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功夫都在手上。 张仙姑气道:“你长能耐了!给我!”将手掌向上摊开杵到了祝缨面前。 祝缨道:“不是我的,我得还给人家。” “还给谁?” 祝缨道:“陆二哥。” 张仙姑又骂陆超不是好人,怎么能带她好好的孩子赌钱呢?“你不许与他一处玩了!” “哎。” “不是好人”陆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房把自己的赌具都翻出来仔细查看,没错,他今天就折了两副骰子,一副正常的,一副灌铅的。自己砸的是正常的,大家都看到了,钟宜命人砸的本应该是灌铅但砸碎了也是正常的,大家也都看到了。 他在这儿点赌具,甘泽看到了就说:“别心疼了,祝三那儿有骰子,去找他讨两副就是了。小心些,就在房里玩,今天也是闹得太大了。” “好哇,他还说不赌!” 甘泽道:“你又要占老实人的先了,他那儿有个货郎担子,里头有些零碎儿。女人的针线、男人的骰子,尽有的。小孩子以前当货郎挣点家用,不容易的。” 两人去找祝缨要骰子。 张仙姑没好脸,不过觉得女儿留着骰子也不好,说:“你就给他们呗。” 祝缨打开了匣子,从一个小格子里拿出一包骰子来:“二两!” 陆超没听明白,张仙姑道:“这一包不值二两银子的!” 祝缨道:“我就要他二两。” 甘泽还要说情,陆超赌气道:“二两就二两!给!” 祝缨一边说:“刚被罚了一月俸就还能拿出二两,陆二哥,财主呀。”将一小包骰子给了他,又往他手里塞了点东西。陆超气咻咻地低头一看,脸上瞬间变色:“好兄弟,够意思!” 甘泽摸不着头脑:“你两个干嘛呢?” 祝缨道:“甘大哥不知道了吧?有些事儿,错眼不见就看不明白了。嘻嘻。” 陆超怕甘泽再问,抱着骰子拖着甘泽走了。张仙姑问祝缨:“你怎么回事儿?怎么还收钱了?还有……” 祝缨道:“他们赌钱有得赚,我给他们骰子收点钱又怎么了?”把银子给了张仙姑,“别省着,要热水热饭的,都给他们些。” 张仙姑这些日子看到的银钱越来越多,呆呆地想:银钱也不那么难赚,那我们以前的日子又算什么呢?还有老三…… 想了好一阵儿,听到敲梆子来,才说:“我去打热水,该睡了。”一看祝大,已经倒头睡了。 ……………… 这间房是通铺,左边是祝大、中间是张仙姑、右边是祝缨。祝缨听着祝大和张仙姑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夹着小小的呼噜,伴着窗外沥沥的雨声,渐渐睡去。 忽然,祝缨睁开了眼睛,轻轻地推开被子坐了起来,凝神细听。 好像又听不到声音了,她皱一皱眉,想了一下,还是披衣下床,趿着鞋往门口墙根摸到了雨伞。想了想,又去摸货郎担子里的斧头。 张仙姑惊醒了:“谁?!” 祝大睡得好好的,又被张仙姑惊醒:“怎么了怎么了?有贼吗?!” 祝缨道:“是我!我出去走走!” 张仙姑坐了起来:“大半夜不睡,你做贼去啊?” 祝大也说:“睡得好好的,你要做什么?” 祝缨拉开门:“你们睡,我去去就回。” 张仙姑起来摸火镰点灯:“你手里拿的什么?!你给我回来!” 祝缨一手雨伞一手斧头的样子吓了她一跳:“这是做什么?” “我去柴房看一看。” 说完,祝缨就往柴房里去了。柴房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近,就隔一道院墙。张仙姑不放心,也端着油灯撑伞去看。祝缨已经到了柴房门外了! 柴房里关着囚犯,人数颇多,看守嫌太挤,外面又下雨,所以看守在柴房对面厨子的小屋里呆着,夜已深,看守巡了一回夜也睡了。这样的天,能出什么事呢? 祝缨却听出来不对,柴房与她的住处太近,她好像真的听到有什么倒塌的声音。 祝缨回身接过张仙姑手里的油灯,往柴房里一照,大喝一声:“有贼!!!” 柴房的窗户是木栅,没有窗纸,油灯往里一照,祝缨看到靠着墙根的地方已经被打出一个洞来,柴房里面的人数好像已经不太对了! 少了一个! 张仙姑怕女儿吃亏,扯大了嗓门儿喊:“快来人啊!!!有贼!!!” 祝缨看这样不行,拖着张仙姑冲进厨房,拿了口锅,用斧头嘭嘭地敲着:“犯人跑了!!!” 看守先被惊醒了,接着,整个驿站都被惊醒了!火把很快点了起来,人也往柴房这里聚集起来! 祝缨见人多了,就护着张仙姑站到了墙边上,直到金良大步过来,才说:“盗墓的,墙上打洞。我怕他们已经跑了才喊起来的,金大哥先办正事。” 还要怎么办?金良本来是好心,也是为郑熹争个好名声,谁看了不说郑熹宽仁?郑熹也有点这样的心,因而同意了。现在好了,给他们放柴房里,因为挤又卸了枷只加铁镣,他们竟能就着这个柴房打洞! 金良下令把柴房一围,里面的人一个一个提出来,统统上了枷塞回了囚车里,然后带着祝缨去向郑熹禀报。 郑熹隔壁的沈瑛也被惊动了,匆匆过来询问情况。郑熹道:“我正在问,五郎不妨一起听听。” 钟宜那里也派人来问出什么事了。郑熹派人说:“一些小事,已经处置完了。”又下令其他人一切照旧,不许惊惶不许走动。对祝缨道:“你接着说。” 祝缨道:“睡到一半听到声音不对就去看看,瞅着里头人少了一个,墙根有一个洞……” 郑熹的脸色罕见地变黑了,问金良:“走脱了几个?” 金良道:“一个没走脱,那一个也抓回来了!”那个祝大还惦记的徐道士倒是没参与,因为他年纪大,淋雨也发了烧,烧得稀里糊涂的,这群越狱的就没管他。 弄清事情之后,郑熹的脸色又很快变得正常了,说:“上枷!锁进囚车!” 就不能给这群囚犯好脸色! 金良道:“已经关入囚车了。” 郑熹道:“你安排人用心巡夜,散了吧。” 一干人等齐齐答应,多一个字也不敢说。雨声中,脚步踏踏地往外走。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哎哟,深更半夜的,好热闹呀!” 