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驿卒,见了祝缨道:“小人奉本驿驿丞之命前来禀告大人,荆家大官人回来了。” 荆纲,也算是南平县有名的人物了,到了驿站一亮身份,驿丞就知道他是谁了。给他喂了马又要安排他的宿处,荆纲没住,只要了些茶水,说是歇一歇就上路。 驿卒道:“我们头儿说,看样子他要赶回来了,就让小人来报个信儿给大人。” “知道了。天儿不早了,留着吃顿饭再走吧。回去告诉你们驿丞,他有心了。”至于荆纲,他不来见她,她就更不必去见他。 府衙伙食不错,驿卒摩着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回驿馆去了。 ………… 祝缨不动如山,到了晚间,全家吃完了饭,前衙当值的衙役忽然拍响了后衙的门。前院里也排了班,今天轮到侯五住前院门房,他还没有睡下,披着衣服趿着鞋开了门:“什么事?” “荆大官人递帖子求见啦!” 侯五瞪大了眼睛:“这个时候?”他又抬头看了一下天,没错,黑的!侯五再次确认,这不是趁着天黑好送礼,而是就是天黑之后要来求见? “没错儿,掐着宵禁的点儿来求见的呢。” 侯五接了拜帖,问道:“就他一个人吗?” “对,就他一个,还带了礼物来。” 侯五道:“人进,礼不能进。大人的规矩,他老人家不点头,谁的东西也不能进咱们府里。” “知道。东西拦下了,老侯叔,你快给递进去给大人吧。别大人歇下了再惊拢了他老人家。” “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人几时睡这么早了?等着。” 祝缨此时正在书房里呢,宿麦播种的速度尚可,她每天都盯一下进度。此外还要读一会儿书,她识字不比别人晚,但早年条件实在太差,不能做到博览群书,只好不停地补课。京城拉回来的书,除了给府学的,她自己也看一些。如今手上钱多了,还不时派人往州城采购一些书籍。有想要看而不凑手的,就直接写信给冷云,向他讨要。冷云要没有,她再凑一批往京城想办法。还要坚持练字,她的书法是短腿科目。 侯五敲了敲门,项乐开了门:“什么事儿?” 侯五道:“荆纲的帖子,求见大人呢。” 祝缨在里面听到了,将手里的笔,放了下来:“现在?” “是。” 祝缨道:“请吧。” 侯五忙跑出去,先叫了丁贵等人过来书房伺候,自己跑去引荆纲进来。 项乐继续站回了祝缨的身后侯五将人引来之后就退出去继续看着门房。出来看到丁贵正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盏茶,侯五说:“人还没来。” 丁贵就往一边避了避,预备荆纲进来之后再端茶进去。 丁贵没有想到,自己只停了这么一下,就很久没能再进书房里去——荆纲在里面与祝缨好好地沟通了一番。 荆纲看起来与章司马年纪差不多,气质上也略有相似,不过没有章司马的官样子,他白皙,个头微矮,但也仪表堂堂,与他的兄弟荆五郎是截然不同的样子。荆纲也很快打量起这处屋子以及祝缨。 屋子是标准的后衙第一进,当中一间设座,日常见客便是在这里了。取了里间做了个内书房,里面明晃晃点了数支蜡烛,家具都是竹具,青色已淡,表面微微泛着光,想是已用了一段时间了。靠墙几个竹制的大书柜,里面摆满了书。墙上挂两幅书法,就着书房明亮的光线,能认得其中一幅落款是刘松年。 天下文宗!荆纲心里一沉。 祝缨就坐在两幅字的前面,这是一个年轻得让人惊讶的知府,没有蓄须,让他显得年纪更小了,简直像是哪家府邸里的小公子一样。他穿得很随意,一身薄绸衫,没有戴冠。 荆纲先见礼:“拜见府君大人,深夜打扰,实属冒昧。” 祝缨道:“哪里哪里,请坐。” 两人就对了这么一句话,祝缨还没来得及喊上茶,更没有来得及问他的来意,荆纲突然哭了! 痛哭流流,痛心疾首,一旁的牛金都要担心他是不是心疾要发作,是不是得请后面大娘过来看一看,就怕再晚得出府找江娘子了。 荆纲不但哭,还跪下了:“府君!惭愧啊!无颜见父老啊!舍弟竟然铸下这等大错!都是下官管教不及,才叫他这么不知进退!家父家母年迈,精力不济,又管不得他。还是下官的错呀!” 他哭到最后瘫到了地上双腿连蹬了好几下,就差打个滚儿了…… 不,他接着真的躺地上来来回回往左右滚半个滚儿,项乐目瞪口呆。 荆纲口中也没停絮叨:“下官离家时,乡亲以下官为荣,如今舍弟如此做派,是为家乡抹黑,毁了家乡清誉呀!” 祝缨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要扶他起来:“你这是何苦?”说着说着,她也感伤了起来,“我到南府就听到你的美名,南府出一个你这样的人材不容易呀!本来同乡能够互相帮扶的就少,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很难过了吧?” 项乐呆滞了,他看到祝缨也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好儿地在外为官,为家中打拼,忽地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父母年纪又大了,怎么能不担心呢?可身上又肩着朝廷的使命,须得将辖下治理好方不负圣恩,一时又走不开。你这些日子,也实在是煎熬。想哭就在我这儿哭吧,出去了,还得做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叫人看到你忧虑的样子。” 荆纲不嚷嚷了,又左右滚了两下,然后连滚也打不动了。祝缨把他要说的词儿都抢光了! 到底脸皮薄,不好继续赖在地上,他吸吸鼻子,爬起来继续坐在地上,举袖试泪,祝缨道:“外面有人在么?打水来。” 丁贵时刻留意着里面,也被弄懵了。