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年几位老相公的情谊吧。那时候我年纪不大,又早早离京,知道得也不多。他们,恐怕还是怀念当年的盛世的。” 郑熹敲了敲扶手,低声道:“当年?盛世?祭了一个安王开的头,再祭了一个龚劼又续了二十年。这一次,不要献祭了你我才好。” 祝缨微微吃惊:“不至于吧?” 郑熹道:“若是府里有事,我不丁忧也是不行了的。公主下降的事,一定要尽早办妥。” “这……好!” 郑熹道:“我若丁忧,你可不能再纵容冼党了!王叔亮就快到京了,思念故人不如去与他聊聊,何必理会赝品?” 祝缨道:“我也正有事要拜托鸿胪。” “陛下想调郎睿、苏晟等做侍。我说,天子近卫的品级太高,两人出身又不够,还是异族,进京时间又短,心性未定,还需教导。这件事就先搁置了。梧州是你的头生子,看好了,别被人撬了。” 祝缨不知道皇帝还有过这样的念头,背上也不由寒毛直竖。 郑熹道:“好自为之。” 祝缨微微低头。 正事说完,祝缨在家招待郑熹,郑熹略坐一阵就说要回家侍疾,很快离开。祝缨将他送出门,看他上车,才转回家中。 郑熹一走,家里重新轻松活泼起来,路丹青与苏喆嘀嘀咕咕:“这位相公架子忒大。” 苏喆道:“他待阿翁已经是很和气的了,丞相的架子嘛。” “上次的陈相公不这样。” 祝缨道:“嘀咕什么呢?小妹一会儿过来,我有事要你去办。” “哎!” ………… 王叔亮回京在恭安公主下嫁之前,王家在京城的府邸已然交回了,祝缨叫来苏喆,让她带了房契去了杨静家。 她知道王叔亮不会收房契,杨静也不会代收,就让苏喆以自己的名义将这宅子租给王叔亮暂用。 有杨静转圜,王叔亮便搬进了祝缨给他准备的宅子里,次日就面圣、接掌鸿胪寺去了。 此后,朝上又泛起一股怪味儿来。 祝缨却不管这些,她先帮着把公主出降、永王纳妃的事儿给办好。亏得老郡主争气,直到孙子嫁了公主,郡主还是缠绵病榻,居然熬到了秋天还活着,真是万千之幸! 祝缨也在两处吃了喜酒,又往郑府探望老郡主的病情。郑霖也不时从广宁王府回娘家探望,祝缨在府里遇到过她几次。郑霖与她说起郡主病情总是不好,忍不住问:“三哥家里以前有位娘子,医妇人病极好,不如还在否?” 即使是花姐在京城,祝缨也不会让花姐沾这样一件事,花姐远在三千里外,她就更不会提这事了。因此将手一摊:“已不在此间了。御医是天下医者中医术最好的了,莫慌,会好的。” 她只管搜罗些名贵药材,尤其是北地物产,往郑府里一送了事。 或许孙子的婚礼真的能振奋人心,郡主就这样一直拖到入冬。 所有人都担心老人到了冬天会熬不过去,她却仍然熬着,到了十一月里,还活得好好的,反而是国子监死了一个正值青春的大好学子,可谓造化弄人。 第417章 天真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京城已经下了两场雪了,墙根处上一场残雪还未褪尽,新的一场大雪又飘了下来。 府里的年轻人玩疯了。 郎睿等人绝少见到这样大的雪,一旦下雪便钻进雪幕中疯跑,天一放晴又打起雪仗来。苏喆等人久居京城,见得多了,本还矜持,但等到一个雪球飞过来打到肩膀的时候,也顾不得这许多,投入了战局。 院子里登时雪球乱飞,他们都是头人家的孩子,各有自己的侍从,很自然地各率随从开始了交战。不多会儿,又开始了结盟,苏喆与林风、路丹青一伙,郎睿、苏晟、金羽一派,各自指挥着仆从堆起了雪堆当掩体。 苏喆等人有经验,将仆从分作简单的两拨,一拨团雪球,一拨开打,打得有板有眼。郎睿一方则是一腔热血,呼啦啦要上就一起上,要退就一起退,也颇有趣。 祝缨站在檐下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到书房里接着办公。 瑞雪兆丰年的同时,也会引发雪灾。冻死的、房子被大雪压塌了砸死人的,诸如此类,是每年冬天都有的。这些通常是各地衙门要处理的事务。一旦受灾的面积扩大,户部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她也得忙起来了。 离年底越来越近,各地刺史已有不少人抵京,有人就地上书,请求朝廷赈济。 此外,她暗中派往各地调查的反馈也陆续回来了,她曾向政事堂保证,到今年年底就会有一个结果,这一项尤其重要。现在已经十一月了,离给政事堂答卷没几天了。 冬雪虽好,她却暂时不能玩耍,还得玩儿命地干活。 外面的猴子们打了大半天的雪仗,头上身上统统被雪浸湿了,才在祝文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回房擦干头发、换了衣服,抱着姜汤狂饮。 愉快的休沐日便沉浸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中。 期间又有不少人往祝府递帖子——休沐日她是一定在家的,想要拜访的人早在数日前就约好了日子了。 直到天黑,客人们被送出府去,祝缨的休沐日才终于得到了一点闲暇时光。 晚饭又开始了。 人越来越多,祝府的晚饭也越来越热闹了。郎睿吃着吃着就问:“阿翁,明天我能出城去玩吗?听说,冬天打猎也不错的!” 他久居南方,不曾在这样广阔的雪地里撒欢。 祝缨道:“不要落单,晚上回来吃饭。” “哎!” 苏晟与金羽闻言附和:“我也去!” 路丹青还加了一句:“还有我!明晚我一准儿给厨下加餐!” 祝缨笑道:“好,那我可等着啦!明天你们打着了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四人摩拳擦掌。 苏喆与林风有些遗憾,他俩明天得上朝。 