周游一向与郑熹不对付,乐见郑熹吃瘪。 郑熹这里规矩虽严,但是祝缨敲锅叫人的动静委实不小,多少叫人听出来一些。更兼囚犯又重新关到了囚车上。钟宜是不许人过来的,他知道,人丢脸的时候是不想被别人看到、知道的。周游哪怕已经睡下了,也要来嘲笑一番。钟宜的禁令禁得了别人,在看郑熹笑话这一条上,不大能禁得住周游——除非他亲自看着周游。 周游晃悠悠地过来,声音里透着戏谑。 然而郑熹却不是他能轻易激怒的,郑熹含笑道:“你也睡不着么?我深夜无眠,思来想去,还是要像你这般,将囚犯囚在车上才好,不可过于体恤了。” 周游大声道:“哈哈哈哈,你终于知道自己的不足了么?!何必假好心来邀名?!贼子就该锁着风吹雨淋!” 祝缨对他十分无语,眼见周游得意地发表完感想,又开心地往外走,她心底对这个纨绔不由生出一股钦佩之情——真是个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得意地扫了她一眼,心中嘀咕:这小子怎么有点眼熟?又不像郑七跟前的老人,真是奇怪! 不过如果直接问郑熹肯定不会回答的,周游心里就存了一点点疑虑,仍然得意地走了。 金良大声说:“都散了吧!” 第35章 疑心 祝缨见没人留自己,心里也不失落,冲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件事情,郑熹就是丢了个大脸。犯人没跑掉,所以事情还算有得解释,而且是自己人先发现的并不是别的什么人抓到了逃犯给送回的。 可被周游这么一弄,郑熹就折了面子了。敲锅喊人的是她祝缨,祝缨以为,顶好所有人都忘了自己。 她这么想的,周游却不这么想。 周游此人,生来富贵,万事不上心,只有一件事令他耿耿于怀——郑熹。他不想把郑熹放在心上的,架不住有无数对他寄予厚望的长辈盼着他也能成为郑熹那样的人,得空就念叨,想忘都难。 与郑熹有关的事情,周游也不免上心。比如,祝缨。周游就是觉得祝缨眼熟,一定有古怪。 周游回到自己那边儿,先跟钟宜说了事情:“他们假好心,把犯人放柴房,结果犯人打洞要跑。可惜了,被抓了回来。” 就被钟宜给训了:“胡说!犯人越狱被抓回来怎么能算可惜?你呀,就那点小心思,怎么能为自己怄那一点气,置朝廷法度于不顾?” 周游道:“没说都跑,就跑一、二无关紧要的……” “更加胡说八道了!”钟宜苦口婆心地说,“他也是在为朝廷办事,你无论与他有什么瑜亮之意,也不能误了正事的。回京之后我或许要归隐一阵子,你孙伯伯他们近来行事也都小心,我们难以事事护你周全,你自己就要当心,明白吗?” 周游关切地问:“您要避避风头,我也就忍了,怎么孙伯伯他们也……” 钟宜道:“你也长大了,要懂事。去,睡吧,明天早上起来,不许再与郑熹起争执了,这一路咱们还要与他同行,你也不许闹了,明白么?” 周游蔫了:“哦。” 钟宜一训,他就忘了对钟宜说祝缨这回事儿,闷闷地回到房里,看郑熹出丑得到的好心情就这么飞了!生着气又睡不着,就想郑熹的样子,觉得郑熹一定是很难堪了!由郑熹就想到了那个眼熟的小子——奇怪,真的眼熟的! 周游向来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他以为,他看那小子眼熟,那小子就一定有什么古怪!则如果从这小子身上的古怪能够牵扯出郑熹,就更值了! 周游一脚踢开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 守夜的小厮已睡着了,周游足尖踢了踢他:“起来,问你个事儿。”小厮猛然惊醒,脑子都吓得不转了,懵了一下才听清周游问的什么。忙答道:“哦,那个呀,那个是跟在后头的货郎,听说郑大人那边儿想收来当个随从,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一个瘸爹,都跟着上京的。您问这个干什么?还有什么要打听的,我都给您打听了来。” 周游道:“货郎怎么能住驿站的?他住哪儿?” “就住柴房边儿上,今晚才能叫他发现犯人逃了呢。哎哟,这回可要立功了。” 周游仔细想了一下,他的印象里,办差的时候没遇着这么个人,那他是怎么有印象的呢?真是奇怪! “郎君?” 周游摆摆手:“没事了。” 小厮又苦劝他回去睡,周游倒腾了好一阵儿才勉强睡了一会儿。 搁家里,他这一天非得睡到午饭时不可,但是在钟宜面前,他不敢!第二天一大早,哈欠连天地爬了起来,拉开房门就看到钟宜就在檐下慢腾腾地打拳,完了,起晚了。 钟宜又说了他一句:“年轻人,光阴珍贵。” 周游苦哈哈地道:“是。还不是昨晚闹的么?好好好,我不找他的晦气,我只干自己的事儿!世叔,您不吃早饭吗?”又催人给钟宜上早饭,因为钟宜讲究个“食不语”,只要吃饭就不太会教训他了! 钟宜一眼就识破了他的图谋,但不揭穿,轻笑一声就去吃饭了。知道畏惧就好。这孩子能得这么些叔伯的照顾,除了亡父的情面,大约也是因为他知道叔伯对他好,虽然长进不大却并不怨恨叔伯。除了不如郑熹上进,实在是个好孩子。 ………… “好孩子”吃完了饭,看雨势转小,跑去巡了一回自家的囚犯。委实无聊,对小厮说:“我那副骰子呢?” 小厮委婉地提醒他:“您才抓的赌呢……” 他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周游自己其实也会赌两把,他没什么瘾头,闷在这破驿站里太难受了又想起来这茬儿。 抓赌把自己的后路给断了,现在如果自己又打牌,郑熹一定会用一种似笑非笑的奸相面对自己。这个周游一准儿受不了! 他犹如困兽一般在屋子里踱步,疯转了八圈之后让他想到了:“去!叫人上,去厅里,咱们玩投壶!” 