他们小吏家,长辈们见过许多贵人一些不雅的情态,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见到许多高官未发迹时的青涩表现,他自己却是太年轻,从来没见过。 这回我可算是开了眼了! 丁贵深吸一口气,将茶拿了回去,重换新茶。 那边牛金等人取水、拿毛巾、找拂尘……终于把荆纲给收拾了个干净。 荆纲跪得十分彻底,哭闹完了,收拾干净了自己,往下面的椅子上一坐,喝口茶润喉,再开口时就很正常了:“下官实在惭愧,确是下官疏于管教。以后必设法教舍弟懂些事理,朝廷官署,岂容他一个黄毛小儿插手?又年轻,不懂事儿,风流罪过!” 祝缨情知他这个样子未必就不怨自己了,开口道:“也不年轻啦。” “是是,再不改就晚了。” 祝缨道:“还不怎么上进,也亏得是这样,祸闯得还不大。要再长进些,闯的祸就不止是这样了,你未必糊得住。” 荆纲唯唯,心里也确实不是很服气。但人在矮檐下,只能低头。 如果可以,谁不往府门里安插点势力呢?况且这又是他的老家,本来就与本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怎么躲得开呢?且一个女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倒是读书未成就私养外室实在该打! 这也不值当参他的吧? 可是被参了,吏部那里顺手下了个文责问他,文到之日正在秋收,荆纲吓得赶紧写个请罪的折子。秋收一过就向上司请假,奔命一样的奔了回来。先回家里,爹娘弟妹都跟他哭诉受了欺负。 荆纲才听的时候心下也是暗怒,转念一想,家人这样的态度是不可以的。他又询问了祝缨这些日子以来办的事,听他父亲说的“就兴大牢,一个买田的案子,他抓了好有五十来人!说人家聚赌!” “等等!”荆纲听出不对味儿来,“仔细说来,前因后果,爹要说不明白,我问别人了。” 问清了始末,荆纲当即决定现在就去跪着哭一场! 他回来本来就是要跟祝缨请个罪,稳住了祝缨,顺便收拾一下家里的。他也是做地方官的,当然知道地方官的心态,跟本地官宦人家有亲切之感是真的,反感别人插手自己的地盘也是真的。祝缨这手段他自认比不得,此时不跪,等着这位知府给他荆家打回原形吗?! 所以他来了,跪了,哭了。 “这是你的老家,九族亲朋都在这里,怎么躲得开呢?本地大族为人做保是常有的,一个女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倒是读书未成就私养外室实在该打!”祝缨慢慢地说。 荆纲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双手垂在了身侧。这回他服了,至少是愿意在祝缨面前听话一点。 服不服,得看人!不好提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强龙面前,什么蛇都是白搭。 荆纲道:“都是以前疏于管教!这回必不能再放纵他了!下官此次归来,就是要处理家务事的。” 祝缨道:“谁家没个让人头疼的角色呢?你心里有个数儿才好。犯错的是他,已经罚过了,从今以后,你教好他就是了。不能成材,至少也要成人。都成家了,还要连累老父上公堂,兄长千里奔波,实在不像话。” “是是。”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也是做亲民官的,新到一地,谁不想做点儿实在的事儿?净跟这些事儿歪缠,有什么意思?好多年没回家了吧?回来一趟,也好好歇歇吧,这一页在我这儿早就掀过去了。” “大人海量。” 祝缨做了个手势,荆纲忙起身告辞。祝缨将他送到门口,让侯五好生给送出去。 侯五因为一直在门房,没有看到这一场奇景,神色如常。他们一离开,几个人奇形怪状的从四下角落里蹿了出来,连项安都闻讯赶来趴在了门框上,人人惊叹:“这荆大官人,是个人才啊!” 祝缨道:“都看够了没有?看够了该干嘛干嘛去!” 顾同道:“老师,从八品哭就算了,这个从六品的怎么也……” 祝缨白了他一眼。 小吴小心地问:“他在您这儿出这个丑,不会恨上您吧?” 祝缨道:“怕他怎的?” 小吴也闭嘴了,确实,不用怕。 ………… 荆纲出了府衙,深吸一口秋夜的凉风,后面又追出来一个衙役,道:“大人说,已经宵禁了恐怕路上有拦截,这个您拿着。” 给了他一个条子,这样就不会被巡夜的给抓着了。 荆纲回到家里,他们家还在热烈地讨论着。荆纲一阵头痛,道:“都不要吵了!” 做官的大儿子说话了,父母也住了口,都问:“怎么说?” 荆纲道:“明天都跟我去府衙道歉。” “啊?!”荆五一声怪叫。 荆纲想起来刚才自己的表演,也是老羞成怒,一拍桌子:“你还敢说?!!!家里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全搞砸了!” 荆老封君问:“那府学……” “我才不要去呢!” “他这个样子还配进府学?” 兄弟二人一齐发声,说完,荆五别过头去怄气,荆纲也被气个半死:“我就是太纵容你了!早打一顿早改好了!”说着就要拿板子打弟弟。荆五满屋乱蹿:“你就知道在家里耍官威。” 荆纲满肚子都是苦,祝缨说得没错,南府老乡熬出头的少,他自己也未能投入什么名师门下,真没几个帮手。亏得入仕比较早,娶了个好娘子才让自己轻松了一些。结果兄弟给他闯祸! 荆老封君喝了一声:“把五郎拿下!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全家跟着你受气。五娘,你说他。” 荆五娘子又不大敢说话了,这些日子,她在家里也跟个罪人似的,都说如果不是她闹得那么大,娇娇的事揭不出来,折了几件首饰破财免灾就得了。 