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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是你娘,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还能不知道好歹?明天我也去看那小牲畜挨打!回来告诉甘大郎去,叫他也开心开心!只对他说。” 祝缨道:“是我要那人死,跟甘大有什么关系?告诉他干嘛?” “啊?你费这心思,又花了这些钱,怎么……” 祝缨道:“娘觉得解气不?” “那是!” “那就行了。你对甘大说,叫他保密,他对他爹娘说,叫他爹娘保密,还不如我现在就去城门楼子上对往来人说,我就是要那个畜生死,然后等着京兆来抓我。” 张仙姑见女儿样子与往常不同,果断收起争辩的心,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说:“快要宵禁了,咱们回家吃饭去吧。”又说,“哎哟,得赶紧买点纸钱,还要香!” 祝缨也不管她,只问她钱还够不够用。张仙姑道:“够了够了,我有数呢,那二十文我也有安排呢。” 说着看了一眼祝大,不想祝大没理她,只默默地往家里走去。 一家三口回了家,又吃了饭,张仙姑就开始张罗着给曹氏烧个香、念叨念叨祷词,祝缨自回房里读书、练字。 祝大依旧沉默,直到熄灯睡觉了,张仙姑才醒过味儿来,推推他:“你今天怎么了?哑巴了?” 祝大道:“我又不是你!净做些无用功。” “哎,给老三送神怎么就不是正经事了?你倒说说,有什么事是正经的?” 祝大慢吞吞地说:“我看这个案子吧……” “你还会看案子了?” “少打岔!还听不听人好好说话了?” “行,你说!” 祝大慢慢地说出了自己这几天的想法:“老三这个样子,还是不要成亲了。娶妻是不行了的,嫁人……好好一个官儿,不能就这么丢了!上哪儿找一个比得上她现在这样的女婿呢?” “老东西!你还是亲爹吗?咱们是要死的,到时候叫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张仙姑嚯地坐了起来,就要跟祝大拼命,“她拼死拼活顶着个雷做官儿,倒养活得你吃香喝辣,你要是个人,就得为她想想。她没个家怎么成?” 两人又吵了起来。 吵了一阵儿,祝大也弹坐了起来:“你懂个屁!跟你这个娘们儿说不通,我跟老三说去!”他下床趿着鞋,干脆去找祝缨了。 夫妻二人找到祝缨,祝缨房里的灯还没熄,放下手中的书,问道:“怎么了?” 张仙姑抢先说:“没事,别别看这个老东西的,他灌了黄汤灌迷糊了!” 祝大道:“你闭嘴!老三,咱们合计合计!” “娘,先别急,爹,您说。” 祝大搓搓手,下定决心,说:“你不许成亲了!挑个好后生,要俊的,你亲自生一个,就说是你跟外头女人养的,孩子娘死了。” 张仙姑和祝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祝大道:“看我做甚?这样最好!老三生下来的就跟咱们的姓,是我祝家的种!咱们家的人,难道要给别人家传宗接代吗?” 他琢磨很久了,原本在府城的时候想的是,既然女儿能干,那就招赘。等祝缨当了官儿,他就开始琢磨“老祝家的香火”的事儿了。用他多、但并不很有用的江湖经历,思索怎么能让祝缨留下个后代。 曹家姑娘的案子却推翻了他原来的想法,曹家姑娘比起祝缨来是更值得娶的,又能干又听话,更“像个女人”。如今一看,咋骂个老婆子就得被打死呢?那可不行!我闺女官儿做得好好的!凭啥? 他先不干了。 然而老祝家还是要有后代香火的,让他和张仙姑再生一下,可能性不太大了,他就琢磨出了这么个法子。 借个种。不犯法吧?犯法也没关系,不叫你们知道就行了!至于怀孕的妇人如何瞒得过人眼睛,祝大不太明白女人的生理,老婆怀孕的时候他也只是“知道”这件事而已,便觉得瞒着外人的眼这事儿不难。 女人要坐月子,这他知道,算来不过一个月嘛!顶多再算上大月份那一点时间,三个月,顶天了,或请假,或怎么样,瞒下来是极容易的。生完了,就算没有“娶妻”,男人跟外头女人生个孩子也是很容易的理由。 “叫你娘给你养着,你依旧做你的官儿,”祝大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如今可比当年养下你们的时候好多啦,又有吃又有喝,住得也好,穿的也好,过两年你官儿做得大了,手头再宽裕些,再买个丫头到家来,岂不是好?” 张仙姑脸上慢慢绽出朵笑来:“老东西,你这辈子终于想到个靠谱的主意!”她越想越觉得此计甚妙!这些日子眼看着曹氏的惨状,她也担心女儿,如今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呀! 祝大虽然不知道女人怀孕生产的麻烦,但是张仙姑知道啊,祝大想不到的地方,正是她这个亲娘可以为女儿筹划的。甚好,甚好! 祝缨道:“哦。” 张仙姑急道:“你倒是说个话啊。” 祝缨道:“我再想想。” 张仙姑想催,被祝大拦住了:“你好好想想,也不是现在就要办,先想个人出来。” 祝缨道:“哦。” 夫妇二人虽不很满意,但终究去了心头一块大石,也满意地回房了。回去还睡不着,又叽叽喳喳商量了半宿,把别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祝缨吹了灯,倒头就睡,一点停顿也没打。男人?孩子?那是什么?祝缨根本没考虑过,她还有官要做,有钱要挣,有人要杀呢。 …………—— 第二天,张仙姑起得晚了一点,差点忘了要去看打陈家后生的板子,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了甘泽,她忍住了没跟甘泽说昨天的事儿。 甘泽眼睛直盯着陈家后生被打过了板子,再上了枷,由两个差役押出京城,陈家父母跟在后面相送,边送边哭。他才收回目光,抬眼又看到了张仙姑,一家人又过来招呼,张仙姑也忍住了,说:“你们忙,你们忙,我们就来看看。” 甘泽一家子显然是商量过了,当时谢了张仙姑,等张仙姑和祝大回了家,他们也过来了,又送了几样谢礼,再奉上一张请柬,定了休沐日请祝缨一家吃饭道谢。甘泽道:“请了金、陆等人做陪,都是熟人,还望不要推辞。” 祝大代祝缨收了请柬,张仙姑说了一句:“她不能吃酒。” 甘泽道:“婶儿放心,我都知道。” 到了晚间,祝缨到了家里,张仙姑把礼物、请柬都拿给她看。礼物有绸缎、猪羊果酒、一封银子、笔墨等,都很实用,不比京城好些个走礼走麻木了、封都不拆就互相转送了的面子礼。 张仙姑道:“我说不收,他说你知道的。” 祝缨道:“我并不知道。不过他给的,收也就收了,你不收,他也不安心。东西收下了,银子吃席的时候还给他。” 张仙姑有点惋惜:“银子还了啊?咱们也花了不少钱呢。” 祝缨道:“银子不好收的。又不是他请托的。” 张仙姑琢磨着“生孩子”这件事儿,生孩子,得有个自己的窝吧?祝家现在是赁房子住的,那可不牢靠!买房子就得有钱!哪里来的钱?京城的房子,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官一二年间能置办下来的。单这现在住的院子,哪怕是个鬼屋,也得省吃俭用攒个好几年。 做了官儿,挣得不少,花得更多。要维持一点做官的体面,样样都得比以前好,钱自然也就花得多了。张仙姑昨夜算了半宿的账,样样都要钱,祝缨要是生个孩子,那可得养得精细些,这孩子身上更是要花钱的,吃穿不用说,他还得读书吧?那也是钱! 张仙姑叹了口气:“是我想左了,光想着自家攒钱了。你娘不是贪财的人,是进了京城什么都要钱,咱没家底儿,不得不抠搜。他是熟人,人家也帮过咱们,不好意思杀熟的。” 到了请客的这一天,甘泽一家子在自家置办了几桌酒席,是从京城酒楼里订的好席面,请了金良夫妇、陆超、侯府的几个有头有脸的仆人做陪,都是“自己人”。府里人知道甘泽亲戚家的事儿,既为他鸣不平,又恨陈家后生。金良等人都说:“三郎这个人,能处!” 此时心里开始把祝缨当成“自己人”来看了,上京路上那些若即若离便都不见了。 金良见了祝缨,先在她肩上捶了一拳:“好小子!够朋友!” 祝缨笑笑,将甘泽拉到一边,把银子还给了他,说:“知道你的心意,我家里虽然才上京正是花钱的时候,然而不是这个事儿。事情是我自己要办的,并不是你请托我的。你给我些酒肉料子,我接了是交情,再给钱,就太见外,交情就没了。” 甘泽只得收回了银子,说:“三郎,客气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以后有事,只管招呼。请!” 那边,张仙姑和祝大也被请了上座,张仙姑有金大娘子、甘泽母亲等人陪着,头回吃席坐着这么高,心里美滋滋的。目光四下一张望,又叹息:这些年轻后生,都配不上我家老三。 祝大也乐呵呵的,跟甘老爹一道吃酒,说:“在外头混日子,就是得讲个义气么。” 张仙姑那头,很关切曹家女儿有没有安葬:“孩子发送了么?经念了没有?多烧些纸人纸钱元宝,下头可不能亏着了孩子。” 甘泽的母亲叹道:“哪能再叫她受苦呢?多亏了三郎,孩子如今回了家里,她爹娘一琢磨,一个孤魂野鬼怕在下头受欺负,又给她说了一门亲。男家是金大娘子知道的……” 金大娘子道:“是我给搭的话。我娘家的邻居,李家的一个儿子年纪轻轻地走了,爹娘怕他走得不安,要结个阴亲。也是一样的下聘,迁坟合葬,孩子在下头也好有个伴儿。” 张仙姑道:“李家孩子性情怎么样?多给扎些纸人,要健壮仆人的样子,小两口吵嘴了也不吃亏。” 说得金大娘子不由笑了一声:“您放心,都妥贴着呢。” 这一席吃得倒痛快,金良还许诺祝缨:“答应你的,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我家里还有些家什,什么弓矢刀兵,想练,到我那里去取。等我回来了,也教你。” 祝缨道:“我可记下了。” “你当然记下啦,”金良没好气地说,“你这不就记着路上的话,现在还拿来挤兑我么?”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甘泽等人只管自己喝酒、又互相劝,无人劝祝缨喝酒,甘老爹不明就里,觉得甘泽这样不礼貌,才站起来端了酒对祝缨道:“三郎,多谢。”要给祝缨倒酒。吓得一桌子的人都来拦:“使不得!他不能喝的!喝了要出人命的!” 一番解释下来,甘老爹也笑了:“三郎看什么都明白,真是个做官的好料子啊!”自己喝了酒,亮一亮杯底。又说祝大的后面还有儿子的福享。 说到官儿,就说到王云鹤,真是个明白的好官,没有和稀泥,又说便宜陈家后生了。陆超低声道:“他要去哪儿?咱们寻几个人,路上一拦……” 金良喝道:“你又吃多了酒胡吣!这也是能明说出来的?!” 甘泽也说:“不敢不敢,我现跟在七郎身边,仿佛听说,圣上对近年来底下的一些事很是恼怒,要正一正风气。” 金良不太放心祝缨,说:“你学东西快,可不能学陆二说的这些歪主意。” 祝缨道:“好。” 金良心里还不安,说:“陆二的话你已经入了耳了,你得给我说明白,你不打歪主意。” 祝缨摆摆手:“我能有什么主意?天天翻旧案累得像条死狗。各人得各人的报应。” 甘泽顿时放心,他很信任祝缨的本事,听这口气,必是有什么计较。 