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没有多余的对话,也没有正常伴侣临上班前的絮叨或叮嘱,他们一前一后下楼,只有猫咪在两人错落的脚步间乱窜。 闻雁书平时就不是个表情丰富的人,用语言表达情绪的欲望也很低,但郑乘衍还是能看出来,此刻的闻雁书不是冷淡,而是疲于作出任何表情,俗称打蔫儿。 通常他在通宵加班后就这副模样,不熟的人譬如他的一众下属会错觉他心情不佳,开会发表意见时都会端量他的脸色斟词酌句。 但郑乘衍不是闻雁书不熟的人,他也没必要在闻雁书面前忌惮什么,所以两人挤在玄关处换鞋时他直截了当地问出口:“昨晚没睡好?” 闻雁书坐在矮凳上绑鞋带,优良的家教使他回答别人问题时必须注视对方的眼睛,于是他就保持着坐姿抬头和已经换好皮鞋的郑乘衍对视:“昨晚睡觉前看了部片儿,没留意时间晚了。” 片儿?很突兀地,那盒安全套闯进了郑乘衍的脑海里,他挑了挑眉。 “一部德国电影,”闻雁书缺乏灵感的时候就会暂且让思维打个盹,转而找点别的事儿干,关于工作上遇到的困难说出来对方也无法给他提点,不让话题冷却的方法只能围绕电影展开,“读中学那会儿就看过了,昨晚兴起重温……” 话快说完时他停下来了,姿势从仰视到平视:“你干什么?” 郑乘衍半蹲在他面前,手肘搭着膝盖:“继续说吧,这样看我没那么费劲。” 闻雁书揪着鞋带的手收紧了一些,明明对方都为他蹲下来了,他却少有地违背了对视的原则,垂下眼缠着冷落已久的鞋带绑上端正的蝴蝶结。 指间灵活动作,嘴上也没停,闻雁书改变想法道出心事,不过性子使然,说出来的口吻很云淡风轻:“因为新设计遇到瓶颈了,不适当放松自己只会造成无效思考。” 鞋带绑好了,他拎上包站起来:“走吗?” “走吧。”郑乘衍也直起身,捞上金属小盘里的车匙,“看的什么电影?” “汤姆提克威执导的《香水》。”闻雁书说。 他们一同出门,一同搭乘电梯到停车场,闻雁书聊到电影时话会变多,电影在首次观看和重温回顾的心境是完全不同的,他便穿插着回忆谈自己的感受。 不知不觉来到车位旁,早上的停车场比任何时段都空旷,说话仿佛都能听见回音,闻雁书反而在郑乘衍对着车子按下解锁键的同时中止话题,也掏出了自己的车匙。 郑乘衍已经拉开了车门,左手放在门把上没松开:“昨晚几点睡的?” “将近两点。”闻雁书说。 郑乘衍没上车,绕到副驾那边将门拉开:“别疲劳驾驶了,上车,我再载你一程。” 第4章 没那么快 绕路把闻雁书送到纳斐利总部,郑乘衍踏入公司大堂的时候已经比规定的上班时间晚了二十分钟。 他迟到得心安理得,边吃早餐边听秘书尤琳汇报这周的工作日程,一口咖啡下肚,他出声打断:“把下午的培训会提前半小时。” 在这个岗位坐了几年,他深知自己的尿性,不把内容细节延展到下班时间过后就不肯散会,但今天要去接闻雁书,他不打算加班。 尤琳汇报完合上记事本,抽出来一封邀请函递到郑乘衍面前:“对了,新成立的羲和娱乐在白棠街的国际酒店举办了酒会,IDR也在邀请行列。” IDR的首席执行官正埋首吃岩烧乳酪没空看邀请函,这种性质的酒会不外乎是为了扩大交际和提高自家小艺人的知名度。他一手抓着早餐纸袋一手握钢笔快速简略地写下等下要用的开会纲要,问:“还邀请了哪些企业?” 敬业的秘书懂得事先预料上司会提的问题,尤琳代公司收到邀请函的十分钟内已经了解清楚:“包括菲跃在内的几家知名杂志社、和IDR合作过的白月品牌、合作中的执味……” 她一五一十列出所有名单,知道上司其实没怎么认真听,所以在对方吃完早餐的那一刻适时地提到重点:“还有纳斐利集团。” 郑乘衍总算有所反应,笔尖一滑将阿拉伯数字5勾起个张扬的弧度:“早把这个放在前面说,你就不用踩着高跟站那么久了。” 尤琳也看到了对方笔下潇洒的笔墨:“压个轴,让您心情明朗一下嘛。” “明朗什么,还要笑脸相迎应付交际,赶巧当天开会训完人再撑起职业假笑不更累?”郑乘衍把记事本翻了个页继续写,“不过有熟人作陪,是能相对轻松不止一倍。” 听上司面无波澜写着东西还能押个韵,尤琳杵那儿没憋住笑了声,郑乘衍心情好时不爱教训人,将笔帽一盖,道:“别笑了,策划部和创意部等下就要挨训,通知下去十五分钟后准时开会,让他们没吃完早餐的抓紧。” 