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呀!这新来的小子,做坏了成例!” 左评事道:“别啰嗦!我想起来了!他考的明法科第一,怎么会没有旁的想法?他请假是找的郑大人,郑大人居然批了,也不曾嫌他不识趣。想必他是入了郑大人的法眼了!” “那又怎样?” 左评事道:“那就送他一把,帮他高升一步呗!” 王评事恍然:“妙!咱们看他要怎么办,就相帮着。咱们也干得快一点,共通把这件事弄过去!到时候再有什么旁的事,让他顶在前面,咱们照样过日子。大理寺的差使办得漂亮,咱们也跟着沾光!哪怕没个后台咱们的官职晋升不易,给咱们的散官品阶升一升,也好多拿点俸禄不是?人家有本事,就让他显本事,你踩他一脚,不叫他出头,是想叫他把通身的本事使你身上吗?” 左评事道:“老王,通透!” 此时又有人说:“哎哟,不妙!之前好些事儿都没给他交待仔细。” 左评事道:“怕什么?没交待仔细,你给他办了,不就成了?” 一群老鬼定了主意。 不想下午还没等他们跟祝缨说话,裴清又来了! 裴清是个坦荡的人,他怀疑祝缨就会考验祝缨,通过他的考验了,他也会承认祝缨确实有些本事。中午奖了一只鸡,却不认为一只鸡就好叫下属卖命了,他也想看一看祝缨的极限在哪里。 他又坐在祝缨身边监了一下午的工。 祝缨下午又干了二十份,挑出一份小问题,找出三份已经“过期”了的文档。 裴清就下令左评事:“将这些已经服完刑了的,你们再看一遍,没有讹误便重新归档。祝缨,明天你就开始复核案卷吧。” 祝缨只得说:“是。” 裴清又带走了那份案卷,到了郑熹那里将案卷一放:“复核了二十份,又找出一份。” 郑熹和冷云都还没有走,冷云百无聊赖,笑道:“七郎,寻了个宝贝呢!这一手漂亮啊!真不愧是你带出来的人!” 裴清道:“阴阳怪气的!”然后对郑熹郑重一礼,向他道歉,“是我误会大人了!” 郑熹忙扶住他,道:“子澄这是哪里话?子澄疑得很是有道理的,这孩子确实读书不久,我本也不想他考明法科的,他偏说爱这个。子澄,眼明心亮啊!” 裴清道:“惭愧。” 冷云道:“你两个别在这里相敬如宾的啦!咱们快些看看这几个吧!嘿嘿!这小子懂事儿啊,已经服完刑了的在咱们这儿与死了也没差别了,没用了!只有正在服刑的,你查出来他冤枉,他冲天一喊,向你一谢……哎哟,这物议就不得了啦!” 郑熹当然看得出来这个,他说:“那个孩子却肯定不是这么想的。”他知道的,祝缨的想法很怪,虽然总能在结果上与他的想法契合,但是初衷必不如此。 裴清笑道:“确实,他呀,只想把案子复核完,将正在蒙冤的人放出来。” 郑熹道:“那咱们就这么办了?” 冷云和裴清都说:“善!” ……………… 祝缨再到大理寺应卯的时候,评事们对她就与之前不同了。 先是左评事,一大早就去抱了一大撂旧档过来,说:“小祝,今天你来分吧,先经你手,把那些不必马上弄明白的挑出来,我们去核对、核对不出来也没关系。有要紧的,你抽出来,大家一起看,你要找到有毛病的,就署个名,往上头递。” 他们十分地配合。 祝缨眨眨眼,问道:“递给谁呢?” “呃……要不咱们去问问?” “好。” 大理寺里,郑熹自己查着龚劼的案子,这复核的事儿裴清担了大半——冷云是个能让人指望得上的。大理寺正共两人,一个监督大理寺丞审新案子、一个监督剩下的大理寺丞复核旧案。大理寺丞也分两波,一波审新、一波核旧。 左评事这里报上去之后,裴清很自然地就接过了这件差使:“报给我,我安排人再去核对。” 祝缨留了个心眼儿,左评事把他们的分工报了上去,她当天晚上就跑到了郑府去。 郑熹刚回家,见她来了,说:“我都知道了,他是少卿,难道使不动你?你能干出什么成绩来,不都是我大理寺的么?且在裴清手下,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 “什、什么意思?” “他与我讲过了,”郑熹笑道,“你呀,不要看着一个人,像是个正直的人就觉得他脑子不会转弯儿了!正直又不是愚蠢!我还是他的上司呢,他能不跟我说一声吗?” “哦。” 郑熹道:“累吗?” 祝缨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来:“这有什么好累的?!外头找茬儿的都有您顶着了,同僚们看我小,也挺照顾我的。裴少卿也不找我麻烦了,我还能吃得饱,爹娘也有好屋子住。哪里累了?” 郑熹道:“真是个孩子。罢,小孩儿,有什么想要的吗?吃糖吗?” 祝缨道:“有谁算术的学问好点儿,能教我吗?” 郑熹皱眉道:“你要学术数做什么?你已不是僧道之流,何必钻研这些?得闲不如读经史。” “我就是学个算账,我现在梳对的案子里一些是要算账目的,都不太难。估摸着大案子里的账会更难算。我先学着,万一以后用得着呢?都说不识字的是睁眼的瞎子。不会算数的人看到了账,不也是个睁眼瞎了?” 郑熹道:“这个却不是你自己看一看就能会的了,须得有个入门。你先把手上的旧档加紧核查,我寻个时间给你安排。” “哎!” 郑熹笑道:“去吧。” “哎!”祝缨笑着答应了,走了两步又回来了,从袖子里摸出个做工古拙的木雕仙鹤来,往郑熹面前的桌上一放,“给!我路上买的,瞅着有点像您。” 郑熹笑得直咳嗽:“我算是见着回头礼了!!!” 祝缨道:“什么话?还给送过席面呢。他们说你吃了。” 郑熹笑得直打哆嗦,道:“对对,吃了,吃了。好好干,下回再升迁,你得弄更好些的席面。” “好!哎?真要升了?” “你且熬着吧!才几天呢?!知道本朝的官制吗?嗯?