金良心道:等我留意这姓陈的下场就是了。实在不行,我须得报给七郎知道。 …………—— 祝缨一家吃了一席,张仙姑内心欢喜,不为吃了顿好饭,为的是女儿在京城一个小圈子里也算是有些脸面了。 甘家又雇了车送她一家三口回家,到了门口下了车,祝缨摸钥匙开门,张仙姑摩着肚子说:“哎哟,吃太饱了,咦!我这衣裳怎么这么紧了?我胖了吗?!!!” 可不是胖了!衣服做的时候会放一点余量,但张仙姑节俭惯了,也没做得太宽大,这一点余量经这数月好吃好喝好休息,已然被填满了。张仙姑再一看丈夫,也胖了,再看女儿,倒是没胖,可她长高了! 一家三口又得做新衣了! 张仙姑心里算着积蓄,拴上门之后就愁了:可怎么办?我跟老头子能穿布的,老三得穿个绢绸的。甘大郎送了些绸缎倒能用上,又有些朝廷发给官员的衣料可用,自己缝制手艺恐怕不好,得请裁缝才能缝制得体面些,又是一注钱。 老三的朝靴得买了,还有头巾、帽子,京城又有新样式了,老三外头当官,不能叫人瞧不起,怎么也得有两三套能看的行头。还得给将来要生的孩子预备些…… 进了屋里,顺口说了一句:“要是能跟曹家那样,烧些纸的就好了,省钱。” 祝缨问道:“曹家怎么了?” 张仙姑便说了结阴亲的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也不想自家闺女孤单着。” 祝缨道:“哦。” 于她,曹氏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她依旧读她的书、练她的字,白天回去大理寺做事。大理寺因为之前被参的事儿,气氛又紧张了一点,好些人都在背后埋怨御史多事。左评事道:“御史就是干这个的,咱们干事,他们干咱们。啧!” 王评事摇头晃脑的:“啧!不止不止,你们想,先头案子有出入,可以说是当时疏忽了。如今是复核了,要是日后再有出入,该问复核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了。更难。咱们自己查出来的倒好,叫别人查出来,罪过更大了。这些日子都要更小心些才好。” 说得众人心头一紧,又埋头做别的事情去了。 祝缨看卷宗也更加仔细了,得空又去见杨仵作与张班头,向他们请教些事,复核案子的时候愈发的用心。 天气逐渐炎热了起来,到了六月末的一天,祝缨午饭过后在廊下蹓跶消食,远远看到一个人走了过来,定睛一看却是个眼熟的人——陈萌。 祝缨与陈萌有些日子没见了,虽然都是在京城,身份却很悬殊,两人又各有事忙。眼下祝缨却觉得陈萌是特意来找自己的,因为这人径直向自己走来了。 祝缨赶紧往前走了几步,陈萌也快赶了几步,道:“你来,我有话要说。” “怎么?” 陈萌将祝缨带到了僻静处,道:“知道么?你要升了。” 祝缨失笑:“我?怎么会?莫哄我。我穿这身官衣才多久?都没得换一身新的,哪里轮得到我了?” 陈萌道:“还想换新的?美得你!” 经他解释祝缨才知道,大理寺这里报上去,预备今年升一升她的散官的品阶给升到从七品宣义郎,她的实职还是个大理寺的评事。陈萌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爹是陈相。丞相日常不管这些芝麻小官的升迁,但是今年皇帝瞪起眼睛来,陈相少不得更仔细些,往年不看的,今年也看,陈萌也就跟着知道了。 虽然报官名的时候先报高的,不过陈萌还是建议:“才做官,还是收着些好。” 祝缨也诚恳地道谢,她从陈萌的脸色里看得出来,陈萌并不只是为了通知她这个好消息来的。 她先问:“大公子还有什么要指教的么?” 陈萌叹了口气,问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冠群,你是真的不理会了?” 祝缨问道:“怎么?大姐出什么事儿了?不能够吧?她还没出孝呢。” 陈萌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就猜着了。姨母说,她年纪不小了,虽要守节守孝,可也不能过于孤苦,现在先暗中考查了,一出孝就好办喜事。舅舅和外祖母也是这个意思,他们,唉……是得有个好姑爷。然而呢,什么样的姑爷算好,就见仁见智了。” 祝缨心头一紧,问道:“人不好?” 陈萌道:“你们也真是别扭,我看她也关切你,你也着紧她。你我相熟,我才说一句在外面说了要被御史参的话,你们两家的恩怨,也不是那么就不可开解的。这世上多的是父辈相杀,却又为子辈联姻的。譬如昔年武烈侯与何大将军,何大将军杀了武烈侯的叔叔,两家还不是又结了儿女亲家? 你们要真有心,我倒愿意为你们说和哩。你先别急着说别的,只想想,我姨母的脾性,她能看中了觉得品格好的‘君子’,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怕不是与她一样!” 祝缨拳头捏紧了,说:“你说仔细些。” 陈萌看了一眼她的脸色,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都以为是为了儿女好,这世上好心办坏事的却是比比皆是呢。你就把姨母想成个男人,叫冠群与一个男人样的姨母过一生,可惜不可惜?” 第61章 乞巧 祝缨很快压下了心中的焦虑,冷静下来时,心里便生出许多的疑问。再看向陈萌时,目光又变得比较平静了。 陈萌看在眼里,心道:可惜可惜,爹说得没错,舅舅办事看似周全,实则还是差了些。 祝缨问道:“大公子来同我说这些,又想怎么样呢?” 陈萌也不忌讳说出一点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过是看出来表妹要受苦。