这玩儿如果押个小注,应该也不算赌博……吧? 想干就干,周游呼朋引伴占了大厅,将桌子清到两边,当地立一只壶。再取些箭来,自己说:“雨天无事,我便做个东,拿酒食来。”又拿出十两银子做个彩头给头名,第二名给五两,第三名给二两。 正经的饮宴投壶还要有点礼数,周游这里就不用那么多,只管离壶若干尺画一条线,站在线后来投壶。输赢的规则还是照着习惯的来,并没有更改。 玩了一阵之后,郑熹、沈瑛那边的随从也被吸引了来。周游就这性子,他讨厌郑熹却不会针对沈瑛,郑熹的随从们只要不是心腹如金良这等“走狗”,他也会依心情给点好脸,抬手就招呼:“来,一起来!” 招完了才发现人群边上竟然有昨天晚上看着眼熟的那个小子,衣裳都没换。 周游嘴一歪,将手里的箭支一扔,跳了过来,摸着下巴围着祝缨转了几圈,边转边问:“你,干什么的?从哪儿来的?怎么到郑七跟前的?之前做什么的?” 祝缨道:“啊?” 周游的小厮尽职地说:“问你呢!回话。” 祝缨很无奈,她不想跟周游扯上什么关系的,不管喜欢不喜欢,这都是个有权势的人,还跟郑熹不大对付,她现在惹不起。又不能不说话,她有担心周游问一句“你是哑巴吗?”再有无端的联想。 她只好说:“货郎,跟着卖货的。”因为官员出行是不收任何的税的,所以官员出行、赴任、返乡时常会有商贾跟随队伍,缴些孝敬之后赚一点免税的钱。官员自己、官员家属、随从也经常占这个便利补贴家用。 “怎么回事?!”金良的声音又冒了出来,“你小子,功课做完了吗?就跑到这里来赌钱了?昨天周将军才抓过赌呢!你们现在就敢赌上了?” 周游大怒:“金良!什么叫赌上了?!投壶,投壶懂不懂?” 金良老老实实地陪个笑:“周郎?投壶的彩头。嘿,还是周郎会玩。小子,回去做功课去!” 祝缨慢吞吞地:“哦。” ………… 祝缨觉得自己倒霉极了,她今天应该继续读书的,但是一大清早被喊了过去回话。郑熹的情绪不像周游那样,昨天晚上他就正常地吩咐处理善后了,今天一早把祝缨叫过去询问。他昨天就从金良那里得知祝缨就住在柴房隔壁所以才听到的动静,今天想听些细节。 祝缨一一说了,又说:“我当时好奇,家母担心我就跟过去,一吓,就叫起来了。本该悄悄的找人,把事情办了的。现在闹太大了,不好。” 郑熹笑骂一句:“就你懂得多!叫嚷起来也不算错,悄悄的找人把事情办了?你悄悄的时候犯人要是都跑了呢?他的脑袋不够砍的!在我这里,有事不许瞒我!犯了错,老实认了,或有改正的机会,天大的事儿,有我决断!欺上瞒下妄图蒙蔽,都给我小心了!” 祝缨心道,你这规矩还真是清楚明白,可惜了,我只对你坦诚下属办事该报的那些事儿,我自家旁的事儿你可管不着。什么都叫你捏着了,我的日子不过了吗? 口上却说:“哦。” 郑熹又顺口问她自学的进度之类,祝缨道:“还有一些没看完,本来今晚能还功课的。” “我还耽误你的正事儿了是吗?”郑熹没好气的说,“去吧。” “哎。” 平白挨了郑熹一顿,祝缨也没放在心上,倒是陆超蒙她的人情,跟她说:“七郎虽然和气,等闲也不爱跟人说这么多这样的话的,更不会问什么功课,他心里待你跟别人不一样。” 祝缨道:“得了吧,你自己个儿眼花手抖的,又能看出什么来了?” 陆超道:“你想埋汰我的时候能不能把话攒一攒,等埋汰别人的时候使到他们身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 祝缨拖长了调子,道:“谢谢啦——我回去啦!” 这倒有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那种不服管教的样子,显然得鲜活了些,陆超追上她:“哎,别走,你那儿还有别的东西没有?” “你想要什么?收钱的。” 陆超笑骂:“你钻钱眼儿里去啦!骨牌,有没有?” “你不是有吗?前两天还打牌呢。” “昨天坏了一张。” “行,跟我回去拿。都怪你们,我娘现在看我都像赌鬼,要把担子里的赌具都烧了呢!” 陆超忙说:“婶子怎么说话的呢?那能怪我们吗?还不是……”他压低了声音,“那个周将军来找晦气的?既然婶子不叫你拿那些,你担子里还有什么?都给我。” “收钱的。” “你个财迷!少不了你的!” 祝缨知道他坐庄开局必有抽头,也就要了他一个高价,陆超与她一同去取。路过大厅的时候听到里面热闹得紧,不少人往那边去,间或听到一声:“赢了!” 陆超道:“难道还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开局?走,先看看去!”他倒要看看有谁呛他的行。 到了一看,周游在投壶。 祝缨是一点也不想跟周游打照面的,这个人既不讨喜,也没什么用处,还见过她女装。哪知周游这厮昨晚就多看了她一眼,今天干脆叫住她了! 祝缨倒也不慌,周游见的是个逆来顺受的丫环小哑巴,跟一个会说话的小货郎还是不一样的。 金良的出现又替她解了围,祝缨正准备回去,冷不丁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一位也是祝缨认识的——陈萌。 他好奇地问:“这是怎么了?这么热闹?” 周游与陈萌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陈萌他爹陈丞相也不教训周游,周游同情陈萌被弟弟陈蔚谋害,对他说话都透着几分安慰照顾:“没什么,下雨无聊,找点事情解解闷儿。” 陈萌上前抱住周游的胳膊:“怎么说?”看到投壶的游戏就说也想玩,问周游可不可以加入,又加了彩头。又叫自己的随从来,与周游的随从分作两队,两边对战起来。 祝缨见机溜了,周游趁仆人收拾场地的时候问陈萌:“你认识那个小货郎?” 陈萌道:“啊,见过,跟着咱们上京的。” 他这话说得极巧妙,周游却没有去品其中的深意,顺口说:“我也觉得眼熟。” 