怎么官员的升降考评是怎么弄的吗?这些都不吃透,凭一点天生的小聪明就想平步青云?登高跌重知道吗?想要走得长远,就要把根扎牢!你现在是有些天份,知道天赋不够的时候要做什么、怎么做吗?!嗯?” 祝缨不笑了,站直了身体,认真想了一下,拜了下去:“知道了。” “去吧。” 在郑熹那里报备完,祝缨就心无旁骛地干活了。她从来不挑活,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吃饭还是一如概往的香。很快这一个月过去,她麻溜地又去领了五贯钱回来!当了官儿,买卖是做不得了,但钱在自己手里,总能找得到生钱的办法,还是拿回来放心。 领完了钱,还是与张仙姑二八分账,她自己又留了一贯,娘儿俩都很满意。张仙姑想着给祝缨再置办点行头,又想到祝缨说朝廷会发她换季衣裳所需的布匹,一时犹豫不决。 张仙姑现在所愁这些事,与一年前全然不同。 祝缨却是一点也不愁的,她极少发愁,别人发愁的时候她就想办法,反正坎儿总能过去的! 她还是核旧案子,别人看得眼花,她看得津津有味。一边看,一边鄙薄:当官的人,道德也不比寻常百姓高尚嘛……有些人脑子还不太好使,让你怀疑他是怎么当上官儿的…… 如是数日,大理寺复核旧案的进度越来越快,左评事等人干活也比以前快了不少,不过他们仍然是一副“我年纪大了,没有小祝能干,重责大任都交给小祝了”的样子。然而,他们又有时间给祝缨解答一些官职升迁上的疑惑,这些人自己升迁的希望渺茫,对官制的理解却是远超祝缨的。什么散官、职事官、勋、爵等等,讲得头头是道。大清早拉着祝缨守在皇城边儿上,指着进出的官员给她讲:“喏,这个紫衫的,陈相公……” 裴清也不与他们计较,这些小官能做到现在这个样子,都得说多亏有个祝缨做榜样。祝缨看案子,总是能看到一些奇怪的地方,裴清自己都不敢说能比祝缨做得更快、更准。 只是裴清认为,祝缨现在做这个就刚刚好,先在“小”案子时磨练一下,不宜马上就去接触判了死刑的案子,那样的案子干系比较大,通常也更复杂些。譬如郑熹正在亲自督办的龚劼案。 郑熹并不与他争执,他也想祝缨早些成为个熟手,而不是仅凭天赋、直觉办案的人。那样再快,郑熹仍然觉得不太稳妥。他是要个长远的栽培的人,是想叫他长成参天大树的,光凭直觉哪里够呢?还是得多看、多做!想要走得远,就得学会运用“天赋”,更要学会应付“天赋”不够使的情况,这个时候,基础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先复核旧案,以这个速度,再干几个月旧案应该能够复核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再让她参与到新案子里来,从“小”案做起,渐渐入手大案,祝缨今年才十四!郑熹打算让她一边当差一边读书,磨个五、六年也不过二十岁,却是绝对的年纪、可堪大用。 谁都想不到的是,上司没安排,祝缨自己一头扎进了一场人命官司里。 ………… 时至五月端午,是朝廷要过的节日。理所当然又有好些赏赐,祝缨的官职不高,但是风头很盛。大理寺从郑熹开始,都有些赏赐给她。 除了粽子、丝缕之外,还有些药材,又有赏钱之类,杂七杂八的,祝缨手上也没个筐来装,自己抱着回去又不够美观,还担心御史又要吃多了撑着。 郑熹道:“出去找甘泽他们帮你送回去。” 祝缨空手出去,她知道,像甘泽这些人在节日的时候一定是有准备的。到了皇城外面找到了甘泽,正要说话,却发现甘泽两眶鼻尖都是红红的像是哭过。 祝缨道:“大过节的,你这是怎么了?” 陆超道:“还怎么的,他表妹叫婆家打死了!婆家还不认账,非得说是她自己吊死的!” 第57章 调查 离开了家乡,祝缨几个能称得上“朋友”的人多半与郑府有关,其中金良、甘泽、陆超又是关系最好的三个。 从家乡到京城这一路上甘泽给她家赶车赶了一路,祝缨心里是记得这份情的,她问陆超:“哪个表妹?” 一路几十天,甘泽不说八代祖宗被祝缨套出来吧,至少近亲都被祝缨摸透了。 甘泽既有出嫁的姨表妹、也有出嫁的姑表妹,就不知道是哪一个了。 陆超道:“他姨家的。要是姑家的,哪用这么麻烦呢?” 祝缨了然。 甘泽他家是几代在郑府的田庄上当差的,所以甘泽的姑妈也是郑府的人,嫁的也同样是郑府田庄上的庄户,其家境比起寻常百姓还要强一点,甘泽的姑家表妹当然也是郑府的人了,丈夫也不算是外人,同样是与郑府有着关系的庄头。 要是姑家表妹出事了,甘泽这会儿不用哭,往郑熹这儿告上一状,或者纠集府里一群好兄弟打上门去,就能给表妹报仇了。 姨表妹就不一样了。 甘泽他亲娘并不是郑府的家奴。 甘泽他娘原本也是外面好人家的女儿,但是甘泽的外公外婆十分之穷,家里生的不少,活下来的不多,统共活了两儿两女。世上常有把女儿嫁给豪奴的,未必就是豪奴仗势强抢,或者父母不做人想攀附豪门,有些纯是因为太穷了,为了生活。甘泽他娘就是因此嫁给了甘泽他爹的。 甘泽他娘是家中长女,长得又端正,甘泽他爹出的聘礼高,就这么嫁给了甘泽他爹。 虽说良贱不婚,谨慎的人家也有些可以避免惩罚的做法。比如父母把女儿卖给主人家,则她也是奴婢了,自然配得豪门家奴。又或者豪门将这男仆放良,改个身份做自家佃户,还是在自家控制之下,倒也配得上贫穷的良家女子。 甘泽的母亲出嫁之后得的聘礼,让娘家缓了一口气儿。甘泽的姨母嫁的就是同村的农夫,甘泽姨母只有一儿一女,女儿也已出嫁了。 甘泽的姨家表妹嫁不得什么富贵人家,也是农户,活还是要自家做,农忙时能雇个短工。