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的地方钻。 小江心里忐忑极了,她不了解祝缨,却是心细又敏感。在祝家吃了一回饭,回来就觉得自己那天孟浪了。再看祝缨在该休息的时候还忙,越发不安。 小黑丫头担心她,悄悄跟张仙姑说了她“在家说自己不该多事”。 张仙姑对小黑丫头说:“小江人是好人,就是这心还没放开,想得忒多了。放宽心还照常过活嘛!” 张仙姑与小江既不熟悉,也没有共同的生活,吃过一回饭就没再联系。小江却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对,想去前衙找祝缨。 哪知祝缨先派小吴叫了她去。 祝缨也不关门,小江打量一眼祝缨这书房,种种图籍,又有字纸。 祝缨道:“来了?坐。”小江坐下了,小吴端了茶水来,祝缨才说正题:“你这些日子四处行走觉得福禄县还有什么能让女人更受益的生财之道么?” 祝缨看她犹豫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小江说:“大人,你别为女人的这些事儿太费心力了,还是得先把县里的事儿管好。官员考核,不看女人,看税赋,看祥瑞,看跟上官的门路,女人的事儿,不是大事……” “你们不得自由,我便不得自在。”祝缨说。 小江焦急道:“我错了。那件事我太意气用事。您别放在心上,大家都知道,您是好人。” “你也没做错,我现在说的是正事,我也不是为了哪一个人,”祝缨道,“女人不是福禄县的人?她们过好了,难道对福禄县不好?你看,粮食产得没有别的地方多,山也多,钱难挣。” 祝缨也有点憋闷,福禄县的条件把她憋得死死的,她也没遇到过这么难破局的情况。以往只要管几个人几十个人过得好,现在是一县人口,难度顿时上去了。她一边跟小江说,一边自己也理一理想法。 “那不是很难?你……” “我尽我的力,找点出路。所以问你有什么发现?这些人里,你对福禄县最熟。” 小江摇摇头:“我也知道。福禄县哪哪儿都不够好。您这要干到什么时候?您不如设法调回京去。” 祝缨摇摇头:“我不想逃跑!穷人富人、男人女人,仓廪实而知礼节,我想试试,京城人看起来比福禄县开明得多。 福禄县土地不够肥沃,开山修路女人的体力不如。她不能自己养活自己,就算能,就算有心好好地过日子,也架不住有人要偷她的、抢她的、占她的便宜,能偷能抢为什么要吃苦耐劳? 还有卖橘子的……他们可不是女人了,难道是不能吃苦?他们已经够苦的了。想要叫这些人能活得像个人样,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多少年。一百年、一千年?也许我中途还会干不下去。 她、他们的一生必然还有无数天的苦日子要熬,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比不上京城。我却不能有一天不做人。看到一个哭泣的人,是同情她的哀嚎,愿意为他呼号,还是袖手旁观拿她的不幸来取乐。是说你认命吧,现实如此,还有千八百年的碑要驮。还是尽力推掉那座碑? 哪怕知道还要驮千八百年的碑,我也得说,这事儿不对!不对就是不对!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脚,我也不算白来一遭。总有一天,有人能砸烂这破碑!上头要是没有我的脚印,我会很遗憾的。” 小江忽然站了起来,她走到祝缨面前,展开了双臂,要将祝缨抱一抱。 小江笑笑:“别误会。无关风月。” 祝缨拍了拍她的背。 第139章 种田 祝缨与小江聊完之后,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情绪上也看不出来有什么起伏,每天做事也不见什么异常。家里家外、衙门上下也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他们压根也没办法从祝缨的身上看出来她跟人聊了什么,聊的事儿重要不重要。 她打小就这样,难见有十分活泼的时候,作息也极规律,天天干些正事。 这种规律的生活却在腊月下旬被打破了——下官、当地士绅给她送年礼来了。 大部分小京官想改善生活的时候就要谋个外任,一则地方上的收入比较灵活,正直一点的从公廨田之类上就能得到好处了,贪一点的就要自己加税,二是逢年节就有人送礼。这种年节的礼物,是被默认可以接受的。 连年节礼都不收、都要等值回礼的,常要被人侧目。“懂事”的下属们也常会早早地准备好礼物,得贵重一点的。福禄县的官绅也不例外。 祝缨这里,才翻两页县志,那边关丞送礼来了。写两行来年的规划,莫主簿又来。不办公务看看邸报上的新消息,顾翁家来送礼。邸报不看了,翻两页闲书,赵翁家又来了。 他们不止自己过来,还会带着家中的子侄。有人的子侄是在县学上学的,皆以学生自居。顾翁还请祝缨收了他孙子顾同当学生。 祝缨道:“我可是明法科出身,选老师可得慎重,不能耽误了他。” 顾家祖孙不再苦苦要求入门当学生,肚里却吃惊:明法科么? 县学里各科也都开,但是福禄县这个“文气”过于稀薄,正经的经史都教得不怎么样更不要提明法科了。顾家祖孙在福禄县看到的“明法科”与事实上的明法科差别还挺大。如果让王云鹤说,合格的明法科,祝缨得把《春秋》也背下来。但是在福禄县,明法科可能连律法都不全。 这人哪里像是个明法科的样子么! 顾同更是不敢置信,县令是要视察学校的。县学也乐得让县令给学生讲个课,祝缨当时也没拒绝。以顾同的感受来看,祝缨的水平比他们博士、助教都高。 