次日一早,哼哈二将护送着义父/阿翁上朝,一家和睦。在宫里混了一天,晚间回家,路丹青等人却是空手而归。 苏喆笑道:“大意了吧?这儿与家里好些东西都不一样。” 路丹青嘀咕道:“怎么京城的兔子也比山里的狡猾呢?” 亏得李大娘没指望她们能够解决府里的晚饭,早早买了鸡鸭菜蔬,整治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郎睿发狠道:“明天我还出去,我只是不熟练!等我熟了,一定大有收获!” 祝缨笑道:“打猎也不能耽误了功课。” 如意算盘被戳破,郎睿缩成了个球,苏喆无情地嘲笑着他。 第二天,路丹青等人却没有被关在府中,祝晴天带着他们在京城熟悉风土人情。路过集市,郎睿忍不住买了一笼兔子回家,说是要给府里加餐。回家又惹得李大娘发笑,也收下了他的兔子,下了重料去烹制兔肉。 晚饭时,金羽笑着说了兔子是郎睿买的,郎睿不服气地道:“甭管是买的还是打的,总是让家里吃到了!” 一群小鬼吵了起来活像将整个集市的鸡鸭鹅都搬到了家里来。 热闹的晚饭之后,祝晴天求见祝缨。 祝缨心道:姚臻才接手京兆多久呀?这就又有事情了? 她对祝文道:“带到书房里来吧。” 祝文出去一会儿,将人领到了书房。祝缨看祝晴天的样子,不像是遇到极惊惶的事情,便等她先开口。 祝晴天一抱拳,道:“大人,今天与郎君、娘子们出门,听到了一件怪事,我常得有些怪。” “哦?什么事?” “一个国子监的学生吊死了。想不开自裁的人也不少,冬天冻饿而死的也不少。这本不是什么惊人的事情,您又给国子监拨了钱粮,据我所知,学生有事,国子监也会关照一二 。照说,连他一口棺材国子监都能拨给他的,断不至于有现在这样的议论。” “什么议论?” “说是,死得冤。我让他们打听了,说是是国子监里受了气想不开就自·杀了的,没人害他。可是议论的人很多,尤其是书生们,听说,他们在灵前还打了起来。” 祝缨道:“很好,明天继续打探。” “是。” 国子监死个把学生,也不是什么大事,学生打个群架,也不算大事。这年月,无论是什么年龄的人,死亡都不是罕见的事情。国子监是杨静的地盘,出了事,也是杨静第一时间处理。万一这事没下文了,她再管这个闲事也不迟。 相较之下,祝晴天遇事敏锐肯去打探消息,才是更让祝缨高兴的事。 次日,她也没追问这个事,祝晴天依旧去打探消息。祝家的人与祝缨有一个共同的毛病:不太了解文人。祝府随从的识字率可能是京城最高的,但是都不够“雅”,不够了解仕林。 祝晴天手下的无赖多,无赖们就更没什么墨水了。 连着三天,也只听说学生们起了争执,是因为学问的流派问题,再深入了解,祝晴天也有些搞不太懂。事情不大,祝缨也不催她。 便在此时,霍昱上表,弹劾了杨静和姚臻! 他这一次却是没有将奏本递上去由上司筛选之后奏给皇帝,而是自己直接在朝上奏上,所以政事堂里没一个知道他又要闹这个幺蛾子。他的上司御史大夫也是一脸头痛地看着他——上司也不知道。 各色目光之中,霍昱不为所动:“逼死学生,京兆竟也无动于衷。” ……—— 祝缨惊讶地看着霍昱,心中充满疑惑:这是要干什么? 霍昱与冼敬有些疏远,这事儿祝缨是知道的,但是杨静一门心思的教学生,跟党争又有什么关系?杨静与冼敬也不亲近啊!国子监学生出了事,总要给杨静时间去查明原因、善后。这么着急归因杨静,是什么意思? 杨静这个人,也不结党,也不就朝政发表太多的议论,说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跟户部要钱。自打祝缨自觉给钱之后,他连这个事儿都很少在朝上讲了。 孤身在京,洁身自好,私德也很好,不蓄妓妾,也不奢侈铺张。他甚至比刘松年还和气! 不是说不能把学生不得志的问题归咎于杨静,而是这个事儿,以霍昱的出身、立场来说,不太应该当朝把杨静树成个靶子打! 此外还有姚臻,姚臻算是郑、冼两党相争时的中立派,哪怕霍昱现在不能说完全是个冼党,他也与姚臻没有什么直接冲突。祝缨觉得,比起参姚臻,霍昱参她的可能性还更高一些。 但是霍昱却偏偏参了这两个人! 皇帝也有点诧异,问道:“可有此事?” 杨静的脸色非常的难看,他出列奏道:“确有学生自缢而死,却非被人谋害。” 姚臻也出列,说:“听闻有此事,确是自经而亡,没有疑点。” 霍昱却说:“怎么会没有?!杨静治学,也是顺者置诸膝,厌者摒诸渊!他于国子监中考核,所出题目颇有偏向!” 说到学问,祝缨就更不便插言了,她看了看冼敬,只见冼敬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线。再看看岳桓,却见岳桓目光显难得阴沉了起来。再看王叔亮,王叔亮的眼睛也透着生气。 皇帝道:“着大理寺详查。” 祝缨熬到了散朝,见岳桓等人凑到了杨静身边,自己也踱了过去。她也不说话,就听他们说什么“学派”之类。很快大致弄明白了,就是这个死了的学生,所治之学与杨静是不同的流派,彼此的意见相左。 杨静选学生去推荐做官,当然是要推与自己意见一致的人。这学生眼见无望,留下遗书控诉杨静排斥异已,然后上吊自杀了! 岳桓道:“国子监不推,他还有别的路子,这以死相逼,心胸也太狭窄了!难不成他进了国子监,师长就必得给他一个官做吗?!可笑!” 杨静沉声道:“我也有错。” “怎么能这么说?” 王叔亮也低声说:“此事恐怕有蹊跷,且莫灰心,待大理寺查出来再说。” 祝缨这才说了一句:“不错,这人死得奇怪,一会儿咱们聊聊。” 杨静低声道:“门户之见,没什么好奇怪的,”又说岳桓和王叔亮,“子璋天真烂漫,你难道不知道?” 然后他又给祝缨解释了一下,这些读书人,这个“道统”之争,是能打死人的。一个学生,因为观点的不同,拿命来碰他,并不是什么诡异的事。 