陈萌也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看东西都重新布置齐了,地上散落的箭矢也收了起来,说:“周郎,请!” 那一边,陆超跟着祝缨去取了赌具,张仙姑见陆超拿走了所有的赌具,忍不住说:“瘾头别太大啊!也别带着我们老三玩,我们没钱。” 陆超哭笑不得:“婶子,您瞅我就是个赌棍呐?三郎有主意得很,带不动!” 张仙姑都笑了:“十赌九输、输与庄家,你留点儿钱回家给媳妇儿买花布吧!你出来,她在家里不容易的。” 陆超就是个庄家,耐着性子听她叨叨一回,心道:跟我娘一样话多!亏得祝三能面不改色地听下去。他连忙打断了张仙姑的话头:“祝叔呢?” 张仙姑叹了口气:“看徐道士去了。”徐道士因为没有参与越狱,又发烧,依旧在柴房里躺着,祝大穷极无聊跑去给徐道士送点热水、捎点好些的吃食。 陆超知道他们家的来历,道:“叔也是个善心人。婶儿,我走了。” 祝缨就去送他,陆超说:“下雨,别送了,看你的书吧!” 说话间雨竟然停了。祝缨笑道:“大主顾,我送送你。” 两人走了几步,陆超道:“婶子这张嘴,与我娘好相似,你竟然听得下去。” 祝缨道:“她说你,又不是说我,为什么听不下去?” 陆超指着祝缨说:“站住,你,现在开始,攒话。” 祝缨笑着摇头,慢慢退回了房里。 ………… 张仙姑在屋里等着女儿,祝缨一回来,张仙姑就问:“怎么回事儿?” 祝缨道:“他的牌坏了一张,我就把这些都出手给他了。省得娘担心我玩这些个。” 张仙姑道:“我看你长能耐了,你以前上县城的时候,是不是干什么坏事的呢?” 祝缨道:“我要干坏事,能那么穷吗?” 张仙姑哑然,觉得好像是有道理。 祝缨道:“娘,有件事儿得跟你说,那个周将军也在这里,刚才我跟他打了照面了。” “什么?!那个……王八羔子……”张仙姑低声咬牙。 祝缨道:“是他,咱们那会的事儿,你没跟人说过吧?” “当然不能!” “跟爹也没说?” “我连梦话都不敢说!” “那就行,咬死咱们那会儿跟干娘分开以后就是当货郎赚钱的。” 张仙姑又有点后悔:“当时在牌坊下头,我跟好些人说话看手相来着。” 祝缨道:“别认,没那回事儿。” “知道了。”张仙姑紧张地说。 祝缨却放松下来,慢悠悠地看书,还有心情说张仙姑:“娘现在怎么怕事了?以前不也这么过来的?” 张仙姑道:“你怎么不知道怕呢?以前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现在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以前敢想?” 祝缨心道:我当然敢想,我还想开个小铺子,下雨天就煮个茶,看人在街上走呢。 又低头看起手上的书来了。 也许是他们的运气到了,也许是这场雨下够了,随着书页缓缓翻过,太阳渐渐露出了脸。张仙姑喜道:“出太阳了!能走了!” 祝缨道:“还得等两天吧,说路坏了,还得修。” “哦哦,那也离京城近了些!早些回去,什么时候你爹的案子结了,我心里这块石头才能落地呢。” 祝缨道:“嗯。” 张仙姑又提起花姐:“咱们好歹还是一家人在一起,大娘子在家乡人熟地熟。只有她,独个一个人,周围说是亲戚,都是生人。咱去看看她?” “她舅舅是钦差副官,知道咱们身份不明,案子又没结,这会儿凑上去,也是下她的脸,也是给咱们自己找麻烦。”祝缨很冷静地分析。她们给花姐撑不了门面,她能做的,就是不给花姐惹麻烦。见面,花姐或许能有一点见到熟人的慰藉,但是沈瑛如果因此训导花姐,就是又给花姐添堵了。 得趁早把官司结了!清清白白的才好见花姐! 想要让官司利落,一不能得罪沈瑛,二是要奉承好郑熹。 祝缨翻完书,早早地去向郑熹交功课。 天放晴了,郑熹心情也好了不少,大厅的吵闹声隐隐传来也不能破坏他的好心情。金良从外面巡了一圈,回来向他禀告:“叫他们查检一下车辆马匹、坏的病的赶紧换。天一放晴,那边该修路了,路一修好就能启程。” 郑熹满意地道:“不错。” 金良犹豫了一下,道:“周郎今天又惹事了。” “他?”哪天不惹事哦。 金良说了周游查问祝缨、陈萌又与周游玩耍等事,郑熹道:“无妨。”陈萌是丞相元配所出的长子,周游也是京中贵胄子弟,两家不是仇家就有交际的必要。至于祝缨,反正他会回来交功课,到时候再问就行。 郑熹安心作画,画的是驿路雨景,之前有了个大致的稿子,正在上细,题跋还没写祝缨就来还功课了。 郑熹顺口问道:“周游为难你了?” 祝缨道:“没有。” 郑熹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这时沈瑛又过来了。他与郑熹住得很近,走动也很方便,看到祝缨也没有故作不识,对祝缨点点头,道:“又还功课了?” 祝缨说:“是。” 沈瑛就不再对祝缨说话,而是对郑熹道:“我看天晴,咱们也该准备启程了,七郎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郑熹放下笔:“你是最周到细心的人,哪里用别人嘱咐呢?只是剩下的路要与那个乱神一道走了。” 沈瑛轻笑一声,显然知道“乱神”指的就是周游,道:“其实比一般纨绔子弟还强些,待人接物也看得过去。对别人也都讲理,我看他与阿萌还能一处玩耍。可是只要跟您沾上边儿,他就发昏。” 金良喷笑出声! 这话说得太对了!周游虽然被惯纵长大,倒也不至于人厌狗嫌,只要不遇到郑熹,他的应对甚至好过一般人。 郑熹也笑了,因为囚犯险些逃掉的事积郁的内心舒畅了不少,道:“他能与别人玩到一处我可真是谢天谢地,有人与他一道玩,也省得他总找我的麻烦!阿萌与他玩什么呢?他是陈相长子,十几年在外刚回京,多少双眼睛看着,要有人缘,也别玩得太过。” 沈瑛道:“是啊,是该小心。