荆纲长叹一声,泄气地道:“五娘,你领他回房休息吧。”将其他人都支走了,只有他夫妇二人与父母在场,荆纲道:“爹,我能有今日,是家里供出来的。” “是你争气。” 荆纲苦笑道:“是,争气,学里、街坊、乃至城里,谁不说我好?我如今这个年纪,已经是从六品,爹娘也有封赠。”父母都点头。 荆纲道:“也不过是从六品而已!知府大人,还不到三十岁,已经是正五品了。我与他,已是天差地远。” “怎么,不就三级……” 荆纲真的哭了:“这哪是三级啊?!以往不与你们讲,是不必讲。现在得说明白啦。六级。唉……” 见丈夫开口困难,荆娘子道:“由六品升五品,是一道大坎儿,许多人在正六品上蹉跎一生,终身不得着绯衣。这位知府大人,确有过人之处。夫君也不必气馁,大器晚成,苦尽甘来。” 荆纲摇了摇头,劝父母道:“眼下还要服府衙的管。” 一看一直以来倚仗的大儿子都哭了,荆家老两口也泄气了,道:“好、好,你别这样,都听你的。” 荆纲道:“明天无论如何也要五郎认错,或还有转圜的机会,不要向大人再讨什么好处,府学的事儿你们都不要提。能提时我自提,不能提时,不要自取其辱。” 荆老封翁道:“以往府衙里都客客气气的。” “那是叫咱们不要给他们惹事,不是怕了咱们。新官到任,正是立威的时候,咱们不给他做脸,还等着他敬你?自己做错了,就要认。否则,我这一回去,你们还在这里,五郎再出言不逊又或者做出什么错事来,救命都来不及!” 一番话说出来,荆老封君又担心起自家来:“那,要不出去躲躲?” “不用,他如今要干的正事也多,没那功夫与咱们家多计较。只要咱们家别再生事。” “好,听你的。”荆老封君说。 荆纲接着就要收拾弟弟,他此番回来,最要紧的就是这一件。朝廷的追责,他已写了请罪的折子,一般这种情况不至于罢他的官。但是,弟弟再不管,真要作死了,还会连累父母和家族。 然而荆五一向是家里最宠爱的老幺,宠得多了,再想管就很难了。 荆纲也不跟他废话,连夜将人捆了起来,先打二十板子。一顿板子下去,荆五又要闹,荆纲将他扔到了柴房关起来。 第二天一早,也不说要带他去府衙请罪,将人捞起,再打二十,不许父母讲情。荆五这才知道大哥是认真的,他突然就知道害怕了:“哥,哥哥,我错了!” 荆纲道:“哪里错了?” “我不该跟娇娇……” “你还是没懂!再打……” “别打了!!!” 荆纲逼近了弟弟的脸,道:“书读不好,做人也糊涂!竟不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老实认错!”他将弟弟又好好地训了一通,再次携全家拜访祝缨。 这一次就比昨天像样多了,礼物备齐,全家打扮整齐,都递了帖子。 祝缨前衙事务分派完毕,也正式地接见了他们。本来,祝缨接待官客,后面张仙姑接待女眷,荆纲全家却先一同拜见祝缨。 项乐惊奇地发现,之前满地打滚的荆大人,今天人模狗样的坐那儿与人话家常,他们全家都顺着荆纲的话说。 荆娘子是个很稳重的妇人,说:“大人一片慈心,才没有追究他。” 祝缨也表现得十分宽容:“五娘子说,失窃的首饰都是娘子赐的,娘子为什么给个年轻媳妇这么贵重的东西?不也是看在丈夫面上,为了这个家么?” 荆娘子本是想借着妇人的软话和缓一下气氛的,被祝缨一句说到了心坎儿里。很礼貌地客气了好几句,显然十分受用。 荆老封翁道:“是呢!家里给这个小畜牲娶妻成家,就是为了让他走正道,他倒好,不学好!” 祝缨道:“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师生。贤父子是父、是兄,以尊御卑教导二十年,五郎尚有不足。让五娘子以妻子的身份,以卑御尊?新婚数年就要将他教导成人?你这道理不对!不该推卸自己的责任。” 五娘子忍不住啜泣了起来。 祝缨又说荆老封君:“您做母亲更是不容易,他但凡心里有您,就不该叫您担心。看三位的面子上,我不与他多做计较,这一页翻过去了。” 荆纲忙道谢。 祝缨问道:“你在南府还能住多久?” 荆纲忙说:“秋收已毕,县里也无大事,正好多住两天,住满了假。扫墓,会会师友。” “不去府学看一下吗?” “只怕打扰了他们。” “不怕,我正想整顿府学,你与我同去,也给后辈们讲讲学。南府的情形你也知道的,正缺些有学问的人指导。正好,府学还有些空额,各县可选送学子来考试。五郎也是南平学子,一同来考吧。我是让他考,不是就点了他。你可辅导他功课,试一试。” 荆老封翁喜道:“多谢大人宽慈。” 荆纲嘴里发苦:五郎真能考上? 他自己还要被拉到府学去讲课,荆纲只觉得累得不行。 第214章 狐仙 府学招生的日子定在冬天,到那会儿宿麦也种下了,各地也都闲下来了,到时候召集四县条件合适的学子到府城来考个试,确定了名单,新年一过正好可以让他们过来上学,开始一个新的学年。 也因此,荆纲不必马上到府学去讲学,还可以如他计划的那样走亲访友,再携妻儿拜祭一下自家的祖先。也因为有这样一点时间,荆家老夫妇俩也动念让他趁机管教一下弟弟,如果能给弟弟指点一下功课,重新考进府学,全家的面子又能保全了。 荆老封翁道:“大人既有心抬举,何苦再叫他考?” 言下之意,为何不让直接让荆五再回府学?荆纲听了,一个头两个大,道:“为的是不让人说府学也收不学无术的纨绔。”他这些日子焦虑得不行,伏低做小,思来愁去,亲爹还要再讲这样的话,好像完全没将他之前说的话都听进去似的。 荆纲道:“要不然,你们跟我到任上吧,再在老家住下去,你们迟早犯法被斩首。” 荆老封翁还要说话,被荆老封君喝住了:“你又骨头轻了!凭什么对你好?因为你是封翁?那是看大郎的面上!你比大郎能耐,怎不见你也做个官,叫我早几十年做诰命?我还要等儿子!” 荆老封翁小声嘀咕:“考就考,走个过场,就不行么?” 荆纲认真地说:“都收拾行李吧,过完年同我一起去任上。我去拜会一下老师。”说完拂袖而去。 