杨静这一派的观点虽然是不错,但是也有与之相对的观点,这个祝缨就弄得不是特别明白了。她自己的经史学得杂乱,主要是听了王云鹤讲了点。在梧州的时候,也是薅了王云鹤的文章让学生背,学的与杨静等人也不一样。但是她的学生们有她护着,不大用讨好别的师长就能有个出身。 刘松年对她最大的用处是识字歌,并不是教授这许多的学问。 苏喆等人虽四处求教,但受祝缨的影响,她们只管“有用”就行,不在乎你是什么派的,什么好用就拿来用。挑挑拣拣地学,扎心的内容她们就权当放屁。 祝缨是一个杨静入京前甚至不知道杨静的人,现在让她马上整清种种学术也是有些难的。她想了一想,转去先找陈萌。 陈萌虽然也算是纨绔出身,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下,或许是最客观也最能给她捋清楚事情的人。 …… 祝缨去找陈萌,岳桓也不客气,去找郑熹了。 政事堂里,丞相各自到了自己的小房间,祝缨与陈萌两个独处之后便向他请教。 陈萌诧异地道:“你怎么也糊涂了?谁教出来的学生听谁的!谁出题考学生,考出来的必是知道自己心意的。以此为准,选出来的学生步入仕途,其政见也就自然与谁的一样。这哪是学术流派之争,这是权位之争!” 他就很奇怪了,他们一直以来不就是做的这种事吗?弄与自己意见一致的人当官、升官这事,自从他管吏部就干得更加明目张胆。怎么祝缨还问? 祝缨顿悟! “我……我以为他们……做学问的……艹!” 大意了! 陈萌难得见祝缨有这么纯真懵懂的时候,不由失笑:“你这个样子可真是难得。” 祝缨却笑不出来了:“如果是这样,只怕杨静要坏了。” “怎么就坏了?” “那是他的学生,学生以死明志,他的心里恐怕会过不去……” “不至于吧?不是他亲传弟子。” 祝缨摇了摇头:“他身上的君子味儿比别人重。” 陈萌道:“那还等什么?让裴谈仔细查明死因!” 祝缨心道:难!死因?要是我布局,只要告诉这个学生,你的死是有意义的……他能真自缢。查到哪里都是自·杀。 陈萌道:“莫愁,小小年纪就气量狭窄,陷师长于不义,便是自杀,又能如何?” 祝缨心中仍然不安:“再看看吧。” 陈萌道:“又天真了不是?姚臻难道会袖手旁观?案子交给大理寺,他也不会坐以待毙的。京兆府按自·杀结案,他要自保,杨静也就能顺便脱身了。” “但愿吧。” “你自己的事呢?今年可快过去了,你先前说的那个事,可要上紧了。” “放心。” 祝缨问明了杨静的处境就告辞了,出门遇到郑熹亲自把岳桓送出来,四个人碰了个正着,互相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岳桓去礼部,郑熹却看着祝缨越看越有趣:祝缨又说中了,冼敬这些人,自己就会内讧,追求“纯粹君子”。 怪可笑的。 第418章 难题 四个人没有兴趣再继续聊下去,各归各位,陈萌心思多,留意观察郑熹,恰看到郑熹目光含笑地看着祝缨离去的背影。 陈萌打了个哆嗦,心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祝缨突然回头,与郑熹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郑熹点点头,祝缨不明所以,也点一点头,不紧不慢地也回了户部。 郑熹收回目光,举步回房,开始了一天的公务,留下陈萌看得半是明白半是糊涂。 祝缨心中惦记着杨静的事,面上却不显,步伐也保持着正常的节奏。杨静这事儿,恐怕不能再袖手旁观了。虽然有大理寺、京兆会同办案,祝缨还是打算暗中调查一下这件事。文人之间的学问之争她不是很明白,但是人怎么死的,倒是可以查上一查。 她盘算着可以调用的人手,将要做的事,落衙后回到府里,召来祝晴天:“国子监学生自缢的事儿,有什么进展了吗?” 祝晴天这几天也在忙着这件事,答道:“那学生今年二十三岁,家境贫寒,还没娶上妻。也没有个书僮仆人伺候,同学师长发现他没上课去找,才找到的。京兆府的仵作填的尸格,是自缢,不是伪装。他的朋友不多,既没有钱与人交际,学的那个学问在学校里也不受人待见。” 她边说边看祝缨的脸色,祝缨在梧州的时候曾教过一些人查案断案,但祝晴天年纪小,没赶上亲传。本领有些是花姐、小江她们教的,有些就是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一鳞半爪的学的。她有点担心,怕自己做得不够好。 祝缨却只问了一句:“还有呢?” 祝晴天道:“有一件事情有些奇怪,按说,家丑不可外扬,国子监出了事儿,应该是由国子监自己处置的,但这件事半天就传出国子监,惊动了京兆府。背后必有人推波助澜了,只是人多口杂,我查不出来是谁宣扬的。大人,国子监里是不是有家贼呀?” 祝缨道:“国子监本就是不是一个家,又何谈家贼?尸体在哪儿?” “原本寄放在庙里。他不是京城人氏,也没个亲戚在京,还是国子监出了棺材钱,又付了庙里一笔钱。只等把信送到他家,家里来人迎灵。今天有旨意下来,京兆府抢先把尸身又接到府里放着了,大理寺晚了一步,正生气呢。” 祝缨又问:“京城有什么说法?” 祝晴天脸上显出为难的样子:“有人说,是杨先生不给学生活路,逼死了学生。也有人说是学生想不开。也有人说京兆包庇杨先生,学生太可怜了。” 祝缨道:“知道了。吃完饭你与我走一趟。” “是。” 吃过晚饭,祝缨换了衣服,带上祝晴天、胡师姐二人出门,林风等人也想跟随。 祝缨道:“这件事要保密,人越少越好,你们在家做功课。”不由分说,就给各人布了置了好厚的一叠作业,林风的脸煞白煞白的。 祝缨与祝晴天、胡师姐出门,三人都着暗色衣衫,骑马往京兆府奔去。