据说这个婆家很会过日子,全家大小既肯干、又肯攒钱,时刻想着存下钱来多买几亩地,好发家做个小地主,日子很有奔头。是户可靠人家。 这个表妹,被丈夫打死了! 好好的一个女儿嫁给你们家没几年就死了,事情是瞒不下去的,婆家来了报信的,说是:“好好的,不知道犯了什么邪,忽地吊死了!” 信儿送来的时候快过端午了,甘泽的姨母正在裹粽子,裹到一半听了信儿,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了。甘泽的姨父和表弟一个跑到本家那里哭,说自家出嫁的姑娘死在了婆家,要求全族男丁出动,给姑娘讨个公道,另一个就跑去给甘泽的亲娘送信。 陆超叹息着说:“他那个表妹,成亲的时候我们陪着他回去壮场面的,最是懂事能干的一个人,怎么会‘犯邪’?又怎么会‘吊死’?又是快过节了,有再多的不开心,也该见一见父母兄弟再走,你说是不是?” 祝缨点点头,受尽委屈自尽的乡下媳妇,她见得可不少。不过她还见过因为有奸情,最后走投无路自我了断的乡下媳妇。这些天又看了那么多的诉讼官司,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这些事儿都不好讲,人,她没见过,光听甘泽讲未必就做得准了。甘泽心里的好表妹,未必是别人家的好媳妇。 不过陆超说的也对,“犯邪”、“忽地”就很可疑,不说夫家谋害吧,多少也得有点隐情。且以祝缨的经验,乡下媳妇受气的面儿大,这夫家多少是理亏的。 祝缨心里还是向着甘泽的,她说:“既然家里还有兄弟,还有族亲,就拦住了别叫夫家草草把人埋了。往县里一告,请个仵作来,先验一验尸身,看是不是被谋害的。如果不是被谋害的,你们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甘泽道:“我那妹子,性子再好不过的一个人,屋里、田里的活计都做得,又不爱与人犯口角,怎么会有‘邪性’?说她这个话的人就是没良心,必是他们心虚的。” 祝缨将自己的事儿先放到一边,问道:“端午的假还没放你就知道消息了,可见你姨母家、表妹家就在不远,或是京兆哪一县的农家?” 甘泽道:“新丰县的。” “那倒不太远,紧着办,还能赶在他们放假前就水落石出了呢。” 陆超摇头道:“不好办。搁以前,咱们求了府里,拿着府里的帖子往官府一告,那就是一个准的。报仇容易!可现在的京兆府所辖各县,归王京兆管。王京兆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办案不看帖子。” 京兆这儿归王云鹤管。从他往下,都不大买这种请托的账。王云鹤本人不买账,辖内的县令等人不敢买账。 甘泽道:“只恨我现在正在当差走不开,不然,我跟表弟他们一同去拆了那家丧良心的狗窝!叫它别做着发财收租的美梦了!三郎,你出来有什么事?” 陆超道:“有事也是我来吧,你甭管了,歇着吧。你要实在挂心,端午假七郎也是会允的,我今年不请假了,你去吧。三郎,来,有什么事儿?” 祝缨想了一下,说:“我端午也是有假的,原本也是想好好玩一玩的。要不,我陪甘大哥去一趟?” 甘泽有些意动,陆超也以为祝缨是要拿个“京官”的身份去新丰县衙疏通疏通,道:“也行啊!不过新丰县衙肯定要放假的……” 祝缨道:“等我先把东西拿回家,再安排一下过节的事儿。咱们悄悄地过去,他们在明处吵架,咱们就在暗处打探消息。他要真是冤枉的呢,甘大哥就把妹子好好安葬了回来,要丧了良心呢,咱们与他算总账!” 甘泽道:“我怎么会拿妹子的性命去冤枉别人?!” 祝缨道:“行。不过要快。就这个天儿,尸身多放几天就该放坏了,到时候什么痕迹都没有,你们两家只好殴斗一场,从此结仇,再也没别的说法了。” 陆超道:“好!你有什么东西?我陪你去拿。” 祝缨道:“你跟我来。” 她把东西搬出来,陆超帮她送回了家,到了祝家,张仙姑和祝大看着赏赐的精巧粽子都说:“跟自家包的不一样。” 祝大说:“太小了,不够一口一个的呢!能顶什么用啊?” 张仙姑道:“你管它大小?你有能耐,你去宫里讨个粽子出来试试?尽说破气话,你那是嘴啊,还是……” 祝缨道:“打住!”看张仙姑自己也包了一些粽子,就说:“也该给邻居们送一点,给金大嫂那里送一点,京城的样式跟咱们的不一样。再给我拿一点,我换了衣服,去看看人。” 张仙姑道:“你还有什么事呢?” 陆超小声把甘泽的事儿说了,张仙姑道:“这还了得?!必是咱们姑娘受了欺负了!造孽哦!都快要过节了!”祝大也说:“怎么到了京城,还粗门大嗓的,一惊一乍叫人看笑话!”张仙姑大怒:“我看你嗓门儿也不小!” 祝缨道:“都别嚷!我去看看。陆二哥,先吃口茶歇歇,我还有要准备的东西,一会儿出来。” 她去换了衣服,提了点粽子与陆超先去京兆府。陆超道:“你到这里做什么?虽是京兆的案子,也是先经新丰县。” 祝缨笑笑,说:“你不知道。”她直奔了大牢,给自己的熟人牢头和狱卒送了点粽子。 牢头和狱卒都在,见了她说:“上回你说闲下来就来找我们,却跑得不见了人影,一向在哪里发财呢?” 祝缨道:“我现在也在衙门做事了。” 牢头笑道:“哪里?” “大理。” “对啊,问你在哪里。” 陆超没好气地道:“大理寺!” 牢头和狱卒脚下一滑:“什么?” 祝缨道:“呐,快过节了,给你们送点粽子。我还有点别的事儿,过节就不来看你们啦。” 牢头惊讶地说:“你、你在大理寺做什么差使呀?”他指了指北边皇城的方向。 祝缨道:“评事。” 牢头脚下又是一滑:“亲娘!上回还说没定下来,这就做官儿了?你、您也太让人想不到了。” 