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吗?” 修神禹一句反问,把罗南顶得哑口无言。 他从研究格式论的第一天起,走的就是一条借助外力的路子。精神药剂、暗面生物、祭祀框架……突飞猛进的灵魂力量背后,这些外物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他所做的,只是支起了一个架子。 就算是架子,也是从爷爷那里学来的。 罗南愣的时候,修神禹缓缓站起,走到里面太极球旁边。屋里没有照明,距离远了,只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罗南和薛雷对视一眼,都起身走过去。 修神禹也不管他们,径直拨动太极球,使之在地面的碗托里转动。半人高、上百公斤重的金属球转起来,声势很是不小,碾碾震音,软木地板都在颤。 “这是冰山。” 罗南点头,心中自动将“冰山”替换为“格式论”。 “现在,你是这个。”修神禹继续说话,他指的是下方的碗托。 因为转动的沉重金属球,下方碗托也是摆动不休。罗南目不转睛地盯着,拿碗托与自家的情况作对比。 这个比喻很直观,一直懵懂的薛雷也懂了:“馆主的意思是,南子修行度太快,尾大不掉,所以运使不顺?” 哪知修神禹摇了摇头:“他被排斥了。” “呃?”薛雷立刻又懵掉,旁边的罗南则霍然抬头。 修神禹手掌按在金属球外沿,碾碾转动的球体嗡然停止,还在微微晃动之时,修神禹已经打开了球体外壳,从空腔中取出那个复杂机械装置。 “你应该是这个。” 修神禹平静开口:“简而言之,人之修行,便如画圆,自我便是圆心,再层层外扩,掌控的范围越来越大,份量越来越重。但无论怎样,心意所指,都要上下无碍,顺逆由心,才是正途。若是沉滞笨重,难以驱动,才叫尾大不掉。” 罗南先看那机械装置,了会儿呆,又看修神禹:“那,我现在……” “你现在只是个承托,是个载体。” 修神禹重新将机械装置安放进空腔,又让金属球转动起来:“你在圆心还有多少力量,想来自己也清楚。” 罗南想到了内切球深处,那一团全无热量的火光,深深吸一口气:“可我还在里面!” “只是一部分。”修神禹淡淡回应,“这个法门不是你的,你只是不断地往上浇水,然后变成一层又一层的冰块,让它更膨胀,更沉重。或许你可以借用它的力量,却必须是在它既有的规则之下,半分也逾越不得。偏偏它的规则里,没有见到反馈形骸的内容,人身为修行之本,有神无形,不过是空中楼阁……你还把他修建成如此规模,虚实颠倒,正是造成你形神失衡的主因。” 前面半段的形容,罗南还本能有些抵触,可“必须在它既有规则之下”这些字句一出,他便如遭雷殛,怔在当场。 来的路上,在公交车里那些疑惑,被激射的电光照亮,又撕成粉碎。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呢?感应星河、信众反馈,这些实实在在的成就,都是精神层面的变化,存在于“格式论”的架构之中。 相反,在灵波网的“模拟器”层面,他进入了欧阳辰会长划定的规则??;而对小纸人的操控,则涉及到物质层面,是“格式论”未能触及的领域。 一者灵验,一者失灵,真正的缘由,是在这里! 虽说这也只是修神禹的一人之见,可他既不知道“格式论”的具体内容,也不知道罗南面临的尴尬局面,能做出推断,并与实际契合无间,已经很难用“巧合”来形容了。 罗南呆呆站着,练习场的黑暗围绕着他,金属球碾碾转动的声音,一路碾进了他的心口。 修神禹的声音,如细沙般渗进来:“吾辈摄于外法,初不善可曰‘禁锢’,再不善曰‘翻覆’,最不善曰‘寄生’。你现在的情况,大约是在‘禁锢’与‘翻覆’之间……” “馆主!” 自今夜学习以来,罗南第一次打断了修神禹的言,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过去,指向那位枯瘦中年人深陷的眼窝。那里深沉幽暗,难辨色彩,却有一股沉沉之力,压入心头。 罗南用咬牙的力气说话:“馆主的意思,是说我修行的法门有缺陷,是吗?” 