她没有找姚臻,而是找到了京兆府的仵作杨家。 她与京兆府的仵作们有着三十年的交情,之前的老杨死了,小杨被她召到大理寺,如今京兆府里主事的仵作是老杨的徒弟。小杨的儿子、老杨的孙子正在给这位“师叔”当学徒,也在京兆府里当差。 祝晴天上前拍门,里面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谁啊?” 祝缨道:“是我。” 里面老妇人听着声音觉得耳熟,失了警惕心,将门拉开:“都宵禁了,怎么……哎哟!” 这位是小杨仵作的老娘,与祝缨也是认识的,她忙要行大礼,祝缨将她挽起来:“您看着还硬朗,小杨在家吗?” “在、在!大人您怎么也不说一声就来了?”又扬声往院子里叫人。 祝缨道:“有一件要小杨陪我走一趟。” 小杨赶了出来,上前一个大礼,然后才说:“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我这就收拾去。” “不用你收拾什么,带上你自己个儿就成啦。” 小杨也不问事由,答应一声,让家里母亲和妻子:“看好门,等我回来。”紧一紧腰带,就跟着祝缨出去了。 说是“小杨”,其实儿子都娶了媳妇了,小杨的胡子也留了两寸长。 祝缨问他:“国子监那个学生的尸身,你能看到吗?” 小杨忙说:“能!白天我才看了一回。大人要看?犬子正在京兆府,不瞒大人说,今天白天,京兆府拦着不让咱们大理寺的人看,小人正打算趁夜悄悄过去看一回的。把孩子放在那里,好接应我。” 祝缨乐了:“巧了,那就一起吧。” “是。” 小杨路很熟,从侧门溜入,京兆府上下差役与他也很熟。一个差役说:“老叔你进去就进了,怎么还带旁人?” 小杨低声道:“你看看这是谁?” 这差役虽然年轻,不是祝缨的老熟人,但是经郑熹、陈萌等任京兆,京兆府上下对祝缨也是熟悉得紧。 祝晴天一点也不含糊,摸了一把钱上前:“辛苦了,大冷的天儿,大人请您吃点儿热酒。我们是来找熟人聊天儿的。” 钱不少,差役嘴一咧,又努力压平嘴角:“无功不受禄,可不敢当这样。大人也不是外人,这儿您比我还熟呢,只请别惊动别人。” 小杨道:“那你就给带个路,我们来看看我家那小子。” 差役拿了钱笑眯眯地道:“您请。”一路上絮絮叨叨,说是小小杨师徒俩已经拜托过他了云云。 很快,就看到了小杨。他正站在一间屋子前张望,手里打着个灯笼,天又冷、光又暗,阴恻恻的。差役就不肯再往前走了,说:“就在那里了,一会儿让小杨陪您出来,我在那边儿门口等着,送您出去。”说完,头也不回地小跑着溜了,好似有鬼在后面追他一般。 尸身放在一个偏僻的屋子里,祝缨第一次进这间屋子时,京兆尹还是王云鹤,此后就很少来了。 小小杨师徒又来拜见祝缨,祝缨道:“这个时候就甭客套啦,尸身是个什么样子?” 小小杨道:“在里面,大人请。” 进了屋里,他烧了一把纸钱,又奉了根香给祝缨,祝缨把香点上,与小杨一齐看尸身。很年轻,不太新鲜了,亏得天气冷还没有怎么腐败。小小杨给她掌灯,祝缨仔细地查看尸体,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生活拮据的年轻人,衣服并不鲜亮,是国子监补贴发的。 头发上了点头油,是个讲究人。祝缨查看了他的双手、颈中的缢痕,手上有茧,身上没有其他的伤痕,一切的痕迹都显示,他是自己上吊的。 小杨也看了一遍,长出一口气,微笑着对小小杨说:“是他自己上吊死的,这下姚京兆可以放心了。” 仵作们都挺高兴,这代表他们没有看错,小杨也不用担心儿子会担责任,剩下就是等裴谈与姚臻磨完牙,小杨再装模作样看一遍,接下来就不干仵作们的事了。 若非地方太瘆人,他们都要跳起来了。 小杨对祝缨道:“大人您看?” “回吧。” “哎!” 祝晴天又取了钱给小小杨,小小杨推辞说:“我爹也来了呢……”小杨抬手就给他头上来了一下子,然后对祝缨道:“大人,这……” “拿着吧。”祝缨说,然后率先走了出去。 出了京兆府,祝缨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又去了杨静的府上。 杨府门外拴着几匹马,祝晴天上前拍门,门上探出个脑袋来,一见是她们,忙把门拉开了:“祝大人!” 祝缨问道:“都有谁来了?” “是王、岳二位。” 祝缨道:“我现在就要见到杨先生,要快。” “是。” 很快,她就与杨、王、岳三个人坐成了个方形。杨静的脸上现出颓丧之色:“子璋有心了,是我失策,恐怕要辜负于你了。” 祝缨道:“这些话以后再说,你现在还是祭酒,现在,带我去宿舍看看。” 王叔亮道:“怎么?难道这学生的死有蹊跷?” 岳桓也是精神一振,带点期望地看着她。 祝缨摇摇头:“要看过了才好说。” 杨静振作了一点,道:“好,我带你去。只是……真的是有人谋杀嫁祸么?” 祝缨道:“不好说。” 岳、王二人也要跟着去,四个人于是一同去了宿舍。因为死了人,这一处宿舍及附近几间房子都被暂时锁了,学生也安排到其他地方住了。杨静唤来舍监将门打开,祝缨道:“点上灯,闲人免进。” 杨静道:“早不知道进了多少闲人了。” 抢救的时候哪顾得上别的?一堆人一拥而入,七手八脚把人放下来,还有要请郎中的,又有请师长的,乱七八糟。 祝缨低头一看,果然…… 再四下扫射,又问:“这房里的东西,有人动过么?有谁知道他都有什么东西,有没有丢失的?” 舍监低声道:“这个就不清楚了,他的东西本就不多,小人将他的行李铺盖归拢了,都放到那边小屋里,等他家里来人交还。” 祝缨先看屋子,进出的人太多,完全看不出当时有没有闯入,她又取了梯子爬上房梁,举着火把查看了一番,也是很正常的上吊后留下的痕迹。当时踩翻的椅子还在,鞋脚也对得上。 