祝缨道:“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走了。得闲我再过来。” “哎,您慢走,我送您。”牢头大声说,把狱卒按在牢里看门。 牢头把祝缨和陆超送出很远,边走边看她,心里很不可思议。京兆牢里的犯人也是卧虎藏龙的,但是像祝缨这样的仍然比较少见。他小心地问着话,想着自己之前应该没有得罪过祝缨。世上贵人的怪癖很多,专有一类人,最恨别人见过自己落魄的样子,一朝发达,不定怎么…… 牢头的腰弯得更厉害了。 忽然一个人说:“牢头!你干嘛呢?” 牢头抬头一看,却是京兆府里的班头带着一队衙差,种种棍棒绳索齐全,他问道:“你们这个时候还要拿人办差?大人不放假了吗?” 班头道:“晦气!新丰县的事儿闹大啦!两大家子械斗,二、三百号人,新丰县的人手不够,紧赶紧的求助,大人派我们去帮忙。” “几百号人?那你们这点人恐怕不够的。” 班头道:“看着吧,几个县都得有人过不好节!走了!” 陆超上前一步,拱一拱手:“这位官人,稍等半刻,打听个事儿,我老家在新丰,不知道是哪两家械斗,为的什么呢?” 班头道:“曹家和陈家,原本亲家,曹家女儿死在了陈家。” 陆超脸色不太好,说:“多谢。” 祝缨对牢头道:“您别送啦,我走了。” …………—— 甘泽他表妹就是姓曹,表妹夫姓陈,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儿。 祝缨对陆超道:“这个事儿呢,跟郑大人说一下,我再与甘大哥同去新丰县。” 陆超道:“要报给七郎?” “这么一场械斗下来,必有死伤,纵然弹压下了,嘿!也是够格报到大理寺的!咱们先知道了,怎么能不先告诉他一声呢?万一咱们兜不住,不还得惊动他?” 两人又去了郑府,甘泽已经侍奉郑熹回来了,两人将事情对郑熹讲了。郑熹道:“王京兆办事一向秉公持正。” 祝缨道:“那个,我想过去看看。咱们也得盯一盯不是?” 郑熹问道:“坐不住了?大理寺的正经差使不够你干的?” 祝缨道:“迟早要报到大理的,我预先去看一看,也是早做准备。正好放假,也不占我干正事的时间。” “你当械斗是好玩的?” “我见过的,”祝缨认真地说,“乡下地方什么不争?一口水、一分地、一点林木都是好的。拿什么争?总不能靠嘴皮子,就是打。” “去吧。” 甘泽道:“我也……” 郑熹道:“他去得,你不成!你还要参与械斗吗?” 甘泽十分难受,跪下叩头,说:“我想送妹子最后一程。” 郑熹皱眉,祝缨道:“甘大哥,你放心,我尽力把真相查出来!还你妹子一个公道!现在闹大了,案子没个了结,你妹子也还安葬不了。” 甘泽跪着不起身,郑熹却是一点也不松口。祝缨道:“那,我跟陆大哥去?” 郑熹道:“你们去甘家,找甘泽他爹给你们带路。” “是。” 甘泽双膝着地,转过来对祝缨磕了个头,说:“三郎,我拜托你了!我这妹妹,跟亲妹子一样的!” 祝缨与陆超出了郑府,陆超道:“光凭两条腿哪成啊?咱们得去弄匹马,再不济也得有辆车……” 祝缨道:“你弄车,我去准备点儿东西。” “什么?” “快!” 陆超没去雇车,是从郑府里套了一辆马车出来,祝缨跳了上去,说:“去我家,我拿点东西。” 两人到了祝家,祝缨从家里取了两身旧衣,又把货郎担子找了出来,顺走了祝大新打的一双草鞋。从家里随手摸了点准备的过节的东西,张仙姑道:“这是要干什么?” 祝缨道:“新差使,你们在家吃粽子吧,不行,就跟金大嫂子过节去。我去新丰县有点事儿,是与郑大人有关的差,不用担心,是正事。” 张仙姑道:“你等一下!”她冲进厨下,拿个提篮将了一篮子煮好的粽子、鸭蛋之类,又装了一竹筒的水,都塞给她叫她路上吃。 祝缨与陆超两个人堪堪赶在了关城门前出了京城,祝缨道:“我到车里换身衣裳。” 她把身上的绢衫脱了,换了以前的旧衣——已经小了的货郎衣服。头上的软翅纱巾换了个布巾,脚上换了祝大新打的那双草鞋,又开始收拾货郎担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陆超道:“你干嘛呢?黑灯瞎火的,幸亏甘泽家在咱们庄子上,路我熟,不然还真不敢应承这趟夜路呢。” 祝缨从车厢里钻了出来,道:“早些到那里,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新丰县。” 陆超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看路,抽了两鞭子马,才吃惊地又转过头来:“你这又是干什么?” 祝缨道:“郑大人说是准我去看看,一没给我文书,二没给我印信,我就去了新丰县,人家也不让我插手呐!不如我悄悄地去陈家庄看看有什么线索没有。” 陆超道:“你灵!都说我是府里机灵鬼儿,我算是服了你啦!走着!”一甩响鞭,马车在夜色中狂奔而去。 到了郑家的田庄上,还没到二更,陆超被巡夜的发现,互相认清了人,巡夜的提着灯笼说:“老甘家里,哎哟……” 陆超道:“啰嗦,这是祝三郎,是大理寺的官儿,也是咱们自己人,我们来找老甘的。他在吗?别是已经去了新丰了吧?”|白|嫖|司|全|+| “没有,他是个老实人,没有主人家吩咐哪里敢去凑热闹的?” “他家里人都在?” “不但都在,连他小姨子也来了,听说了吗?出事儿了!” 陆超赶着车,与巡夜人一路走一路聊,祝缨也顺便听了:女儿死了,甘泽的姨母就被家里人送到了甘泽家来。双方械斗,一是拼的谁能打,二也是拼的后续打官司。甘泽家是郑家的仆人,甘泽姨母钉在这儿,也好求姐姐、姐夫、外甥,帮忙官司。 