周末批的两份策划书有许多待修之处,郑乘衍站在投影前方,先温声表扬做得好的,再沉声指出马虎的:“广告在追求创意的同时切忌忘了基础印象,激发购买欲要双管齐下,你把它包装得光鲜亮丽就够了么,不营造体验感谁买你账?” 目前的国产香水品牌不如国际的受众度高,同期竞品不下十个,想要脱颖而出不容易,扯理论、举案例、提建议,郑乘衍讲足俩钟头,散会回到办公室时只觉口干舌燥。 尤琳帮他换了杯咖啡又出去了,他陷在皮椅中,满脑子只剩“印象”二字。 想的却与会议上的内容无关,而是上周六,闻雁书顶着一头湿软的头发对他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他在闻雁书的眼中大概不只是一个冰冷的、固定形态的协议婚姻工具人,他在对方心里留有既定或正在改变的印象,而他诧异之余,忘记问一句“那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桌上摞着高高的文件等待处理,郑乘衍刚结束两小时的会议,只想做点工作以外的琐事放松一下大脑,于是取下了秘书搁在文件最上方的邀请函。 同样款式的邀请函由纳斐利香水部的主管送到闻雁书的独立调香室,闻雁书放下实验瓶接过,问:“公司只派我去吗?” “公司的意思是酒会主办方同时邀请了几个香水品牌,刚好有机会和别的调香师交流交流。”主管捎完话就走了,闻雁书拆开邀请函看了眼时间,这周五晚七点。 原本计划周五回家继续为品鉴会备稿,现在看来只能延后,闻雁书合上卡片,再次将目光投到桌面摊开的配方本上,上面用黑线划掉的配方数据意味着他一次次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种情况是从上周开始持续的,明明多次修改香料组合后调配出来的香气被主管迭声夸赞,并建议他拿去申请纳斐利明年情人节的主题香水,他却执意拒绝,是因为认定这个配方里缺少了些东西。 直到昨晚熬夜重温完那部电影,眼睁睁地看着主角调制出足以让天下人为之神魂颠倒的香水,最后却选择浇淋着一身独属于自己的香气死去,他终于明白,他缺少了对爱与情欲的体会。 而没有渗透爱的香水,又怎么配成为有情人的冠冕。 和昨晚一样,在枯竭的灵感没有注入水分前,闻雁书选择搁置工作,这次不看剧情片了,点开了平板里缓存的爱情片。 看电影很能消磨时间,闻雁书甚至没留意到日暮已近,手机在兜里振动,他摘掉耳机接听来电,里面传出郑乘衍的声音:“雁书,下班了吗?” 闻雁书抬腕看了眼表盘,竟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正要走。” 那端传来急乱的鸣笛,郑乘衍平缓的声音含混其中:“不急,我还在路上。” 闻雁书听出别的:“你来接我?” “不然呢?”郑乘衍说。 早上分别时没说好要来接,闻雁书原本做好了打车的打算,没想到郑乘衍单方面建立了默契并拉扯他参与当中。 闻雁书的观念不容许别人为他等候太久,可他还没做好下班前的一切杂碎工作,所以起身时有些心急地绊了下椅子腿,扯出的刺耳声响惹得郑乘衍在电话那头劝:“你动作慢点儿,我这边路上堵,没那么快。” 电话挂断,闻雁书利索地关掉平板,连同配方本塞进包里,收拾完桌面,他照旧钻进卫生间洗手,琢磨着有空去超市备两瓶新的。 灌进来的晚风搅乱一室香精味儿,刺激得大脑也产生了奇怪的念头,闻雁书突然想起郑乘衍上次来接他时的谎言,尽管知道反复上演的几率没有定数,他还是为了求证从窗口探出头。 仿佛确证他的猜测,那辆他所熟悉的黑色宾利就熄火停在楼下,车身映着满城灯色,不知此时是否倒映进他的眼中。 就在凉风拂动的间隙,盛满高分贝噪音的大街,摇晃的行道树影里,一缕气息从闻雁书的脑神经流窜而过,消失的速度快得他要抓不住。 但很让人不解的,他所熟知的香气都是依靠灵敏的嗅觉所辨认,这次怎么会在体内发生反应? 直到坐进车里,闻雁书依旧没想通该用怎样的香精配方去调出刚才一晃而过的气味,以至于他屡次想掏出配方本来更新公式都被迫放弃。 