁!好些人呀!”祝缨打着哈欠说了一声。 陆超吓了一跳:“还没到呢,你怎么醒了?” 祝缨道:“你听听,我哪睡得着啊?这就是他们早上的热闹了?我听人说过,但是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好多人啊!” 陆超道:“你还是别再多见识了,这个时辰正是睡得香的呢。谁个想这个时候爬起来了?就是我,起得早些,这个时辰也是在府里起,不在这个地方挨冻。” 现在是夏天,太阳没出来的时候凉爽宜人,但凡不是这个时候,不必冬天,就是春秋天,城门外头也冻得人掉鼻涕。 祝缨道:“我不能睡了,不然回了大理寺还在迷瞪着就不好了。”她跳下车,跺跺脚,理了理衣裳。陆超道:“上来吧。鼓响了,门开了,天亮了。” 陆超驾车把祝缨直送到了祝家门外,说:“还有时间,把你的东西卸下来,你快换件衣裳,我再送你去大理寺。” 张仙姑这一天两夜一直担心得紧,听到敲门声就披衣起来,问:“谁?” 祝缨道:“我!开门!”要不是陆超在旁边,她都想跳墙进院了。 陆超道:“快,担子我来搬。婶子,你给他找身衣裳换了,这皱皱巴巴的,像什么样子?” 祝缨不大讲究这个的,竟没有他一个豪门男仆仔细。张仙姑道:“老三,你去换衣服。陆二郎,来吃个早饭?这坊里有家油饼很好吃的,这就得!死老头子!快,去买油饼!” 陆超道:“婶子,不用了,我们还有事,我得把他再送到大理寺。”他把车上的货郎担子搬了下来,又把吃空了的提篮和竹筒拿了下来。 张仙姑接了,祝缨也从里面出来了。她又重洗了把脸,头发也梳过了,除了眼睛有点抠进去,样子还算精神。张仙姑说:“你吃了吗?你等我拿钱给你,顺手就买两个油饼。” 祝缨亮了亮手里带饭的小竹篮子,又弯腰从担子里捞出两贯钱来:“有吃的,有钱的。” 张仙姑道:“这是哪里来的?”祝缨出门的时候没带这些呀! 祝缨道:“正经买卖。里面还有一贯,你们拿去再买点肉回来吃吧。” …………—— 陆超把祝缨送到皇城门外,说:“进去吧。” 祝缨放了一贯钱在他的车上,说:“好。你也饿了吧?快去吃早饭吧。” 也不等陆超推辞,她就进了皇城,验了腰牌,去大理寺应卯去了。 大理寺众人并不知道她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左评事见她来了,问道:“赐下的粽子还合口吗?” 祝缨笑道:“家父说实在小巧,不舍得吃,吃的是家母自己包的。” 王评事也凑了上来,几个评事一起说起了粽子的种类以及各地的不同来。来京城做官的人,天南地北的都有,有的地方人多些、有的地方人少些,却是能凑不少不同的风俗。一干人等聊了一阵儿,祝缨摸出她常带的小竹篮子,从里面拖出油饼来吃。她这回买得多,要给众人分。 王评事等人三个人才分了一个尝味道,祝缨已经炫了三个油饼下肚了,又在敲一只粽子锅里煮出来的大鹅蛋。 王评事十分羡慕地说:“年轻真好啊,能吃得动。到了我这个年纪,眼馋肚子饱喽!” 太常寺的杨六又过来了:“哎!听说了没有?京兆府出大事了!” 左评事道:“怎么可能呢?京兆王大人是很有本事的人,如今街面上比去年好得不知道有多少!” 杨六道:“真的!就在节前,新丰县那儿,械斗!两家人家,本是亲家,结果小媳妇儿死了,娘家不饶,婆家也硬气,两下打了起来!你们昨天没觉得街上的差役少了一些吗?前天晚上,王大人连夜抽调了人手去新丰县的!哎哟,也不知道现在回不回得来。啧!你们说,这案子,不小了吧?” 左评事道:“要看打成什么样、怎么收场了,王大人或许无碍,新丰县恐怕要过不去了。” 杨六道:“哎,那边儿快散朝了,我再去打听打听。” 等他走了,评事们又是一通的议论,他们毕竟是大理寺的官员,聊完了这案子的后果之后,多少说了两句案情。王评事道:“多半是婆家不占理。”左评事道:“一条人命,有理也是没理了。”评事们都是见多识广的,也与祝缨、王云鹤一样,并不轻易就下结论说哪个是好、哪个是坏。 在这个时候,祝缨才说:“姑娘是个好人,至少不那么坏。” 左评事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祝缨道:“她有个姨母,嫁给了郑侯府上田庄的管事。” “哄”一声,评事们议论开了。又问祝缨是怎么知道的,又问郑熹知不知道这件事等等。 祝缨道:“咱们等王京兆判案就是了。哎,我想请示能不能去看看王京兆断案,你们说,能成吗?” 左评事想了一下,说:“你的话,兴许能成。不过你得跟他们说个理由。” 祝缨笑道:“好!” 王评事道:“你别不当回事儿,别一头扎到郑大人那儿!先跟胡大人说去。”胡大人是大理正,位置在正卿、少卿之下,与另一个大理正并列大理寺第四号人物。日常正卿、少卿不在的时候,就是他在主持。郑、裴、冷三人如今各有官司,也是胡大人维持着大理寺的日常运转。 不过他是从五品,与这群从八品们差着好些级,等闲也不是评事们能巴结得上的。 