他们今天投壶作戏,倒没出格。” 郑熹一看祝缨在旁,当老师的瘾就犯了,问道:“知道什么是投壶么?” “知道。” “知道投壶的来历么?” “必也射乎?” 郑熹微笑道:“不错,看来你旁听是听进去了。玩得怎么样?” 祝缨老实地摇头:“不会。”她见过县城富户玩,让她自己往瓶子里扔树枝也有准备头,但是投壶那个壶,样式就是特别的,再来用的箭她也玩不起。这不像妙手空空,蹲街边她就能遇着材料。也不像骰子,不值几个钱。 郑熹道:“那就练练,金良,你教他。” 祝缨急忙推辞:“不了。” “怎么?学不过来?” 祝缨道:“时间还是能挤出来的,不过白白浪费功夫的事儿我不干。投壶从射礼来,我干嘛不直接学射箭呢?” 郑熹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你?” “不行?那就算了,我还接着看书去。” 郑熹对金良道:“那就教他。” “我没弓箭。”祝缨马上说。 郑熹哭笑不得,对着金良摆摆手:“带他走,带他走!我倒要看看他能学成个什么样子来!” 金良笑嘻嘻地:“你自己走还是我拎你走?” 祝缨对郑熹一揖,又对沈瑛一揖,沈瑛道:“且慢。” 祝缨疑惑地看着他,沈瑛道:“三郎,冠群离乡远行,一路很沉默,不知道有什么心事,你与令堂得闲时来看一看她,给她开解开解。我怕她闷病了。” 祝缨微张了口:“大姐?好!”她没了说笑的心情,又是一揖,看看郑熹,郑熹微微点头,祝缨与金良沉默地辞出。 走得远了些,金良问道:“想学射箭?” “我记得你要教我武艺的,还教不?” “真的想学射箭?” “嗯!” 金良本来想打趣两句的,对上祝缨认真的眼睛,不由想起自己的儿子,说:“好!好男儿就是要弓马娴熟!我带你去取弓箭!好好干,从军也可以的!咱们府里也是军功起家的!我就是跟老侯爷出征攒下的军功!” 说起自己擅长又得意的事,金良的话愈发多了起来。他从自己冲锋陷阵,讲到自己成为军官:“校场台上一站,下面乌压压一片,都是人头!都听你的!威风极了!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儿?” 祝缨想了一下,悠悠地问道:“你怕吗?” “什么?” 祝缨道:“看到那么多的手下,你怕吗?” 金良道:“怎么能怕?你不是没胆子的人呀!” 祝缨道:“我要是看到那么多的手下,是会怕的。金大哥,你得学着害怕一下。” 金良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祝缨飞快地说:“我瞎说的。” “奇奇怪怪的!”金良伸手要打她,祝缨往一边跳开,扮了个鬼脸儿。 ……—— 金良给祝缨挑了副弓箭,祝缨力气在同龄人里不算小,较之成年男子还是稍有不足,出行在外,金良等人带的弓箭也不齐全,勉强挑了一个合适的,说:“先用着,回京我给你寻副趁手的。” 祝缨道:“这就很好了!”啥趁手不趁手啊!她从小到大,虽然张仙姑尽力张罗,衣服鞋子都还有不合身的时候呢,一副弓箭不趁手又算得了什么? 金良道:“胡说!兵器就是命!” “哦。” 金良道:“我教你些怎么携带弓箭的诀窍,兵器家什,你都得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儿,不然要使的时候坏了,就真的要命了!” “好。” 金良就讲这弓也有几钟,弦也分出不同,不用的时候弓弦要么不上、要么松着,防止绷坏了。又讲上弓弦一定记得不要上反了云云。祝缨一一记下。 金良知道她记性好,讲什么都是一遍而过,但是这一次却是很严肃地让她又复述了一遍才放她回去:“去换身儿像样的衣裳见你娘子吧,这么短打扮像什么话?” “哎。” 祝缨背着弓,眼睛又瞟向了一柄长刀,这刀可比她自己寻找的好多了,哪里好她说不上来,可一比就比出来了。金良笑骂:“怎么贪心起来了?这些都是出行有数的,回京我给你找好的。” “行!” 两人约定了明天一早出行前出来练功,金良要祝缨学着刷马、喂马,早起骑马,休息时练习射箭,祝缨欢快地答应了。金良看雀跃的样子,心情也轻松了不少,说:“去吧,七郎吩咐的功课不能落下,功课不好,什么我也不教你了!” “这还用说?” 金良笑骂一句:“臭小子!”与祝缨分开,接着忙启程的事儿。 祝缨则回去对张仙姑一说,娘儿俩赶紧换了身衣服,去看花姐。她们住的地方离柴房近,离花姐住的地方远。还没见着花姐,半道杀出个人影来! 张仙姑常年装神弄鬼的也被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跳出来的人影不乐意了:“这老婆子好生无礼!你是谁呀?” 张仙姑将腰一叉,就要开骂,祝缨站到了她的身前,问道:“周将军?您到这儿来做什么?” 周游! 张仙姑被这一声“周将军”吓得哑了火,伸手拽着祝缨的胳膊就要走。周游微有得意,心下鄙薄这个听到自己身份就缩了的婆子。他哪里知道,张仙姑缩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担心他认出祝缨来。 周游跳到了两人面前,伸手一拦:“站住!” 祝缨无奈地问:“周将军,有什么事儿?” 周游道:“我还是觉得你眼熟!”可看看张仙姑,他又觉得不像,这个婆子他没见过! 张仙姑忙说:“郑钦差断案的时候,府衙前头,我们看到过你哩!” 这下戳到了周游的肺管子了,当时郑熹大出风头,周游和钟宜被知府儿子弄得十分狼狈!周游恨恨地一甩袖:“哼!你们等着!”气咻咻地走了。 张仙姑很担心,问祝缨:“老三,怎么回事儿?我不是说错话了吧?” 祝缨道:“没有,不碍的。他就那样,咱们见花姐去吧。” “哦哦。” 第36章 荣辱 周游让祝缨“等着”,其实并没有想好祝缨等着他之后他要怎么做。