到了甘泽家门口,巡夜的帮忙敲了门,甘老爹出来应了门,陆超把车赶进去,低声对他说道:“七郎不叫甘大过来,怕他惹事,叫我带着祝三郎过来看看。” “祝三郎?不是做官了吗?” “对。他以前与你家甘大要好,听了就说过来看看。” 甘老爹道:“快进来。” ………… 祝缨跳下车,把甘老爹吓了一跳:“这是哪位?祝三郎呢?” 祝缨笑道:“我就是祝三。” “啊?你、你这身儿打扮……”祝缨这破烂货郎的样子,哪里像儿子说过的祝三了? 陆超道:“进去再说吧。” 三人进了屋里,甘老爹说:“我叫人给你们收拾住处。要吃什么?乡下地方,只有些土物。” 甘泽这家在乡下庄上,居然也有个两进,院子极大。甘老爹还能有几个帮佣伺候的人,在乡间抵得上一个土财主的日子。陆超道:“来点热汤吧!我这一路可累坏了。” 祝缨道:“我有点儿吃的就行了。您别忙那些个了,我明天就去新丰县,您得给我找个向导,我要去看看陈家庄和曹家庄。再有,有什么过端午的东西也给我拿一点儿,稍微好点儿的就行,我得装货郎……” 甘老爹听她说了一串,忙道:“好!都有!这些都好办!只是有一条,你们不能去帮他们械斗。白天过去好些官差,如今京兆是王大人,不好惹的!” 祝缨道:“我去探听些消息。听说……那位娘子也在府上?我也想见一见,问一问,可好?” 甘老爹道:“也好。哎哟,自打来了,这两天就是哭、就是哭。你们先吃,吃完了再见她,我给后头说一声,收拾收拾好见人。” 祝缨与陆超也是饿了,粽子虽好,路上没口热汤水她也吃不多少,到了甘家,肥鸡、鲜蔬、热粽、笋汤都有,味道比京城买的都好。 两人吃完一抹嘴,甘老爹带祝缨去见甘泽的姨母。 甘泽的姨妈脸色腊黄,瘦,是一种常见的乡下老妇的样子,她刚失去了女儿,眼泪一直没断过,眼神却很呆滞,油灯下跟个鬼似的。甘泽的亲娘是姐姐,看起来比妹妹还显年轻白胖一些。 祝缨叫一声“甘大娘”,甘大娘道:“你就是三郎吗?我们家大郎常提起你,是最好不过的一个小郎君。”陆超也上前招呼,说:“你们说正文吧,完了我们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去新丰。” 甘大娘低声道:“他们呀,犟!又肯干活儿,总觉得把闺女也嫁到个与自己一样的人家里是个好事儿。不愿意嫁到我们这样的人家当仆人。孩子是真好,样样活计都拿得起、放得下。本以为,嫁到一样踏实肯干的人家是投了脾气了,谁知道就没了呢?” 祝缨又低声对甘泽的姨母道:“二姨,您跟我说句话儿。我好去陈家理论。” 一提“陈家”,甘泽的姨母就不呆了,看着祝缨又哭了:“我好好的一个闺女呀!” 甘大娘又劝了一阵儿,祝缨才问到一些事儿。甘泽的表妹嫁过去有两年了,仍算新婚,现在还没有孩子,二姨说:“前几个月,她回来,我看她脸色不对,问她是不是在婆家受气了,她说没有,开春种地累的。我就没放在心上……” 二姨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才买了白糖,她爱蘸着糖吃粽子的。呜呜……” 祝缨轻轻叹了口气:“大娘,您看好二姨,我们不打扰了。” “哎!”甘大娘左右看看,低声道,“三郎,拜托啦!” “哎。” …………—— 甘老爹给祝缨和陆超安排了住处,因为祝缨是官儿,腾出了正房给祝缨住,又把陆超安排到甘泽的屋子里。 一夜无话,第二天祝缨起床,甘老爹已经准备了一堆零碎,问祝缨:“三郎看看,这样成不成?” 祝缨道:“成!多少钱?” 甘老爹道:“三郎已经是朝廷命官了,还肯为我们跑这一趟,算什么钱呢?” 祝缨笑道:“我是要卖货的,当然要算本钱才知道赚了多少。赶紧说,不然我要错了价,叫人察觉出我不是真货郎就坏了!” 甘老爹道:“拢共不到三百钱。” 祝缨把东西在货郎担子里装好,甘老爹又找了个小年轻,叫“李大郎”:“新丰地界你熟,你给带路。他也是咱们府里的人,在新丰的庄子上做事,前天刚过来的。” 祝缨、陆超与李大郎一同上了车,李大郎问道:“咱们这就走?” 祝缨道:“先去曹家庄。”她得先看看曹家人是什么样的,听听甘泽姨母家的风评,再去陈家庄,看看男方是什么样子的。 李大郎道:“那我赶车吧,道儿我也知道的!” 一行人天不亮就动身,日上三竿的时候赶到了曹家庄,曹家庄里只剩些老弱妇孺了。祝缨道:“你们别进去,我去。” 她挑着货郎的担子走了过去,在村口打着拨浪鼓引来了一群无忧无虑的小孩儿围观。他们都围着她,祝缨拿着个小泥人儿,道:“别光看呀,十文钱,拿回家!” 就有小孩儿真的回家要钱,被亲娘一顿打哭,然后提着他过来找货郎担子。这妇人脸色不好,打了妄图乱花钱的孩子却仍然问祝缨买点针线零碎儿,祝缨一面给她算钱,一面道:“大过节的,高兴点儿么!别打孩子呀,喏,给你。”她给了那个哭闹的孩子半块麦芽糖。 小孩子们围着她,她说:“不能再给了,不能再给了,他挨了打才给的!” 一个小男孩儿说:“那我去找我娘打我一顿吧!” 另一个小女孩儿说:“我爹挨了打,能给吗?” 妇人道:“你胡说什么?” 祝缨道:“嗯,不能说这个话。大嫂,还看点儿别的么?瞧这个,香包,过节,里头放了名贵药材的,只要十文钱。” 妇人呸了一声:“你个货郎,能有什么名贵的东西?我问你,你还往别处卖货吗?” “当然,不卖货我吃什么呀?” 妇人就托他往西走,约摸四十里地,那里是曹家庄的外围,让他“远远地看看,还打着没”。 祝缨脸色微变:“争水?争地?那我可不去,打起来狠呐!我也不认得大嫂的丈夫,凑近了,不是找死?” 妇人叹气道:“并不是争东西,是咱们好好的姑娘,叫她婆家给治死啦。” 