腿上一沉,郑乘衍又给他塞了盒糕点,纸盒漏着缝,不同几分钟前的茫然,闻雁书很快分辨出这是草莓果酱的味道。 “你当接小孩儿放学么,”闻雁书揭开盒子,“每次过来还特意准备吃的。” “因为我自己也想吃,”郑乘衍偏头看一眼,得,又在拨果酱,原来不仅仅讨厌蓝莓味儿的,“路上堵,回到家得很晚,先垫垫肚子。” 三言两语间,果酱已经被拨得干干净净,闻雁书含着叉子微怔,转过脸问:“这有一半儿是你的?” 其实来的路上郑乘衍就吃过了,但他坏啊,从后视镜中瞧见闻雁书少有地露出无措的表情就想逗弄:“你要饿的话就全吃了吧,没事儿。” 闻雁书捏着叉子低头沉思,半晌挖下一角蛋糕:“你介意我含过吗?” 郑乘衍盯着路况没转头看:“含什么?” 闻雁书没想别的:“叉子。” 郑乘衍将闲在大腿上的右手也放上了方向盘:“不介意。” 于是闻雁书放心地把戳着蛋糕的叉子递给了他,郑乘衍掠一眼,闷笑着说:“我腾不出手,可不可以喂我一下?” 夜色将他的侧脸勾画得很柔和,也可能是因为浅淡的笑容稀释了面部线条的锋利,闻雁书似乎又察觉到那股陌生气息的靠近。 指甲在叉子的边缘处刮了刮,犹如被气息所蛊惑,他把那角蛋糕喂进了郑乘衍嘴里。 第5章 你乖点儿 灵感是有时效性的,过了那个点就会失去深入剖析它的机会,一路上闻雁书都沉默不语,眼神也失焦,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脑中还未排列好的香料组合里。 家门一开,摩卡又朝这边扑,这次居然不黏郑乘衍了,前爪勾着闻雁书的裤腿扒拉,它体型大,站立起来能蹭到大腿处,猫鼻子直往裆部拱。 闻雁书何时受过这种触碰,后退一步就要避开,极其不擅长任何哄慰或斥责,揉了把摩卡的脑袋半天憋出一句:“你乖点儿。” 结果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对待,闻雁书被逼退到柜子旁边,什么独立,什么冷静,全跑得不见踪影,哪还能思考这只温驯的猫今天发的哪门子疯。 独处时还好,眼下还有个活生生的人坐在矮凳上看笑话,闻雁书冲对方递了个眼神,郑乘衍才敛起笑问他:“需要我帮忙吗?” 闻雁书挨住柜子点头,满脸装出来的镇定在开口的瞬间被击溃:“你拿个玩具,把它引到阳台上。” 手边没玩具,郑乘衍就抛着手中的钥匙充数,摩卡意料中的不鸟他,连耳朵都没动一下。 “摩卡,过来这边。”郑乘衍薅了把色猫后颈,没扯动,只能来硬的,手掌蛮力穿插进猫脸和闻雁书身子当中的空隙,任凭被舔湿掌心,他的感官全由手背那一小片区域所支配。 仿佛能隔着衣物感受到闻雁书身体的温度,而这好像是他和闻雁书结婚两年来头一回非正式的私密触碰。 他维持着绅士风度一触即分,将猫拎到自己腿边,视线擦过闻雁书弄湿的裤子移向对方的脸:“可能是你在车上吃蛋糕的时候把碎屑弄裤子上,让它给嗅到了。” 再饱满的灵感也被这段插曲所打乱,闻雁书手表都忘了摘,转身就朝屋里去:“我先上楼洗个澡。” 裤裆上全是交错的绒毛,闻雁书一进浴室便把裤子褪下丢进脏衣篮,等不及似的迈入淋浴间。 温水浇淋而下,他反复搜寻着快要遗忘的气息,拼拼凑凑组成一个熟悉的味道,待洗完裹上浴袍回到卧室,他从包里翻出配方本打开。 “蛋糕:檀香木,香兰精,椰奶,焦糖……” 林林总总写下二十来种香料,收笔时闻雁书才发现书写过程中被自己忽略的疑点:这个组合和自己在调香室的窗边忽然而至的气息完全不吻合。 他好不容易抓到的灵感好像又断了。 在窗边怎么可能闻到糕点的香味呢,可他该如何描述刹那间的轻缓晚风和斑斓灯色,如何复刻树影在宾利车顶晃动的感觉? 被叩响的房门将他最后一丝头绪也夺去,郑乘衍隔门喊他:“雁书,洗好了么,好了的话我把饭菜端上餐桌。” 这句就像催促,于是郑乘衍又添了句:“还没好的话我先去处理工作。” 闻雁书合上配方本,起身拉开房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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