荆老封翁对妻子嘀咕:“这孩子这是怎么了?给他爹脸色看。” 荆老封君道:“你有功夫念叨大郎,不如去管管五郎!你倒去管呀?” 荆老封翁头疼地道:“他不服管。” “那你就逮着大郎死命的欺负啊?!!!”老封君大怒,“我的一身富贵都自儿子来,谁逼他,我与谁拼命!” 老妻发怒,荆老封翁也不高兴了,他也不是必要逼大儿子如何如何。话赶话说到了府学,他就意思意思地报怨了几句,纯是看祝缨态度和缓因而有点儿“恃宠而骄”。仿佛一个丈夫久不回家的妻子,见丈夫从外室那里回来了,便要拿捏一下,嗔一句:“你还知道回来?” 本不是什么大事儿,长子却仿佛他犯了什么罪一样。撒个娇,丈夫扭头就走,搁谁也受不了! 他也不去管儿子了,老两口闹了个不愉快。 那一边,荆五郎挨了大哥两顿打,也躲在房里养伤。他一点也不想去考那个府学,考什么?回去还要再受管!荆五娘在一旁看着他,也犯愁。一家子愁云惨淡的。 荆纲出了门,又得装出一副智珠在握的稳重官员的模样了。先去拜会老师,荆纲昔年在府学时的博士早调走了,现在见的是他小时候的塾师。老师已是满头白发,幸而人还活着,此时正赋闲在家。 师生俩一番客套,老师又含笑收了得意门生带来的礼物,很高兴地与学生烹茶闲谈。 这位老先生自己家比较贫寒,能有这样的学生登门也是开心的。教出这么个学生,他的学堂生意都比别人好不少。 “我如今教不动啦,叫二郎看着。”老先生说,他长子早逝,现在是次子管家。 荆纲此来,一是探望老师,二也是再多打探一点消息。他离家有些年头了,看家人叙述时带着情绪,时有偏颇,不如问一问别人才好。 老先生也乐得与他闲聊,便讲了府衙两位十分有特色的官员。 “知府先到的,哎,人是年轻,可是极有主意的,为人立得正啊!”老先生对祝缨的评价比较正面,自她到后,官吏的风气为之一新,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计到别人的头上的。 章司马也让他称赞:“很是袒护贫苦人家。” 荆纲又详问了二人的事迹,听完了,便想:这个章司马倒是会讨巧。 他一眼就看穿了章司马这一手的目的,若让他来办,一时半会儿或许想不到这个法子,不过看一看也能看明白。 至于祝缨,干的都是些个看起来琐碎麻烦的事,最终的结果却是将整个南府都攥在手里。这份本事他就没有了,也只能被迫服气。 从老师家里出来,他就下了决心,自家这些人,还得再继续紧紧皮才好! 接着,他又拜会各路亲朋,第二站就是舅舅家。 到了舅舅家才知道舅舅病倒了! 舅舅躺在床上,荆纲到了床前握住他的手,舅舅张开眼睛看到是他,眼泪就指不住了:“大郎,你回来了,好!好!” 他的舅母、表弟们在一旁也跟着哭,荆纲问道:“这是怎么了?” 舅母道:“你回来就没人敢欺负咱们啦!那个新来的司马,太欺负人了!” 舅母是个乡下小财主的妻子,也没读过什么书,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舅舅喝都喝不住。荆纲听完才知道,比起祝府君,章司马才是个手黑的主儿。舅舅家的事儿是可大可小的,章司马给人往重里判。祝缨好歹给他爹放一边儿坐着,章司马好悬没把舅舅全家抓了游街。 虽说舅舅办这事儿不能说地道,好好的判,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荆纲安慰了舅舅一阵儿,就不想去见章司马了。折面子的事儿,跟最大的那个面前跪着哭完了就得了,要是挨个儿都这样,他的面子也甭想要了!看起来是知府能够压得住司马,不如将家人托付给知府! 此后几天,他又拜访了些幼时玩伴、青年同窗之类,所听之评价也大差不差。有看不明白的,只说自己的感触:“章司马忒会欺负人了!祝府君虽也不太好说话,倒还讲些道理,也会顾着些人。”有稍能看明白一点的,就说:“章司马想显摆自己呢,平日里反而不如祝府君平易近人。说祝府君有公心我服,章司马,先看看吧。” 灌了两耳朵,荆纲又去府衙拜访祝缨了。 大白天的,祝缨这次是在签押房里见的他。宾主坐下,祝缨笑问:“在外多年,回来还能识得原来的路不?” 荆纲道:“路还是那些路,有些招牌却不太认得了,出了城就更眼生啦!瞧着他们种了宿麦,可真是新鲜了!下官辖下也是产麦的,只从记事起,南府就没人种过麦子。如此一来,南府就不愁吃的啦。” 他说着有些羡慕,地方官想出彩也不是很容易,推广宿麦显然是个大功劳。他就着力夸赞祝缨关心民生,又略算了一下:“如此一来,就算手生,一亩田的产量至少能多个七、八成了。实在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吹捧了一阵儿,荆纲就是不挪窝儿,他也有得讲。从自己在府学时的经历说起,又说到小地方出去打拼的人不容易。从官话的发音,到一些外面繁华之地的学子见闻广博而自己村气十足等等。说到最后,也动了几分真情:“府君如此重视府学,真是南府之福呀。” “本来也不比人少只眼睛少张嘴的,”祝缨说,“聪明人哪儿都有,不过有些人被耽误了。我也只好尽自己所能让他们的路稍稍不那么崎岖坎坷。” “南府有福了。”荆纲说。又夸了祝缨将南府上下整顿得“面目一新”,说:“南府偏远,下官出仕先在仪阳府下面的县里混了几年,后来升到别处,人都不知道世间还有个南府。提起来就比人先矮了一头……” 祝缨都耐心地听着,不时表示出一点赞同,又不着痕迹地引他说话:“如今你总算苦尽甘来了,自己能主政,许多事情就方便了许多了。” “尚有不足之处,又无什么长辈教授,只好自己摸索。” “等令郎长大,就有人教他啦。”祝缨很适时地将话题引到了他家里,又问了他一些南平县里士绅的姻亲关系之类,兼及各家风评等等。荆纲所言当然带着他自己的评价,祝缨都先记下,再与其他的消息来源相印证。 