顾同有点小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顾翁却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知京师又是何等气象了!”一句话强把话题转了过去,与祝缨说了几句对帝都的向往才告辞。 顾翁之外,连雷保父子都登门了。祝缨待他们与别的士绅也没有什么区别,雷保心中滋味难辨。当众挨打是丢了脸,但是之后没有赶尽杀绝还总带着他,也没再下手整治他。恨呢,又不敢,感激,实在说不上!报负?又不知从何谈起。 祝缨这儿稳如泰山,雷保如坐针毡,恭恭敬敬说几句官样文章就跟儿子一道走了。 到赵沣带着儿子过来送礼的时候,祝缨彻底放弃了,把书一扔:“好吧好吧,我不干别的了。” 小吴笑道:“您这一年到头的,也是该松快松快了。” 祝缨道:“我这一年也没觉得累啊。” 小吴心道:那是您。 别人放到祝缨这个位置上,光愁就能愁死,她还活蹦乱跳的给人添着堵呢。 祝缨整了整衣襟,等着赵沣来拜见,却见来的只有两父子。祝缨不动声色,跟赵沣寒暄几句,也不提赵娘子。倒是赵沣先提了,说自己的妻子“冲动冒失”,当街捆了人给县衙送来十分失礼,应该是先报官的。 祝缨道:“娘子是热心肠,且也没有代官府断案,有什么好计较的?” 赵沣忙说:“那是不敢的!” “诶?” 赵沣赶紧补充了一句:“哪个胆大包天敢越权呢?” 祝缨道:“那是,至少咱们福禄县都很好。”又问赵沣觉得县城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还有改进的地方。且说自己是新任的县令,还不太了解情况,希望“父老”们能够知无不言,多多帮助她把这地方搞好。 赵沣道:“不瞒大人说,我等草民好些年没见着过县令啦,您又如此体恤,我们哪有什么好挑剔的?” 两人你来我往,都说得滴水不漏,祝缨并不向他问那个侄女儿的事儿,赵沣也不向祝缨提及那个姑娘。寒暄数语,祝缨对赵苏说:“放假了就玩儿,别玩过头了就行。” 赵苏也恭敬地说:“是。” 祝缨道:“你这官话说得不错了。” 赵苏道:“偶遇到江娘子,教导了一些,委实有用。” 祝缨问道:“你的同学们,学得如何?” 赵苏犹豫了一下,道:“呃,在本县算好的。” 祝缨微笑了一下。赵苏又趁机向祝缨借几本书籍:“本县书籍原也不多,家父家祖虽搜罗了一些,也难与书香世家相比。虽有心往州、府去寻觅,苦无门路,纵拿着钱去也不知道该买什么样的书。还望大人能赐几本书籍,晚生回去抄录,必按时归还,不敢有污损之处。” 祝缨问道:“想看什么书?” 赵苏道:“不拘什么,还请大人指点。” 祝缨道:“你给我出的这个题目可大了,你们父子商议好了?” 赵沣也忙说:“请大人指教。” “我是明法科出来的,你们还要问我吗?” 赵苏毫不犹豫地说:“请大人赐教。” 祝缨伸出三个指头,道:“不扯那些大道理,就说最实在的,世人读书三个用:有用、治学、做官。你要哪个?” 赵苏不说话,赵沣要说话,祝缨对他摆了摆手。祝缨问赵苏道:“是为了治学吗?” 赵苏摇了摇头。 祝缨问道:“是有用吗?” 赵苏用力点了点头,赵沣发出一声“嗐”。祝缨问道:“做官吗?” 赵苏犹豫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祝缨道:“唔,那我知道了。我会为你好好筹划的。” 赵沣比儿子还要积极,从椅子站了起来,把儿子也给薅了起来,长揖道:“谢过大人。” 祝缨道:“互相成就,何必言谢?坐。”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扯上两句,都觉得差不多了,一个告辞,一个也不强留。 ……—— 赵沣父子离开之后,祝缨看看也到了午饭的时候,起身往后面去。 祝家一家四口坐在桌前,祝缨问道:“祁小娘子跟祁泰一处吃了?” 到了福禄县之后,祝家饭桌上的人就不太固定,有时候也跟祁家父女一块儿吃,有时候张仙姑就留祁小娘子下来吃。 花姐道:“嗯,他们家里说也要收拾点儿过年的年货。小祁说,她爹不大会与人说话,自己在家喝酒也得整治些小菜、干果之类。做好饭,她就弄那个去了。” 祝缨道:“倒提醒我了,这两天被他们吵吵的,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没办完。” 花姐道:“什么事?”她心里划拉了一下,家里年货备齐了,衙门里的年货也发放下去了。往京里的东西,虽然稍嫌轻了些,但也连问候的信件之类都打发跟着最后一批公文送走了。她也额外给小江主仆俩准备了一份合适的,以张仙姑的名义送了。 祝缨道:“县里老人。” 县令还管个风俗教化、尊老敬贤。福禄县的贤人,不好说有谁,但是老人的标准是很明显的。户籍是新登记过的,祝缨打算就照着户籍来。七十岁以上的给米、肉和帛,八十岁以上的有米、肉、酒、帛,九十岁以上的米、肉、酒、帛以及一支拐杖。只恨没有百岁老人,不然她能给百岁的拿九十岁的双倍! 这一笔开支也不用祝缨自己掏,封印前就让祁泰从账上做出来了,她决定、她批示,比在大理寺的时候花钱还要方便。 过年前几天,祝缨便照着户籍簿子,将报上有适龄老人的人家,依次拜访。福禄县好些年也没有这样的热闹可看了,祝缨出行,又被一群人围观。也有懂的说,这是敬老的意思。又有人问:“就县城有么?” 祝缨听着了,说:“只要在簿子上的,都有。” “乡下的也有?!”那人大着胆子问。 祝缨看着说话的这个青年人,也是个黑瘦矮的本地人,衣服上带着常见的补丁,口音与县城略有不同,是下面的乡下人。祝缨道:“只要在簿子上。” “远的地方也有?” “只要是本县簿子上。”