修神禹的回答,大概是罗南记忆中最流利的一次: “毫无疑问。” 第一百四十五章 身先行(下) “咳,馆主……” 另一边的薛雷有些心慌。他可是知道罗南心中执念的,往俗了讲,涉及到“格式论”,那就是“逆鳞”哪!他真怕罗南一个恼怒,就此掉头离开。想努力想挽回局面,希望修神禹别把话说得太绝,至少留个转圜的余地。 可惜,黑暗中眼色传递受阻,就是传过去了,以修神禹的性子,改口的可能性也几近于无。 太极球仍在碗托里转动不休,碾碾声里,上面的夜光图案逐渐清晰。修神禹目光转过去,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至于罗南,视线的尽头则停驻在修神禹脸上,自那句“毫无疑问”之后就是如此。可下一步的动作也不见,他就如石像般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封死了。 薛雷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最终无以为继,只能是垂头暗祷,希望老天爷开眼,千万别闹出麻烦来。 空旷房间里,一时只有碾动的太极球,从一个心口,滚到另一个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通体僵硬的罗南,突然向前迈了一步,单手抬起,破开了无形的石层,伸手按在滚动的太极球上。金属球体与掌心摩擦,又因为外界施力不均,跳动两记,险些翻出去,好不容易稳下来,在碗托里来回晃动,至于那些夜光图案,自然消失。 修神禹眉头皱了一下,抬眼与罗南目光对接。 哎呦喂,馆主在摆弄太极球的时候,也不喜欢别人打扰的! 旁边薛雷心脏狂跳,对眼前的情形,简直是欲哭无泪。前几天他提议罗南来道馆,学习呼吸吐纳之术的时候,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种局面! 可接下来的情形展,却并不像薛雷想象得那么悲观。 罗南并没有因为“格式论”受指摘而愤怒,太极球停转,也没有让修神禹生气。待碾动人心的单调声音消去,罗南的低语声愈清晰: “修馆主,我的法门,缺陷只因为没有顾及形骸,是不是?” “我不认为,那是‘你的法门’。” 修神禹也伸出手,按在太极球上,第二次做类似的强调。同样,罗南依旧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此时两人的手掌都按着太极球,金属球体愈安静,动弹不得。便在这微妙的“角力”中,修神禹慢慢答道: “世间修行正途,应该由内及外,由我及他,水依山势而行,气因形骸而动,神韵在其中矣。若只在身外气象万千,与‘我’何干?” “你你我我”的代称,听得薛雷头晕目眩,可罗南字字句句都听得明白,不仅是切身相关,更因修神禹所言,涉及到了他最熟悉的一个概念: “我!” 如今听来,怎地这般讽刺? 爷爷笔记扉页上记载的十六字诀,每一小节的最前面,都是“我”字:我心如狱,我心如炉;我心曰镜,我心曰国。 “格式论”不就根植在“我”之上吗?怎么可能没有? 正是这样的根由,使他的反驳之语脱口而出:“不会,我修行时,都是以‘我’为轴!” “你用什么来确定‘我’?” 修神禹没有给罗南继续辨解的机会,直接打穿了他最后的防线:“修行之‘我’,有形骸结构、有气血运行、有动静变化,必然穷尽物性,唯恐不周备,这才能保证一步一印,不出差池……这点,你没做到。” 罗南不再开口,沉默倾听。 “以纯粹意识为参照,全无物质基础,行差踏错,理所当然。换了其他人,形神失衡到一定程度,彼此牵制,必然寸步难行。可在你那里,冰山巍峨,层层扩张,没有任何受限的征兆。” 修神禹说到这儿,没有再往下讲,意思却是明白无误:精神层面的架构再怎么恢宏壮大,其增减变化的核心机制与本人挂不上钩,又怎能说是你的呢? 罗南低垂眉眼,盯住身前的太极球,有些走神。 眼看房间里又要进入静默状态,薛雷再也忍不住了:“真有这样的问题,肯定要调整啊……馆主,这个可以调整的对吧?” 