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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李鹤鸣面色冷硬地打断她:“林夫人当我李鹤鸣是供人戏耍嘲笑的玩意儿吗?” 他说罢不再多言,将那尚未饮下的茶掷于桌上,沉着脸色径直转身离去。 寺庙乃清修之地,衣食住行,样样都不适合林钰养伤,是以她当日便跟着锦衣卫下了山。但山路湿泞,马车难行,林母年事又高,便只好留在寺中,等过些日天晴了再做打算。 林母与李鹤鸣相谈之事林钰并不知情,她见了李鹤鸣,仍是恭恭敬敬唤一声“李大人”,道一句“有劳”。 她下山时依旧骑的马,但这回没与李鹤鸣同骑,而是由泽兰牵的马。 林钰体弱,做她的贴身侍女,少不了需要使力气的时候,是以泽兰与寻常侍女不同,是习过武的练家子。 拳脚功夫学得半精,勉强能入眼,不过身体结实,便是一般的男人都没她四肢强健。 下山时,最前方何三领着锦衣卫开路,后面泽兰一手撑伞、一手牵着马与林钰并行,李鹤鸣骑马坠在最后,恰将前方正悄声说密话的主仆收入眼底。 林钰披着雪白的薄绒氅,一双浅碧色绣鞋自裙下露出个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怀里还放着个手炉。 雨声响,主仆二人的声音压得低,饶是耳尖的李鹤鸣也听不太清两人在说什么。 两人说了一会儿,雨声忽然弱下去,李鹤鸣听见林钰小声问了一句:“莫不是听错了?” 泽兰正说及兴起,压根没注意到这低弱的雨声,笃定道:“文竹都说我生了双狗耳朵,我怎会听错,那位锦衣卫大人当时定然在和李大人聊教坊司的姑娘!还说上次见过!” 林钰听罢,蹙着眉心,将信将疑地抬高伞檐,扭过头看了身后的李鹤鸣一眼,她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却不料恰对上李鹤鸣看向她的视线。 泽兰见此,忙伸手将怔住的她拉了回去,急道:“你别看啊小姐!你这样看李大人都知道我们在说他了!” 林钰的身体被暖炉捂得发热,脑子却昏得厉害,一时没反应过来才犯了错,她抿了下唇,微微弯下腰小声问泽兰:“那怎么办?” 泽兰呆呆摇头:“不知道。” 她有些后怕地道:“李大人如果猜到了我们在说他坏话,会找小姐你的麻烦吗?” 林钰听见这话半分不乐意,她坐直身与泽兰拉开距离,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认真道:“分明是你要拉着我说他坏话,为何是找我麻烦?” 泽兰被林钰梗得说不出话,瞪直了眼看着她:“是小姐你说想听小秘密的!” 林钰不肯认,她将手背贴上暖炉,轻声道:“你若告诉我是他的小秘密,我就不听了。” 身后的李鹤鸣听见这话,撩起眼皮凉凉看了林钰的背影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 (13)姻缘牌 灵云寺里的那棵姻缘树说是百年梧桐,实际怕不止百年,树干粗壮,有壮年男子展臂之宽,高不见顶,仿若一棵通天树立在天地间。 枝叶繁茂,似一把巨大的伞盖,上面缀满了写着名姓的木牌,一眼望去,诉不尽的相思意。 梧桐树种在寺中一方宽院里,院中禅房里派了一名小沙弥看护姻缘树。房外檐下放了张木桌,桌上摆有笔墨木牌,想来是为香客提供。 李鹤鸣踩着雨走到院中时,何三正背对他从一旁的木盒子里挑出块牌子,弯腰趴在桌上,拿起笔偷摸着在上面写不知哪家姑娘的名字。 他人长得五大三粗,字也识得不多,写个名字真是要难为死他。小沙弥看过许多来求姻缘的香客,羞涩腼腆的有,百般纠结的有,见何三提着笔迟迟落不下去,也只是微笑望着他,并不出声打扰。 踯躅煎熬,都是姻缘连成的一环。 男人来求姻缘这事说出去都要惹人笑话,是以何三刻意撇开来一众兄弟偷偷摸摸独自前来,却没想被李鹤鸣撞见了。 何三皱着眉头,在木牌上小心翼翼写下歪歪扭扭一个白字,但后边那个“蓁”字死活想不起来该怎么写,于是只好和木牌面面相觑。 他没了辙,想着干脆在牌上画个姑娘的小象,天上管姻缘的神佛仙子必然知道是哪位动人的姑娘。 就在他纠结之际,李鹤鸣已经提步走了过来。 高大的身形挡去自厚重云层透落下的暗淡光线,何三下意识捂住木牌,不耐烦地转头看去,瞧见是李鹤鸣那张冷脸后,立马收起木牌面色严肃地站直了身:“镇抚使。” 其他兄弟已经押着反贼下了山,只有何三听李鹤鸣的令带了一小队人留守寺中听候安排。