他的第一仇人还是郑熹,祝缨只是捎带。发完了狠话,他回到自己房里钟宜叫他商量启程的事儿,他又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了。 张仙姑却一直惦记着这事儿,看女儿还是老样子,低声道:“你怎么不急的呀?以后上京了不是还得遇着他?这可怎么是好?” 祝缨道:“他是什么人?咱是什么人?想遇也遇不到的。” 张仙姑被安慰到了:“也对!这该死的雨!要不下这么久就好了!这人也是,什么记性呀?” 祝缨道:“他这还叫记性好?”真记性好,就该认出来了。 “你又来!”张仙姑恨恨地道,“什么都不当一回事儿!你还盼着他记得你是吧?” “小点儿声。”祝缨提醒。 张仙姑气个半死,戳着祝缨的太阳穴把她的脑袋都顶歪了:“又要作死!” 母女俩叽叽咕咕,很快到了花姐的院子外面。张仙姑问道:“是这儿没错吧?” 祝缨道:“嗯。” 上前略一交涉就有丫环给她们俩领了进去。 花姐与嫂子住在一起,无聊得正在做针线,见到两人来,陈大娘子笑着站了起来:“可算给盼来啦。” 花姐随后站了起来,没开口眼圈儿先红了,努力压抑了一下,仍是上前一步握着张仙姑的手说:“干娘,这些天了,你怎么不来找我呀!” 陈大娘子一笑,道:“你们说话,我去看看她哥哥又胡乱忙什么呢!”才迈出门槛儿就看见陈萌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迎上去说:“他们娘儿俩来看咱们妹妹,你现在别过去。” 陈萌道:“老黄来信了。” “怎么?” “顺便给那位于大娘子又捎了些给衣裳、土产给妹妹和祝三,信使一总给我了。老黄信里说,他已命人将墓园修葺一新。” “那是好事呀!”陈大娘子说,又小心地添了一句,“回京见到父亲,也好有个交代。” 陈萌道:“是啊……” 陈大娘子又问:“那位娘子给妹妹又捎了些什么?下了这几天的雨,别淋坏了。刚好祝家三郎也在这里,他的东西正好给他。” “包得好好的,是些干货,给祝三捎了点衣服书纸之类。” “唉,也是个有心人。” 陈萌道:“有心,也有分寸。我回头写信,叫老黄再照看她一下。” “嗯,妹妹放心她,才能安心留在京里。” 夫妇二人等三人聊完,才过来说了于妙妙捎东西的事儿。张仙姑和花姐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陈萌只当没看到,说:“三郎回去时把东西带回去。” 祝缨道:“有劳大公子。” “客气什么?见外了不是?” 祝缨腼腆地笑了,要接东西回去,陈萌派了个小厮替他把东西背到了房里。 一回到房间里,张仙姑没打开包袱就先说:“花姐不容易啊!一颗心啊,叫活活劈成了两半儿了啊!亲娘,哪有不想见的?婆婆对她也极好的!” 祝缨慢慢打开包袱,见里面是些纸包的干货吃食、两套衣服鞋袜,张仙姑抖开一套长袍,说:“皮袍子哩……咦?” 这皮袍子抖开,里面掉下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封厚厚的信,用浆糊严严的封的口。再封上火漆,上面写着:三郎亲启。 张仙姑认得个“三”字,就说:“给你的信,你看吧。我把东西都收拾了,过两天就要上路了,又添了这些,我得重新弄一弄。” 祝缨拿着信在桌边坐下,放在手里抖了抖,怪沉的。徒手撕开了信封,里面的信纸很厚一叠,信封一裂就露了出来,写得满是字。 于妙妙的字颇为端正,读起来毫不费力,祝缨打开一看,心里咯噔一声。 于妙妙开篇就写的是:我不再赌运气了,不想再给老天辱我的机会了。 接下来于妙妙就像是一个慈祥的长辈,絮絮地与小辈话家长、讲道理。 她说:寿多则辱。人与人的寿数是不一样的。姜太公八十辅文王,寿迄百二,他活到一百岁时也不算老。甘罗十二岁拜相,十三岁就死了,十二岁就是他临近死期了。我活到了三十九岁,不敢比太公,比起甘罗已不算活得少了,死了也不必惋惜了。 她又说:以前觉得是自己能耐,什么都能应付,现在发现自己不过是一叶浮萍。人活着看命、看运气,女人尤其如此。花姐说自己运气不错,遇到的都是好人,其实自己运气一向不差,虽也遇到了恶人,依旧遇到了好人。一旦遇到一个恶人,就能脱一层皮,实在称不上是能耐了。 原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可是在黄先生相帮着选定嗣子,在嗣子下拜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一切并非如她所想。并不是自己将周围触手可及的一切都尽力掌握安排,是自己处在一团看不清面目的、不知道什么人神鬼怪的掌握中。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赌运气呢?这运气一直都在往下的。虽说现在有了嗣子,又重振了家业,侄子不如以前可靠却又有黄先生看花姐的面子给照顾。可谁敢说接下来运气会一直这么好呢?不是不相信花姐的为人,可花姐自己也是个要托乔木的丝萝,又怎么忍心拖累花姐? 接着向祝缨解释:不是信不过三郎人品,三郎也是个年轻人,能照顾得了花姐就已经很了。豪门女婿并不好做!三郎自己也要当心的。 写到后来,于妙妙的条理就没有那么清楚了,完全是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 从信中,祝缨得知了于妙妙不选一个老实纯朴的小孩子养熟而要选朱丁旺的原因。于妙妙说,老实纯朴是个好词,但是对自己老实纯朴,对亲生父母难道就会绝情?与亲生父母恩情过厚,以后就是打不清的官司。招赘祝缨,祝缨叫她一声“娘”,抱个同姓的嗣子,人家有娘有岳母的,于妙妙算个什么呢?妾生的孩子还要给生母在家里争个位置,何况这样的族人? 