祝缨依旧很有耐心地说。 那边顾翁过了六十岁,还不到七十岁,但是他的老妻比他年纪大,刚好踩着七十岁的线上!他不在乎这点米,但在乎这点体面。早早换好了衣服在家等着迎接县令了,声音都听到了,人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的,打发了顾同出门看,却见祝缨被绊住了。 顾同道:“你啰嗦什么呢?大人几曾说话不算数了的?你只管看着就是了!”他心里也好奇,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全县十三乡,祝缨能走遍了送东西? 心中疑惑,他还是很恭敬地将祝缨迎到了家里,等祝缨慰问完了顾翁。顾翁苦留她多坐一会儿,顾同小声地说:“只怕大人时间紧。”将刚才在外面听到的说了。 顾翁也好奇,问道:“大人,来得及么?可要派人分发?老朽那庄上也有两个老人,情愿替大人跑一趟。” 祝缨看看顾同,叹息一声:“本县最会读书和最能长寿的人如今已都在县城里啦!我哪用跑太多的地方呢?便是你的庄子我也有功夫去的。” 祝缨说到做到,趁着年前最后几天,她也不在县衙里收年礼了,带人跑了十三乡,刚好赶在除夕前回到了县城。张仙姑原本还想跟着的,祝缨看此时天已颇冷,福禄县的冷与京城是不同的,它是一种难受的湿冷,她还是把父母留在了衙里,并且说:“我去去就回。这时候干这个事儿还要带上爹娘,叫人看了不觉得奇怪么?” 张仙姑这才不坚持了。 等她回来,张仙姑见到一个完好的女儿才放下一颗心:“哎哟,这下可以过年喽!” ………… 在京城,是祝缨出去四处给人拜年,在福禄县,是旁人上门给她拜年,县衙收了几十张拜年的帖子。祝缨便一总发了一回帖子,选了一天一总请了在县城的士绅们吃年酒。 席上,众士绅极力赞扬祝缨做了多少好事之类,祝缨道:“皆是百姓之力。” 照朝廷的规定,年假只有七天,七天之后就得开始办公了。福禄县又没有太多的公务,春耕又还没有开始,县衙还是很闲的。祝缨本人却一点也不闲,既然开印了,她就顺手写个公文,再认认真真写个信,信着公文的驿路将信顺路送到京城。 公文的事不大不小的,是说“给点儿流放犯呗”。 以福禄县这个破地方,流放犯人到这儿来包管他吃苦,不能浪费这么好的地方啊!但是祝缨到任之后根本就没有发现有这类人,所以,人呢? 祝缨一个大理寺出来的官员,到了一个地方,什么监狱、犯人之类本就是她最容易想起的。监狱不要提,上任汪县令人都不在,这福禄县里什么案子都糊涂着。祝缨到任之前,关丞派人把牢房里关的那些个欠租的、冲撞了贵人的一放,免教新县令看着心烦。 大牢都空了。 流放这事儿也跟汪县令有关,因为流放的时候,一般是判个“三千里”“二千里”,发到某州,很多时候不具体写到县。福禄县的县令不在县内,能被流放的都是重犯,这么扔到福禄县府也怕出事儿,于是要么就调配到附近的县,要么就府里接管了。原本福禄县还有个专一安放流放犯的小小的营地,府里干脆以“近獠地”不安全为由,行文申请将它移到了邻县。这样以后连“调配”的手续也都省了。 祝缨这回就是跟大理寺要人的——给点儿人吧,我这儿缺人。虽然跟行文措词极客气,究其实质还是点菜。她私下夹了一封给裴清的信,菜单列得详细极了:要求要一些技工之类。如果有农夫,也给点儿,壮年的最好。至于酸文假醋掉书袋的,我不要。来了就打死。 裴清哭笑不得,几乎要学着某人骂一句“逆子”了。 写完了公文,她便开始写私人的信件。 给郑熹无数的问候,感谢他年前送的衣服之类,说自己过年省得裁新衣了等等。然后又请郑熹帮个忙,问一问岳桓,太学国子学的课程都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课本,能不能给点儿? 接着是给王云鹤写信,写了县学的情况,她又写了自己的教学计划:背书,别的先不管,先把五经都背下来再谈理解。问王云鹤这个情况下学生怎么安排合适,可不可以将一部分在五经上没什么兴趣、天赋的人,转到明法科等学科?可不可以将自己整理的王云鹤的那本“心得”在县学里讲授?如果不合适,那也请给些指点。 祝缨与刘松年的书信往来则非常有趣,二人多数是通过王云鹤转送。祝缨是暗嘲激将,但也写一写刘松年感兴趣的山河风景。刘松年比祝缨坦荡得多,他坦坦荡荡地单独写信,指名道姓骂祝缨。 但是祝缨这一封信就难得非常直接,她单开了一个信封给刘松年,写道:我知道女卒考试那小段子是您写的,能再给写一个不? 如同给大理寺的公文一样,她这回也毫不客气地点菜了:要跟上次一样,一段之内有尽量多的生字,字字不重复最好。笔划要少,字要常用。再着韵好编成山歌的最妙!写它十段八段的,如果你写不出十段八段,三段五段的也勉强。内容最好能覆盖一下数学、常识、日常器物、称呼等等。 我要让福禄县每个村口都有碑,都刻一样的内容。对了,你字写好点儿,要照着你的字儿来刻。词儿编成歌,包管老百姓一听就能会唱记住词,这样他们唱着歌对着石碑上的字数着。有心人多少能识几个字,生活里能够方便一些。前因后果交待了,你自己领会一下段子要怎么写。 我没那个功夫去教老百姓认字,他们爱学不学、不学拉倒。反正事儿我干了。 随信附了二十首山歌,连同当地曲调,仅供参考。 最后特意强调:我不急,真的。 信送上路,流放犯怎么也得几个月后才能到,而回信快一些,恐怕也要出了正月才能到自己的手上。祝缨擦擦手,派童波去告诉县学的博士和助教,县学开学第一天她会过去的。 县学开学了,最好有个仪式。 ………… 福禄县因地处偏远,多少染了点“獠人习气”,又因穷,所以这习气就十分的彰显武德。连一个县学,也被博士和助教弄了一个“射礼”来当个开头。 