两人在此处碰上,何三半点没想过李鹤鸣也是来求姻缘的可能性,只慌张自己玩忽职守被撞见,许是要遭一顿数落,或许那点子塞不满口袋的俸禄也得扣下十之一二。 但李鹤鸣压根没看他,淡淡“嗯”了一声,而后从桌上木盒里码得整整齐齐的木牌子中挑了块出来。 何三见此愣了一瞬,但他在李鹤鸣手底下当惯了差,遇事手脚比脑子反应更快。他本能地让开位置,把手里的笔递给了李鹤鸣。 李鹤鸣伸手接过,将木牌放在桌上,微弯着腰,提笔大大方方在牌上写下“林钰”两个字。 他不似何三一般遮遮掩掩,神色坦然得不像是在写姑娘家的名字,而像是在给他已经离世的母亲祈阴福。 这木牌和墨是特制的,墨一沾上去就浸入了木纹,无需风干,日晒雨淋也难掉色。 李鹤鸣写完把笔递还给何三,淋着雨走到树下,将木牌往一抛,木牌上拴好的红绳便稳稳挂在了一根支出的枝头上。 看似随手一抛,但牌子却挂得高。 何三那儿名字还没写完,他这已经求完了姻缘,也不对着树念叨几句,挂完牌子就走,一刻都不多留,拜姻缘拜得随性得很,看得何三震惊不已。 小沙弥也觉得新奇,旁人在这求姻缘,没一刻钟是走不出这院子的,好似不扭捏一番都好似对不起这满树的木牌子。 何三见李鹤鸣快走出院子,回过神似的提声唤道:“镇抚使!” 李鹤鸣回过头看他:“何事?” 何三抬手挠了挠了尾毛,不太好意思地道:“那什么,您知道白姑娘的名字怎么写吗。” 李鹤鸣通晓朝堂上下几乎所有官员名姓,知道的姓白的人家没有二十也有十家,他问:“哪位白姑娘?” 何三道:“白蓁!教坊司的那位,您上次见过的。” 李鹤鸣思索了片刻,问:“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蓁?” “对!”何三傻笑道:“是这个蓁字。” “草头,下面一个秦。”李鹤鸣道,他说着看了何三一眼:“秦字会写吗?” 何三咧开嘴角:“会!多谢大人!” 泽兰受林母的意来请李鹤鸣时,恰听见两人这番谈话。她没听见开头,也没看见李鹤鸣往树上抛了她小姐的姻缘牌,就从“教坊司那位,您上次见过”这句叫人误会的话听起。 她心中顿时只一个念头,李大人瞧着正儿八经不苟言笑,怎么也是个喜欢上秦楼楚馆的主?幸亏当初小姐退了他的亲,不然嫁过去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泽兰年纪和林钰差不多大,却不比林钰藏得住事,那表情落在李鹤鸣眼里,几乎是将心里话摆在了脸上。 泽兰见李鹤鸣看过来,背上寒毛一立,忙垂下脑袋恭敬道:“李大人,我家夫人请您过去,想当面谢谢您救回小姐。” 李鹤鸣知她生了误会,但并没解释,平静道:“带路。” “是。” -- (18)脏东西 李鹤鸣盯着林钰,林钰却只顾着瞧自己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狗。 她着急地唤了好几声“三哥”,“三哥”却没回头看她一眼。它眼下正又怒又馋,李鹤鸣的肉和他碗里的肉,它总要吃到一口。 林钰捡起地上的牵引绳往回收,可却拽不动它。她隔了两步站在李鹤鸣面前,眼光瞥见他衣摆上的点点血迹,顿了一瞬,低声道:“李大人,是我没看住它,冒犯了。” 李鹤鸣没应,他手里端着馄饨也不吃了,就这么瞧着她,那模样似在看什么稀奇东西。 林钰追狗追了一路,误以为自己弄乱了发髻,下意识伸手往发间的玉钗摸去,手落下来时,指尖又轻轻碰了碰耳上戴着的南海粉珍珠。 李鹤鸣视线追着她的手,在她粉润的耳垂的定了一瞬,才慢慢转回到她脸上。 他目光锐利,带着一份说不出的攻击性,林钰有些不自在地蹙了下眉,不知他在看什么,好半晌,才听他问了句:“林小姐管一只畜生叫三哥?” 这话多少带了点轻视之意,可“三哥”是林家悉心养了十年的爱犬,在林钰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她有些不满地呛了一句:“李大人若想,我也可叫李大人一声二哥。” 这是把他和她的狗比的意思了。 不料李鹤鸣放下碗,抬眸睨她,“叫吧。” 林钰一愣,又听他语气淡淡道,“叫啊,不是要叫二哥吗?” 他那模样不像在开玩笑,似要真从她嘴里听见一声“二哥”。林钰实在没想到李鹤鸣会一本正经地接她这话,她怔怔看着他,嗫嚅半晌,却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可李鹤鸣却一副正耐心等着的模样,深潭般的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看得林钰脸上泛起抹透粉的红晕来。 