让她来断,也是自杀。 她又讨来了死者的遗物,只见都是寻常书生的东西,大多不值钱,只有一顶帽子、一个玉佩稍贵些。这也很正常,这年纪的人,攒点钱买两件心仪之物并不能说明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是别人送的,但是没有贵重到可以买命的程度。 祝缨更重点放到字纸、书籍、信件上,也都是一个激愤的青年的东西。 “遗书呢?” 杨静道:“京兆府收了去,我当时看过了,是他的亲笔无疑。” 其中有两张帖子,祝缨拣了出来,问道:“这是他的同学吗?” 杨静道:“是。” 他的声音有些艰涩,补充了一句:“三个人都是很有想法的年轻人,只是……” 岳桓道:“只是异想天开,胡说八道!哼,他们的想法要是对的,冼、霍之辈早就是名臣了!” 说着,他又觉得这话有点不对,补充了一句:“当年王相公可不是他们这样。” 王叔亮苦笑道:“莫要多心,家父在世时也是很敬重刘叔父的。如何二位不在京城,就闹得这般……本该同心协力的人,竟针锋相对了起来,又耽误了一条性命。” 岳桓问祝缨:“如今看了看过了,你有什么想法么?” 祝缨道:“查一查这两个活着的人,日常都与什么人交往,看是不是有人撺掇怂恿。” 杨静道:“子璋你对我说实话,他是自杀的,是不是?” 岳、王都看着祝缨,岳桓频频使眼色,杨静道:“你做什么怪样子?”岳桓老脸一红。 祝缨道:“倒也不是没办法。” 岳桓精神一振:“什么办法?” “我还要再想想,总之,都先稳住。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把门锁好,咱们走。” 离了宿舍,祝缨也不再与他们同行,岳桓却追了上来。祝缨奇道:“您这是?” 岳桓板着脸,问道:“你对我说实话,究竟是不是自杀?咱们也好有个应对。” “恐怕有人怂恿。” “那就是自杀了。遗书也是真的,对不对?莫说别人怂恿,他读圣贤书,这么老大的一个人,自己没脑子吗?抛下父母是为不孝,又陷师长于不义,有人怂恿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要想什么办法?不要告诉我,你要找一个人,让他承认受了谁的指使设局行凶!” 祝缨诧异地看着岳桓,一阵冷风吹过,灯笼在风中摇晃。 岳桓道:“今天早上,我……” 他才见过郑熹,郑熹很轻松地对他说了这么个办法,并且保证能够办好。郑熹如果出手,这口黑锅就得扣在冼敬等人的头上了。拿出一条人命来,反咬冼党一口,对郑熹而言是很划算的。 但是郑熹说他不大好做,因为涉及到学术之争,所以需要一个懂这些的人给死士编一套说辞。岳桓愿意帮忙也行,不过最好是杨静能够出手把内容编得天衣无缝,免得被人看出破绽。毕竟冼敬等人还盯着,裴谈也是个有学问的人。 岳桓一整天的心情都糟糕透了!他也收点小礼,礼尚往来嘛!也推荐一些亲朋友好友,为国进贤嘛!但是这样坑害人命,他还是做不来的。 祝缨来的时候,他是抱着希望的,特别希望祝缨能够查出来,是真的有这以一个人害了学生,剑指杨静。但是刚才在宿舍里,他的心都凉了。 他虽是个文士,城府不够深沉,但这件事他还是看得比较分明的。在场的都是可靠之人,以祝缨的立场、为人,如果有绺,早就说出来了。不说,就是自杀,自杀者的遗书写的就是死因。 那就是杨静逼死了学生。 杨静能够扛住其他的所有的事,却扛不住“逼死学生”的罪过,他是骄傲的、对学生有感情的。 岳桓道:“我们,绝不想你做这样的事。我见不得这样的事,他也见不得。你,与二郎的父亲,是不一样的。以往有些事,可谓和光同尘,如今,不要脏了手。” 祝缨道:“您不太了解我……” 岳桓道:“你老老实实地走正途!莫要自我感动才好!” 祝缨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又想到哪里去了?我会把另两个学生的事告知京兆、大理的,往好处想,如果真的有人背后弄鬼呢?言语可杀人呐!” 岳桓认真地警告:“莫要弄鬼!刘叔父离京前对我说,要是你弄险,就让我告诉你:老实点。” 祝缨张了张口。 岳桓打了个喷嚏:“回家吧。” ………… 祝缨第二天早朝后便叫来了赵振,赵振是大理寺的人,让他设法提醒裴谈。京兆府姚臻那里,则是让京兆府里的差役们禀报姚臻。她则让祝晴天去查访那两个学生。 三管齐下,数日之后的反馈竟是——另两个学生也是仕途无望的。 三人家世都不甚好,一旦路子不对、不得师长喜爱,出仕就很困难了。他们的家庭并不富裕,全家的希望都在他们的身上,一旦不能成功出仕,养家糊口都很是困难。虽然官员的清苦与百姓的贫苦不是一个苦,但是对比周围,他们就算是很苦了。 他们三个在学校外面也有几个朋友,顺藤摸瓜,也都是一派的想法,“这辈子做不了官”对他们的打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人无法想象的。 学问不得认可,与杨静观点不合。仕途又无望,家庭会陷入困顿。两相叠加,一时想不开。 结论就是“小孩子觉得前途无望,自杀了”。 朝上又开始争论起杨静的责任来,岳桓就认为,这事儿不能怪杨静。国子监不选你,可也没拦着你走别的路子。抛弃父母是不孝,陷师长于非议是不义,反正,这学生自己就有问题。二十来岁,就想着当官,不想着好好学习,心思也不太正。 很多人与他是差不多的想法。 做官呗,多大点儿事儿。 另一方则以霍昱为首,认为杨静难辞其咎。国家把精选来的人才放到你的手里教导,你给整死了。还说是名师呢! “名师”二字一出,岳桓的眉头狠狠一跳! 就是这个! 一般的官员遇到这样的事情,只能说“晦气”,但杨静是过不去这个坎儿的。