祝缨拿出一副弓箭当彩头,笑吟吟地坐在上面看着,也无人邀请她下场。她这模样斯斯文文,一个瘦高挑,酒都不喝的人。谁会在这个时候找上官的晦气呢? 学生们表现自己还来不及呢! 几场下来,当年考试头名的甄琦依旧得了头名,祝缨也把奖励给了他。 甄琦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黑、矮、丑,十五年前,他娘带着他改嫁到了福禄县。他继父家也没什么钱,仅能维持个温饱,但是继父与那位张翁是同族,他便以族人继子的身份蹭了张翁家的西席。 处境仅强于祝缨当年。 祝缨将弓箭颁给甄琦的时候看到他的领口、袖口是拿新布重新裹的边,整个衣服仍然是旧的。当时不动声色,等甄琦回到行列里,她才说:“没得头名的也都不错。只有头名又太孤单了些,这样,每月再拨六石米,用以奖励学习优秀的学生。前三名,以三、二、一的数目来分这六石米。每半年加试一次,头名,奖我从京城带来的绸缎一匹,第二名,奖县衙库里的帛一匹,第三名,奖布一匹。” 学生们大部分不在意米和布,但是对京城的绸缎还是很感兴趣的。又有一种与顾翁同样的心:好面子。也都跃跃欲试。 祝缨对博士做了个手势,博士上前一步,维持了秩序:“肃静!肃静!”止住了学生们的嗡嗡声,然后说了些鼓励的话,以及“县令大人对尔等寄予厚望,尔等不可辜负”之类。 开会的仪式也就结束了。 博士还低声想请祝缨再讲一回课,祝缨这回却推辞了:“我今天只做了看热闹的准备,没做讲学的准备,还是你来,还是你来。” 博士的学问也与这福禄县的所有情况差不多,胜在心态极佳,被祝缨拒绝了仍能没事人一样的让学生准备上课。 祝缨则是有点愁:博士人是不错,可这学问是真的不行呐!也不知道王大人的信什么时候能到? ………… 与她预料的稍有不同,京城的回信并非一次送回,王云鹤的回信到得最早,不到半个月就到了祝缨的手上,走的是跟大理寺同一个驿路。这封公文里夹着两封私信,一封是王云鹤的,一封是裴清的。 裴清的信里也难得调侃了祝缨事儿还挺多的,胆子也大,不过却答应了祝缨。告诉祝缨,现在手上没犯人,不过年假结束了,大理寺一开张,他就筛几个老实的工匠、农夫之类给祝缨送去,一定不送一堆心眼儿又或者是悲春伤秋的货过去。这回肯定直达福禄县。 祝缨见信,这才给府里写了个公文,请求再恢复之前移走的犯人营地。 府里那里上司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第二天就将批准的公文发了下来。公文里只字不提修复营地的钱粮,那意思,得祝缨自己个儿筹备。 祝缨无债一身轻,修个牢房还修得起。旧址还在,也不用另选址就在旧址上重起一个不就得了?她预备使用今年的徭役份额来办这件事。具体的数字计算,得拉上祁泰实地看过了之后才好计算。 她拿起笔画了个记号,记下了这件事。 王云鹤的信颇厚,信里,他先说了背好五经的重要性,然后说他并不反对祝缨将他的“心得”讲给县学生听。但是让祝缨先等一等,祝缨手上有她之前自己默写的,也有王云鹤后来整理成集的,但是这两年王云鹤处理政务之余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还未成篇。 王云鹤坦言,做了丞相之后,看事情与做京兆的时候又有所不同,想将前稿稍作修改、添上新篇。结成新集之后再发给祝缨。时间不会太久。 祝缨心道:那敢情好啊! 又回了一封信,先是谢过王云鹤对偏远地区学子的关怀,然后表示自己一定会珍惜文章。王大人政务繁忙,文章晚一点送过来也没关系,请不要熬夜,一定要注意身体。反正她看学生的五经背得还没她熟。 给王云鹤的第二封信才送走没两天,刘松年特意派了信使送了一封厚厚的信过来。 来人一点刘松年的味儿也没有,看着祝缨的眼神里满是同情:“祝大人,这是我家大人写的……” 刘松年从接到祝缨的信开始就生气,看得人心里怪害怕的。仆人真担心他信里写了什么,这位小祝大人看完被气死…… 哪知祝缨看完了信还能神色如常地说:“你一路辛苦啦。且住两天再回去吧。” 客客气气的,也不迁怒,端的是好涵养。 祝缨完全不用生气,她自动翻译了刘松年的嘲讽,只看刘松年信后的附件——整整十六段,每段几十到百多字不等。连唱歌的谱子都附了。 第一篇却是个简单的颂圣诗,第二篇是日月星辰之类,第三篇是农耕……至如简单的加减乘除歌诀、五服、九族之常识,乃至简单的刑律,都有。 刘松年的嘲讽也很有道理:傻不傻?还当地民谣?你不会趁机用歌谣推行官话吗?!!!以韵律转变来学方言是极快的。这破歌我是随便写的,不许署我的名! 刘松年骂人的话写得龙飞凤舞,但是十六篇歌诀却是整整齐齐的楷书,最后一张纸上写了三个字——识字碑。 祝缨失笑,心道:哦! 提笔就写了一篇识字碑志,准备把这个就立在县城里。她的文采与刘松年完全没法比,于是平铺直叙,写刘松年真是个好人啊,做好事不留名,那怎么行?我得叫大家都知道了! 写完之后,让小吴去把小江叫过来。 小吴已经第二回 去找小江了,他心里好奇极了,忍不住悄声问:“江娘子……哎,江大姐!大人有什么事呢?” 小江哼了一声:“我哪儿知道呢?”心里却猜,难道要往那破碑上踹第一脚了? 小吴讨了个小没趣儿,摸摸鼻子,与她两个人安静地到了外书房。小吴说:“大人,江娘子来了。” 祝缨还是让门开着,拿着一叠纸给小江看:“你来看看这个,容易不?” 刘松年写了谱子,而小江必然是精通的,祝缨直接把小江喊过来让她看谱子,问学起来难不难。 小江看着这信上的字,心道:真是好字! 然后才看谱子,说:“很好奏唱,调子又好,谁写的?真是个人才!” 祝缨忍不住笑了:“下回见着了,你当面夸他。” “谁呀?” “他跟赤练蛇互咬,死的一准是蛇。