什么二哥!这人分明出身将门,怎么尽学了身登徒子的作风。 林钰叫不出口,她也没那胆量当真将李鹤鸣和她的狗比作兄弟,只能装聋子当没听见。 她犯了难,可三哥却没脑子看不懂局势,也不管自己的主人正被眼前这男人一句话堵得落了下风,只顾盯着桌上飘着肉香的碗。 它哈着气,迫不及待地将脚搭上桌子,伸长了嘴想去吃李鹤鸣没吃完的馄饨。 可李鹤鸣自己不吃,也不赏给它,手一动,把碗推开了。也不远,恰在三哥爪子碰得到但吃不着的距离。 三哥见此,紧皱着鼻头盯着李鹤鸣,喉中发出怒鸣,气急败坏地又冲着他吠了两声。 若非林钰在后面拽着,怕是又要一口咬上去。 “三哥!”林钰斥道,她埋怨它贪吃,又觉得李鹤鸣是故意在碗里留了两只馄饨勾它。 三哥不听,还在用爪子去薅碗。林钰见吼不住它,火气上头,伸手便在它脑门上拍了一掌。“啪”的一声钝响,直扇得三哥脑子发懵,眼神一瞬便清明了过来。 她一把提气它的项圈,气道:“再叫就将你炖了煲狗头吃!” 它显然不是头一次被林钰训,挨完揍立马便安分了下来,他下了桌,低着头偷觑她两眼,讨好地贴着她的小腿蹭了蹭。 李鹤鸣见此,莫名想起自己当初在街上唤了她一声“萋萋”,也是被她此般厉声训了一句。 林钰伤寒本就没好,此刻被气得头疼。她牵着这丢人现眼的狗,颔首对李鹤鸣行了一礼:“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便不打扰李大人了。” 说着也不等李鹤鸣回应,牵着狗绳把三哥拽走了。可怜它一口馄饨没吃到,还挨了顿揍,尾巴都搭了下来。 李鹤鸣见林钰离开,从怀里掏出块碎银放桌上,打算回诏狱继续办案,可还没上马,忽然听走出几步的林钰小声训狗,“什么脏东西就去咬!” 李鹤鸣听得这话,以为她说的“脏东西”是他碗里没吃完的馄饨,但下一秒又听她道,“下次再去咬男人腿间那东西,我叫人拔了你的牙!” 街头吵闹,她声音刻意压得低,以为李鹤鸣听不见,可不知李鹤鸣一双狼耳,在她背后一字不落地听得清清楚楚。 他转过身,眯眼盯着林钰的背影,凉飕飕地冷笑了一声。 呵,脏东西? -- (17)逗狗 李鹤鸣将徐青引的事交代给了陈老后,当夜便回了北镇抚司,看样子在徐青引搬离之前,不打算再回府。 他夜里在北镇抚司的塌上合眼将就歇息,白日便下诏狱审人,到了饭点,只能上街随便找个地方吃点热食,有家不能回,不可谓不凄惨。 这日午时,李鹤鸣从诏狱出来,在街边的馄饨摊上点了碗馄饨。 诏狱里血气重,冷腥气仿佛浸入了衣裳的料子里,他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往摊上一坐,刀随手往桌上一放,本来生意兴隆的馄饨摊上很快就只剩零星两三个人。 摊主有苦难言,又不敢赶人,只好颓丧着脸连忙煮了一碗馄饨给他,心里求着这阎罗王早点吃完早点走,不然他剩下的馄饨怕是要卖到明日。 不久前李鹤鸣才在诏狱里动过刑,眼下袖口还沾着血,他没碰桌,端着馄饨坐在矮凳上吃。 手肘撑在膝上,背微佝偻,看起来和卖完力气坐在街边台阶上吃饼的老百姓没什么两样。 馄饨皮薄,煮熟后透过皮儿能瞧见里面淡红色的馅,和着汤一口咬下去,汤鲜肉香,将空了一上午的冷胃熨贴得舒服至极。 他从早上到现在也就喝了口凉茶,还是昨日留在诏狱里的隔夜茶,眼下饿狠了,囫囵便吃了大半碗馄饨。 也不知道是他身上的腥味浓还是碗里的馄饨香,不多时,竟引来了一条模样凶猛的黑犬。 脖子上套着项圈,铁制的牵引绳拖在身后,朝他跑来时一路“叮当”响。不知道是谁家的畜生,一身皮毛养得顺亮。 这狗看着凶,但却没怎么吵闹,就坐李鹤鸣跟前眼巴巴看着他手里的碗,漆黑的眼珠子咕噜咕噜随着他筷子尖上的馄饨转。 它鼻子嗅了嗅,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张开嘴喘着气,哈喇子流了一地。 李鹤鸣咽下嘴里的馄饨,慢吞吞夹起一个递到它面前,也不放地上,就这么勾着它似的杵在它黑亮的双目前。 这狗养得放肆,见他不放下来,张嘴就要去咬他筷子上的馄饨。可它的速度哪里比得过李鹤鸣,他手腕微微一抬,狗嘴就咬了个空。 李鹤鸣看着它,把馄饨放碗里蘸足了熬得发白的浓香大骨汤,扔进了自己嘴里。吞之前,腮帮子还嚼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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