荆纲还隐讳地提到了之前二张案里的张富户,张富户有个弟弟,跟荆纲是同学,荆纲提到自己拜访师友的时候,这个同学很感激祝缨为他们家做主。 祝缨道:“我也不能将所有的事都弄明白,能看到多少,就凭看到的断案罢了。” “到底全了他的颜面,人都说赌博的事儿,他也解脱出来了。” 祝缨道:“他且不用这么感激我呢,他弄的那个,就是隐田了。你也知道的,朝廷总是与这样的事儿斗智斗勇。早些自己报上来,什么事儿都没有。哪怕我新到的时候,他自家申报,也不至于叫他补这么多的税。公然翻了出来,啧!只好公事公办了。” “那是那是。”荆纲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有点为难,赶紧另起话头,“可是有大人在,万事有法可依,心里有个底,不至于慌乱。司马果决,断案又快,从心所欲,他们是有些不安的。” 祝缨问道:“章司马心里有数的。” “只怕太有数了。”荆纲说。 两人已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终于,荆纲熬到了章司马过来见祝缨。荆纲与章司马彼此见了礼,祝缨请章司马坐下,章司马又看了荆纲一眼。荆纲起身道:“二位大人有‘狐仙’的案子要议,下官就不打扰了。” 章司马就是为了这个案子来的,南平县的富户们已经传出些了风声,说他是故意要让方家出丑,因为方家有钱。这些人未必就是为了方家鸣不平,里面有不少人是吃了章司马“逢贫必偏心”的大亏的,说起章司马的谣言来一个比一个离谱。 荆纲说是要离开,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恕下官冒昧了,这个案子,恐怕……” 章司马客气地问道:“荆兄难道有什么线索?” 荆纲摇摇头:“线索没有,不过据下官看,不至于是‘狐仙’吧?多半还是人在弄鬼。这个案子拖不得,多拖一天,‘狐仙’之说就流传一日。愚夫愚妇不能明辨,最后案子破了,这类传言也弥漫四野,以后无论什么事都推给‘狐仙’那还得了?哪怕真的是,也不能认。一认,风气就坏了。” 这是实话。此事章司马又何尝不知呢?他也怀疑这个“狐狸精”是人,不但是人,还得是个男人。可是无处下手。无缘无故这么一说,他倒不怕姓方的,就怕知府这儿也过不了关。他今天就来商议这件事的,想再多要几个人手,加大排查的力度。 果然,祝缨道:“此言有理。” 章司马忙说:“下官亦如此想。正在查,已有些眉目了。” 荆纲笑笑,道:“等到案情明朗的时候,必令人大开眼界。下官来请教时,还望司马不吝赐教。” 章司马不动声色,道:“好说,好说。” 荆纲走后,章司马就管祝缨再借人,祝缨道:“还要人?” 章司马板着脸,说:“下官疑这女子房中藏有奸夫!她不在外面用饭,在房内用饭时饭量大涨,她母亲与她同住时饭量又正常,只是变得焦躁不安。如果房里有个男人,这就说得通了。男人食量大,母亲在时不能会面她就烦躁,等母亲走了,又一切如常了。真的‘狐仙’自己还缺这点儿吃的?” “不错。”祝缨也是这么想的,她还觉得丫环得是同谋,否则主仆二人朝夕相处,哪瞒得住?除非每次幽会就把丫环给支开或者打晕。这么长的时间,万一哪一天失手了呢?连个意外都没发生是不可能的!丫环一定知情。除非她是个天生的聋子、瞎子。 “侍女一定知情!下官向大人再调几个人手,将那侍女拿来用刑!”章司马也看出来了,且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一则方小娘子私通男子,这在章司马看来是不对的,二则侍女也敢跟着隐瞒,这让章司马被冒犯的感觉更深了,三则打个侍女他毫无心理负担。 祝缨道:“是该拿过来问一问。” 她这就是同意了,章司马毫不含糊,借了项安去抓人。项安当天就将这对主仆给带到府衙大牢时关着了,回来向祝缨禀报:“大人,两个都拿了来。” 祝缨道:“两个?” “是,连同方家小娘子,司马说,为防拿了丫环惊了小姐。” 祝缨道:“要坏。” 项安不懂,祝缨道:“拿了人家姑娘,人家父母怎么会甘心?如果只是拿了丫环,他们还不至于大闹。” 还真是的! 项安前脚回来,后脚方家父母就带着儿子、仆人到府衙大门口哭诉:“要说赔房子钱,我们也赔了。家里闹狐仙,我们可是苦主,衙门怎么能拿我们的女儿呢?司马!司马怎么能这样?老天,老天,你开开眼。” 又有人掇撺着他们告状,将状告到祝缨手里。 祝缨这儿才跟项安说完,火就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 方家正式递了个状子,也不知道是谁的手这么快,那么长的一张状子很快就写好了,祝缨拿到手的时候墨迹才干。 祝缨命人请来了章司马,章司马也听到了外面的喧闹,他急匆匆一拱手:“大人,再给我两天功夫。” 祝缨道:“你没说要拿那姑娘。” 章司马道:“既然是主仆同谋,当然要一同拿来,万一分开两处,这小娘子内心不安自寻短见就麻烦了。都关在一起,互相照应着,她才能安稳些。” “互相壮胆,反而不说呢?” 章司马道:“分开审。反正不能让嫌犯离了官府的眼。” 祝缨道:“行。项安,你去盯好了方小娘子,不要让她出了意外。司马,赶紧审。” 状子她扣下了,就看章司马能审出什么来。这个案子,章司马的思路是正确的,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只怕两个姑娘难得善终了。为今之计,只有赶紧将“狐狸精”捉拿归案,审明真相,才能决定后续要怎么办。 天色也晚了,祝缨回家吃饭,张仙姑和花姐都问她:“狐仙抓着了吗?” “司马在办呢。” 张仙姑骂起“狐仙”来:“没卵子的东西!叫女人顶缸!” 花姐也说:“什么‘狐仙’?没一点儿担当。” 张仙姑催祝缨:“你也别干看着呀,抓了那个什么狗屁‘狐仙’来!