你猜是谁?” “不说算了。”小江说。 祝缨把刚写的识字碑志给小江看,小江匆匆看完,半张着口:“他他他他……你?” 祝缨双手一摊。 小江道:“这样的鸿儒都是有傲气的,你别这样逗他呀。” 祝缨道:“没事儿,我先把这个给王大人看。” 小江小心地把信纸放到案上,把桌上的砚台、水注、笔洗之类统统挪得远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你小心些!” “知道了,阿婆。” 小江嗔道:“我有这么老吗?哎,这个,我回去唱唱试试。等我熟了,你那里碑也差不多了,教衙门里幺妹她们也唱……” 幺妹是女监的狱卒,她们几人是整个县衙里最清闲的人了。 祝缨道:“行啊。哎,你帮我个忙,也教教后衙那几个人。”花姐教张仙姑和祝大识字,教的人学问不高,学生的资质比不高还要不高,胜在花姐有耐心,然而至今两人习字成果虽有进步却依然马虎。尤其南下之后,两人天天担心女儿,哪有心思多学? 小江故意说:“老先生这几篇就这么好了?比人一二年的功夫还要强?” 祝缨摇头道:“大道至简,他可谓返朴归真了。那些堆砌辞藻、滥用典故的人给他提鞋都不配啦。世上或许有‘文无第一’,但今时今日,有他在,就有第一。” 小江道:“好,我这就回去试试。等一下儿,我抄一抄词谱。” 她不敢拿原件,就在书房里飞快地抄着词谱。将原件离得远远的,看一眼,再回来写几句,生怕污了原件。祝缨道:“怎么就这么小心了?” “你不知道。”小江随口说了一句,“这个很难得的,且还没有勒石,可不能污了原稿。” 她抄完了,将原件放好,抄件袖了,才有心情说笑:“我来时还道你要在碑上踹一脚,没想到是要立碑。科科。” “你笑得怪瘆人的。”祝缨点评。 “哼!” ………… 郑熹的信是最后到的,他特意派了人赶着几辆大车将四箱书一道送了来。 岳桓是郑熹的大舅子,郑熹与新夫人相敬如宾,岳桓看在眼里也要多与郑熹亲近几分。郑熹难得向他开口,岳桓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下来。国子监太学等处用的课本都是朝廷校对定稿的,下面的县学虽然也是如此。不过岳桓身在其中,更明白下面的学校未必就像国子监那么规范。 他不但给郑熹寻了书,将国子监各科的内容也写了个简介,最后还弄了数套各科近来的真题,一股脑儿地装箱子里送给了郑熹。 国子监是个弹性很大的地方,认真时,有旬考、月考、季考、半年考、年考。如果朝廷不重视,或者纨绔子弟太多,考也是考的,大部分的学生必然缺考、旷课。 岳桓是个认真的人,他总有一个念头,自家与郑府联姻,是联姻,可不能弄成自己卖妹妹!给学生们考得怪惨的。 听说遥远的地方有人想要整顿学政,岳桓本就愿意给予一些支持,郑熹又有所求,岳桓见箱子还有半箱空隙,抬手拿卷子就给它塞满了!他亲自将书籍送到了郑府,对郑熹道:“书也就是这些了,各科都有。卷子常考常出的,总有新鲜的,想要,有得是!” 这话掷地有声。 郑熹看看卷子,满意地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缨接到这几箱子书,先看单子,抄了自己没看过的,将书扣下来自己先看。却随手抽了一套卷子,着人送到县学那里,告诉博士:“给他们先考一考试!” 福禄县学的学生几曾见过国子监的卷子? 头名如甄琦、见识算多的如赵苏,都被这一套卷子考得汗如雨下。这套卷子是这样的,它并不考背诵,看起来每句话好像都出自经典很眼熟,但是你看到它一整个问题的时候又不确定了,好像从来没背下来过一样!这卷仿佛长了一双刁毒的眼睛,专看考生不会的地方考。 一套卷子考下来,四十个学生考病了仨! 博士自己也觉得这卷子忒难了,他与助教两个结伴去县衙,想向县令大人请教一下:这是要干什么呢? 到了县衙,不但县令大人不在,常见的那位吴班头人也不在!博士便寻到了关丞,关丞道:“今天一早就出城去看田地了。” 博士疑惑地问:“现在是播种的季节吗?还差一个、半个月的吧?” 关丞将手一摊,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今天一早,连小曹也叫上了。” 博士又问:“那县令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呢?” 关丞摇头:“不知道。” 博士与助教又在县衙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祝缨回来,只得在县衙留了名帖,又叮嘱童波向祝缨禀报一声,两人才离开。心道:这会儿看什么田呢?他怕是不懂种田吧? 祝缨对种田确实不懂,福禄县的水土气候也与京畿完全不同,但她总是不肯死心。一面琢磨着橘子的事儿,一面使人捎信给京城的甘泽,请他帮个忙——搜集一些京畿附近的种子。她想在福禄县试种一下。 她还记得陈萌那个经验,以为前人或许也试过的,但是因种种原因不成功,是以提前并不大张旗鼓,而是私下托的甘泽。甘泽虽是个仆人,但是姨父姨母是地道的农民,曹昌又在自己这里,他懂种田。 甘泽也是个妥贴的人,每样种子都寻了数升,各拿布袋子装好,再一总装到一个大箱子里,搭着载书的便车送到了祝缨这里。种子的品种有点多,祝缨只知其中一两种在京畿的种法,将种子让曹昌辨认,再问他耕种之法。播种也有早有晚,种子播种前也需要处理,祝缨就先带曹昌出城,让他在城外找一找,有没有合适的荒地。她要亲自试种。 博士在这一天去县衙,当然是找不到她的。 