薛雷的用词很讲究,修神禹的回应却很直白:“外法不能为我所用,另起炉灶,归于正途,犹未晚也。” 罗南闻声抬头,直视修神禹,脸上木无表情。 薛雷见势不妙,忙抢上一步,抓着罗南右臂:“这个可以再琢磨琢磨……” 罗南知道薛雷在紧张什么,可他其实并没有生气,他只是想起了爷爷。 大概是修神禹枯瘦的体形,与爷爷有几分相似吧。罗南的思绪就这么飘去了疗养中心,那里的疯癫老人,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生命也将要走到尽头。 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罗南不是医生,无法做出准确判断,然而目前存在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以前确认的“受气受刺激”理由,对改善老人的病痛毫无意义;反过来讲,如果罗南承认“格式论”的缺陷,并能在此基础上有所修正的话,积极作用则很可能立竿见影! 这一刻,罗南的心思有些恍惚,念头的变化快若闪电,却从不是简简单单的过程。 概念颠覆的暗流,翻起心中沉沙。五年多来,夜以继日炼药服药的辛苦和执念,在此刻飘摇动荡,莫名又切入夕阳下“齿轮”的轮廓,还有与之隔湖相望,空无人影的树屋…… 罗南一时都摸不透自家的情绪,可决心已下。他深吸一口气,忘却“缺陷与否”的纠结,向后退一步,随即面向修神禹,重重躬下身去: “我修炼的‘格式论’,是爷爷一生心血,无论无何舍不掉。如果馆主能帮我修补瑕疵,纠正错误,这份恩德,永志不忘!” 修神禹似乎也怔了一下,随即摇头:“你是心甘情愿,为法所驭,欲求‘禁锢’而不可得。” 罗南只看他:“可以吗?” 修神禹答得平常:“我对观想之类,并不精通,只有习武炼气的笨法子。你的格式论上面,所谓瑕疵、错误,我处理不了……最多帮你强壮体魄,让身体的承受力更强一些,给你调整实验的空间。” “足够了。”罗南斩钉截铁。 修神禹也不多言:“那做好吃苦准备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机在目(上)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 罗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如入定境。 他确实看到了观想图形在虚空中转动,但与之同时,还有无数似是而非的暗影,弥漫内外。每一道影子,都与他身形仿佛,似乎无处不在,又没有一个实在。 接下来,罗南的心神下沉,直指内切球中心,坠入深邃牢狱之中。暗影真正的“如影随形”,也都跟了进来。 哗啦啦颤音里,千百乌沉锁链齐动,交织如网,而在深层区域,无温火光摇曳,照出层叠乱相,与万千影子相融相交,分辨不清,又如蝙蝠成群,魔影舞动,波谲云诡。 “我”,哪个是“我”? 恍惚中,罗南又有视角变化,仿佛从高处下看,见光芒上通,眸光火光合为一处,大放光明,压伏魔影,他也霍然惊醒。 眼睛睁开,初时有些模糊,也是房间昏暗之故。天色未亮,只有人俑石灯的光芒照入门堂,光影错杂,在屋里那些杂物之上,形成片片轮廓。平平无奇的影像,给他的感觉莫名新奇……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罗南翻身坐起,身上盖着的毛毯滑落。清晨的凉意从敞开的门堂处流过来,让他缩了缩脖子。 房间一角,忽有低哑声音响起,正是修神禹:“虚其气机,冥其闻见,心存福田,不起一念。你该做早课了,按昨晚的来。” 罗南闭上眼睛,再次睁开,这回总算把梦中余波消去,真正清醒过来。他看了看手环,现在是凌晨4点半多一点儿,怪不得外面那么暗。 修神禹自那句之后,再没说话,不过罗南能够感觉到,正有视线停驻在他身上,监督他的功课。 是的,从昨晚上起,辛苦的日子已经开始了。 罗南没有多说话,定下心神之后,就从呼吸吐纳入手,口鼻之息渐有氤氲之意。 从中找到出入节奏之后,罗南也不再进一步运化,先是按摩面部尤其是眼眶周围穴位,随即伸手盘足,指掌交握,以特殊手法按压,再摩挲足部,下手都有特定位置,只是动作不太好看就是。 “用力!”修神禹的督导十分及时。 罗南手上不自觉加了把力,很快手足温热,筋络畅通。随后又背过手去,尽力按压背部两侧区域,一连串动作,就像是做操――还是老年版。 正做着,罗南背上一疼,被修神禹用指节点中,声音也再次入耳:“这里,还要加力。” 罗南气息一乱,但很快调整过来,依照修神禹的要求,勾手触碰,继续按压,直至酸痛烫。 这还不算完,罗南接下来就坐在软木地板上,扭动身体,屈伸手足。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哪个部位,动则目光相随,须臾不离,稍有变形错位,身边的修神禹就要出言修正,甚至出手扳回。 如是九遍,别看几乎没离原地,可消耗极大,罗南身上已经见了层汗。 尤其是眼睛部位,时时都要随手足而动,又受到按摩作用,此时已经微微烫,仿佛有热气在眼眶里蒸腾,几乎要流出泪来。 罗南微瞑双目,心意敛藏,至此才算收功。 这一系列动作,是昨晚上刚学来的,由修神禹手把手地教,如何按摩头面及手足躯干,如何屈伸肢体,辅以呼吸,包括部位、力道、感觉、反应等,细致入微。 这是修神禹所言的“笨法子”,一板一眼,几乎没有神思观想的余地,更不见丝毫虚妄。 修神禹是这样说的:“形如碗托,承受其重,却排斥在外;神分一缕,禁锢其中,而尾大不掉。若想纠正,先就是打通‘精气神’之间的层次隔膜。唯有从形骸入手,内外兼修,壮大身体机能,培育元气……就像在碗托下面加一把火,以身体的温度,暖融冰山一角,从中分得一杯羹。‘温度’要想达标,纯粹的静功不能再练,要在行走坐卧里用力,元气机能,都要运转起来。 按照修神禹的说法,罗南现在一身修持,都被外法禁锢,肉身也弱,通达内外的唯有九窍而已。 所谓九窍,眼耳口鼻,及下体二窍。又有九窍三要之说,眼耳口最为紧要,其中目为神主,阴符经有“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之说,实为要义所在。 罗南的修持在精神层面,肉身利用困难,此时更要利用形骸的天然物性,如渠引水,渐成规模,再谋突破。 对修神禹的理论,罗南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要从“目窍”入手。说起来,他早年自我格式未成,只有些小能力显化,除强化脏腑消化吸收能力的“大胃王”之外,真正外显的手段“催眠师”,就是以眼睛为介质,慑人心神。 对照自身经历,罗南倒是略有所得。 早课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到五点半才结束。罗南又洗漱了一番,再踏入院子的时候,便看到薛雷正在院中扫落叶,他去帮忙,却被拒绝: “留点儿劲吧,一会儿去学校,可没有公交车。” “跑着去?今天是不是晚了点儿?” 从道馆到知行学院,将近五十公里。这样的路程,罗南不是没跑过,可现在已经快六点了,估量自己的能力,他不认为能在上课前赶到。 “哎哟喂,志气可嘉!” 薛雷咧嘴一笑,对罗南竖起大拇指,不过接下来就是摇头:“是我跑着去。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上量,博山楼这里公共自行车点,也可以将就……唔,南子,你今天的气色不错。” 罗南的自我感觉也很好。此时他身上酸疼未消,偏是心意凝定,气顺神清,与昨日颇不相同。 他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自从他“我心如狱”的自我格式成就,停止了制药服药的一贯流程之后,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切实可行的修行之法,大多数时候,只是不断飙高的灵魂力量,就让他疲于应付,十分被动,就算琢磨些技巧,也是零零落落,不成系统。 如今在修神禹这里,路数是实实在在的,每一节每一项,都是踏实行步,就算是“笨法子”,却也有了抓手。 