你有主意就拿主意,没有主意或是铁了心不管她了,以后也不要黏糊着。咱们两个都问心无愧,不再后悔、不要埋怨别人就好。” 陈萌善恶分界并不很分明,但是这个姨母实在是荒唐得令人看不过眼。原本对表妹三分的怜悯,顿时化作五分,再加两分看好祝缨的未来,就过来说一句了。 他这样说,也解了祝缨的几分疑惑,然而祝缨一时也没有把握,她问:“大姐是个什么意思?” 陈萌道:“你问她?你还不知道她如今的处境?要直问了她,她敢说违抗母命么?你可也真是!怎么这么拿不起放不下的?你还是个男人不是了?” 还真不是! 不过祝缨却是个果断的人,她说:“婚事还早,定下来也还早,不差这两天,容我仔细筹划一下。说不得,到时候还要劳烦大公子。” 有这么一句话,陈萌也勉强算满意了,说:“成。” 祝缨道:“我知道大公子也是才回京不久,事务烦忙,更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陈萌点点头:“快着些。”说完,匆匆走了,给祝缨又多留下一道题目。 祝缨带着这么个事情,又回去翻了一阵儿案卷,边翻边想着花姐的事儿。一想到“君子”就很容易想到才结了的曹氏的案子,曹家嫁女儿的时候未尝没有考察过未来的亲家,想必也是很满意的。 陈家聚族而居、人丁兴旺、后生朴实、一家子父慈子孝很有规矩,连婆婆都是个勤劳肯干的扎实妇人。然后呢? 冯夫人相中的“君子”,可能比着尺子卡,都是个“君子”,却未必是个能过日子的丈夫。如果因此让花姐再经受什么磨难,祝缨心里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她此时就如同才听到风声的陈萌一样,已经预料到了未来不会太好,不说出来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心里想着事儿,手上就慢了些。左评事笑道:“小祝也挂心上了?放心,该是你的必是你的!” “嗯?”祝缨眨了眨眼。 左评事笑道:“你虽是新来,咱们这里却与太仓等处不同,不会因为你今年中途才授官至此要就扣你的银钱的。” 祝缨刚才走了神儿,只听了个模糊的话,却仍是顺着他的话头问道:“是么?那是怎么个章程?” 左评事道:“凡是地方孝敬上来的,京城各处衙门里,只要稍厚道些的,都是人人有分,按品、按职分的,只要你在这里,就有你一分,与我们这些老人是一样的。看咱们这几位大人都不是刻薄人,你们必是一样有的。” 王评事补充道:“又或者你得罪了上峰,上峰要拿个理由叫你难受难受。小祝你么,是断不至于的。” 祝缨心里道:前阵儿听说有这样的地方孝敬,原来说的是这个! 她也不问自己能分到多少,只说一句:“正好,可以给家里添置些东西了。” 左评事道:“你倒是个过日子的人呢。听我说,别都花用了,留一点儿好人情往来要用。你都十五了,也得娶房好妻了。” 王评事道:“你别胡乱出主意,我看小祝的前程不可限量,现胡乱娶了,借不上岳家的力,要耽误一辈子的。” 几个老油条便都凑了上来,向祝缨说了好些嫁娶的话。他们话里话外,都劝祝缨慎重。 左评事道:“前儿,太常那儿的李丞娶妻,他都三十了,还是初婚!为的不就是一门好亲么?” 祝缨道:“他们家竟不着急么?父母也不催着留个后?就由着他?”这年头,壮年就死的人也不少,不在二十上下就娶妻生子,三十岁是很大的年纪了,到这时才娶妻,真是让人怀疑他是奔着绝后去的。 王评事笑道:“年轻人,真是单纯呐!不娶妻,还不能纳妾?不能买婢?不能有几个相好?庶子早就有好几个啦!你做事老到,过生活怎么这么老实了?你看我们,哪个与你说亲了?都是看你有前程,不凑这个没趣儿呢。” 祝缨心道,还是你们会玩! 左评事道:“我看小祝你不必等到三十,你这么能干,二十来岁就有眉目啦!” 众人又取笑了一回,祝缨也不生气,慢慢跟他们套话,听他们说着一些官员嫁娶的门道,这些东西此前是没人对她讲过的,她才入官场不久,做事的门路将将摸着几分、京城日常生活也是从金大娘子那里知道了点柴米油盐,往更深处就是此前从未听说过的了。 这些同僚们对她颇为照顾,见她不大明白也就告诉她,门当户对也有许多种。有提前押宝的,也有且看当下的,总是要看各人的识人本事之类。接着又对祝缨讲了京城几等门第,头一等的,郑侯家、郑熹的外婆家、陈相府上等处赫然在列,王云鹤且挤不进去这个排行,他居然要排到第二、三之间,要排在如今刑部时尚书之后。 祝缨听了好一阵儿,没听到沈瑛的名字,便问:“给郑大人做副使的沈大人,竟数不上号儿吗?” 众人都笑:“那是差着了。他家没败落前,倒好进二、三流之列。如今,不行啦。” 祝缨道:“他们出去时,何等威风,我以为副使只比正使差一点儿。” 众人又笑了,又给她讲了一些:“并不能以一时之职衔高低就定了,但也不是全不看职衔的。还要看名望、祖先、宗族、姻亲等等。” 祝缨又学了好些东西,且问了冯家的情况,如今是比沈家还要差一点的,道:“真是处处是学问呐!我年轻小、见得少,除了咱们这儿的几位,也就因案子见过两、三位长官,更不要提知道人家的婚嫁之类。哪里想得到这其中的门道?要不是你们说,我再也想不到这些的。” 祝缨恭维了他们好几句,众人听得服耳,又被她勾出了好些话来。一些人闲聊一阵,说到了到上官,且说了怕上头几位逼勒严查。 左评事对祝缨道:“要说咱们这位郑大人,严的时候是严,大方起来也是真的大方。听说,在为咱们争好处呢,你知道不?” 祝缨道:“我这些日子忙得眼花,又有什么事发生么?” 左评事道:“你竟不知道?难得你与他有渊源,多往他眼前巴结巴结才好!别耽误了前程。你一个外乡人来京城做官,自己要上心的。是说,咱们复核做得不错,今年要把散官的品阶再提一点。