第140章 春耕 祝缨带人在城外转了大半天才回来,回到县衙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跟在她身后的人脸上都没有出城郊游的兴奋,连曹昌都满眼沉痛。 关丞等在县衙里,看到小吴等人的脸也当没看到,他还是极有礼貌地跟祝缨汇报一天的工作。并且说了:“博士和助教二人前来求见,等到中午没等到大人就先回去了。” 童波躬着身,适时地将二人留下的名帖递了上来。 祝缨打开看了一眼,道:“哦,他们俩。” 关丞问道:“要下官现在将他们二人传过来么?” 祝缨道:“天不早了,算了吧,你也累了一天,甭跑了。”她将这两份名帖收了下来,心中就多了一件事——找一天去县学。 回到外书房将两份帖子扔给小吴收了起来,祝缨取了一叠纸过来,提笔写写画画。提笔先简单画了一下自己预定的试验田的位置,第二页写一下福禄县的大致情况,今天看的田地,以及预备种的谷物等等。 写完这两页,才对曹昌说:“阿昌,你来说说今天看的田。” 曹昌一脸灰败,倒霉孩子也不会吹牛也不敢撒谎,说:“没种过这样的地……” 祝缨道:“这话你在城外的时候已经说过一遍了,我也没见过这样的地呢。说你知道的。” 曹昌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岁,种地的经验有,但是在北方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种的,放到福禄县他也麻爪,白天时已说了无数的不同:气候、水土、他在本地从来没见过麦子之类,可能种不活等等。 现在实在不知道祝缨还要让他说什么了! 祝缨仍然笔走龙蛇,潦草地记着白天曹昌说的两地之不同之类,转眼又写了两页纸。要点写完,见曹昌还没说话,就提醒他:“说说甘大送过来的那几袋种子。” 这个曹昌还是有点熟的,虽然主要种些粟、麦、豆子,其他的杂粮他也见过。便开始说:“小人种过的麦子是两季,春种旋麦、秋冬种宿麦,旋麦、宿麦也是不同的……” 又说了他种得比较多的另一种粮食作物——粟。“粟耐旱……” 又有豆子等等。 曹昌对自己种得比较多的说得就多,种得少的说了两句就憋不出下文来了,胀红了脸站在那里。祝缨也不去说他,她家这些人里,曹昌算是最懂种地的了。她便问一些自己想知道的,让曹昌来答,以填充一些细节。 譬如“要多久才能收?”“用水比稻子多么?”“要太阳好么?”“是不是抽穗时不能下雨?”等等。曹昌也一边回忆一边回答,答完了又说:“福禄县的雨水比咱们家多,还早。播种的时候也得算好了。” 小吴见天色越发暗了,推开门走出去,就见童波提着个竹篮子走了过来,竹篮子里放着一堆蜡烛。小吴从中拿了两支粗的,说:“我拿进去吧。” 童波问道:“有火折子不?” “有的。” 童波就提着篮子去别处了,县衙里的灯火分几等。比如大门上挂的灯笼也是放个蜡烛。给县令大人的书房、签押房得是蜡烛,其他如当值的值房、门房之类地方都是油灯之类。灯油也是有数的,每月领一瓮,到时候添着使。 以前还有拿着个小竹筒、小罐子偷油的,你也偷、我也偷,偷得太多,本来发下来一大瓮灯油没两天见底了,弄得十分难看。其余诸如此类的开销也是不少,什么纸笔墨乃至扫帚之类林林总总加起来,用得还没有丢的多。 去年,关丞向祝缨坦白了自己从中抽取了一笔好处之后,深深地觉得自己一个人背这口锅太冤枉了!他只抽了点好处,丢的东西大部分都不是他拿的!于是建议,县衙的用度,贵一点的比如蜡烛之类都按天发!笔墨之类,按人支领。 童波先给祝缨这儿送蜡烛,今天是县尉当值,再去给县尉那里也送两支蜡烛,然后将蜡烛放回。再提着油罐子给各处发灯油。 小吴拿了蜡烛来将两支都点上了,祝缨问:“他还是一处一处的发放?” 小吴道:“是。过两天小人再同祁先生盘一回账,包管不会丢失。”然后又半真半假的抱怨,刚来的时候,总有人说他这样京城出来的人“刁”,而小地方的人“质朴”,事实上呢?他可从来不偷县衙里的灯油,倒是“淳朴”的人少不了占各种小便宜。 祝缨道:“那是因为穷,也不是因为就非好贪这个小便宜了。比如灯油,你家里不缺,你爹和你姐姐就不会从大理寺天天寻思着顺点子回家使。这里呢?吃的油都紧巴巴的,哪还有钱点灯呢?” 县城里的人勉强算好的,有不少人家是点得起灯油的,许多人是就着火塘吃饭、做点活计。好些人过了四十岁眼睛就开始不好使了。乡下就更逗了,也只有几个村中的富户能点个灯。走夜路都不带提灯笼的,折点松枝之类自己动个手,弄个简单的火把。 她说着,叹了口气,说:“还是太穷了。能多产点粮也能好些啊。” 曹昌道:“粮多了,也会卖不上价……” 祝缨心道,福禄县的粮可还轮不到谷贱伤农的地步,先糊自己的口还不很够呢。不过橘子也得卖卖啦。 她将随笔画的简图又拿了出来,伸出食指在上面划拉了几道,心里默算着。 去年她才来,连路上耽搁再整顿县里,上任头一年就过去了!一任三年,今年是第二年了,今天种的谷子,她已有预料:大半会因为经验不足又或者水土不服而没有好成果。则一任就剩明年最后一年的时间可以用了! 她年轻,未来还有许多年,但在福禄县的任期,满算个六年,放到种田上就显得特别的短了。还不够把一块荒地开成产量稳定的薄田的! 想要摸索出另一样适合福禄县种的庄稼是个耗时的事儿,她的时间也有限,一年也就种个一两季的庄稼,她没经验、曹昌的经验不算丰富,他俩要把这些东西给种废了,这一年的光景就废了。 种子的数量也有限,每一块都种不了太大面积。 她打算给每样庄稼建个档,然后一起播种来试验。不能等一样种坏了再试种另一样。又要记下来当时耕种的情况。如果丰收了,可以用来作推广的经验,如果失败了,也可用来总结教训。 地方是她亲自选的,一片公廨田附近的“荒地”。