罗南不怕辛苦,只怕辛苦无意义。 相较于验证“格式论”正误、为爷爷正名这样的大目标,由修神禹为他划定的小目标,真的触手可及。 目标分解也好,自我安慰也罢,他心头一股沉郁之气,当真缓解了许多。 “凝目所及,烛照之地,勿纵勿失,尽矣。” 修神禹不知何时走出来,站在木制回廊上,看院中两个年轻人:“时候不早了,你们去吧。”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机在目(下) “嗯嗯,是的,今天早上没法去医院……”罗南骑着自行车,向白心妍请假。他的呼吸急促,扑面而来的寒风呛过来,又带起几声咳嗽。 白心妍耳尖,大致判断出罗南当前的情况:“晨练呢,注意运动量。至于治疗,你现在状况稳定,偶尔缺一次没什么……对了,睡觉的本事学得如何?” 罗南嗯嗯啊啊地应付过去,没有多说。 白心妍也没有再问,很快挂断通讯。如此态度,看来是要把快乐疗法贯彻到底了。 罗南呼呼喘气,在清寒的早上,形成隐约的白烟。现在是早上7点2o分,他距离最终目的地知行学院,还差一条街道。但将近两个小时的骑行,他的体力已经给榨得差不多了,都让前方的薛雷给过一个身位。 现在罗南觉得自己的大腿僵硬,小腿肌肉痉挛,前胸后背有如水洗,想在车上站起加一把力都不可得。 薛雷往后看了眼,略微放慢度,能看出来,他是行有余力。 罗南真羡慕这头仿佛永不知疲倦的牲口。近五十公里的路程,薛雷可不是老老实实,像长跑运动员那样一路下来的,其间他换了多种跑法,很多时候出拳击腿,在楼层之间跳跃行进,论运动量、论消耗,他比一路骑行的罗南要出几十倍。 此时就算两人的度放缓了,薛雷在单位前进距离的基础上,运动的激烈程度,也在相应提升,在他身边,都能听到拳头、衣袖划过空气的“嚯嚯”声。根本就是一个挥汗如雨,苛刻对待自己的训练狂。 若是天天如此,罗南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薛雷小小年纪,就能具备让章莹莹这些觉醒者,也赞不绝口的惊人实力了。 说起来,今天罗南就是被薛雷带起了节奏,几乎是拿出了竞赛的力气――骑车的被跑步的给带着溜圈儿,想想也觉得尴尬。 终于,薛雷的晨练也到了尾声,收了式子,长长吐气,换了快步走。或许是感觉到罗南的注视,他扭过脸来:“南子你别见怪,我练功的时候,不好开口分心的。” 的确,一路上薛雷几乎没有说话,与他爽朗健谈的性子颇不相同。 “没什么,这样挺好。”罗南是真的佩服,也很感慨:“习武这事儿,不下功夫怎么能行?” 薛雷倒是没有即刻说话,上上下下打量罗南几眼,方咧嘴笑道:“馆主倒是常说,习武修行,机缘第一,抓不住机缘,一切休提!” 罗南“呃”了一声,实在想不到,这里面有什么联系,不由问道:“这里面有什么说道?” “馆主曾经以呼吸吐纳为例,说过一些,我给你讲讲啊。” 薛雷便摇头晃脑地道:“人体有呼吸代谢,天地也有呼吸代谢。吾辈身量渺小、目光短浅,只能看到眼前,专注于自己的一呼一吸,天地的呼吸,却是要到浑茫的时光长河中去找寻。 “吾辈看不到时光的流逝,很难让自己的呼吸和天地的呼吸协同,但可以做一名水手,以身为舟,用精细的操作,确保在时光长河的浪涛里,不错过点点滴滴的风向水力,最终使天地之息,助力一人之息,无论顺流逆波,船更胜水,才是修行真义。 “这其中,风向水力就是机缘,聚沙成塔,积木成林,集小力为大力,逐一响应在形神之上,强机能,化元气……是不是挺难懂的?” 说到后来,薛雷有点儿不确定罗南的理解能力。 罗南嗯了声,知道薛雷是想提醒他一些东西,大概是专注、毅力这方面的,可具体还想不通透。 薛雷便笑:“我当时也听不明白,可接下来馆主就讲,吾辈都是操舟人,穿行时光长河,难免险象环生。旧时江上艄公,遇到急流险滩,要想不船毁人亡,耗力还在其次,耗神观测利用水性,才是大头。 “习武修行,看着是打熬气力,其实锤打的是意志,煎熬的是心神,无论是平时锻炼,还是应敌对战,神在气先,气在力先,而损耗之重,也应该等而下之,才算合理。” 罗南看向薛雷,这下子,他终于确认了。 