祝缨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头疼。新丰县的事儿胡大人也知道了,这是个大案子,胡大人很紧张。械斗,乡间常有、不算大事,可别家械斗没有在京兆辖内打这么大的!这就是个大事了! 又有人命的官司夹在里面,京兆连夜派人去弹压。最终,这个案子必然要大理寺再给它核一个。 怎么写评语啊?!!! 胡大人揪掉了三根胡须。 京兆尹是王云鹤,他审案子不容易出纰漏,可是,大理寺不能给京兆寺打顺风旗拍马屁吧?不能就写着:王京兆真是青天!判得好!我也觉得这样! 他敢这么写,郑熹能让他去看牢房大门! 当然也是让他故意挑刺,他挑刺,就得跟王云鹤对上,那他肯定怼不过王云鹤。同时,他得在同意的同时还有点“自己的见解”。 祝缨过来,见他有点急躁的样子,又停下了脚步,胡大人问道:“什么事?有话就说,不要畏畏缩缩的。” 祝缨道:“那个,想跟您请个假。” 胡大人笑笑,心道:小年轻,终于知道轻重了。问道:“什么事请假?” 祝缨就说了,听说了有个案子,想去京兆府那里旁听一下:“下官还不曾亲自见识过这样的大案呢。” 此事正合胡大人心意,他说:“准了,你去仔细探听,有什么发现立即回报!” “是。”祝缨听到“回报”,就明白胡大人想什么了,她也不怕胡大人在这件事上为难自己了。 胡大人还说:“别急着走,你复核旧档的事儿是要报给裴少卿的,不得跟裴少卿讲明吗?要说,你去旁听,不耽误你手上的活儿。还有,不许着官服去,换身衣服,悄悄去。” “是。” 祝缨又去向裴清与郑熹请假。郑熹看她回来了,心道:还行,知道轻重。 她自从开始复核旧案以来“踏实能干”,如今裴清看到她心情就好,问道:“什么事?” 祝缨又说了,想学点眼高手低的,这是个“新鲜的案子”:“回来再看到相似的旧案,心里就更敞亮了。” 裴清笑骂:“又弄鬼!我又不会拦你!对你们胡大人说了吗?” “已经请示过了,胡大人准假了,叫换下官服再去。” “唔,那倒不错。” 冷云有点意动:“七郎,我也想……” “你不许去!”郑熹断然拒绝,“你与我一同与龚劼磨牙去。” 祝缨低头掩住了笑,道:“下官告退。” 飞一样地跑了出去,又蹦出门槛儿。后面三个人都笑了:“真是个小孩子”、“猴儿。” ………… 祝缨出了皇城,在外面被陆超拦住了,祝缨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郑大人没让别的人替你吗?” 陆超打了个哈欠道:“喏,那个。” 另一个有点眼熟的仆人与祝缨点了个头,陆超与祝缨一边走一边匆匆地说:“甘泽去接了,刚才看到王京兆也出来了。我同你说一声,我就去睡了,睏死我了。” 祝缨道:“你去吧。” “来上车,捎你一程,要去哪儿?” “先回家,换身衣服再去京兆衙门。” “不累啊?” “王大人不也要今天审案子的么?” 陆超好人做到底,把祝缨送回了家,自己也回去补眠了。祝缨到家里又换了身衣服,张仙姑道:“你一天倒要换八身衣裳,又怎么了?不得歇歇呀?” 祝缨道:“我得去京兆衙门瞧瞧。” “甘大郎妹子的事儿?” “嗯。” 祝大瓮声瓮气地说:“人命关天,能帮点儿就帮点儿。” “哎。” 张仙姑又想跟去,祝大在家中呆得实在无聊,也想去,两人都跟着祝缨去了京兆衙门。 在京兆府外面,他们遇到了甘泽。 甘泽眼眶微红:“三郎,多谢!”他的膝盖弯了弯,想起来是在京兆府门外面,叫人看到了不好,又站直了。 祝缨一看,甘泽母亲、二姨都来了,问道:“怎么样了?” 甘泽道:“陆二将你的话对我说了,我就去接了她们来,刚到。衙门里说,王大人也才从宫里出来,正在问案。” 祝缨估计了一下,里面仵作、稳婆应该正在忙着,王云鹤也应该是先问问双方,听听情况。她说:“她们已经回过话了吗?” “还没有。” 祝缨想了一下,说:“告诉二姨,只管说实话,别的都不用讲。王大人与别的官儿不一样,不用在他面前放赖。” 甘泽道:“好。你还有什么别的嘱咐没有?” 祝缨道:“不好说,我也只能在一旁瞧瞧。” 甘泽听说她也要旁听,心安了一点,道:“我陪她们进去。你——”他这时才看到祝大和张仙姑,又打了个招呼。张仙姑连连摆手:“你忙你忙。” 祝缨一家也跟着进去了,其时,已经有些人在围观了。并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被围观的,这个案子虽然大一点,却不涉及官员,因此王云鹤也没有明确禁止围观。但是能进京兆府里听案的毕竟是少数,堂上堂下涉案的就不少人很占地方,因此京城的一些邻长之类的人物,得到允许来了十几个,都在堂外观望。 祝缨一家尾随着甘泽进了京兆衙门,差役见他们不像歹人,放了他们进去,但是说:“只能在堂外看,不能在府内走动。” 祝缨道:“明白。” 他们进去时,王云鹤已经升堂了。 他已问了甘泽的姨父:“为何私下械斗而不告官?”