这都几天了?这传来传去的,小娘子以后还怎么做人?” 花姐犹豫地问:“真是‘狐仙’吗?” 苏喆也让“阿翁”抓“狐仙”。 祝缨道:“先看章司马施为。” 家里的女人都有点不安宁,第二天早早起来,等着章司马能不能抓着狐仙。 岂料章司马加了半夜的班,将那丫环打得稀烂,手指也夹破了。丫环也是嘴严,只字不说,最后竟骂起章司马:“你这狗官!只会欺负良善!” 章司马气得不行,如果不是有当值的司法佐拦着,这丫环怕要被他打死了。 更要命的是,荆纲又登门了,他是代本地的士绅们来向祝缨请命,说:“大人,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再不速决,恐怕……” 祝缨道:“他们倒是热心肠。” 荆纲苦笑道:“都是一方乡亲,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儿,如今又累日不决。下官说句不能在外面说的话,司马先前也叫他们吃了苦头,他们很怕司马老毛病又犯了。” 祝缨道:“再给司马几天,他……” 两人正说着话,府门外的喧哗声大了起来,有人惊声尖叫:“死人啦!” 祝缨与荆纲一同出去看时,只见一个妇人额角染血被人围在中间。祝缨认得这是方家小娘子的母亲,府衙前人人窃窃私语,方家人跪在祝缨面前,求她做主。 祝缨忙命人先救治她,又请花姐过来看看,好歹没用再叫小江。方家人求她做主,把自己女儿给放过来,并且说:“宁愿给了‘狐仙’,再也不沾府衙了。” 祝缨道:“何必说这样的话?鬼怪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你们是太关心女儿了才这样的。孩子你们先领回去,好好将养,母女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别再让她独个儿和外人在一处了。” 她殷殷嘱托,又命将主仆二人都给放了。 章司马在衙内也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心下暗怒,猜着是富户们借机生事,又借着一个本府出去的外任官员的嘴来说话,再堵着衙门口把知府给请了出来。这事与别人不相干,就是与他为难! 再给他几天时间,他必能查出真相来!然而府衙外面已经被许多人围了起来,都要给个说法了。此时外面谣言又是一变,开始变成“章司马假公济私,将好人家女儿拿到牢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章司马无奈,只得暂时将这一对年轻的姑娘放了。 外面的人看着丫环被打得皮开肉绽,方小娘子吓得花容失色,都是一阵叹息:这个司马,是真的狠啊! 方家人一个劲儿地磕头,口里直管祝缨叫:“青天。” 祝缨赶紧命人把他们都扶起来,先放到驿馆里安置,她也猜着了这背后得是有人煽风点火。事情发展得太快了!她和章司马在本地显然已经有了点儿“民怨”,可即便是章司马,也不过猛了那么一阵儿,不至于弄成这么个星火燎原的样子。 要是能被这群人架到火上烤就不是她了,赶紧把要捧她的人都“请”去歇息了,再宣布:“都散了吧,府衙会给百姓一个交代的。谁要趁机生事,我必不饶他!” 下面唯唯,人潮渐渐散去。 祝缨转回衙内,章司马正等在她的签押房内,见到她,便说:“大人,就差一点儿了。” 祝缨道:“知道。” “这群劣绅!打他们没打错!” “老章,你缓口气,气坏了自己无人替。”她将方家递的状子交给了章司马,“这个就别留档了。” “大人!” 祝缨道:“我与司马想的一样,应该是个男人,丫环也应该知道。不过情势所迫,只好暂时以退为进。司马稍安毋躁,咱们再想想,怎么抓。只要是狐狸,总能揪着它的尾巴。” 章司马道:“下官惭愧。” 祝缨道:“歇一歇,兴许就有主意了。” 章司马沉重地点了点头,拱拱手,将那张状子塞进了袖子里:“下官想告假几天。” 祝缨道:“这就避了?” “我要好好想一想。” “你要这么说,那行。” 章司马离开后,祝缨马上吩咐项安、项乐:“你们两个就伴儿,现在就去方家,不要惊动他们,去盯梢,要快!如果她们仍在一处,听听她们怎么说。如果丫环被赶走了,或许要兵分两路,唔,项安一个人不太安全,再叫上侯五吧,你们俩一路,他自己一路,连那个丫环也给我盯死了。要是有什么人暗中联络她们,或在她们居所附近徘徊,就将此人拿下!” 项乐道:“怕不是已经逃了吧?” 祝缨道:“逃了也没关系,听听她们说什么,或许有收获。今天这事儿闹得大,只要没逃远,不日便能知道小娘子回家了,或许会回来打探消息。人生如此大事,不能就这么风吹无痕了。” 项乐去叫侯五,项安去向师姐告别。师姐听说她要当差,便说:“我在这里也没事干,怪闷的,我陪你走一趟吧。” 项安道:“我这是办差。” “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项安道:“师姐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这回是盯梢。” “我就当自己是只猫,手脚轻些,也不跟狗似的乱叫。”师姐说。她极力推荐自己,想已欠了项安许多人情,无论如何也要帮个忙。 项安道:“那我再请示一下大人。” 项乐和侯五都装束停当了,项安这儿还没准备好,反向祝缨说了师姐的事情。祝缨道:“带来我看看身手。” 项乐又要说妹妹,祝缨道:“是我疏忽了,如果不是不得已,叫你们两个大男人去姑娘房外,是不太妥当的,有她们两个在能去去嫌疑。别叫旁人拿着你们的错处才好。” 不多时,项安将师姐带到了后衙。项安的师姐姓胡,个头也不高,貌不惊人,皮肤微黑,走路没有一般女子的袅娜。她一身布衣素服,短打扮,头发挽得很利落,身上没有什么首饰,只在腰间挂两只囊袋,手里执一根齐眉棍。 