荒地不是那种完全的荒,是因为引水、人力等等原因,本来种过几年的地方就被抛荒了。无人认领,祝缨就把它划成了公廨田,拿来试验一下。 大部分种庄稼,又有一小块她打算试着种果树,尤其是橘树。她过年时在市集上买的两筐橘子,酸的酸、甜的甜,想拿这种口味不稳定的橘子出去卖高价,摊儿都得叫人掀了。也得试。 哪怕没种过地,她也知道,树肯定比草长得慢!问了卖橘子的夫妇,想结果子至少得两到三年,想要有稳定的产出,时间更久。又会有病虫害。 祝缨问曹昌:“你种过橘子树吗?” 曹昌气弱地道:“没有的……” 祝缨道:“没事儿,我也没种过,也不会种。我种田还不如你呢!咱们去请教几个乡里的老农吧!” 眼下在福禄县种田,普通人略识几个字的用处不是特别的大,也就是翻翻黄历,看看上头的节气宜栽种之类。 此地十分叛逆,它全然不照着黄历来。大雪那天没有雪,谷雨那天说不定给你来一场大暴雨,看你惊喜不惊喜。 黄历在福禄县很多时候不如本地有经验的老农有用。 祝缨道:“咱过年的时候发米和肉的名册呢?小吴,去找出来。照着那个,往村儿里请人去!要带上车,不能叫老人家再走过来。东乡那位丁翁看着筋骨强健,到他家的时候他还在收拾谷子。再有……” 她一口气点了七、八位年纪在七十来岁,身体还可以的人,让小吴去接人时一定带过来。“剩下的你看着安排。” 小吴一时记不住这许多人,有点慌,祝缨道:“莫慌,找发放的名册出来,你一看就能想起来了。去找吧。明天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了。唔,不能白使人家,给每人家里五升米。带到县城来,食宿算县衙的。把值房腾出两间来,弄几条被子。一日三餐,要有米有肉。” 这个小吴就记得住了,说:“是。小人这就去办。” 祝缨对曹昌道:“既然人都请来了,也不能光问怎么种橘子呀!他们会种稻,就是知道这里的水土,等他们来了,还得你多跟他们说话,你是懂的人。请教一下怎么种麦子之类,或许也能有些收获。哪怕他们不会种麦,你也可问他们旁的事儿,譬如什么时候雨水好。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咱们的钱不能白花!” 曹昌忙道:“是。” ……—— 祝缨安排完请老农的事儿,就手又把本县的田簿之类调了出来。她是县令,今年的春耕安排也是她的事儿。既然把各乡老农薅了来,那就得人尽其用!她再温习一下本县的情形,将这个事也听取一下他们的说法! 多听听总是没有坏处的。 这些都干完,天也黑透了,后面杜大姐跑过来催了三次,祝缨搁下笔,将案卷都收好、落锁,检查了一遍灯火,才到后面吃饭。 张仙姑口里埋怨两句:“三催四请的,倒是有什么事儿耽误你吃饭呢?哪个上官也不在你眼前,哪就这么急了?饿坏了怎么办?快来吃饭。” 祝缨道:“准备春耕的事儿呢。” 花姐知道这是个大事,问道:“现在?早了些吧?” “福禄县比京城暖,去年也没结什么冰,连雪都没下,开春回暖也早。” 花姐道:“哎呀,我倒差点忘了这个差别。” 张仙姑道:“那也不在这一天,瞧你爹,都要把筷子给嚼了。” 祝大气道:“明明是你在催着她回来吃饭的。” “哟嗬,摸了八回筷子的不是你?” 杜大姐早已见怪不怪了,拿大托盘上菜,一面上一面说:“祁小娘子他们在那边吃了,就不过来了。” 祝缨问道:“祁先生今天又干什么惹她生气的事儿了么?这孩子就是太爱操心了,祁先生也得罪不了什么人,她这样也太累了。” 花姐道:“祁先生衣襟破了个洞,她要祁先生脱下来补了,祁先生嫌麻烦。都是小事儿。” “哦。” 饭吃得很平和,吃完了祝缨就去看了一会儿书,准备明天去县学。老乡得过两三天才能到,她就先处理县学的事儿。 第二天一早,祝缨将小吴及几名衙役派出去,又批了几人支取车马费和米,再让关丞安排几个老农的住处。安排完县衙的事,她就骑上马,带上曹昌去了县学。 县学里人人都乐不起来。 县学里的学生也有县衙的一定补贴,本是人人自傲的。素日也知道福禄县的学问连在州里都是排不上号的,以前还能归因于“县令大人不在县里,不管学政、耽误大家学业”,博士则以“县令大人不在县里,不管学政、致使富家子弟滥竽充数”。 现在新县令很重视,还采取了广泛遴选、糊名这样的方式选了全县的精英。选完之后连铺盖都发,这在福禄县绝对是很照顾了,也谈不上条件不好。 师生们再没得抱怨,一个个脸上都挂不住了。 等祝缨到了,博士急将她先请到自己的屋子,焦虑地问出了自己很关心的问题:“大人,那卷子……” 祝缨道:“给你们先试试手,这是国子监的卷子。” “福禄县地处偏僻,一向文风不昌,学生惭愧,学问也与京城大儒不能比。教出来的学生是差了一些,可是已然如此了,这么考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大人如有大才,不妨亲自教导他们。光考,又不教,岂不要把人考坏了?” 祝缨道:“我不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么?正有一事要同你商议——我从国子监弄了几箱书来,喏,单子在这里,又有各科各类的书籍。你将人集合起来问一问各人意愿。是愿意接着考进士科呢?还是想转个行?我想,进士科是难的,皓首穷经者比比皆是,有的人家里供得起自然无妨。县学不行,总也不能将一个学生养一辈子,过几年总是要换一批的,换掉的人怎么办呢?如果在明经、明法等科上也能上有建树,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博士道:“是哩!”又说,“只怕转了旁的科也读不出来。不瞒大人说,以前也有人想转的,转了一回也没个动静,又转回来了。