这是不对的。 曹姨父答了个:“突然间听说女儿没了,心急,想见孩子最后一面。人死了,他们还骂我们,是他们先动的手。” 陈家就不乐意了,说:“不是你先骂的人?先动的手?” “女儿死了,岳父还打不得女婿了?” 两边当堂吵了起来。 王云鹤喝令双方安静,又问曹表妹为何会“自缢”?曹姨父道:“必是他们治死的,好好的人怎么会上吊?” 陈家便说:“会上吊,就不是个好好的人,性子邪乎呢!哪有新媳妇不听说,就吊死了的?” 两边就要扭打了起来。 二姨也被带了来,正好与陈家的婆婆两个女人对擂。二姨就说:“我的孩子,样样都好,是他们上赶着求的。” 她说着说着,就冲着陈家婆婆去了:“你央媒说的,我家孩子又老实又懂事,又会干活又会理家。现在呢?” 陈家的婆婆说:“现在才知道,全是假的!好吃懒作!不服管教!天下哪有不搭理婆婆的媳妇?人家的媳妇,叫一声,麻溜答应着,跑过来听话,她倒好整一个闷头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说什么,她都不哼哼!” 王云鹤道:“如此说来,你的儿媳妇并不是一个贤良的妇人了?” “大人面前,婆子不敢撒谎,那不是个过日子的人!” 王云鹤已经生气了:“胡说!她明明是个勤俭的妇人!她尸身现在府里,观尸身生前清瘦,双手拇指畸形,是长期织布所致,怎么就好吃懒作了?” 陈家婆婆跪在那里,往上将自己的双掌摊开举在头顶,哭了起来:“谁不是起五更睡半夜?我娶媳妇,是要一起过日子的,又不是迎个祖宗,给自己找个主子!不干活,一家子吃什么?穿什么?” 王云鹤愣住了,这陈家婆婆的双手也是变形的,与年轻的死者一样,拇指都变得粗短,其他的手指骨节也变大,双手黄黑粗糙,这也是一双干了许多活的手。 第59章 公正 她跪在那里,哭得泪人一样,双手抬得撑不住了,落在了身前。她抽噎着,左掌掌心向上,右手的手背不停地拍在左掌心上,“啪啪”地响。边拍边哭边说道理,三样都不耽误:“我一注聘礼弄个人来,就为了弄死她寻开心么?我不心疼人,我还心疼钱呢!” “好吃懒做,能不教训她吗?” “不教她干活,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谁家一大注聘礼不为聘个儿媳妇来孝敬公婆、操持家务、伺候男人,倒请个祖宗来供着了?” 这陈家婆婆虽是头回见站王云鹤这样大的官儿、京兆府里里外外这样大的排场,说起道理来是一点也不含糊的,她又是京兆人氏,口音也不重,虽小小有点嗑巴,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听了她的这一番道理,已有围观的人暗暗点头。 这些人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家长里短的,纵然自家没有、邻居家也有这样“调-教”新媳妇的事儿。有人暗想:在娘家做闺女与在婆家做人儿媳妇,那是不能一样的。谁家儿媳妇跟闺女似的疼,那日子简直不要过了。 然而看着曹家人、尤其是甘泽的姨母哭得太惨,倒不太好把这心里的话说得太大声。 甘泽姨母抽噎间尖着嗓子哭了一句:“那就能弄死人了?” 当娘的人,一个姑娘养这么大就死在了婆家,也是惨的。谁没有父母妻儿呢?围观的人里,不免低低起了点“嗡嗡”的讨论之声。 间或迸出一两句:“都是命啊。”、“怕不是上辈子的冤家吧?” 张仙姑冷哼了一声,屁的上辈子的冤家,她还跳大神的时候,凡遇到不好解释的事儿,就拿个“上辈子的恩怨”来当借口,这真是个百试百灵的话术。祝大低声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呀……” 这也是围观者的心声,一家子的事儿,大多数时间里是无法断得黑白分明的,能把稀泥和好的,都算是好官儿了。 祝缨安静地站着,清官只是说在“清廉”一事上的品行,世人有时候太省事儿了,以为一个人只要某项品行好了,就什么都好,这是错的。“清廉”与“能干”并不是会固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好品质。 好在王云鹤不但品行好,能力更是出众,她对王云鹤有着一种固执的信任。 王云鹤也没有让她失望,他将惊堂木一拍,堂上衙役们便开始低喝着维持秩序,王云鹤又问了甘泽姨母一些两家相处之事。甘泽姨母记着外甥的提醒,只提两件事:一、自己爱女之情,女儿教养得极好、勤劳质朴,二、女儿死得冤枉。 王云鹤也不听陈家婆婆再说什么“道理”,道理,他自己心里都有,不但有道理,还有王法呢!他只问案情,又将自己查知的情况与祝缨向他讲过的两下印证,心里已有了数。 他命仵作、稳婆上前,将验尸的结果报出,再一一说明。他只关心一件事:查实曹家女儿的死因。 