我想,必是有你的。” 这就与陈萌来找她说的事儿合上了,祝缨道:“也得上头准了才行吧?” 王评事一捋须,以过来人的经验说:“多半都会准的。” 祝缨也就微露了一点陈萌带来的消息,说:“今年恐怕不大一样。” 众人与她说话,也存了一点从她这里套出点消息的意思,都忙问:“怎么?出什么岔子了么?” 祝缨道:“或许会有些周折,听说,往年咱们这样的,政事堂不会过问。” “今年相公们竟会理会咱们?”左评事忍不住插言问道。 祝缨笑笑,同僚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想到刚才有看到仿佛是陈大公子来找祝缨,估摸着这话得是真的。想来祝缨本人兴许已经定了,他们又有点羡慕,也有点担心自己。又有人问祝缨:“小祝,你消息灵,可还知道一些旁的?” 祝缨道:“我也只听到这么一句。不过据我想,相公们日理万机,咱们这些个人,他也不能一一查问不是?” 众人开始小声嘀咕,想走门路,想自己人微言轻,连钱袋都比别人轻几分,也凑不出拿得出手的礼来给丞相,只能犹犹豫豫,几个“看透官场”的人精,此时都像是内宅争宠的姨娘一样,琢磨着“老爷今天多看了西屋的一眼,是不是今晚要宿在她那里了”。其实老爷根本没看人,他看的是那人旁边一条狗。 祝缨心道,再向他们打听冯、沈两家的事儿恐怕他们也没心情讲了,须得等到这回升阶的事儿定下了才好。好在这倒也是不急的,大不了…… 祝缨现在不着急了,沈瑛在府城的时候看着权势熏天的样子,放到京城并不算很厉害,这让她比较放心了。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给能花姐安排的夫家地位“有限”,比自己肯定高,但不至于毫无挪腾的余地。 这一天下午,同僚们开始不安,祝缨倒坐稳了,又看了半天的案卷,她留意着,复核的活儿已经干了一半了,照她估计,今年必能将此事粗粗核完的。到时候必有新的事情要做,从现在开始,她得算着时间,预备着过阵子就得留意郑熹等人对大理寺有没有什么新的安排了。 以她对郑熹的了解,此人现在说不定已经有了什么主意了呢。 祝缨心思飞转,一转就转到了回家的时辰。她一刻也不多留,收拾了东西就走,她今天与杨仵作约好了,往杨仵作家里学些仵作的本领。她在老家的时候,也曾给仵作帮过几回忙,然而那个仵作一则本领不如杨仵作,二则也无心教她,这令她知道的有限。这位杨仵作,不但知道如何验尸,还粗通医术又会一些伪造伤口等的本领,这令祝缨十分满意。 今天,她要问杨仵作一件事儿:有没有人能假死而复生的? 因她时常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有一半是违法乱纪的,杨仵作只以为是她在大理寺断案的时候意到的,也不以为意,便告诉她:“难。真要有这个本事,哪还不得翻了天了?因人不同,因事不同。不过,也有凑巧了背过气去的。只有心狠的、无后路的,才好想到这一招。” 祝缨从杨仵作那里又学了些知识才离开,出门的时候,杨仵作的妻子正提着一盒子东西回来。祝缨看了一眼,杨娘子就说:“三郎这就回了?这两天记得多给家里些银钱,买点针线瓜果之类的。” 祝缨一怔:“哦,乞巧。” 她想,拜神仙有用么?世间神仙真能叫人如愿吗?罢罢罢,女孩子家能有几个快活的日子?玩得开心就好。唉,但愿他们别现在就对花姐讲,好叫花姐再开开心心过一个节。 …………—— “妹妹?” 花姐怔忡间回过神,对冯大娘子道:“啊?嫂嫂,我知道了。” 姑嫂二人正在府里的小花园里看池中游鱼。冯府如今不比当年那么大,更不如陈府、郑府那样阔气,却也有个小小的花园、园中一个更小的池塘,养几尾鲤鱼。姑嫂二人站在池边,冯大娘子不叫人跟着,假意嫌婆子丫头们烦。这花园既小,仆人们纵不跟着,也能看到她们两个,也就都不在意,小丫头们也在花园看花、抓蚱蜢之类玩,大丫环、婆子们则一边放松站着闲话,一边留意主子们叫人。 姑嫂二人都没有叫仆妇做什么事。 冯大娘子有点不安有点急切地说:“你心里可得有个主意啊,要是有什么相中的人,或是你自己个儿有个什么模子,先对我们讲,我们才好帮你啊。” 祝缨的愿望终究落了个空,花姐如今的兄嫂倒是好心,知道了冯夫人的算盘之后先悄悄给妹子透了个信儿。 花姐的兄嫂与冯夫人处得实在称不上愉快,阖府上下对花姐倒是颇为认可。花姐在府中的人缘不错,不像冯夫人那样冷硬得像块石头,冯大娘子便不将与冯夫人的账记到花姐头上。她又对婆婆存了点恶意,想坏一坏婆婆的盘算,两下加到一块儿,两口子一合计——帮妹子! 冯大娘子道:“你别不信啊!” 花姐轻轻一笑,给冯大娘子摇了摇扇子:“嫂嫂,我信的。” “诶?” 花姐收回了扇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嫂嫂,你也以为娘一向循礼守则,断不会让我再蘸,是不是?她不是那样的人。想必,舅舅也与她一般的想法。” 冯大娘子听她说得飘忽,自己心里也伤感起来:“哎哟,虽然你哥哥是承嗣,你是亲生,咱们都是才到这个家里来的。你哥哥承嗣的时候,我也没想到过这吃穿用度变好了,日子却变难了。” 说着她又觉失言,忙住了口。 花姐反安慰她:“我明白嫂嫂的意思。” 冯大娘子小声说:“说真的,你有什么念头,有什么办法,赶紧想!哎……”她又犹豫了。 花姐道:“嫂嫂有话只管说。” 冯大娘子道:“并不是我们做兄嫂的不想你好,真要是个舍得托付的人,我们是巴不得的,你哥哥做官儿也不精通,有个帮衬的也好。可娘要选的人,又得看舅舅的意思,这两个意思掺在一块儿,能有几分为你?又能有几分为这个家呢?据我们看,竟不如那个祝家的。