他在家乡开课授徒几十年,即使做了官,看“老师”这个身份比“官员”这个身份更重。 两派在朝上吵了起来。 一连数日,朝上都热闹极了。郑熹只帮着岳桓说了几句话,岳、杨二人都没有给他回音,他也就不再出手。杨静管着国子监,并非郑熹的最优选。杨静应该更倾向于王云鹤的,虽不亲近冼敬,但其主旨与郑熹一定是相悖的。 何苦为了杨静做一件有破绽的事情? 看他们闹就是了。 郑熹看了一眼年轻的皇帝,果然,皇帝也有些不耐烦了。 正在此时,杨静出列,端端正正地跪在了皇帝面前,双手将帽子一摘放到了地上,叩首道:“陛下,学生陨命、师长难辞其咎为由,臣无颜再留在国子监。” 他要辞官了! 岳桓出言挽留,王叔亮也说:“岂有因一失误便不再得任用的道理?” 这朝上的大家,谁身上没犯几个错?起起落落,不还是人上人? 祝缨也站不住了,出列向皇帝奏道:“举荐学子任官,本也不是国子监的第一要务。荐是人情,不荐是公道。臣虽粗鄙,也没有听说进了国子监就要包做官的!” 陈萌出列:“使野有遗贤,是丞相之过!然彼既已入国子监,臣也不知道他还不满什么了。” 冼敬道:“一切皆因经义而起,臣请再定《六经》注释,以正视听。” 祝缨惊讶地看着他,冼敬这话显现出极高的水平。学生死,是因为与杨静意见不合,那就定一个规范,以后都照着这个规范来。那谁来主持这个事,谁就能决定接下来所有学生学习的方向、学成之后的思想。 重新释经是个大工程,又可以趁机引荐一些人。 这主意一出,倒有点王云鹤的学生该有的水平了。 郑熹要推荐岳桓,陈萌就推荐王叔亮,祝缨硬着头皮说:“杨祭酒是刘相公高足,难道不该加入吗?” 一番争论,也没有争出个结果来,皇帝道:“容后再议。” 他扣住了杨静的奏本,没让他辞职,但也没有给杨静其他的安排。杨静却很自觉,从这天之后就闭门不出,也不去国子监、也不去上朝。 朝上的重点已经从他身上移开了,皇帝、丞相们考虑着“释经”的事。 祝缨去了杨府两次,都吃了闭门羹,让苏喆去请教,苏喆也没能进门。两人都很惆怅。 便在此时,王叔亮到了祝缨的门上。 祝缨忙迎了出去,王叔亮穿一件皮袍子,此时已是腊月,他穿得很厚。祝缨穿得略薄些,显得身形修长,王叔亮眼前一亮,旋即看到了祝缨身后的苏喆,又抿紧了唇。 祝缨迎上前:“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王叔亮又看了苏喆一眼,苏喆大方地向他问好。 王叔亮道:“我有话,要同你单独讲。” “这边请。” 两人到了小厅坐下,一个炭盆放到了王叔亮的脚边,他跺了跺脚,说:“那个是苏喆?” “是。” “我管着鸿胪,知道她的母亲是奇霞族的头人,她是下任头人。” “对。” “可她还有舅舅,不是绝嗣!表兄苏晟也来京了吧?依照礼法制度,即使她母亲从权代掌,也该还与本枝。” 祝缨道:“这件事二十年前就有定论了,从夷俗。” 王叔亮道:“当年的事情,我听家父说过,你的道理我都能懂。但是有些人或许不太懂,有人问到鸿胪寺来了。我不能隐瞒,也不能说她就合了礼法制度。子璋,可要有个对策才好。” “是谁?” 王叔亮道:“你到时候就知道了,这件事你总不能一直不去管。今天谁要过问,你就让他不要问,但事情还放在那里没有解决。羁縻之后,为的也是礼仪教化。她们,终于是要归于教化的。” “我明白了,多谢告知。” 王叔亮虽然好奇她会怎么应对,但也没有过多的追问,只是低声说:“真是多事之秋!” “您说错了,现在是冬天。” 王叔亮笑笑:“好啦,我也该回去了。” 他来得突然,走得潇洒,留了个大难题给祝缨。祝缨也差不多猜到谁会发难,她当晚便将苏晟、苏喆、林风、路丹青与金羽、郎睿叫到了面前。 第419章 殴打 苏喆有点紧张,王叔亮来的时候不让她在一旁听着,王叔亮一走,祝缨就召了他们说话。她本能地觉得,这事儿与自己有关。如果只是秘谈,不许别人在旁,现在就不该只召她们这些梧州头人家的孩子。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密谈,与她们有关。 她拼命地猜着,得是什么事儿呢? 哪知祝缨面上一片平和,甚至带一点笑,先问郎睿:“这几□□上事多,我都没怎么管你们的功课,你们都干什么了呢?” 郎睿浑身皮一紧:“没、没干什么,哦,不!我们打猎去了。阿翁,咱们找着窍门了,今天我还打着了两只野鸡呢!都交给李大娘了。对吧?” 他又向小伙伴们征求赞同。 路丹青与苏晟、金羽也忙附和说是。 祝缨道:“冷不冷?” 路丹青笑着摇头:“不冷的,回来后姐姐们又叮嘱我们换衣裳,还有姜汤喝,也没受寒。” 祝缨又说苏晟:“你与阿发总是忘记喝姜汤,可要当心,别学林风。” 林风道:“我怎么啦?我可没冒着雪出去疯,不用喝药的!” 他受惊的样子引起一样嘲笑——他怕喝药,好在身体不错极少生病。 苏喆越听越觉得奇怪,祝缨只是很平常的关心他们的衣食住行,又说快过年了,想不想家之类。还说:“会馆到新年的时候也很热闹,同乡很多,想家了可以去会馆转转。” 几人一阵欢呼,祝缨问苏喆:“想什么呢?一直不说话?有心事?” 苏喆急忙摇头,说:“明天去部里,岳尚书还有功课给我。” 林风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他算是逃出苦海了,如今功课不多,他比较喜欢的是跟祝缨一起练会儿功。祝缨也布置作业让他读书、写字,由于已经是官员了,学习的内容与职位有关,比当学生的时候轻松多了。顶头上司也不是刘松年那样的大儒,林风近来日子不错。 苏喆就不一样了,在家有祝缨,好死不死的顶头上司还是岳桓。 惨! 祝缨道:“近来在外面听到什么新闻不曾?” 