祝缨的耳朵动了一动,听仵作说,这“颈间勒痕是死后所致”,暗想:仵作这行于命案可是太重要了,可惜各处都当仵作是忌讳,怎么得想个法子将仵作的本事学全了才好,这样日后干事就更方便了。 又不由的想:不但百姓,连官员里也是忌讳仵作这行的,也不见有多少人去学这个,这些人遇到了命案,连人的死因都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断案的?全靠仵作回报?仵作再作假呢? 那一边王云鹤将证据一一摆出,当堂就断了个“殴杀”,陈家又有瞒骗官府等小罪名若干。祝缨见王云鹤断得清爽,并没有被那些个“婆婆妈妈的道理”带偏,心道:这才是干大事的人呢! 一旁张仙姑也看得快意,对丈夫、女儿道:“怪道老三和他们街坊都说这个大人是个好的,真是个响快人!”她的脸上带着点高兴的笑,扫了不远处甘泽的母亲一眼,又敛了笑容,低低地、解恨地说:“这个大人响快,必不像县衙、州府那样歪缠,利落判个杀人偿命,秋后我必来看杀头!” 她在京城这些日子,倒也知道判刑杀人不是马上就杀了,说:“这么搓磨好人家儿女,好叫个畜牲也在牢里吃那些恶人的苦头才好!老三,你说是不是?” 祝缨却微皱了眉头:“别说话,看,没那么容易。” “哎?怎么会?” 母女俩几句话的功夫,陈家又要喊冤,他们这回认了人是他们“一时气愤不过,不合失手打死了”,陈家儿子强辩:“因这媳妇不贤,骂了我爹娘,自以为是侯府下人的亲戚,就事事要占婆家的先,这也要教公婆丈夫、那也要公婆丈夫都照她的来。又挑剔我娘这也干得不对、那也干得不好,是土包子。我一时气不过,才打了她两下,哪知下手太寸,她竟死了。” 围观的人又一阵嗡嗡,张仙姑气道:“放屁!掐尖儿好强的人,会跟了这穷鬼家?早攀别家高枝去了!” 她这声音略有点大,周围有人听了,看了她一眼,又觉得她说得也是有一点道理的。 祝缨轻叹一声,天子脚下的乡下人见过的世面都比别的地方多些,这陈家后生可真会找理由啊! 她又看了一眼王云鹤,王云鹤的脸色也微有不快。夫杀妻,减等,如果妻子有咒骂公婆的情况,丈夫再打死妻子,就更难治罪了。王云鹤更知道,这“咒骂公婆”是真的很难找证据的,陈家聚族而居,谁不向着自己族人呢?心里同情曹家姑娘的,也不会出头作证的——他们还要在这村庄长长久久、世世代代的居住下去呢。 张仙姑紧张地攥着女儿的袖角:“老三啊,这是怎么说的?” 一旁,甘泽也挤了过来,抽了抽面皮,低声问祝缨:“三郎,你看这事……” 祝缨抬头看向堂上,王云鹤安静地看着堂下又渐起了争议之声,他心中已有了决断,却又一拍惊堂木,喝令退堂,到底是人命官司,虽然证据也全了、犯人也认了,他还是要与本府少尹等再议一议,才好下最终的判词方显得郑重。 …………—— 一干人犯、证人都被收押,甘泽拉着祝缨的另一只袖子也不松手,对祝大道:“叔、婶儿,我得借三郎说几句话。” 张仙姑道:“都不是外人儿,不用避着咱们,有话就说。怎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大人又是个清官儿,响快人,还有什么难处么?” 甘泽只看着祝缨,祝缨将他带到一个避人的角落,低声问道:“两家打起来,那人动手了吗?你姨父身上有伤吗?” 甘泽道:“我去问问。” 祝缨道:“不要问,要说,你姨父挨了女婿的打。” “嗯?” “没有伤,就现在把他拖到僻静地方照背上来一棍。”祝缨冷静地说。 “谁缺他家两个药钱?” 祝缨道:“不想你妹子尸身还埋他家祖坟里,就照我说的做!” 甘泽听她这么说,倒也信任她,匆匆跑了过去。不多会儿,又过来,说:“当时人乱,肩膀上着了两下,不知道是谁打的,伤倒还在。还用打么?” 祝缨道:“够了。” 甘泽还要再问,王云鹤重新出来,再一拍惊堂木,一脸严肃地下了判罚:陈家后生打死妻子,依律当判徒刑。又说是因妻子咒骂父母,咒骂之事没有证据,但也不能完全不信,所以将这徒刑的年限判去一半。两家各有损伤,互相便不赔偿了,但要陈家好生将曹氏安葬。 甘泽等人听到陈家后生不用抵命,也是不愤,但都不敢争辩,甘泽听到“安葬”想起来祝缨说的“挨打”,忙把他姨父推了出去,说:“这小畜牲还打人呢!” 他虽然是个侯门的体面仆人,书、律并不曾通读,并不知道祝缨说这话的意思,只以为:说这畜牲打人,叫他判重一些才好! 那边,陈家也叫嚷起来:“他们也打我们了!” 祝缨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王云鹤对左右道:“这个倒好判了。” 少尹等也说:“正是。虽然曹氏已亡,倒也合了‘义绝’。” 于是当堂判了陈家后生殴打岳父,合了“夫殴妻之父母”一条,两家义绝,曹氏理当归还本家。就着她的父母领回她的尸身,回家安葬,再判了陈家赔五贯钱做烧埋之资。两家各还聘礼、嫁妆。 甘泽大大出了一口气,低声对自家父母说:“亏得三郎教的这个话。” 