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这门亲呐,退错了。” 花姐低头不语。 冯大娘子又说:“听说,他如今官儿做得很好,王京兆还向郑大理夸过两句哩。依着我,先头是咱们家做事做得岔了,纵先低个头、赔个罪,也是无妨的。趁着他的官儿还没做大,等他真个发达了,不定多少人家抢着要他当女婿,到那时候就晚啦!” 花姐捏着扇柄的手指节发白,脸上表情变了数变,终于说:“嫂嫂,容我想想。” 冯大娘子道:“那你可紧着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这两样便有了婚姻了。只有父母疼爱女儿,才会问一问你,使你相看一下女婿,否则,不叫你知道就定下了也是有的。” 花姐呼吸一顿,道:“多谢嫂嫂。” 冯大娘子道:“莫要说这个话,走吧,她们等在那里了,再多一会儿,不定哪个碎嘴婆子就又要对娘胡说八道了。” 姑嫂两个又装作没事儿一般往池塘里洒了一把鱼食,慢吞吞绕过池塘走了过去,丫环婆子们迎了上去,拥簇着二人回去。 花姐伴着冯大娘子处理了一些琐碎家务,又陪着冯夫人吃了一餐饭。冯夫人饭后要念一卷经,花姐便回去自己房里,顺便说:“将至乞巧节了,我与嫂嫂准备去。列好了单子拿来给娘过目了再去采买东西。”将冯大娘子解救了出来,不必陪在冯夫人面前。 姑嫂二人出来之后简单议了一议,冯大娘子列单子,花姐便回房,两人约定明日再去拿给冯夫人看。 花姐回到自己房里,王婆子等人来给她卸了簪环,伺候洗沐了,换了身寝衣。花姐一直不说话,等到收拾完了,才趿着鞋叫了一声:“王妈妈。” 王婆子正在给她翻找明天要穿的衣服、配首饰,闻言放下手中的活计,问道:“小娘子有什么事儿?” 花姐问道:“咱们房里还有多少钱?又有多少细软可用?” 丫环们互相使着眼色,王婆子道:“小娘子有花用么?前番用了一些,如今还有十七两九钱金,二百六十九两银,另有绢二十匹、制钱三十贯零几百文。小娘子的衣裳首饰,都在这里了……” 花姐道:“我瞧瞧。” 丫环们愈发眼色乱发,王婆子脸上显出一股难过的而紧张的神情来,还是从腰间摸出把钥匙说:“在这里。” 她说着,打开一个匣子,先将金银拿给花姐看,又指着旁边一个匣子里的铜钱,再开了个柜子,指着绢制。最后是清点花姐的衣服首饰、摆设之类。 花姐一一记在心里,又对王婆子说:“妈妈再出去打听一下,一张度牒要多少钱。” 王婆子愕然:“小娘子问这个做什么?” 花姐道:“妈妈只管去打听。” 心里倒想:我的事儿,可不能对她们讲了。 自冯大娘子对她说了家中有意为她说亲的事,她的心思就活动起来了。冯大娘子夫妇二人虽与陈萌不曾商议,却是不约而同地认为冯夫人必是不靠谱的。冯大娘子叫她设法再奔祝缨,乃是因为她们也不认识什么更可靠的人了。 然而花姐想的却是:小祝已经很艰难了,虽说如今官儿做得不错,到底还是个从八品,她自己还不定怎么熬着呢,我如何能再给她添乱?再者,她已帮了我许多,纵使是还我的那点儿恩情也连本带利的还够了。我得自己想办法!我此生随波逐流,遇的尽是好人,然而娘死了,小祝也吃过官司受了白眼,干娘还叫我娘使人打了。再如此下去,难道要一直做别人的拖累不成?小祝比我还小,都不肯认命做了官儿,我怎么就不能自己挣一条活路了? 她与祝缨经历不同、见识自然也不同,叫她做官是做不到的,收租理家倒是可以,但之前是帮于妙妙管“夫家”后来是帮冯夫人婆媳管“娘家”,做的都是辅助的活儿。她可不想再嫁个什么人,寄希望于婆家对她好,让她理事。 事到如今,这个娘家也有点呆不下去了。 她想:我并不是心狠不要亲娘,可这个“孝”字,真是太难了!如果不曾见过小祝虽累且险但是舒展的生活,我也便认命了。如今叫我认命,那可办不到了! 做官不行,生意买卖也有点难,一个内宅妇人能想到的就是出家!买张度牒,头发一剃,遁入空门。花姐此生,头一回觉得这个“遁”字十分的妙。一入空门,再要筹谋接下来的生活就方便了。不管是还俗,还是自己经营个小庵堂,都有了点余地。虽也知道,好些个尼姑、坤道生活困苦又或易为歹人谋算,然而,在这家里好像也是被谋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不成呢?总要往外伸伸脚,为自己走两步路,才能说“不枉到这世上走了一遭”,也不枉老天叫她遇到过小祝,见过不一样的人。 这里,花姐打定了主意,那一边,她兄嫂也在屋里说悄悄话。 冯大娘子伺候完婆婆才能回房吃饭,边吃边与丈夫说话。她丈夫有着一切平庸子弟的特质,能力一般、品行一般,不过对自家人心地倒不坏。听了妻子的回话,说:“她有主意,只要不出格,咱们也不白看着。她要没主意,将来妹夫过于死板,也略拦一拦。尽了咱们的心,以后她过得不好,也怨不得咱们。你我心中无愧就是了。” 冯大娘子道:“这么好个人,怎么就摊上……” “去!别胡说!我是担心呐,她要万一不肯嫁,学那烈女一般,或自割耳朵、或自截手指,又或者像夫人一样毁伤容貌……” 冯大娘子冷笑道:“那夫人得夸耀一番女儿的品格,心里恐怕也不是完全不得意的。” 夫妇二人对望一眼,都叹了口气。 ………… 第二天,冯大娘子心里有事儿,早早起来去婆婆那里伺候着,巧了,花姐也到得很早。两人把乞巧节的单子给冯夫人看了,冯夫人见上面还有给沈家的礼物,略指了几样说:“这些,不是京城用的,改了去。咱们家才回来不久,我寡妇人家也不好太热闹……” 等说完了,花姐道:“娘,我想往庙庵里做些善事。” 这个冯夫人就很乐意,说:“不错,再点香油钱。好叫菩萨保佑你。” 花姐道:“咱们月月都借它钱,然而一月不给,倒叫人惦记,或要说咱们忽地吝啬了。