祝缨就趁又问了些曹家情况,妇人道:“喏,那边那家就是了。好好的一户人家,儿女双全。他家大姨子嫁给个侯府里的管事呢,帮衬不少,唉,他们呢,又不肯很沾这亲戚的光。要我说,还不如给了那府里的仆人呢。大户人家的仆人,不寒碜。” 祝缨道:“您丈夫长什么样儿?我要路过就瞅一眼,先说好了,我可不会特意过去。” “他高头高高的,脸上一道疤,是前年争水时被柴刀砍伤的,你一看就知道了!”妇人很高兴地说。 祝缨道:“那我先挨家叫卖,没人买时,我就去那边看看。” 祝缨挑着担子又把这曹家庄转了一遍,加价卖了些货,也有零嘴,也有针线,也有端午应景的五彩丝缕之类。期间又卖出两贴膏药,几副金创药。转着转着便来到了甘泽姨母家门前,这家门大开着,正可看到里面的情景。 三间正屋,西边一溜平房,院子很平,可以用来晒谷子。院子的一角,摆着一只木盆,盆边一只翻倒的短凳、木桶,走近了一看,木盆里泡着粽叶,地上还散落了几粒生米。祝缨将这家转了一圈,见很干净整齐,不太像一般农家。 种田极辛苦,农夫农妇常带着泥土回家,也懒得清洗,今天洗,明天又脏,哪里来的热水呢?衣服也不能勤洗换,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 这一家却不一样,它都是干干净净的,显示出主人的倔强。 祝缨不再逗留,出了曹家庄,对李大郎道:“咱们再去陈家庄!” 到了陈家庄,又是另一番的景象。 陈家庄也是老弱妇孺多,祝缨故伎重施,又吸引了一群孩童过来。也有年轻的妇女过来买些针头线脑,祝缨也向她们推荐一些廉价的饰品。看起来陈家庄与曹家庄并无不同。 她也深入了陈家庄里叫卖,看到一所被拆得半塌的房子,这房子比较新,看砖瓦的样子是几年内盖的,但是屋顶瓦片也被挑下来许多,门也被卸了一扇,门前一片狼藉。 一个老婆子拄着拐,呵道:“什么人?探头探脑的!” 祝缨道:“卖货的,老人家,你们庄上的人也不出来买货,不像这么大个庄子!” 老婆子冷笑道:“出来,怎么不出来呢!” 祝缨道:“怪怪的。” 老婆子看了一眼她的担子,问:“五彩线怎么卖的?” 祝缨伸出一个巴掌翻了几翻:“二十文!” “好贼子!你怎么不去抢?” 祝缨笑嘻嘻地说:“今天正端午呢!明天这东西不值五文,昨天,它能卖到十文。哎,就今天!二十文!大过节的,我不在家吃粽子跑您这儿来,图什么呢?” 老婆子好气又好笑,终究舍不得二十文,骂骂咧咧地拄拐走了,边走边骂:“都别看!黑心的贼!要高价!讹人呢!” 祝缨道:“等等等等,收你十文!昨天的价!成了吧?” 老婆子还要骂,祝缨道:“不许骂了!帮我叫人来买,五文给你!你现在不跟我买,今天再没别个人会过来了!你也祛不了病,你也避不了灾!倒霉一整年的!” 她乡间混熟的人,熟知种种小无赖的行径,一老一小达成了协议! 婆子从腰间拿出个帕子,打开,数出五文钱,祝缨眼尖,说:“这一枚不是制钱,别哄我!是私铸的荚钱!你有私钱,是犯法的!快给我换个制钱出来!涨价了,要七文!” 两人对着骂骂咧咧,祝缨收了六文钱。其实这玩艺儿进价就三文,家里妇女有闲暇,买点采线自己编编,成本平摊下来更少。 有了这番交易,又有更多小孩围了过来,奇怪的是,妇人们不敢过来。祝缨就问:“那房子怎么回事?好新的,可惜了。” 老婆子在她的摊子上挑挑拣拣,只看,也不说买,头也不抬地说:“媳妇儿死了,老丈人打过来了,房顶也打漏了。好好的人家,就这下可亏了。” “新房子,娶媳妇儿时盖的?那该是个小媳妇儿,一尸两命吧。”祝缨也不看她,顺口说,眼疾手快拦下了一个小孩子要拿糖的手,说:“得给钱啊。” 老婆子拿五粒糖,只肯给两文钱,说:“哪有的两命?春天落了胎呢。” “哦,小产落下病根儿了,没了。”祝缨从她手里又捏回一粒糖,冲她笑笑。 婆子道:“你这小子,真不晓事!我与你说些千金难换的好话呢,拿你块糖怎么了?” “你先说。” “哼!你这小子一毛不拨,仔细像他们家一样……” 祝缨把糖给她,道:“你说,说得没道理,我得再拿回来。”婆子道:“要调-教、使唤新媳妇也别太狠了!得给人家口饱饭吃,她才能生孩子。打老婆的时候,拳头轻一点儿,叫她疼就行了。” 祝缨挑一挑眉,说:“您老说话一套一套的,我怕了您了,您在我这儿一站,她们都不敢来了。得,这块糖也送您,您老慢走。” 婆子就是不走,祝缨只好又退了她两文钱,婆子拐着杖走了。 年轻的妇女们才又围了几个上来。祝缨小声问:“姐姐们,刚才那位阿婆好生厉害,你们是不是怕她呀?” 妇人们也挂心着在前面殴斗的丈夫,生活还是要过的,零碎还是要买的,一边买,一边心不在焉地说:“最厉害的碎嘴婆婆,叫她见着了,从庄头骂到庄尾。” 祝缨又趁机问了两句陈家的事儿,妇人们说:“唉,她是人好、命不好。干活儿也要受搓磨!要不是她娘家太凶打上门来,连庄上的人都要打,我才不想我男人去拼命呢!又不是争水争地的。” 祝缨加了高价,把货卖完,算一算,一趟赚了两贯钱,把钱往担子里一扔,挑着担子上了车。陆超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没能进去那家,你们等我一下,我再回去看一看。” 她悄悄地潜入了甘泽的妹夫家,将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正屋里满地的纸钱、稻草,棺材也不见了。她依照痕迹,依次找到了主卧房,小夫妇的房间等处,又在这家厨房转了一圈,发现灶台也被打塌了,锅也不见了踪影。这里处处狼藉,姑娘的娘家人闹起来是一点也不含糊的。 