这一路骑下来,他不就是薛雷言语中,体力消耗远心神损耗的那类人?全身上下的身体机能已经到极限,可心思还很活跃……在薛雷看来,是他的专注用心还不够? 这算批评吧? 以薛雷的性子,说话再婉转,也就到此为止了。一时间,罗南身上的疲惫感觉,有些针扎的意思,连喘出来的气息,都有点儿烧。 薛雷也有些担心说话过火,下意识挥挥手,自个儿倒有点儿紧张:“南子,其实我是……” “脑子应该用在哪儿,才算专注,才算用得合理呢?”罗南没让薛雷说那些有的没的,很认真地询问。 自家朋友,他才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生气,可他真的没想明白。按理说,他从昨晚到现在,学习练习都是非常认真的,不存在什么走神偷懒的情况啊? 薛雷见罗南心态还好,也松了口气,忙解释道:“南子你确实是很用功的,不过你还不太熟悉里面的门道儿,用功用得粗了。要知道行走坐卧都是修行,举手投足都是用功,都要用心。你是修‘目窍’的,目者,心神之光也,目到则心到,手足一应动作,都要有目光照应……” 罗南看看手脚,苦笑道:“可我在骑车啊。”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手脚皆动,那就守丹田。这些只是小技巧,真正难的,是照己照人,不遗片缕,不舍涓滴,由表及里,归根复命,这时才知何谓心灯烛照,何谓力所难及,才知往何处用功,才知真正辛苦……咳,这是馆主让我到这儿才告诉你的。” 最后一句话,就是托底了。 罗南怔愣片刻,视线从薛雷身上移开,先看自己快被汗水湿透的衣服,很快又抬头,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这个点儿,行人大多是学生,却也是形形色色,错杂多端。罗南精神观照,约略算出,一条街上,大约七八百人上下。他这份本事在觉醒者中,也是难得,常人更是望尘莫及。 可要是再细下去,尽观其手足动作,身形变化,不遗片缕,别说一条街,就是身边来来回回五六个人,就让他有心力交瘁之感。 当然,还有他自己……真要求精求细,岂不是要把周身上下一切血肉神经反应变化,都纳入认知程序? 这岂是人力能及? 这才算修行? 罗南单脚支着车子,在人流中呆,恍惚中对修神禹所说的“吃苦准备”,有了全新的认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龙吐珠(上) 罗南坐在石制台阶上,分页笔记本搁在膝头,摆了个舒服的角度,身后,古典式大礼堂只把阳光挡住一半,微温的阳光,与凉飕飕的阴影并排铺陈。 他正好处在光影交界处,面对略显复杂的光线环境,他的眼睛半眯着,焦点与笔尖重合,一并在纸面上划动,显现出一个个的整齐字形。 “天地的呼吸代谢,就是天地的格式;人体的呼吸代谢,就是自我的格式。要让微小的‘自我格式’,在浑茫‘天地格式’中挥作用,不仅要力合其大,也要尽窥其小。以前做得太粗、太笨了……” 写到这里,他抬起头,视线切过大礼堂外的人流。社团活动时间,大礼堂、南岸河堤附近,无疑是学生聚集最多的区域之一。横跨多个年龄段,高低大小,媸妍男女,来来去去,构成了一幅动态的图画。 如果是十天前,罗南的观察会化为一幅草图,抓取几个有特质的人物,构成此时此地的典型特征。 如果是三天前,罗南会努力分辨记忆视线所及的所有人,其面目、动作、衣饰、彼此关系等,分门别类,务求精细准确。 眼下,罗南坐在大礼堂台阶上,搭眼一扫,便从台阶下方几百号人里,依次择出十位。这十人处在不同位置,有男有女,所在年级、社团都不尽相同。而在接下来半分钟的时间里,正是这十人,依次从罗南身边经过,登上大礼堂。 相较于其他人,这十位都是离罗南最近的,便是经过顺序,也几无差池。直至最后两位,才因为一人接听电话,出现了前后倒错的情况。 “还好……8o%。” 旁人看不到,可罗南自己清楚,每当有一个人经过,相隔两米开外,他身上肌肉都有一个紧绷放松的过程,毛孔开闭亦随之,就这么“一惊一乍”,确保每个人贴近的时候,他都能一跃而起,做出反应。