三郎的脸上却是一点开心的样子也无,张仙姑一个劲儿扯着闺女问:“咋还叫他逃了一命呢?咋不杀了他呢?人家好好一个闺女就白死了?” 祝缨低声道:“任谁来判,单只这一个官司,他难逃罪,也难重罚。” 她的心里是极失望的,她对王云鹤抱了极大的期望,然而王云鹤来判的案子,竟也只与律书上写的一样,没有一点旁的法子。 祝大对张仙姑道:“你少叨叨两句吧!” 张仙姑声音更小了,却低旧挽回颜面似的又说了一句:“老三啊,怎么就不赔命了呢?你不是说这大人很公正的么?你说,这判得公平么?” 祝缨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去,静静地看着堂上堂下的一切。围观的人们见“女婿打了岳父”倒都说是女婿的不对了,这判了义绝也是应该的。 那一边,任凭陈家婆婆怎么哭,该判的还是判了。两族械斗的起因是曹氏之死,如今人命官司已经判完了,械斗的官司就更容易了。这个案子王云鹤判得更快,连“家务事”的弯弯绕绕都没有,依律而断即可。王云鹤此时更显出人情味儿来,两家凡参与殴斗的人,五十岁以上的都不打本人——拿了他们的子侄过来替代挨打。 当时就拖了长凳过来,剥了人犯的衣服来打。陈家后生判的徒刑,也要拿过来打个四十大板,王云鹤再给他加了四十板子“藐视官府”的罪过。不过这八十大板并非一次打完,而是分了两天,今天打四十、过几天再打四十,以防一次八十板子给他打死了。 堂前号声一片,曹、陈两家人一边挨着打,一边叫冤枉,直到打完。参与械斗的先放走,陈家后生还押回牢里,等着挨下一次的四十板子。他的父母也被交代了“回去收拾包袱送来,打完要押解他走哩!” 这个结果两边都不太满意,又不能说完全不满意,王云鹤判得明明白白,看客仿佛学到了新的知识大半也都满意了,也无人能挑出王云鹤的错处来。旁人犹可,祝缨却是满心的抑郁,比起嘀嘀咕咕的张仙姑还要不开心。 张仙姑嘀咕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这是什么王法呢?竟不讲道理的。” 祝缨怕她再说出别的什么不好听的来,忙说:“行了,过两天还要打他的,你要不解恨,再来看。” 张仙姑说:“哎哟,甘大郎不定怎么难过呢。” 祝大满腹心事的样子,看看女儿又看妻子还要生事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你能得要上天了!管甘大他们家做甚?人家一家子摊上了这样的事儿,哪有功夫应付你?” 张仙姑道:“你懂个屁!我看他们要领姑娘尸身走,咱们帮着念叨念叨、烧几个纸钱也是好的。” 祝大忍了忍,终于点头:“行!别给人家添乱就行。” 张仙姑道:“你才添乱呢!” 祝缨道:“我与你们同去。” 一家三口找到了甘泽,张仙姑说了来意,甘泽两只眼睛红红的,道:“叔、婶,多谢二位有心了。”又要谢祝缨,甘泽家人也一同拱手给祝缨道辛苦。 祝缨道:“先把正事办了吧。” 不多会儿,甘泽的姨家领了口薄皮棺材出来,一个衙役跟了出来,说:“大人心好,我们也不能刻薄了,这车先借你们用,你们要还回来的。” 甘泽拱手道:“放心。”又要给他几百钱。衙役只拎了一陌钱,说:“大人不许索贿,不过遇到人命官司、红白事,倒可沾一点。天不早了,要宵禁了,快走吧。” 甘泽对祝缨道:“三郎,大恩不言谢……” 祝缨摆摆手:“不用说这些个客套话,今天要人念经烧纸不?”说话间,张仙姑已毛遂自荐了起来。 甘泽道:“叔、婶今时不比以往,你们是官员的父母,可不敢再干这个营生了,不然三郎倒要被人刁难了。我们今先回去,明天就请了和尚道士念经来。叔婶有心了。” 张仙姑扼腕,又嘀咕了一句杀人偿命。 祝缨突然道:“甘大哥,你今晚回府一趟吧,把这里的事儿跟郑大人说一声,别添旁的话,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甘泽原本请了假来的,此时却已服了祝缨,道:“好,就听你的。” 祝缨道:“相逢就是有缘,二姨什么时候回?明天我回来去上炷香。” 甘泽道:“看姨父怎么说。” 张仙姑道:“你且忙你的去,我与你爹横竖没事儿,我们早起过去。”甘泽的父母也说:“不要耽误了三郎的正事。”又打发甘泽赶紧回侯府,外面的事情他们来办。 两下里各自归家。 回到家里,张仙姑还是忿忿,晚上饭也不想吃了,只打发了祝缨父女俩吃饭睡觉。 祝缨一觉醒来,平静地又去大理寺当值了,她起得早、到得也早,然而郑熹等人已经上朝面圣去了。 在大理寺里遇到了胡大人。胡大人问:“如何?” 祝缨道:“已经判完了。”将所见所闻都说了。胡大人讶然:“王京兆手脚这般快么?!判得倒是公正。”又想:他已办得妥贴了,样样都想到了,复核的时候我要怎么写? 他看了一眼祝缨,心道:可惜了,这小子要是再磨个几年,倒好问一问他怎么看的,可惜还太嫩,这个事儿可不是他的勾当。 