见了祝缨先参拜大礼,祝缨道:“快请起,一直听三娘说起,竟不得见。今番倒要劳烦你啦。” 胡师姐道:“不敢。” 祝缨便问她有什么本事,胡师姐进门就看到了梅花桩,当下也不含糊,到了院子里,拔身而起,跃上了最高的一根! 祝缨见她在梅花桩上蹿来踏去地耍了一套棍法,棍舞带风,轻轻地点头。胡师姐轻轻跃下梅花桩,抱拳道:“大人。” 祝缨道:“好。有劳你同三娘一路,万事小心。”她已动念,胡师姐这身手是真馋人!得是个日日勤习不辍还得有点儿天赋才能练成的,反正胡师姐现在也没家人也没财产,正要谋生,跟谁干活不是干?祝缨决定了,等胡师姐回来就谈谈能不能雇了她! 她说:“你们也收拾行装,胡娘子需要的,三娘带她去找大姐。” 四人很快悄悄上路,都不是什么美人,胡师姐尤其不显眼,没有引起注意。项安认得路,一行人很快追上了方家回家的车。只见男丁乘马,女眷坐车,那个打烂了的丫环也被放在一辆平板车上带了回去。 他们一路跟到方家庄,在离庄子不远的地方将马藏好,徒步跟了上去。到了方家庄子上,方小娘子依旧被送回小楼严加看管,这回她的母亲陪她居住了。丫环被扔进了柴房。 四人兵分两路,两个男子盯着柴房,胡师姐让师妹在下面守候,自己轻轻一跃,跳上了二楼,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天色已晚,她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听里面那位母亲问女儿:“我的儿,究竟怎么回事儿?” 那女儿道:“狐仙说,与我有缘,结为夫妇必有富贵,现在这一闹,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无论怎么问,都是这句话。 母亲受了伤,也没力气再问,只得暂住了口。 那一边,侯五和项乐盯着那个丫环,期间,只有一个年长的妇人端了碗稀粥过来喂她。说她:“怎么打成这样?”丫环吃力地笑笑:“我怎么知道?”妇人一边喂她,一边问狐仙的事儿,丫环道:“我不知道。每每一阵风,我就昏过去了。” 四个人换着班,不时往方家厨房偷些吃的,两处皆无动静。第三日上,方小娘子又闹起来,要见丫环。家里不肯,她就要上吊。胡师姐心道:难道丫环才是狐狸精? 方家老翁震怒:“不要管她!让她吊死算了!我当时就不该……” 家人又劝他息怒:“已是眼下这般田地,后悔也晚了,不如好言相询,问问怎么回事,才好知道怎么办好。” 方家老翁之前是在气头上,如今女儿也接回来了,他也回过味儿来:“一群王八蛋,叫我丢人到府衙里去闹,他们好看那个阎王的笑话!”越想越悔,就要逼问女儿。 那女儿就是不肯说,方老翁气得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方小娘子捂脸惊呆:“爹,你打我?!” 方老翁气道:“我打不得你吗?” 以前从来没挨过啊!方小娘子痛哭失声。 项安与胡师姐扒在房顶上看了好长时间的大戏,终于里面消停了,小娘子仍然坚持原本的说法。项乐与侯五那一路却有了收获,丫环扔到柴房几天,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方家便将她逐了出去。 她家里人将她接回家,也请不起郎中,胡乱喂点儿薄粥。回家后的第三天夜里,项乐正在她家门外稻草堆里睡觉,侯五半梦半醒地盯着。忽然,侯五猛地惊醒,拍拍项乐:“快!” 项乐道:“怎么了?!” 两人只看着一道青色的人影飞快地向丫环的窗下掠去,速度颇为惊人,侯五低声道:“是个练家子。”就着月光一看,有影子,影子也没有尾巴。是人,他就不怕了。 两人悄悄滑下稻草堆,影子听到动静警觉地回头,月光下什么也没有,他轻轻地敲了敲窗户,里面一个女声:“谁!” 人影是个年轻男子,声音还怪好听的:“是我。” 里面推开了窗子。 侯、项二人借着他二人的响动,往前摸近了一些,他们的声音很小,凑近了才勉强听清二人说话。丫环道:“狠心的贼!将我陷到那里!呜呜……” “小声点儿!别吵醒了人!” 两人的声音又小了下去,侯、项就听不清了,只能看到两个人影渐渐合成了一个。过了一阵儿,那个青色的人影不知道问了什么。 “你就只记得小娘子?”丫环声音又大了一点,“你这狐仙一闹,我怎么还能留得下?当然被赶出来啦。” 男人又安抚了几句,丫环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两人不知道说什么。侯、项二人都有些吃惊:丫环也在里面?她倒会撒谎! 又过一阵儿,丫环挣扎着将男人送了出来,侯、项二人将身子压得极低,看不清二人的脸。声音能听得清楚了,男子道:“你还是尽量回去,不管用什么法子,磕头也好、求饶也好,当烧火丫头也行,只要能给小娘子传个信儿,好叫她知道我还在,好好合计合计。” “你心里只有她了是不是?我呢?我是烧火丫头?” “唉,咱们不是说好了的么?你帮我赚到小娘子,她家钱财极多,嫁妆必然丰厚,只要她做了我的妻,嫁妆还不是我的?到时候,这分家业,我与你共享。” “她心爱你得很!” “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不好好哄了她,我哪有好日子过?我也舍不得你住这茅屋穿这破衣。等我有了钱,再做大买卖,家业大了,她也得听我的!这些,不都是你的吗?我这是为了你。谁叫我生来就穷,却想叫你过上好日子……” 两人又歪缠一阵儿,丫环眼见气息短促,男子催她回去休息:“我给你的药,你记得一天吃一丸,对身子好。” 丫环推男子离开。 侯五指指丫环、指指项乐,再指指男子、指指自己,项乐摇摇头,示意自己追踪男子。