朱丁旺就正好,虽然性子孤僻了些,但是同样跟亲生父母不亲。至少能保证朱丁旺不会再认回亲生父母,如此一来,于妙妙自认也就对得起过世的丈夫、儿子了。于妙妙也不担心“日后”他对自己不孝顺,她连老天的辱都不肯受了,更不会受嗣子的辱了。 她说:我为朱家撑了近二十年,对得起朱家了。我死了,他朱家以后再怎么样,可也怪不到我的头上了。我能做的都做了,比他们朱家男人做得都多。我累了,倦了。不过是拼个命气罢了,以前拼我的,现在就让朱家自己拼吧。老天要是看朱家还有余福还能存续下去,朱家自能延续。如果朱家祖上不积德,合该断绝,也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了。 “我像一块木柴,烧得热烈,火焰高涨,烧成了炭仍能煮饭,如今已烧成了灰了,就洒了吧,让风吹到天上去吧!不想再把这把灰也拿去沤肥了!” 又絮絮地对祝缨说: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受的屈辱也够了。 既然荣辱不由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再活着,我的心意愈发难平。 我不知还要怎样才能畅快地活。 笔锋一转,她对祝缨说:须眉男儿,当自强。三郎不会久居人下的,高官得做、骏马得骑的时候如果还想着我、觉得我没那么可恶,路过家乡来给我烧一刀纸就好了。 她回忆了许多祝缨童年时候的事,说祝缨小时候就聪明,一听就会,她当时心里可不是滋味了。因为她的儿子大郎正经学全天的,祝缨就只能听个半天,祝缨还不能天天听课,还得出去挣钱。但是大郎常说,学得不如祝缨。她好强啊,好强了一辈子,不是很想让祝缨旁听的,最后拗不过儿子儿媳才点头的。说希望祝缨不要记恨自己当时的吝啬。 又提到了张仙姑,说张仙姑也是很不容易的,但是祝缨对张仙姑就话很少,正事儿也不跟她讲。做母亲的人,孩子亲不亲近自己,难道感觉不到么?张仙姑读书少,说话也不够文雅,但却是真心关心祝缨的。设若她有不着调的地方,祝缨也应该包容。而且张仙姑内心很不安的,于妙妙又检讨自己,招了女婿之后是想收拢女婿的,所以张仙姑是酸了的,就会有不得体的地方。这不是张仙姑的错。 接着又写了许多对祝缨接下来“仕途”的劝告,说黄先生就是个很聪明的人,让祝缨仔细回忆一下黄先生的行事。又说了于平做事不厚道之处,以及黄先生至少表面上的周全怜悯。接着又说了衙门中的处事,再三强调,自己是个县衙世代文吏出身的人,知道的是县衙的事,京中大衙门的事她也不清楚,但是很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祝缨。 这一部分写得尤其的长,比之前于平跟祝缨吹牛时说的要实在得多也细致得多,这份仕途经验足占了整封信一半的篇幅。譬如如何分辨同僚,如何分辨同僚之间的关系,怎么办事,办事的分寸、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完全照着正人君子的要求达标就是最好的等等…… 最后郑重的强调:不想跟儿子丈夫葬在一起了,远远看着他们的坟就好。真的,跟他们在一起,又要操心了。离得远一点儿,能看到他们,又不用听他们质问为什么早早就下来了,为什么不把朱家照顾好。想操心的时候离得远了,够不着了,也就闲下来了。如果能够这样,或许内心就可以得到平静了吧。 可以了,可以清清净净的走了。当家主母,太累太累,就让她安安闲闲地死去吧。 “真好,我终于顺着自己的心意,安排好了一件事了。”她最后说。 信和东西是托黄先生捎的,送完信,她回家之后刚好是个离开人间的吉日。估计祝缨收到信的时候已经上京了,官司也差不多了,亲也认了。希望祝缨和花姐在鲜花着锦中看到她的信可以有耐心地看完,也不要觉得扫兴,能够好好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如果还想着她,这会儿在京城了,回乡也来不及了。 然而,于妙妙这件事也没安排准。正常情况下于妙妙的信应该是在祝缨她们抵京办完事之后才能到达,但是下雨延缓了行程、黄先生假公济私,发了个快传。他们这一路离京还有些距离的时候,信就到了! ……………… 于妙妙将一封信写出了一本书的厚度,祝缨又从头读了一遍,祝缨现在思考一件事——于妙妙也给花姐送了东西,有没有给花姐写信告知同样的内容?如果没有,要不要现在就去找花姐,告诉她于妙妙有轻生的念头并且在安排后事?还是设法拦住不让花姐现在知情? 于妙妙的想法,是花姐认了有权有势的亲娘之后再看到前婆婆的绝笔信,京里有了血脉相连的亲人,再看信就不致太伤痛。现在如果让花姐知道了这个,花姐不至于将于妙妙的死算到亲娘头上,但一定会非常难过的,不上京也说不定。 于妙妙显然是希望花姐未来能过得好的。 照祝缨自己的想法,直接去找花姐,让花姐自己决定!但是,读完于妙妙的信之后,她心底难得有了一点犹豫,希望于妙妙终究能有一件事可以希望成真。如此一来,又对花姐不起,也不太合她自己一贯行事的心情。 张仙姑收拾完了东西,把羊皮袍子单拿出来,预备祝缨再赶骡车的时候可以穿,这个比祝缨自己的冬衣暖和多了。于妙妙以前是富户,做的东西更舍得下本钱,祝缨自己置办的冬衣不能说吝啬,习惯使然还是有些抠搜。 祝缨犹豫了一下,说:“大娘子走了。” “我知道啊,咱们还送她呢,花姐追着车跑的哟……”张仙姑脸色一变,手上的袍子落到了地上,赶紧低头拣起来拍灰,“什么?哪个走了?死……” 祝缨点点头。 张仙姑道:“胡说,死人给你寄信呐?!”说着自己都害怕了起来,嗖一下把手上的袍子扔到了铺上。 