查案、找证据、依律断案,祝缨现在能做得过去了,但是复核写结语是与查案完全不同的事情。 胡大人说:“你做得不错,回去依旧做你的事吧。好好干!”胡大人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他也愿意结一个善缘。再看祝缨,面不改色,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胡大人心中赞道:好!是个干大事的好材料。 他哪里知道,祝缨打昨天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诚然是天下最质朴的道理。然而,一旦讲了王法,就算再公正,也不能叫他杀人偿命。 则要这公正何用? 要这“公正”何用? 她如今在这大理寺里做官,与当日在老家跳大神,除了衣食住行好些,究其本质竟看不出有什么大分别。更有甚者,以王云鹤之德行,已是官员中最好的那一拨,尽其所能,也不能不维护一个杀人凶手。 衮衮诸公,并不比一个神婆质朴可爱、品性高贵。 离了胡大人案前,祝缨无声地笑了。 诸公既无公正可言,我也便不必拘泥了。 回到自己案前,王评事等人又问她:“怎事?” 祝缨又说了,王评事等人道:“王京兆真是个认真的人。”他们都说,许多时候,这等“家务事”无不是和稀泥过去的,比较起来,倒是械斗更严重一点。说起曹氏之死,也不过是“夙世的冤孽”几个字。 正说着,郑熹等人回来了,又有先前消息灵通的那一位隔壁的太常寺那位协律郎杨六又过来与他们闲话。他们便知道了今天早朝王云鹤上了一本,讲的就是昨天断的案子,王云鹤以为,不能婆家空口说这儿媳妇骂了公婆,就能白白打死儿媳妇,必得有证据。他建议,必得是先向官府告过儿媳妇忤逆,次后再打杀儿媳妇才能减免罪责,否则出了人命之后婆家再讲儿媳妇忤逆,官府不必采信。 所有人都在赞叹王云鹤之严谨,唯有祝缨想:“忤逆”的罪过也太容易得了!这么个找补法,不过是聊胜于无。眼下这条命,我必得叫那小子赔出来! ……………… 心里虽已定了主意,祝缨在大理寺混了一天,依旧与往日无异,这天也不是她当值,到了时候她把东西一收就跑了。左评事、王评事等都笑道:“到底是个孩子,怕是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了。” 祝缨哪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 她一出宫门就遇到了甘泽,甘泽迎上了前,低低地说:“我昨天见了七郎,他说,京兆只要秉公,就是这般判,换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也知道,乡下多有打死了老婆也就糊涂过去了的,只是……” 祝缨点点头。 甘泽切齿道:“姨父姨母回去了,临行前叫我多谢你,不是你帮忙提醒,表妹怕也不能回来……”说着眼圈又红了。 祝缨道:“过几天那个人还要再挨上一顿板子。” 甘泽冷笑道:“我必要亲眼看着,给他数着数儿!他家别想塞钱给差役免了这一顿!” 祝缨道:“你等郑大人出来?” “嗯。” 祝缨与他告别回了家,祝大、张仙姑都在。张仙姑说:“她爹娘先把闺女带回家了,我们也替你上了香、烧了纸钱,好求她在天有灵也看在你出了力的份上保佑你以后都平安。你也不用过去了。” 祝缨道:“嗯。我换身衣裳,外头还有点事儿。一会儿回来吃饭。” 张仙姑问道:“什么事儿?” “衙门的事儿。” 张仙姑就不细问了,说:“快去快回。” 祝缨换了衣服,拿了些钱,出门买了几匣子点心,到了京兆府的牢房那里。牢头与狱卒见了她来都很高兴,问道:“稀客,什么风又把你吹来了?这个时辰,快宵禁了。” 祝缨道:“有事儿请大叔和大哥帮忙哩。” 两人忙问何事,祝缨道:“其实是两件事儿,都是从昨天那个官司上来的,我看了那个官司,就想,以后断案少不得知道些验尸验痕的本事,我也不要什么都学会了,就想略知道些,以后别出了纰漏,大理、刑部头先才出了事儿,这你们是知道的。” “那是。” “我昨天看京兆的仵作本事就挺好,可惜我又与人家没有交情,想打听一下,二位能不能代为引荐?一应的茶果礼物我也会备下的,并不叫你们干搭了人情在里头。” 狱卒年轻活泼,就催着牢头:“我看行,不过说一说,又不是抢他的饭碗。” 牢头矜持地,说:“小官人瞧得起我们,少不得,舍了这老脸,为小官人找一找他去。另一样呢?” 祝缨就说了打板子的事儿:“又听说,打板子也是有轻重的?想问问是哪个的差事?” 牢头严肃地道:“小官人要做什么?这可不行,告诉小官人一声,别在这上头动心思!王大人的眼,毒得很!” 祝缨笑道:“我并不是要贿赂人打他重了或者轻了的,也是想知道一些里面的差别,以后自己也好斟酌。” 牢头摇摇头,迟疑了一下,又点点头,应道:“好吧。小官人,我是怕了你了。