看完了,又悄悄潜出,回到了村外的马车上。陆超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甘大哥可能说对了。” “嗯?难道你不信他的话?” 祝缨摇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断过案么?断案是要讲证据的,有证据才能服众。” “这么说,你发现证据了?” 祝缨道:“算是吧。对了,尸身在哪里?两处都没有,难道是……啊!怪不得!” “你说什么呢?” “快!去县衙!晚了就见不到了!” 陆超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祝缨道:“我要去探探尸首!” “什么?” 祝缨道:“快!我就一天的假!曹家庄的大嫂托我找她丈夫,咱们一路过来,哪里有她的丈夫?昨天在京兆狱那里,又听说有差役被调到新丰来阻止械斗,你还不明白么?他们应该就干的这个事,抓人,抓完了呢?最近的就是新丰县的大牢。人证、物证也应该是一同带过去的。” …………— 陆超道:“同你出来一天一夜,什么事儿不知道,稀里糊涂就跟着你跑了!” 祝缨道:“我就一天的假,哪有功夫给你讲明白?你要想知道,等这件事情完了,我休沐的时候,咱们再细说。” 陆超道:“那可说定了!” “嗯!” 李大郎摇摇头,又提起了鞭子。 这一次,他们却并没有能够赶到县城,才出陈家庄不远,还没上到通往县城的大路,岔路上遇到两个赶路的僧人求搭个车。祝缨问道:“你们要去哪儿?我们是要去县城的。” 两个僧人宣了个佛号,说:“那便不巧了,贫僧是从县城出来的。” 祝缨递给他们粽子和鸭蛋,又给他们水喝,问县城的情况,年长的僧人道:“京兆王青天来了,有一桩案子,械斗的人犯太多,从犯还关在县衙大牢里,狱神庙也塞满了。还连着一桩人命官司,连尸首带双方主犯都带回京城了。” 祝缨与陆超对望一眼,县衙不用去了,直接回京城吧!再快的马,今晚也赶不上关城门前进京了,祝缨能赶在明天开城门的时候狂奔进京城,再按时进了皇城而不被抓到迟到,就算她命大。 陆超惊讶于祝缨猜测的准确,道:“我们两个轮流驾车,你去车里睡吧。” 祝缨也不推辞,说:“好!” 她回到车厢里蜷着睡了,陆超与李大郎轮流赶车,夜间车少,他们索性就走上了官道。哪知过了一个驿站,前面却灯火通明的。陆超道:“咱们也去喝口水,上个茅房。”叫醒了祝缨,三个人用祝缨的身份进了驿站,祝缨官阶极低,驿丞也就叫了个驿卒胡乱应付她,说:“京兆王大人还在呢!” 说完,这驿丞乐呵呵地跑去给王云鹤准备洗脚水了。 祝缨听说王云鹤在这里,对陆超道:“等我一下!” 陆超道:“你要做甚?” 祝缨道:“我去车里换个衣服,求见王京兆。” “你疯了?王京兆要是肯受请托,哪里轮得到你来求情?都说他公正。早知道他会亲自来,还要管甘大表妹的案子,咱们这两天也不用这样受罪啦!” 祝缨道:“那不一样,来还是要来的。” 她真的去车上换回了绢衫、纱巾、布靴,上前去求见王云鹤了。 王云鹤上任以来,将京城的治安管理得很好,好到老马、老穆都出狱了。王云鹤也没料到,正在端午佳节,新丰县非但出了命案,还有了械斗。这事儿原是新丰县的职责,但是新丰县求援了,王云鹤也只能骂一句“无能”,自己来干了。 他连夜调派了人手去新丰县,先把事情给控制住。端午放假一天,他也没得歇息,天一亮就亲自杀奔了新丰县,把械斗的原因——人命官司接手了。又将械斗双方长得最壮、最能打的,以及两家族老抓了。 现在正在往回赶,明天还有大朝呢! 但愿能赶得上个末尾。 这个时候,王云鹤最需要的是休息,祝缨偏偏在这个时候找上了门。 王云鹤还记得祝缨,因为祝缨不但考了明法科,还进了大理寺,官员任命的名单上王云鹤看到过这个名字。 “请他过来吧。” ………… 祝缨在车上颠颠睡了一阵儿,见到王云鹤的时候精神还不错,她露出一个有点傻的笑容:“王大人!下官拜见京兆!” 王云鹤被她这精力旺盛的样子感染了,笑道:“你怎么在这里?大理寺派了你出差推按?” 祝缨摇摇头,笑得甜蜜蜜的:“有点儿事儿,正好,想求您。” 王云鹤神色淡了一点:“哦?什么事?” “那个,听说您带回了具尸身,是曹氏么?” “不错。” “我想看看尸体。” 请托他的人一直都有,碰钉子的很多,却拦不住许多人想求京兆尹办事。众多的请托里,要看尸首的,这还是头一个。 王云鹤难得地沉默了一下,问:“为什么?” 祝缨道:“死的是我一个朋友的表妹。他不信表妹是自杀的。他是郑大人的家仆,郑大人把他扣下了,不许他胡闹。我就说,我来看一看吧。” “你是男子,怎可验女尸?”王云鹤一口否决了,“怎么与家仆成了朋友?” “上京的路上认识的,他照顾我全家,又教我赶车。我当他是朋友。” 王云鹤道:“回去转告郑大理,也告诉你的朋友,我一定秉公处置。” 祝缨道:“我就看一眼,不行么?女尸怎么了?我不碰她,也不脱她的衣服。就看一眼!她要活着,端午节了,兴许她哥哥还带她来见我呢。真不让我见?行吧,那我说说我今天的发现吧。” 不用王云鹤说话,她一个人就能说很多,把自己在两个村庄的见闻、自己的推断、见了甘泽姨母的事情统统说了。 王云鹤问道:“你,昨夜到现在,就干了这些?” “嗯!”祝缨用力地点头,笑得很灿烂。 王云鹤道:“打上灯笼,随我来,谁都不要说。只许看,不动上手。” “哎!” 第58章 初审 祝缨要去找灯笼,王云鹤的随从已经点好了一盏羊角灯笼,将门拉开,站在门边等着给两个人照亮了。 