且舍米、舍钱,花用完了也就完了。” 冯夫人道:“你有话便说,怎么与我绕起来了?” 花姐福了一福,道:“我想,不如咱们舍两张度牒出去,凡度了的,只要她还在佛门里,就该想着是咱们给的度牒、念着咱们的好。这是一生的善念,娘看呢?” 冯夫人笑道:“我的儿,还是你聪明!”又让儿媳妇去打听度牒多少钱,划出钱来去办这个事儿。 冯大娘子心道,这家里进项不多,一口气倒出去不少,这妹子是怎么了?难道是对亲事没了别的指望,只好寄望鬼神了? 她不敢驳冯夫人,只得接了。出去使人一打听,说是一张度牒要一百二十贯。 花姐听了,心道:一百二十贯,那我出得起了!到时候我也要领这个差使,借这个势,使我的私房多买一张度牒,再从我房里出绢布,做几身僧衣,我自家身量的也多做两身。 她心里把后路都安排了,也不对兄嫂说,也不与丫环婆子讲。 待回到房里,却听王婆子回说:“一张度牒一百贯。” 花姐就知道,这里头有人吃了回扣了,心道:那更好了!还能省些钱安排旁的事。她知道冯夫人御下严厉,自己一旦逃走,房里仆人必吃瓜落,思量着先借故把房中的丫环撵走,王婆子也赶走安排好,给她们些钱,使她们受责之后生活也有些着落。 自己还须得做两身男子衣裳靴帽,以防叫人认出来。还得留意梯子在何处、京城何处可以暂时栖身等。 她不打算离京城太远,一则孤身前行也没个目标,二则路上确实难走。总之,先离开冯府,再做别个打算。 冯大娘子因乞巧将近要办事,便回了冯夫人,度牒这事须得些时日,等乞巧节后,在冯夫人生日的时候,直接拿钱给庙庵等处:“叫他们自己买了。” 花姐因有自己的打算,便说:“不好不好,钱给了庙里,是方丈、主持们定了给谁,是他们的人情了。不如我们陪娘各处走走,择了投了缘的、未受戒的,叫他们领咱们的情。” 冯夫人听女儿的,冯大娘子无奈,只得说:“那也要乞巧后。” 冯夫人道:“乞巧后,你着紧办。” 花姐算着冯夫人的生日,心道:那我的男子衣裳也该赶紧准备了。 又借口要给哥哥们做衣裳,开始动手准备。料子才备下,乞巧节便到了。 此时房中上下都知道她查问钱财是为了施舍,又都不背后对王婆子指指点点了,王婆子心情也好了不少,说:“正好,乞一双巧手,好做衣裳。” 花姐笑笑,与冯大娘子跪在冯夫人身后,一齐拜了下去。 那对婆媳祷的什么不知,花姐双掌合什,念的却是:织女织女,你是仙子,求你赐巧手的人太多,我不求你这个。纵有无双巧手,困于此处或困于彼处之内宅,又有何用?终不过一个巧手的徒囚而已。但乞赐我半分勇气似小祝,叫我能迈出这一步,不求你亲自解我困厄,只求我不再做囚徒。 拜完起身,忽然失笑:想来小祝不会拜织女的吧?她拜孔夫子还是孙将军?她可真是个…… …… 祝缨当然不拜织女,不过张仙姑拜,以前家里穷,摆不出这一桌子供品,也没几个人陪她玩儿。 如今倒好,左邻右舍住得都小有家资,女眷也有闲心,张仙姑倒与她们玩得开心。 祝缨也不管这个,依旧读书、练字。 到了八月里,张仙姑又张罗该给祝缨做秋衣了:“哎哟,怪道人人都要做官儿,这米、这衣料、这草料……哎哟哟都不用自己愁了……” 祝缨与大理寺诸同僚的散官品级到底是升了,因品级升了,因是散官虚衔,能拿的钱米还是多了一点点的,又有地方上往京城各衙孝敬的,祝缨也分了一些,张仙姑更是开心。她一开心了,念叨的事儿就少了,全家都挺轻松。 这一日休沐,祝缨穿着衣做的便服,往街上转了一圈儿,与张仙姑的“大兄弟”张班头一起吃了回茶,回来路上给祝大捎了一包卤味下酒,又给张仙姑买了包点心。 张仙姑接点心又笑骂:“你有钱没处使,又乱花!我不能再吃啦,再吃,再胖,点心不花钱,衣裳要花钱呢!” 祝缨道:“又馋,看到了眼睛都要长在上头了,又不舍得吃。就吃了,胖了再做。再说了,本来是太瘦了,胖点儿好。” 母女俩正温情脉脉,突然,门被拍响了。 张仙姑张口就说:“谁啊?!” 祝缨听这声音很急切,对张仙姑道:“我去开门。” 门一拉开,却是陈萌亲自到了,他好有一个多月没找祝缨了,此时过来,祝缨问道:“怎么了?” 陈萌挤进门里,反身将门一扣,在祝家小院里来回逡巡。祝缨问道:“大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冠群没在你这里吗?” “啊?” “少装了!你一向有主意的,说,是不是你干的?” 第62章 同路 这事儿还真不是祝缨干的。 祝缨被这当头一喝,脸上定格了一下,旋即问道:“你先别急,仔细说,大姐是怎么不见的?是不是误会?出门没告诉家里?” 陈萌狐疑地看着她:“你真不知道?上月我找你,你说要想想。想想就没了下文,我想你不是这样的人,不会不管冠群。你究竟是怎么把她变没的?” 张仙姑之前也懵了,此时凑了上来道:“大公子,可不敢这么讲!我倒想叫花儿姐跟咱们老三一道过日子哩,这不是她们家不讲道理么?你看,我这几间屋,这里说话,街坊都能听得到,哪能藏得下人?” 陈萌的目光在这母子二人身上来回转,问祝缨:“真不是你?” 祝缨道:“要是我,断不能叫你还怀疑是我。” 陈萌想了一下,道:“也对。” 祝缨道:“大公子,不差这两句话的功夫,你先告诉我,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你说她出走,有什么痕迹证据?你们都看明白了?定是她自己走了,还是有什么内情?大姐要走,是因选定了什么不好的人么?是什么样的人选?方便安排不惊动那位夫人的时候,带我去看一看痕迹么?我想,我找人的本事还是有一点的。看不到痕迹,我也不敢全然信了是她自己走了的。设若有个万一……” 陈萌道:“你能相帮那是最好了!” 张仙姑小心地插了一句:“要不,屋里坐下说?” 