你是聪明人,我就拒了你,你也有别的法子能学到。不如咱们先有个君子协定——你可不能把我们搭进去。” 祝缨道:“一言为定!”便将茶果都送与了他们二人。 两人便与祝缨约定,明天白天,他们代祝缨说项,祝缨明天从宫里出来几人碰个面,成与不成,好与她回话。 第二天,祝缨往大理寺又混了一日,傍晚出来到了京兆大牢那里,今天牢头排了叫狱卒当值,自己对祝缨道:“小官人,小官人运气真好,两个都答应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有功夫?我为小官人引路。” 祝缨道:“必是您从中说了好话,我必有酬谢。” 牢头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祝缨道:“要是不麻烦,今晚能见么?” 牢头道:“好。” 祝缨又去买了些礼物,与牢头先去仵作家。仵作家住得偏僻,倒有一所小小的院子,比祝缨赁的住所要小些,但因世代在此,房子却是自己的。他家里倒是干净整洁,还有一股药味儿、香烛味儿。 仵作已被牢头说服,因牢头说:“这小官人脾气极好——只要人不得罪他,他就极客气,又会来事儿,主意又稳,本事又大,靠山也硬。”仵作便不因祝缨年轻礼貌而拿乔,客气地说:“旁人都躲着我们,小官人倒好,还往这儿凑来。” 祝缨笑道:“我为什么要躲着有本事的人?有什么好忌讳的?是他们不晓事儿!他们哪里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些许礼物,不成敬意。” 牢头道:“老杨头可是这里最好的仵作了!并不比大理寺的差。”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大理寺当也有仵作,不知祝缨为何要到京兆来寻人。 祝缨自有她的想法,并不与他们两个说明。杨仵作也不敢当祝缨的正经师父,祝缨如今是官身,杨仵作并不敢以师父自居。两下含糊过了,祝缨叫他“杨师傅”,杨仵作叫祝缨“小官人”。约定了以后寻他学习的日子。 离了仵作家,牢头再引她去见相熟的衙役。牢头认识的也不是一般的衙役,乃是一个班头。这班头与牢头相熟,言语间十分客气:“我们哪有什么能告诉小官人的呢?” 祝缨笑笑:“什么行当里没点子诀窍呢?我也不要抢你的饭碗,不过是为了我的饭碗,要多晓得一点事情。” 这话说得就很上道,也显示了她不是个才做官就鼻孔朝天的小傻子。班头还要说:“我们当差的,全是跟着上头大人们走,大人们松些,我们就松些,大人们严些,我们就严些,并不敢自己有什么主张。” 祝缨笑道:“那就是宽严都懂了,我是遇到宝啦!”又谢牢头找对了人,又许必有谢礼。 班头道:“不敢。不知小官人想知道些什么?多的,小人也不好说,小人虽穿着号衣,也不过是讨生活。”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并不会叫人为难。今天叫你为难了,倒将大叔搭了进去,以后哪个还肯再帮我?我如今才几岁?往后日子不过了么?我新来这京城,怎么能不与人共事呢?只管放心,以后大家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牢头又一力撺掇,班头不便再拿乔,便说:“好!小官人说话中听,办事牢靠,就听小官人的。” 当下又约定了,班头这里,既答应了,就不像仵作那样还得有什么准备才能说话,当下三个就聊起了昨天的案子。祝缨趁势就说:“这打得轻重,有什么个说法?” 班头道:“那是得练的,有的是内伤,外头看不出来,里面已经打坏了,有的是看着伤重吓人,其实养几天就好了。不过现在也不大敢在王大人面前弄这些了。” 祝缨问道:“这要如何看?又如何得知?” 班头顺口给她讲了一些:“其实,只要大人们用心,都能明白的。现有的,打完了,看若干天,若干天里死了,就算是打死的。大人们判案,也是这个道理的,譬如殴斗的案子,有当场打死的,也有打完了两天伤重不治死了的,就也算是他打杀的。别的大人不上心这个,过去也就过去了。王大人不一样,他会查问的。搁以前,八十板子,一次打完就完了,只有他,照着章程来,先打四十再打四十的。” 祝缨点点头,说:“律法里是有这么一条。” “害!有又怎么样?一直都有的,不照着办……”班头双手一摊,一切尽在不言中,“就昨天那个,跟婆婆顶嘴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要不是王大人细心,这女娘就白死啦。害!清官难断家务事,寻常官儿也就不去断个明白了,稀里糊涂过去就得了。告诉小官人,要不是械斗的事儿,单是这打死儿媳妇,好些个人家都不上衙门告的。告它做什么?不过是个糊涂结果,又白费银钱,还要挨板子。” 祝缨极会聊天,在班头说到兴头的时候,又再虚心请教两句,愈发勾起他的谈兴,倒又问出不少东西来。