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屏风外点着一盏白纱立灯,一侧的窗户半开着,谢珩坐在案前,手支着额,看起来是在短暂地闭目养神,屏风上画着竹影,隔着一层看不清他的面容。 李稚没有继续往前走,也没有出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稍显模糊的身影,眼神柔和起来。 等谢珩醒过来时,天刚刚好亮了,房间中里没有人,原本已经解下的狐裘不知何时又披在他的身上。他下意识看向窗外想要看看天色,却发现窗户被关上了,听着冷风扑着窗棂的哗啦声,他正思索着,徐立春从庭院中走进来。 “大公子。”徐立春早已备好马车,他是来提醒谢珩的,今天是广阳王入京的日子。 谢珩记起今天上午原定去尚书台,正要起身,随意一低头却发现右手边压着三四张纸。 他将那叠纸拿起来看了眼,最上面是他写了一半的那篇祭文,下面却还有几张纸,他抽出来扫了眼,视线忽然一停。 悠悠苍天,茫茫下土。 嘒嘒关声,渊渊罄鼓。 文祖桑荫,举拔汉室。 砥柱中流,匡立新府。 圭璧零落,神州沉陆。 雍雍君子,穆穆其仆。 靡靡行迈,哀伤痛哭。 谢珩一张一张慢慢地往下翻,八百多字的祭文一气呵成,窗外遥遥的似乎有吟唱着的道曲声传来,他的眼神逐渐发生变化,他看到最后一句:“上天同云,雰雰雨雪,关山故里,漫漫其途。” 谢珩的眼神动了下,他看着那满纸端正清秀的字,久久没说话。 一旁的徐立春不知道他为何翻看着东西忽然就静下来,但也没有出声催问,只耐着性子等着。 庭院中,大雪已经停了,马车在府门前等候着,淡金色的晨曦照在台阶上,落了一地雪色梅花瓣。 李稚往国子学的方向走,他一夜没睡,但脑子却意外的清醒,走过朱雀街时,迎面有一大群人骑马过来,为首的人穿着朱红色的骑射锦服,出现时把周围的雾天都照亮了,这附近是三省府衙,前面就是清凉台,能在这片街道上骑马的人身份都不简单。 李稚正想着自己的事,没留意对方是谁,只凭借着在清凉台当差的经验,下意识让开了路,双方擦肩而过,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刚刚骑马路过的那人忽然猛地一把勒住缰绳,回过头看向李稚远去的身影,眼中有利剑出鞘似的锋芒。 萧皓没想到他会停下来,也匆忙勒住马,扭头看去,“怎么了,世子?” “像是看见了个人。” “谁啊?”萧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大清早街道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人,李稚还没有走远,他穿着黑色衣服,沿着笔直的朱雀街大道往前走,从背影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官吏或是年轻学生。萧皓没看出什么名堂,“世子看见谁了?” “应该是看错了。”马背上的人打量了会儿,收回视线,“走吧。” 第16章 李稚被团团围住时,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刚刚过去的那队人马又折了回来,惊雷似的马蹄声不停震响,一骑烈马从身侧街道冲过来,为首的人一把勒住缰绳,拦在他的去路上。 李稚看向对方,对方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眉宇拓然,没有表情,骑在一匹红鬃烈马上,胸前刺着金银二色的白虎图腾,一双眼睛微微眯了下,盯着自己看。 李稚不认识对方,但他知道四象图腾是梁朝最尊贵的纹饰,能穿朱衣用这种纹饰的绝不会是普通官吏,他下意识抬手行礼。 对方依旧是在盯着他看,“你叫什么名字?” 被拦下的李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方浑身来者不善的气质,他回道:“国子学学生,李稚,见过大人。” 对方听他报上姓名,不知道是不是李稚的错觉,他觉得对方的眼神忽然更不善了,那道锐利冰冷的视线将他从头到脚慢慢扫视一遍,那眼神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意味。 “国子学的学生,没见过金吾卫?” 李稚看向对方身后的卫队,这两个月因为谢家的丧事,皇帝下令让城中卫队全部披素,金吾卫的衣服也换成了黑色,然而对方身后的卫队却仍是穿着金蛇袍,又因为冬日寒冷披罩一层白绒裘,他这时才看清他们胸前散着寒光的金蛇纹章。 金吾卫开路,是梁朝皇室特有的待遇。 他反应过来立刻低身跪下了。 “这国子学的学生,胆子倒是很大啊。”那骑在黑骊驹上的男人看向自己的侍卫,“萧皓,你说呢?” “是很大。” 被围住的李稚心中是懵的,刚刚马过去得这么快,本就看不清,这街上的行人和他都是一样的反应,但唯有他被追上来质问,这真算得上是无妄之灾,但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 “大人恕罪,我刚刚没有看清楚。” 对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穿身黑色是做什么?