陈萌点点头,祝缨让他进了自己的屋里,张仙姑又张罗茶水,陈萌只沾一沾唇,就放下说:“我从头说。” 他是一肚子的怀疑与火气找了来,心里认定了花姐走得这么快是有人筹划的,头一个值得怀疑的就是祝缨。现在祝缨家里不像藏了人的样子,祝缨又要帮忙找,他就暂且放下怀疑,说:“前情你已尽知了,我只说七月里的事。乞巧节前后,冠群要舍度牒给僧尼,又要舍僧衣鞋袜,都是妇道人家会干的事,对吧?” “唔。” 陈萌说:“也是姨母家里没主意。也不想想,冠群那样的人会在兄嫂家里胡乱出主意代人花钱么?一张度牒一百贯,不多,可也不算很少。姨母也听了,她兄嫂也认了。谁知到了庵里,度牒分派完,吃了素斋,又要礼佛、休息,要在那里住一晚。她先嫌丫环打坏了东西,撵了,又把王妈妈支走了。将身边人打发了,她自己便不见了!禅房里没一点声音,也没挣扎的痕迹,庵堂外面说,不见有什么小娘子出来。没人接应,怎么可能? 姨母就她一个孩子,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成天丫环婆子伺候着,她也不认得别个男子能接应她。故而我才疑你。 据我看,必是因为婚事,姨母心里有看中的人,我看都很不好。你是不知道,那些人,要么坐吃山空靠着祖上的空名头好摆架子,要么才发达的心地不纯,只为要个招牌。我要是冠群,也得恼。 金银细软她也带了些。如今只好盼着是她自己走了的,否则……我真不敢想!据我想,度牒有古怪,她要趁机自己也弄张度牒出来,倒是好瞒了人的眼,以为只是庵里的尼姑。等我再去崇玄署查查近日发出的度牒。 还有你,你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多月了,你要先把这婚事解决了,也不用她自己跑啦!一个小娘子,得多危险!你得给我将她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祝缨心道:要是我,就趁机自己也买张和尚的度牒,或者买个道士的。你们哪能抓得到? 祝缨双手一摊,道:“我总要准备一下才好。” 不是刀架在脖子上,她绝不与花姐做假夫妻了。花姐不应该是拿过来为她做遮掩的一个花布门帘,放下来挡住房里的一切不可令人看见的秘密。 但是,花姐孤身一人确实危险,既不会杀人放火,也没有歹毒心肠,自保很难。祝缨想,至少要知道她在哪里、安全不安全。 如果花姐真的是自己逃走的,她的心里实在是为花姐高兴。 花姐不能做她的花布门帘,就更不能给别人家当花瓶儿,甚至是当个水桶夜壶。 祝缨问陈萌:“你们开始找了么?” “找疯了!又是怕贼人打劫,又是怕恶人拐带,又是怕她想回老家。连家父都惊动了,暗中命人沿官道南下,又命当地官府守株待兔。” 祝缨道:“她走不了那么快。” “先等着,你……” 祝缨道:“我自然是要找大姐的。” “我是说,你须得保密!传扬出去了,像什么话?”陈萌道,“我在想,对外就说她思念养母,回乡探亲了。有人提起,你也要这么讲。” 祝缨道:“这还用说?” 陈萌说的养母,估计得是于妙妙,祝缨想起于妙妙,心情顿时变差了,暗道:花姐是不能再落到你们手里了。 陈萌出了一口气,他知道不该在外家陷得太深,然而亲表妹失踪又不同于别的事情:“冠群要是给了你,我如今也不用这般操心了。”陈萌叹道。 祝缨道:“现在别说这个话了,方便现在安排我去庵堂看一看么?” 陈萌道:“好!我带你去。” 张仙姑听了半晌,才说:“哎哟,等一下!找着了你们要怎么办呐?送回去还不得给打死?” 陈萌看祝缨的面子上,道:“我会看着的。” 张仙姑看他的样子,不敢再说话,对祝缨道:“那你早去早回。” ……………… 陈萌是骑马来的,他的心腹仆人牵着马在巷口等着,见了二人作个揖:“大郎。” 陈萌道:“先去庵堂。” 祝缨又没有马,那仆人道:“小郎君要是不嫌弃,小人也是骑马来的。” 祝缨也担心花姐,便不推辞。 庵堂就在京城里,据说是冯夫人祖上一位笃信佛教的先人舍了一座宅子改建而成的,庵内、庵后一片花树青竹,既清静又不凄凉荒芜。现在庵堂大门掩着,陈萌道:“已叫她们闭门谢客了,你进去,想问什么只管问。” 祝缨进了庵堂一看,里面十分整洁,一个四十来岁的尼姑带着几个小尼姑,个个脸上都没了喜色。陈萌对她们道:“问什么就答什么。” 祝缨道:“她们是怎么来的,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歇在哪里?” 尼姑们说的与陈萌说的也差不多,因为陈萌知道的,也是从这些人口中审出来的。祝缨听了她们讲的一步一步,并无漏洞。便要去花姐休息的屋子与发现梯子的墙边看一看。 屋子里也十分干净,老尼道:“娘子们的东西不好留在这里,都拿走了。” 陈萌也证实了:“已经清点了,又问了伺候的人,说是带来金子、几十两银子还有几百钱。她在家里留了二百银子,衣裳只少了随身的几件,首饰也少了些……” 祝缨一一听了,肚里盘算着:留下的都是要么太大、要么太笨重,衣裳留下了显眼的、不方便活动的。这是花姐有准备的,不是被强盗劫走了的。 接着便不用尼姑们带路,她自己一边看着地、时不时抬头看看周围,一气走到了墙根边儿上。那里是一片微湿的泥地,墙根不远处一株桂花树、几竿竹子,墙根底下有些凌乱的脚印,祝缨问道:“梯子呢?” 老尼忙说:“撤了。” “拿到这里来我看!” 陈萌知道她有这个本事,忙催着办了。祝缨摆弄了梯子,又攀上去看墙头。回来再往庵堂上下转了几转,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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