势子隐而不,消耗却不小,等十个人过去,他身上就出了层薄汗,呼吸都是微喘。 体力消耗如此,心力损失更是大头。8o%的正确率,可不是撞大运撞出来的,而是通过观测几十上百人的眼神姿态、步伐方向、位置远近,由大及小,由表及里,一一摘选出来。 这正是修馆主所言“以我为主,照己照人”,他不是摄像机那等死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每一眼过去,都要参照自身,厘清关键信息,分判优先级,有所预见,有所准备,有所反应。 所以,“目窍”的修行,从来都不是专修眼睛,而是以目窍为先导,融心力、元气、肌体等为一炉的系统性工程,是以“一点撬动全身”的奇妙修行。 罗南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得以领悟,然后又用三天时间巩固,在第十天上,也算是入门了。 回想修炼过程,当真不堪回。这要求罗南始终保持着高度敏锐性,什么走神、恍惚、统统不允许。 最初他还不能准确判断信息优先级的时候,只觉得眼睛用得不够精细,恨不能把视野中所有的东西都复刻一遍。似乎不如此,都够不上修馆主所说的“辛苦修行”的标准。等于每时每刻都全神贯注,煎熬心神,直至将眼力脑力榨得一干二净。 现在回想,罗南都觉得眼珠酸涨,反射性地要流下眼泪,或者干脆闭眼躺下,大睡一觉,才是人世间第一乐事。 白心妍看到罗南这模样,都把霜河水道锻炼彻底取消。按她的话讲,修神禹的折磨,比什么消耗都要管用。这么点灯熬油下去,怕罗南撑不到一再拖延行程的克莱博士赶到夏城,就要一命呜呼。 罗南现在知道走了弯路,可那位修馆主则轻飘飘地讲,初学者不怕一时过度,“欲致中和,先知边极,然后度量增减”,也是可以的。 好吧,罗南记“度量增减”一辈子。 罗南把笔记本往前翻,到仿纸软屏那面,打开统计表格,将本次练习的结果加入。然后又回到日记页面,持笔写下去: “1o月25日,千人练习完成,整体成功率722%,分组练习中段后,成功率556%;末段成功率19%……” 做完了基础数据分析,罗南合上笔记本,无视周围行人古怪的视线,拿出药瓶,往眼中各点了一滴眼药水,又做面部按摩。 眼眶先是凉意浸透,转瞬热气蒸腾,指力药力都渗进去,与元气相融,润化机能。 药水是修馆主为他提供的秘方,由章鱼哥配制,可以缓解眼部疲劳。可话又说回来,用眼过度正是他笨拙的表现。 人的眼睛是精密复杂的结构,可在解剖学上,寻遍各个眼睛位置,也不会找到“目窍”的存在。 所谓目窍,其实是眼睛及其相应机能,与精神层面交互干涉,形成的特殊结构,介于虚实之间,只有在这里,才能达到所谓“内外贯通,灵光焕然”的效果。 正常人几乎不可能拥有“目窍”,只有具备一定的修为,实现精神与物质层面的干涉,才会逐渐搭建起来,就和“真理之盾”是一个套路。 罗南所体验的真理之盾,算是临时建筑,而如今搭建目窍,就等于是修建永久设施。 罗南已经有点儿感觉了。 他眼皮垂下,却能感觉到有一股沉沉压力作用在上面。压力来自于格式塔,是他在精神层面的力量,对物质层面的形骸,造成的影响。 别人修炼都是“无有生有”,唯独罗南却是要“偷梁换柱”。将禁锢在“我心如狱”格式里的力量,移转到可操控的层面上来。 经过这些时日的探索,罗南觉得,说“禁锢”也不完全正确。应该说,他的灵魂力量进入一道加工生产线,非要走完流程,变成一定的成品,才能下线。 这就大大地限制了利用范围――用锁链去捆人可以,用来绣花就难为人了。 罗南若非要调运“原材料”出来,就必须突破“我心如狱”的壁障,如此先做内耗,可谓百不存一,且是继继续续,毫无效率可言。 正因为如此,在灵波网的“模拟器”层面,在做“灵魂力量活化”的练习时,效果才那么糟糕。 可如今进行“目窍”修行,断断续续的供给,也不是不能忍受。这种水磨功夫,是有物质层面时刻承载呼应的,可谓“滴水穿石”,就算每日只转运出来一滴,砸下来也是个痕迹,日日如此,就是个洼窝,就能蓄水,如此再逐步拓开。 更何况,罗南还没惨到那份儿上。 罗南刚搭了半截的“目窍”,就像个蓄水的池子,灵魂力量涓滴流入,只要小心呵护,不使蒸渗漏,长久之后,也可以为潭、为湖、为海。 