两人争执一阵儿,还是项乐追踪了男子,路上几次险被发现,终于见男子进了一所房子,他伏在一旁动也不动,等天色渐明,才活动活动手脚,先与侯五会合。 丫环那里什么事也没有,项乐对侯五说了昨天所见。侯五道:“怕是来路也不太正,恐怕是个强盗,别靠太近,悄悄打听了底细,请大人点了人来拿他!” 两人议定,假装路过的人讨水喝,喝了一个大嫂两碗水,给了她几文钱。不经意间指着男子消失的屋子,问道:“那屋子有点儿怪,四周怎么没邻居?是干什么的呀?” 大嫂道:“哎哟,那不是个好人。” 他们忙细问,大嫂道:“原是个耍把式的,庙会上又会扮神,闲来也在庙外卖艺,嘴又甜、长得又好。虽生得好,却不肯正干,好吃懒做的,又好偷,还会借着算命的名头骗人。前阵儿不知偷了谁、骗了谁去,大手大脚的,你们顶好绕着他走。” 项乐忙说:“劳烦大嫂告诉我个名儿,以后听着了就绕开。” “叫个金元宝,他嫌这名字不好听,自己个儿要改叫金玉郎。” 项乐道:“多谢。” 两人走远了,侯五道:“我留下盯梢,免教他跑了,你去找你师姐和妹子,一同去府里搬援兵。” 项乐转到方家,低低学了几声鸟鸣,项安和胡师姐听了,也回了几声,遁声聚到了一处。如此这般一说,胡师姐道:“那个小娘子,昨晚抱着一根簪子哭了半天,来人时,她又将簪子藏到枕头底下了。” 项乐道:“果然有故事!走!” 三人取了藏好的马,赶回了府城。 ………… 祝缨这几天过得还不错,张仙姑知道府衙有一场闹之后就不再提“狐仙”了,也没人吵她。章司马却一病数日,李司法等人登门探病,他都托辞不见。 直到府衙里项乐来找他:“司马,府君说,请您速回府衙,哦,穿得利索点儿。” 章司马问道:“什么事?” “拿狐仙去。嘘——” 祝缨点起了心腹衙役,这回没用向校尉借人,她公然宣称与章司马出去巡视一下宿麦种植的情况。算算日子,此时宿麦也该种完了,巡视正当时。 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方家庄,郭县令跟在后面拼命的追赶,才要说话,祝缨这边迅速分出数人,在侯五的指引下将那处四不靠的屋子给围住了! 郭县令大惊失色:“大人?这是怎么了?难道又出什么大案子了?”那这就是近期第三起了!他南平县这是造了什么孽? 不多时,里面出来一个人,看得人一怔——这人长得挺好看的,个头高高的,皮肤白皙,一双眼睛看谁都像是有情。算是个美男子了。 他一拱手:“诸位,这是要做什么?” 他声音还怪好听的! 侯五问道:“金元宝?” 金元宝的笑容僵了一下,脸上挂了点无奈,让人看了有点不忍心:“正是在下。” 项乐上前一步,笑吟吟地:“你这狐仙一闹,我怎么还能留得下?当然被赶出来啦。” 他复述的正是昨夜丫环说的话,金元宝一怔:“这位兄台,这是什么意思?” “拿下。”祝缨说。 金元宝不闪不避,还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牛金上前按住了他的胳膊! 祝缨道:“搜。” 丁贵等人将屋一围,侯五亲自带人来搜,不多时,从里面搜出来老大一包零碎,有女孩子的肚兜、汗巾,又有绣帕之类,此外又有些女子首饰等等。又有几件男子的绸衫,甚至有一双绸袜,做得十分用心。 眼见得搜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金元宝肩膀一抖,不知怎地就甩开了牛金,一旋身,左右腾挪、东西垫脚,往屋顶蹿去,下面的衙役只有干着急——他们并没有这份功夫。 破空之声响起,金元宝应声掉到地上,胡师姐默默走上前,将旁边一枚弹子拣了起来,依旧放回了腰间的囊袋里。 就她了!祝缨心想!开厨娘的双倍工钱都行!不不不,一个月给她一贯!衣食住行全包! 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祝缨道:“司马,这是你的犯人。对了,将苦主也请了来吧,丫环也旁忘了拿。” 章司马心中百味杂陈,一抱拳:“遵令。” ……—— 一行人又将方家众人连同丫环一同“请”去府衙,路上,主仆二人不知缘故,衙役们嘴巴咬得比蚌壳还紧。 到得府衙,祝缨留了个心眼儿,担心这两个姑娘万一被章司马判了,或许下场不会太好。祝缨就着方家抗议的由头坐在主位说自己来审,章司马陪审。主仆两个姑娘暂放在一旁值房,让方家老翁在堂边站着听。 此时宿麦播种完毕正是闲的时候,一番热闹又引来许多围观。 金元宝被押了上来,祝缨也没别的话,先给他打上二十大板。打完了再问:“这是哪里来的贼赃?!!!” 金元宝道:“去给一户人家算命,主人家赏的。” “哪家?” “不、不记得了……” “打。” 打金元宝,祝缨是毫不手软的。金元宝胡说了个人名,查无此人后就是打。 眼见她有将自己活活打死的架势,金元宝终于招了:“是、是方家小娘子送给我的!” 一直不甘心的方家老翁登时大怒:“放屁!” 祝缨道:“打!” 金元宝道:“是真的!是真的!” “我家门禁森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耗子进来?”方家老翁大急,“大人,休要听他胡说……” 金元宝也急了:“真的!我先跟她的丫环小环好上的,小环将我引给……” 祝缨道:“关起门来,慢慢审。” 方家老翁老脸急得通红! 金元宝已竹筒倒豆子,都说了:“小人常在外面行走,那天集上,小环塞了块帕子给我,又拿眼睛勾我,我不合与她好上了。后来她说,我屋无一间、地无一垄,日后也没营生,不是过日子的样子。说服侍的小娘子有许多私房,又春闺寂寞,我与她春风一度,也好攒些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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