苏晟道:“听说书生们在闹事,到底是京城,书生们都文绉绉的。” 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容忍的样子来,终于说了实话:“还是梧州好,管你是不是读书的,有不痛快了,打一架也就完了。这些人,今天争、明天吵,叨叨个没完,真没趣。” 祝缨道:“争论是好事,不过现在争论的人没意思是真的。” 苏晟咧开了嘴:“我也这么想的!” 祝缨又说:“快过年了,京里热闹是热闹,事多也是真多,我且不得闲,你们这阵子行事都要谨慎些。待我忙完这一阵,对你们几个自有安排。你们来京城,也不是为了吃吃玩玩,学点官话的。能出仕,还是要试着做官做事。功课可不能松懈了,免得做了官之后出丑。” 郎睿大声说:“阿翁放心!我们不会给阿翁丢脸的!” 路丹青道:“我们只听义父吩咐就是了,义父的安排总不会错的。” 其他几个人一起点头。 祝缨道:“好,都收拾收拾准备吃饭吧。” “是!” 晚饭过后,路丹青披了件厚袍子走到苏喆院外拍门。她年龄不比苏喆大,但论辈份算是苏喆的表姑,长一辈,心里不自觉地拿“长辈”来要求自己。更兼北上之前,苏鸣鸾也托她与苏喆做个伴儿,她今天发现苏喆比平常更沉默,忍不住过来询问。 这边开了门,路丹青穿墙过院进了房里。 苏喆正在烤边发呆,抬头站了起来:“你来了?怎么?” 路丹青道:“看你刚才不爱说话,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苏喆拉她到熏笼边坐下,说:“刚才王鸿胪来了,不让我在一旁听,他与阿翁说过话,阿翁就叫大家聊天,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路丹青皱眉道:“确实,咱与鸿胪打交道的时候多……” “究竟是什么事呢?这些日子朝上虽然闹哄哄的,可是与咱们也没关系,阿翁虽忙,火也还没烧到他的身上,是他自己个儿看不过去,又心软了。” 路丹青道:“义父一向爱护咱们,早晚会有应验的。是不是要我们几个后来的不着急,再多等一阵才做官的?我们来的时候,家里是有这个念想的。” 苏喆道:“大概?可也不值得这样说呀,难道他们有怨言?” “怎么可能?!我虽年轻,之前没受义父什么教导,可是义父从来守信重诺。让做官,就一定能安排,如果一时做不得,必是有别的事耽误了,不是他不愿意帮我们。这有什么好埋怨的?” 然而两个怎么也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最终只得放弃。 两人猜不透,其他人没往这上面想,祝缨的目的其实很简单——看看这几个人的相处、反应。按说,她是比较敏锐的,平日里如果这几个人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她面前一走她就能看出来了。 不过王叔亮透的消息关系重大,为了安全起见,她又特意把几个人统统拉到自己的面前扯一回闲篇。看看他们相处。再故意提到官位、前途,主要是观察一下苏晟与苏喆的反应。 如果与她平常的印象一致,“獠人”到了京城,彼此也抱团。苏晟与苏喆二人相处也不错,相较而言,反而是苏喆更警惕,而苏晟大大咧咧的不太在意。 这就好办了。 如果苏家内部有争斗,再配上朝廷见缝插针,事情就要坏了。 祝缨比较满意。 自家后院安稳,她就能做别的事了。 ………… 第二天,风平浪静,没见有人在朝上说起苏家的事儿,祝缨怀疑是在润色奏本。 当天落衙后,祝缨又去了杨府一次,依旧是不得见。 次日,杨静留下了官服、冠带、印信等物,命一老仆捧到宫门。一个老苍头,捧着这样的物件,在宫门前十分扎眼。 岳桓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老仆哽咽道:“大人,我们家先生,昨天已经离京了。” 杨静,走了! 大臣们发出嗡嗡的议论之声,岳桓气极:“这下你们满意了?!!!小人当道,排斥君子,你们可真能干!” 哼哈二将十分担心,斜上前一步挡在祝缨的身前,就怕她做出什么事来。祝缨默不作声,安安静静上朝,然后去户部办公。 赵苏等人终于在她的督促之下,将全国的户籍、人口等数据汇总了上来。户部本就有全国特产、人口、地理等等的籍簿,祝缨又把户部搅起来,让人重新核对。整个户部,包括混日子的人,都动了起来,天天累得两眼发直,落衙回家后恨不得直接挺尸,几乎没有精力去参与别的事情。 最后,祝缨拿着一撂汇总过的簿子求见了皇帝。 这些日子朝上的争吵皇帝看在眼里,皇帝对这样的情状是又爱又恨。皇帝不希望所有大臣抱成一团,但是内讧得太过份也不行!过年了,四夷使者来了不少,得显出气象来。 且党争误国,皇帝正寻思着与郑熹、冼敬等人分别聊一聊,在那之前,他想与陈萌、窦朋、祝缨先分别聊一聊,商量个主意。陈、窦是“老臣”,自不必说,祝缨在皇帝眼里与郑熹关系虽然近一点,但是“有公心”、“做直臣”这就够了。 祝缨求见的时候,皇帝突然有了一种“不愧是他”的念头。 怎么就忘了呢?祝缨总是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她觉得应该出现了,自然会来,她认为时机不到,你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 皇帝失笑:“宣。” 祝缨捧着厚厚的册子进殿,皇帝没让她行全了礼便说:“这拿的什么?过来坐,慢慢说。” 祝缨上前,道:“这是之前说过的,臣暗中从部里派人下去各地核实土地、人口,如今总算有个数了。虽不太精确,总之下面层层上报来的要准。” 