接着就颓废了,只好混个包揽诉讼。关大人嫌他多事,坏了淳朴民风,还把他赶走了。” 祝缨道:“往事不必再提,且说当下。召集人吧,我先把卷子给他们讲了。国子监弄来的书我会陆续交给你,你要记档,保存好。也许学生阅读。然后咱们再考几次,再讲解,再看看各人的悟性。再与他们聊一聊,看看各人要走什么样的路。都考同一科,自己人打破头,还不一定能争上。多分几科,万一有人长处不在明经而在明算呢?且这些科目,各州县未必就很重视,容易出头。” 县学里算学水平很差,这不还有一个祁泰么?拿个差不离资质的,让祁泰收拾收拾,远的不敢说,本府里能拔尖儿了。扔去国子监的算学科里,大概也是能考上的。考个明算科,从九品起开始做官。也是官身。她自己当初还想跟郑熹做小吏往上爬,那还不是官呢。 博士见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心道:怪不得我只是个博士,人家年轻轻就是县令了! 他心里又燃起了希望,这样一个明明白白的县令,能给县学调-教出几个出头露脸的学生了吧? 博士忙去召集学生。 祝缨见这一个个不开脸的样子,道:“话,博士都给你们说了吧?来,咱们讲卷子。讲完了,你们自己温习,书我给你们带来了。记着,不许为了争书起纠纷,不许污损。每人借阅的册数、时间都要定好,不许一人霸占了不还,旁人无法借阅。” 然后便开始讲题,岳桓家学渊源,又有个邻居刘松年,这卷出得,不把五经吃透了,连个门槛都迈不进。 祝缨一一给他们讲解,又许他们提问。顾同年轻人,看祝缨侃侃而谈十分从容,想试一试这个“明法科出来的县令”的斤两。 他想:若是来之前就准备好了,当然能讲得很顺,再有,卷子是县令大人弄来的,他手里早有旁人写好的答案也不一定。我就由这题目引申出去,问些旁的书上的…… 他便先举手。 祝缨也点了他的名,他便依着自己的心思问了起来,他不提《论语》,因为这一步过于经典,原文是许多人必须得背的。他提《春秋》中的字句,主提《左传》。顾家家境在县里算一流的,家中藏书也不少,他还提到了《公羊传》。 祝缨不假思索,顺口便引了出来。学生们看顾同与祝缨一问一答的,起初是嫌顾同混蛋,霸占了好不容易请教的机会。渐渐听出些不同来,也抛却了考试带来的沉重心情,年轻人的好奇心也被激了起来。陆续有十来个学生都提问,他们不问《春秋》了。 家境好的学生,家中也有几本杂书。赵苏就问《史记》,甄琦自家穷,蹭过赵翁家的书,也提问大戴礼与小戴礼的问题。雷广不服气,特意挑了个算学的问题,问了个鸡兔同笼。 祝缨对他们的心思洞若观火却都不点破,接下来还可能给他们换条路走呢,不叫他们服了,改人志向这事儿是很难不落埋怨的。 她一一给他们解答了,最后对雷广道:“喜欢算学?” 雷广哪是因为喜欢?他吞吞吐吐地说:“是、是常帮着家里看账……”俗称放债。 祝缨点点头,说:“得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好好读书,五经都给我背下来!过两天接着考!考完了我再与你们聊!” 学生们不敢怠慢,躬身应是,即使如雷广之类虽不喜欢这个县令,也有点“不服”的意思,却又都服她的“学问”了。 祝缨又给县学送了一套卷子,这一回学生们依旧考得不好,却都没有之前那么沮丧了。博士已对他们简略说了“将来”,心思活络些的已在思考改道了。与祝缨预料的不太一样,县学里的大部分学生并不很抵触改道。 县学的学生因有名额限定,对学生也有一定的补贴,学习优异者还有些奖励。学生又不同于朝廷官员,官员越老经验越足势力越深、有些年老官员号称定海神针,学生虽然也与官员一样不耕不织、却连安境抚民之类的事也是不做的,学生越老是越废的。所以过一段时间,譬如十年、二十年没个成就,又或者超过若干岁,要被清退。官府不养这样的闲人。 到了年限,书读不出来、做不了官,还被县学给黜退了。前半辈子就是一场梦了。 如果换个科,看县令这个本事,如果肯指点一下,或许…… 终究是年轻人,有心气儿,除了甄琦十分动摇,旁人还是想再试两年。现在书有了、县令大人的学问看着也好,还能通了国子监的路子,万一呢? 县学里的学生们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念头,读书的想法却还没有动摇,都权衡着自己的考试绩,与家长商量着是就混这几年出来继续家业呢?还是跟县令大人走得再近些,听他的话,搏一搏万一能有个仕途?官员的好处,第一就是免赋役。 家家算盘打得能进明算科。 …………—— 祝缨没有让学生们马上做选择,她派人去接的老农们到了! 一干老农过年时才被祝缨亲自送了礼,现在又派车接到了县城,个个都很骄傲。到了县衙下车,见许多人围观,他们也有咳嗽一声往地上啐口痰清了嗓子准备见县令的、也有把衣服往下拉一拉盖住裤子上的破洞的。 福禄县偏远乡村之穷,好些人有衣有裤就不错了,无法如富庶之地那样普通人家也能穿个上衣下裳显得体面。他们大部分是短打扮,衣服上有补丁,勉强御寒。粗手粗腿,看着就是个干活的样子。 祝缨亲自到衙门口等候,扫了一眼,接来的全是老翁,最终接来的有十四人。此时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她说:“有劳各位父老,我有事儿请教才请各位跑这一趟,各位一路辛苦了,先进来歇息,请!” 有见过点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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