宵禁将至,班头意犹未尽:“小官人,得闲再来啊!” 此后,不消两天,祝缨就与仵作、班头混熟了,到了陈家后生再打板子的这一天,祝缨头天晚上就换了衣服又去找班头。张仙姑道:“你每天总要再出去,宵禁了才回来,究竟什么事儿?我与你爹都有话同你讲,你总不着家!” 祝缨道:“有点事儿。” 张仙姑不放心,等她出门拉着祝大说:“走,咱们跟着瞧瞧她干什么去了!前儿从家里拿了与米铺子对账的片子,回来少了几石米呢!”祝大道:“你别多心!当官儿的哪有不应酬的?”张仙姑道:“你发昏!她与别人当官是一样的吗?不怕馅露儿吗?” ………… 夫妇二人跟着祝缨,祝缨走不几步就察觉到了,一拐弯儿,三两下甩开了他们。哪知这一天偏巧了,张仙姑与祝大胡乱追绕了几条巷子,又叫他们撞上了祝缨。 祝缨无奈地道:“罢了,跟我来吧。听了什么,看了什么都记在心里,什么话也别说。” 一家三口到了班头家,祝缨低声介绍了,张仙姑不明就里,就当这班头对女儿十分有用,只把他当个同僚对待,言语间十分客气。还说这班头姓张,问了人家年纪,说:“我比你大两岁,倒是本家哩!我家在这京里也没甚亲人,要是不嫌弃,好叫你一声大兄弟!” 班头被弄得懵了,只得含糊了一声:“哎。” 张仙姑高高兴兴地又叫了一声:“大兄弟!” 祝缨对张班头道:“今天是有一件事儿相托,不想家父家母知道了,必要跟了来。倒也不必瞒着他们。” 张班头问道:“什么事?” 祝缨道:“明天,还有四十板子。” 张仙姑从二人的对话中听明白了,很开心地说:“打死他?!这很好!” “娘!”祝缨果断打断了她的话,诚恳地对班头说:“不瞒您说,这个案子与我有点渊源,死了的姑娘我也见过,昨儿还梦到了。不为她出了这口气,我心里总过不去。” 张仙姑道:“哎哟,冤死的人托梦?你怎么不早说?我给你烧点纸钱发送了她!哎哟,哎哟,回去就办!这样的鬼,厉害得很!” 祝缨对张班头道:“不必您打死他吃瓜落,他要利落地死了,倒便宜他了。只要重一点,叫他知道做着活计还要挨打的苦楚就行。”说着,递给张班头一小包青布包的银子。 这个倒好办,张班头接过来,约摸有七、八两重,只是打的时候手上重一点,倒是很划算了。他便只当不知道“打重了,再打发去徒刑,进了牢里,怕就不要给人治死了!不治死,拉去采石场或是别的什么苦役地方也得累死。极好,极好!” 张仙姑登时来了精神,打开荷包开始数钱:“大兄弟,再打二十文的!” 第60章 关爱 张仙姑的荷包里叮叮当当,她从中数出整整二十文,稍花了一点时间。这精打细算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一位官员的母亲,与市井中争一二文菜钱差价的妇人无异。 班头哭笑不得,祝缨却很平静,将二十文钱取了过来,郑重放到班头手里,道:“明天累了喝碗茶。拜托,拜托。” 班头看她毫不尴尬的样子,倒有点佩服了,心道:这个小官人,以后前途定然是很好的,牢头说得不错。这样的人,以后才有奔头呢,万不可得罪了。 当下接了,对张仙姑道:“大娘子放心。只请大娘子口风严些,要是说破了,咱们这事可就不成啦。” 张仙姑道:“大兄弟,你放心!我肚里知道多少扒灰偷汉的事儿,哪个也没对外讲过!” 班头又是一噎。 张仙姑惦记着“死了的曹家女儿托梦给我家老三”这么件事儿,也不管班头接没接话,她自己又把话绕到了曹家女儿身上:“可怜!死得也不是时候,大兄弟,你好歹看死人面儿上。” 祝缨对班头道:“千万拜托,就要宵禁了,我们便不打扰。只可惜那个姑娘,差一天就能吃上亲娘包的粽子啦。” 听得班头心头恻然。 张仙姑也说:“可怜可怜,这么死的,怨气一定很大了,大兄弟,你心眼儿好,可得帮她出这口气啊!” 祝缨道:“咱们走吧,班头自然是心里有数的。” 班头见张仙姑这个样子,又看祝大一言不发,实在不好再留这一家人,也不知道留下他们来要怎么收场,也就顺势道:“慢走。”将一家人送出了门外。 张仙姑还要再与他多唠两句,祝缨看了她一眼,她就知机住了口,班头松了口气,对祝缨拱一拱手。 祝缨微微点头,与父母一同往家里走去。 出了班头家住的巷子,张仙姑才说:“怎么了?方才我说错什么了吗?” 祝大闷闷地道:“二十文,你也拿得出手。” 张仙姑道:“咋?老三不是还给了一包银钱么?我这咋就拿不出手了?你懂个屁?我这是添的……” 祝缨道:“这不是能在外头说的事儿,叫人知道了,一查出来,也是个循私枉法,又生事端。带爹娘来,是不想什么事都瞒着爹娘,爹娘要是什么事都往外说,以后我便什么也不叫你们知道了。” 张仙姑忙道:
相关推荐:
蓬莱之妖蛇(H)
叶老师家的小学妹
清穿之敦肃皇贵妃
盗墓:我是解家大少爷
末日富江
天倾之后
阿修罗王的男人(3P)
灰姑娘的橄榄汁(h)
新人女奴分配员
兜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