到这地步,不用修馆主再提,罗南自然而然懂了敛藏的道理,每日用七分,藏三分,七分用来锻炼目窍,搭建结构,三分则积蓄其中。 当他闭上眼的时候,真如滚珠,在眼眶里打转,似冷非冷,似热非热,温温凉凉,难述其妙。 到得后来,又似有一团光明,在颅脑中点亮,初时还朦胧胧的,像是将熄的烛火,可每天用功,日日拂拭,总有进益。 这里还有个名目,即“心灯一盏,烛照九幽”。修馆主就讲,什么时候心灯下探,通明脏腑,就算目窍小成。 至此,“目窍”已经确实搭起了台子,有了轮廓,不再是海市蜃楼,疯人呓语。 罗南因此变得不爱睁眼,尤其是独处之时,耸拉眼皮,滋润温凉、微光烛照的感觉,当真是好。 他就在这似瞑非瞑地坐着,目不见人,也没有刻意精神感应,偏偏身畔经过的行人,都在他身上留下若有若无的痕迹,被心灯一照,前伸后延,都有显露。 如此交错纵横,有时罗南都觉得,他就像一头蜘蛛,用这奇妙的方式,织成一张无形之网。芸芸众生,但凡过境,都会给他以触动,而他则相应地做出反应。 相比之下,精神层面的观照范围更大,层次更深邃,却绝无这等直接纯粹的反应机制。 “……嗯?” 罗南突地塌下肩膀,可还是晚了一步,被身后的薛雷一手按住,“蜘蛛结网”的感觉瞬间破碎――虫子太大了。 “哎?你用了精神感应没有?” “没。”罗南反应失败,有些郁闷,仍眯着眼,没好气地回了一个字。 “那你能看到我从后面来?目窍心灯,照己照人,这才几天啊!初学者点通窍穴,需要意念熔炼,骨肉开化,百日筑基……我当年用了两个月!” 见罗南如此进度,连薛雷都有些眼热了。 “这还没成功呢,而且我有基础……” “呵呵,馆主早说了,就算你根基深厚,可多为外法所摄,身体又弱,明理容易,要想做到,比正常人还要难。今天25号,十日之内,见得征兆,奇才啊!” “没那么夸张,多少还是能借点儿力的。” 罗南对此,有一份旁人难解的“自知之明”。说来也巧,正是此刻,脑海之中忽有电链切过,一闪而逝,却让他念头激起,心灯摇曳,失了稳定圆融,光芒则愈炽亮。 他皱皱眉头,又漏了。 湖海之地,稍有涨溢,他的小池子也装不下…… 一念未绝,台阶下方有人大声招呼:“南子,雷子,到点儿了!” 不用多看,也知道是谢俊平来接人。罗南暂时散去心神,站起身来,和薛雷并肩走下台阶,进到车里。 观光车在人流外一绕,加驶离。 第一百四十七章 龙吐珠(下) 观光车在校园里疾驰。 此时的知行学院,绝大多数学生还在为社团活动而动脑出力,为一年8个学分战战兢兢,车上这几位,着实是招人恨的。 可惜,车上无人具备这份自觉,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与真实校园隔离的一群。 薛雷坐到前座,和谢俊平聊起一会儿的派对,进入完全不熟悉的圈子,多少会有些好奇和紧张。谢俊平则嘻嘻哈哈,说着半真半假的话,与他玩闹。 罗南坐在后面,初时还听谢俊平与薛雷聊天,后来心思便沉潜到目窍心灯上,观照摇曳光焰,以及周围境况变化,不遗纤毫。 目窍心灯点亮,在脑宫照亮一片区域,这份修持的成果甚是玄奇,可它并不是罗南脑壳里第一位“客人”。此时环绕在心灯之外,还有一物: 外接神经元。 这枚机芯就像一条浮游在脑宫里的龙蛇,绕灯而走,时隐时现。离得近了,电光流溢,张牙舞爪,与心灯光焰交集,乍吞乍吐,似乎随时可能一口咽下,让人胆颤心惊。 这种情况,自心灯点亮不久,便已存在。且绝不是看着吓人而已。头一回,这玩意儿离得近了,两边气机感应,从外接神经元上放射的电光,直接把心灯打灭,罗南多日辛苦,瞬间毁于一旦。 类似的情况连续生了七次之多,折腾得罗南都开始怀疑人生。 偏在近乎绝望的第八回,电光直入心灯,强力助燃,光明照彻,一次增长的量,比他艰难积蓄的总和还要多出十倍。 此后几日,每次目窍修行之后,外接神经元必然如约而至,以电光轰击心灯。罗南一天“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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