这人长得高大魁梧,看起来像个练家子的。 祝缨老老实实跟在王云鹤的身后,漆黑的夜,已有夏虫在草丛里鸣叫,祝缨奔波了一天一夜,此时内心却难得的平静了下来。人们看到他们三个,都让路,也有好奇的,却都很老实,也不交头接耳。 不多会儿,他们来到了一处房子,房子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衙役,都挎刀,在门边守着。门是开的,门前的屋檐上挂着两个惨白的灯笼。屋内也点着灯,里面一股丧事特有的味道,那是混和着燃烧香烛、纸钱等等东西的味道,祝缨闻着很熟悉。 守卫见到王云鹤来,两个大小伙子都是一喜,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大人!” 王云鹤摆摆手,道:“我来看看。没有别人过来吧?” 两人都说:“没有。她娘家、婆家那些个械斗的都关着呢,有咱们弟兄们守着,过不来!” 王云鹤对祝缨道:“就是这里了,进来吧。” 魁梧的随从率先步入屋子,祝缨跟着王云鹤走了进去。 甘泽的表妹被装在一口薄棺里,虽不是四面透亮的次品棺材,也不是什么好板。棺材没有停放在屋子的正中,而是放在了稍偏一点的地方,因为正中的墙上供了一张破损的画像。画像前面一张供桌,摆着个香炉、几盘供品。 曹表妹跟这破画像差不多,棺材前摆着个盆儿,里面一盆的纸灰夹了点没烧完的纸钱,也摆了碗饭供着,又有一炉香。 随从将灯笼放好,用力推开了棺盖,一股白雾带着寒气从棺材里扑了出来。在这间照明不佳的房子里,营造出了一点点阴曹地府的感觉。王云鹤留意看祝缨,发现这个少年居然不害怕的。 祝缨瞪大了眼睛,很诚实地问他:“我能上前看清楚点儿吗?” 王云鹤道:“先上炷香!” 祝缨上了香,将灯笼拿了起来,说:“借我照个亮。” 随从点了点头。 祝缨提着灯笼上前,站在边上朝里望,只见里面不止有曹表妹,还有用蒲包包着的冰块。心道:这样还好些,尸身能保存得久一点。 再看里面躺着的曹表妹,人躺着的时候与坐着、站着看起来会有些微的差别,人死之后也会与生前有细微的不同。即便如此,曹表妹也是个端正的姑娘,不能说多么的美丽,从面相上看绝不会叫人讨厌。 人已经死了,面色就不太好做依据,不过曹表妹生前应该很苗条,祝缨凑近了一点,随从伸了伸手。祝缨道:“我不进去,别怕。” 随从被她这句话弄得更沉默了。 祝缨扭过头去问王云鹤:“我能再看仔细一点么?” 王云鹤道:“人死为大,年轻人要知道敬畏生死。” 祝缨懵懂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答应了:“哦。” 王云鹤叹了口气,心道:年轻真好啊。 祝缨小心地又靠近了一点点,吸吸鼻子,心道:已经有点臭了。 由于她是“男子”,王云鹤不让她触碰女尸,她也只能这么看着。曹表妹的尸身上穿着一身半新的衣服,头发是个简单的髻,乡间讲究一点的小媳妇拿块布包一下的那种。如果放到城中富人家里,这种髻就会做得更精致一点,包头帕子的颜色也更鲜艳,许多人是用红帕,讲究的人用与衣服颜色相衬的。曹表妹的头巾颜色与身上的衣服并不相近。 头上只有两根木头簪子,隐约有耳洞而没有耳坠,身上也没有别的什么首饰,真真“荆钗布裙”,可见日子过得并不富裕。裙子不长,露出一双脚来,脚上也是布鞋、布袜,也都有点旧了。青色的鞋上绣着喜鹊登枝,这针线比花姐还要强一点,应该是自己绣的。 她的袖子也不长,只盖到了手腕。祝缨将灯笼往棺材里伸了伸,人也探了半个身子俯视棺材。 这手……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照了照曹表妹的脸,颊上淤青未散,手上也有青紫,是挨过打的。可惜不能脱了她的衣服,仔细看看打在了哪里,也不能仔细检查一下她脖子上的深色勒痕。 面儿上能看的就只有这些了,祝缨心道:早知道我就悄悄溜进来翻看了。 她嘟嘟嘴,眼巴巴地看着王云鹤。王云鹤道:“看也看完了,走吧!” 祝缨乖乖地跟他到了他的房间,随从打了水,给二人洗了手。又有小厮点了香,给两人熏了熏身上。 王云鹤道:“看也看完了,可以放心了?” 祝缨问道:“您什么时候验尸呢?” “嗯?” 祝缨道:“这个天儿,就放了冰,它也存不了太久啊。” 王云鹤:“知道。” “那您什么时候验、什么时候审呢?我想请个假,听一听,行不行?” 王云鹤好笑地说:“怎么?大理寺还盛不下你?” 祝缨摇摇头,不带心机地说:“不是我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些日子大理寺在复核案子,我是新来的,也核不了什么大案要案的。可即使是小案子,都是陈年旧案,也有些涉及生死的,还有些涉及证据的。 凡案子,除非京城附近的大案要案,钦命了大理寺去办,头一道必是地方上先过了一回手了,到了大理寺手里的有一多半儿都是不新鲜的。不新鲜的证据,有时候未必准,只好看他们写的、画的,填的尸格之类。我觉得这样不太行!想要案子办得好,还得先看新鲜的。 人传个话儿,一句话不超过十个字,只要传过了三、五个人,必然走样。十个字的话尚且如此,何况一件案子不知道有多少牵扯呢?我见过了新鲜的,以后再看陈的,心里就有数了。” 她说了一长串,王云鹤也不嫌她烦,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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