皇帝严肃了起来:“朝中纷纷扰乱,只有你还不忘为国操劳。” “为国操劳的人很多,只不过有的时候不得不热闹一回。臣小时候没读过什么书,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就不插言了,免得露怯。闲着也是闲着,就弄了这个。” 她双手把册子捧了上去。 郝大方接了,放到了皇帝的手边。皇帝随意地翻了翻,他比较关切自己的天下,但不幸的是,他看不懂太复杂的内容。 祝缨简要地说了情况:“较之开国初,兼并严重了不少。除了侵夺百姓产业的劣绅,总有些用心经营而致富的人家,因此也不能一概而论。但无论乡贤还是劣绅,他们拿得多了,朝廷有的就少了。因此赋税吃重。这几年用钱的地方多,要赈济的地方也多。花费不小。” “是啊!”皇帝赞同地说,“亏得有你。” 祝缨道:“陛下过奖了,臣也不是什么事儿都能担得起的,只盼着来年花钱的事项少一些才好。” 皇帝苦笑道:“每逢祭天,我无不虔诚乞怜。” 祝缨道:“上天的考验只好由他去,人为的可以削减一些。先帝已然奉安,后宫册封、公主、亲王开府也都办得差不多了。其他的事能否暂缓?” “那还有什么事?” 祝缨道:“修书释经,花钱恐怕不少。” “那能花多少钱?”皇帝笑问。 祝缨道:“如果陛下心中有定论,当然就很简单,这一笔钱,也勉强能挤出来。如果陛下自己的学问没一个定论,哪个儒生的话就都代表不了陛下,就需要博采各家之所长,就要广集贤士,养着他们,那就不是释经,而是要辩经了。 臣虽读书不多,但是知道,儒生们重视这个,就是因为它重要。既然重要,朝廷就不能掉以轻心,陛下就不能由着他们解释。否则,一旦释经完成,陛下也要受这一次释经的约束。” 皇帝不笑了。 祝缨道:“那要花的钱可就不定数了。” “与钱的关系也不大,”皇帝说,“是人。你的意思,我听懂了。你要是能经常来找我说说话,我该多高兴呀。” 祝缨挪得离他远了一点:“臣与陛下每日相见。” 皇帝又笑笑:“又是这样。” “太过亲近,容易失去冷静。” “你是不会的。” 祝缨道:“我怕陛下会。” 皇帝哭笑不得:“你总是有理的。” 祝缨相信属于“皇帝”的本能。 她说了皇帝最关心的两件事之后,再提一句梧州的事情:“几个孩子官话也学得差不多了,只是朝上太热闹,怕他们惊着。他们身份有些不同,恐怕有人拿他们作筏子,指桑骂槐,他们未必受得住。偏僻地方,单纯,风俗又有所不同。想等朝上热闹过了,再安排他们。” 皇帝点了点头:“也好。” 祝缨将自己关心的事也说了,便向皇帝辞去。 留下皇帝翻两页她交上的册子,又仰着脸想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召丞相来商议。 ……—— 当天晚上,祝府的门又被叩响,却是郑熹派人来通知他:霍昱上表,认为苏喆是女子,她的父亲有儿有孙,轮不到女子继承,如果苏晟也在京中,看着也是一表人材,守法懂礼,祝缨把人教得不错。所以,是时候拨乱反正了。 让祝缨做好准备。 来的是甘泽,他说:“相公说,他必是会维护你的,可霍昱是条邀名的疯狗,即便是丞相,也未必能令他屈服,他就是靠着这个博取仕林声望的,三郎你不可不防。” 祝缨道:“我知道了。” 甘泽道:“相公还说,这个霍昱不能再让他留在京城了,他与冼敬也是不和,相公想,将他调出京城,免得在京中整日挑衅。只是杨祭酒……” 祝缨道:“相公想做什么就去做。便是苏喆她们的事,相公不便与霍昱相争,没得失了身份,我来就是。” 甘泽向着她,说:“既然相公已经想动手了,你又何必?” 祝缨道:“我要不动手,他们怕要当我是个木头人呢。放心,我有数。凡事也不能都让相公扛了呀。” 甘泽心中感动:“这么多年,只有三郎没有变。” 祝缨道:“相公也没有变,还是很爱护大家的。” 两人说了几句,甘泽带了话回去。 当晚,祝缨便将“自己人”如苏喆、赵苏等都召了来,吩咐了他们:“明天可能有事,你们都要沉住气,不论发生了什么,无论谁做了什么,没有我的号令,都不许动。” 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紧张,也不敢追问,齐声应是。 到了次日早朝,苏喆这两天的预感终于成真了! 霍昱,他在朝上又放屁了! 苏喆听霍昱细数她家的事,算出来苏飞虎是嫡长子,人还活着,还有好几个儿子,哪怕苏鸣鸾暂代了,终究得回到苏飞虎一脉手里。渐渐将前因后果给串了起来。怪不得王鸿胪要到家里来,怪不得这几天阿翁总是把他们叫到一处,怪不得要对表弟苏晟说做官的话,怪不得昨天有那样的叮嘱! 苏喆的头颈越来越红,将手中的笏板握得死紧。赵苏也忍住了,还抽空看林风,怕他暴起。 王叔亮担心地看着祝缨,祝缨倒不慌:“此事早有定论,二十年前,苏鸣鸾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上表,当时朝廷准了的。” 王叔亮也为她添了一句:“确有此事,鸿胪寺有旧档,霍中丞调阅过的。” “此一时彼一时!”霍昱道。 祝缨道:“怎么能够不讲信用呢?他们已经是陛下的臣子了,对自己人和对外人,就不能用同样的办法。听说,古之贤者,哪怕对敌人也以真诚相待,如今对自己人倒使起诈力来了!让四夷怎么看? 中丞,不要做小人。” 读书人骂人,起手式就是君子小人,霍昱听不得别人说他是“小人”。他的经义比祝缨强太多,扣着礼法讲,谁也讲不过他。 祝缨也不与他辩经,只
相关推荐:
淫魔神(陨落神)
鉴宝狂婿
婚里婚外
女奴的等价替换
开局成了二姐夫
村夜
篮坛大亨
百美仙图:女神宝鉴
顾氏女前传
镇妖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