家中有丧事?” “回大人,我刚刚去拜访经历过丧事的人家。” “这一进城就撞见个穿身黑的,真是晦气啊。” 李稚顿时没话说,他不久前刚从谢府出来,他去刚经历过丧事的人家自然不可能穿的鲜艳,这路就在这里,他天天从这里走,也从没听说穿黑色就不准上街的规矩,他抬头看向对方,却对上一双深邃玩味的眼睛,他忽然反应过来,对方是故意的,对方挑的不是他这身黑衣服的茬,而是挑得他这个人的茬。 李稚确定自己从没有见过对方,心中更奇怪了,“是我无意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对方道:“把衣服脱了。” 李稚闻声一下子僵住。 “怎么,不愿意啊?不是说冲撞了我让我恕罪的吗?” 李稚差点不敢置信自己刚刚听见了什么,一圈围着的金吾卫全都坐在烈马上看着他,马蹄践踏声不时地响起来,整个画面有股从上而下催压的气势,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李稚冷静了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袖中的手攥了下,他抬手解下自己出门前披在最外面的外套,看向对方。 对方点了下头,“继续。” 李稚的眼神有点变了,他终于道:“不知道我是何处得罪了大人?” 对方一听这话就笑了,“这话说的,什么得罪不得罪的,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言下之意,你一个卑微的小人物,整你需要理由?看你不顺眼而已。 李稚看着对方没说话。 对方笑道:“这就忍不了了,就你这样的,怎么在盛京当的差?” “若是我有无意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明示,我向大人赔礼致歉,无论如何还望大人海涵。”李稚把脱下来的外套搭在手臂上,说话声音不卑不亢,对方有意为难,他说什么做什么也没用。 对方拧眉打量了他两眼,“你知道上一个这么阴阳怪气跟我说话的人是什么下场吗?”他微微欠身,“我让人套住他的手脚,把他拉死了,四十匹马来去地践踏,一刻钟后,什么也没有了,就在你脚下正站着的这条大街上。” 李稚一听这话,眸光忽然动了下,他蓦的想起一件刚入京时听过的传闻。对方嘴中轻飘飘地说出来的这件事,确实曾经发生过,且当时一度轰动了京师,死的那人并非籍籍无名,而是礼部一个位高权重的侍郎,被人活活地当街打死、分尸,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毁尸灭迹,起因仅仅是他跟人争辩了两句。 而动手的那个人,事后却什么惩罚也没有,因为他是个众所周知的疯子。 广阳王世子,赵慎。 干过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骇人听闻,凶神恶煞见了都要绕路走的角色,偏偏他又是广阳王的独子,当今皇帝的亲侄子,标准的天潢贵胄。广阳王是皇室中唯一一个手握兵权的藩王,也是皇族如今最大的依仗,老王爷在朝野中很受爱戴,却独独对儿子溺爱非常。 和自己德高望重的父亲相比,这位广阳王世子简直称得上恶名昭著,据说他十岁时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没了命,从此广阳王将他视若性命,不管犯下什么错,都一味包庇纵容,他也变得愈发凶残暴戾,什么事情都敢做,当街打死朝廷重臣并毁尸灭迹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他竟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后来广阳王因病隐退,广阳王府和西北的兵权都交到了这么个人的手上,他也彻底成了个没人敢惹的角色。 李稚意识到他今天或许真的遇到了疯子。 赵慎看出他眼神的变化,就像跟他聊天似的慢慢说:“一只绵羊在大街上遇到一头狮子,绵羊知道自己要被吃了吗?磕头求饶有没有用?应该没有用吧。”那声音像是从箫孔中筛过的风,幽冷空灵。 李稚那一刻觉得对方真的是疯子,说话也不正常的感觉,太过紧绷的他没有注意到男人倾身时望着他的眼神,那双眼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残忍凶厉,而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赵慎忽然伸出一只手去,他的手腕上裹着纱布连到拇指根处,上面还洇着血,看起来是不久前受的伤,阴影随之笼罩过去,他像是要去抓李稚的头,但是那个动作,说是摸一下也像。 李稚极力忍耐着,但在最后一刻还是没绷住避开了,简直是求生的本能,果然他看见赵慎的脸色一沉。 人你可以和他说人话,鬼你可以和他说鬼话,但疯子是不一样的,疯子是你和他说什么都说不通的,他永远我行我素,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发起疯病来,遇到这种人就一个字,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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