祝缨道:“是遗书,写完了交给黄先生,她回家就要……” “害!”张仙姑脸上又恢复了一点血色,“那就是没准信儿!我跟你说啊,人要是寻死,不是立时就断气的,多半会反悔!哎哟,你就会吓我!” 祝缨心道,那就不是干娘了。却又不由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她问张仙姑:“干娘也给花姐捎东西了,不知道那一包里是不是也有信,更不知道花姐看没看到。我要不要去找她,告诉她这事儿?” 张仙姑道:“去啊!凭什么不去?这是花姐的事儿,等你干娘回过神来,跟花姐一对嘴,你中间儿拦着,不好。退一万步,你干娘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叫她知道,她会恨的。你这样,要是觉得不好,就交给她舅舅,他们自家的事自家关起门来商量,这总怨不到你了吧?” 祝缨道:“行,我去找花姐。” 张仙姑道:“早点儿回来,你今天没看多少书呢!” “哎!” 祝缨出门儿顶头撞上了祝大回来,祝大近来伤势恢复了不少,走路仍然一瘸一拐的。祝缨道:“还没好透呢。”祝大道:“徐道士可怜,我还有妻有子照看着,他那些个徒弟都不顶用!打坏的打坏,逃走的逃走,也没个人跟着他。我能走动了就去看看他。” 祝缨道:“案子还没结,他还是犯人,钟钦差还看着呢。” 提到钟宜,祝大心里紧张,面上仍然不在乎地说:“怕他怎的?又不归他管。你干嘛去?” “交功课。” “好生应付上官!”祝大用力叮嘱。 “嗯。” 祝缨揣着信,往花姐那里走,遇到她的仆人招呼一声“祝郎君”之后,开始交头接耳,都在猜他怎么又来了! 在花姐的门外,祝缨被拦了下来,她看着小丫环,说:“有劳姐姐通报一声,我想见见大姐。干娘之前的包袱里……” 一语未毕,便听到里面一声惊呼:“小娘子!” 祝缨与丫环同时一惊,都奔去屋子里。屋里,只有花姐和一个小丫环,花姐双目紧闭,竟是昏死过去了! 陈大娘子得到消息也匆匆过来,看到这场面,惊疑地看着祝缨,问道:“怎么回事?” 回答的人是小丫环:“刚才大娘子回房了,小娘子就看乡下送来的包袱,里头有封信,小娘子看完就这样了!” 陈大娘子指挥着两个丫环:“快,扶到床上。”又问信在哪里。 找了一圈,发现祝缨手里捏着一叠信纸正在一看。 陈大娘子道:“祝家三郎,这儿不太方便,还请移步。”又伸手示意祝缨把信纸给她。 祝缨捏着信纸往外走,纸的边缘都捏皱了! 字是于妙妙的字,信写得全不像给她的那么厚,拢共三四页,写的不过是些提示花姐以后要好好陪伴亲娘、与祝缨好好过活,不要怀念过往。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封信的最后一页,只有四个字,四个字占满了整页信纸—— 莫要回头! 祝缨将信一折,攥在了手里,陈大娘子直接命人:“快,把大郎请过来!” 陈萌离得并不远,听到这边声音不对,不等人请就自己来了。陈大娘子如此这般一讲,陈萌道:“三郎。”伸手向祝缨要信。 祝缨道:“这是大姐的东西。” “你都看完了!” “对啊!”祝缨说得理直气壮。她说的时候没想什么,纯是因为她就是看过了,并且不想给陈萌。 陈萌想的是:毕竟是妹妹的丈夫。想祝缨真是有些可恶的执拗,认定了不给就不会轻松松手。一时踌躇,等到想强行夺取的时候,又错过了时机——沈瑛出手,将两人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 这是祝缨第一次进沈瑛的地盘。沈瑛这房子一连三间,中间是正式会客的地方两溜椅子,左边是卧房、右边摆着张小榻,又闲放两张椅子配高几。沈瑛进了右边的房间,往榻上一坐:“都坐。” 陈萌和祝缨都在椅子上坐了,祝缨不等沈瑛发问就说了:“干娘的包袱里有信,上面写的她已有死志。” 陈萌惊呼:“什么?怎么偏偏这个时候?难道有人刻薄她么?” 沈瑛点点头:“是啊。究竟怎么一回事?明明给她安排得好好的,家业也回来了,嗣子也有了,连当地官衙都打点好了,怎么就死了?!难道我们是会逼迫人的人家吗?” 祝缨道:“不知道能不能请您派人去问一下?” 沈瑛道:“这是应该的,大郎,你现在就去办。” “呃,是。”陈萌看看舅舅,出门去吩咐随从办事了。 沈瑛又问祝缨:“三郎有何见教?” 祝缨站了起来,说:“您这话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您有什么吩咐?” 沈瑛轻叹一声:“我的家人都在等着孩子回家呀,路上不能耽搁。设若消息传来,那位娘子安然无恙,她却奔波累坏了,我回去也是不能向她母亲交待的,我的姐姐只剩这一个亲生骨肉了。人有亲疏远近,我自然更向着自己的亲人。万一那一位有了不测,她回京之后静居守孝不是更好?” 祝缨嘴里发苦:“你们以后有一辈子与她相处,就不能宽限她几天吗?就当为了了却心愿。” “我有皇命在身呀!”沈瑛叹息,“你是个心思通透的孩子,我也不妨对你讲,我要是狠起心肠让她在那儿侍奉那一位,奔波这一趟累死了,又或者将你乱棍逐走、叫她为了死去的丈夫守节一生,还能叫人夸一个好家风、养出个顺媳烈女来,是可以邀名的!我是亲舅舅,不能这样做。” 祝缨自己也要上京,也没有立场,只得说:“我……我能见见大姐么?把信还给她。” 沈瑛道:“去吧。” 祝缨没有马上起身,掏出那封信,将最后一页给沈瑛看了。 沈瑛嘴里也苦了起来,心道:没有这四个字还罢了,有了这四个字,傻孩子心里怕是要一直记着这位婆婆了。 祝缨收了信,去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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