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换了衣服再见他,吓了他一大跳。 后来她听比自己小很多的小师叔说,这叫重度社恐,社会恐惧。 夏天无懂了,就是恐惧一群人的集会,这词儿造得合理。 她也社恐。 但也不完全社恐。 无上宗人很少,她待得很安逸。 凤朝掌门似乎一直很忙,所以带她的熟悉宗门的,是她唯一的同辈,她的师兄墨麟。 那时候墨麟意气风发出现在她面前,飞过来的时候莫名让她想到了镇上一直格外热情的大狗,见人就扑,常常会把小孩儿扑一个趔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黑得发亮,冲她笑的时候就更像了,要是这人有尾巴,现在尾巴应当翘得老高,还在甩。 夏天无想,这样热烈的人,真好啊。 大约从小就在热闹里长大。 可墨麟告诉她,他是从小在宗里长大的,他生下来之后,日夜啼哭,路过的修士说他生来不凡,可惜在普通家庭,普通的小镇,家里没有条件养得起,没有背景和实力也保不住。 果不其然,在那个修士走了之后,就有陆续有修士路过,有的说看资质好想要收走,有的直接问卖不卖孩子。 墨家夫妇虽然只是普通的凤初境修士,自知见识浅薄,根本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有多不凡,却不想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落到目的不明的人手中,于是收拾了细软,既然没有背景和实力保不住他,那就请求中州最强大的宗门保护。 走到无上宗的属地就走不动了,还在山野之间偶遇想要吞吃孩子的恶妖,却意外遇上了归来顺便巡视属地的雎渊真人。 雎渊一枪解决了那恶妖,听着墨麟啼哭的动静,嚯了一声,说了一句,“这小子嗓门儿还挺大,中气挺足啊,就是好像快饿厥过去了。” 墨家夫妇大惊,慌忙想要磕头求雎渊相助。 雎渊赶紧把人捞起来,“这小子天生灵骨,灵气吸不住,自己又不知道,就是觉得饿,饿了就哭嘛,我也不是什么医修,也说不准,但这小子,饿得真是……白白胖胖哈。” 墨家夫妇说明了缘由,雎渊想了想,墨麟放他们手上确实养不活,就此将小孩儿带进了无上宗。 雎渊也是头一回养孩子,求了宗门上下好多人,从此宗门内蓄养了许多牲畜,为的就是让墨麟吃饱喝足。 “你来得可正好,刚好他们做的饭现在也不那么生疏奇怪了。” 墨麟说完,转头看向了夏天无,目光依旧灼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头笑起来,“我是不是说太多了?我话太多,你别介意。” 夏天无摇摇头,只觉得轻松。 她很喜欢听人讲话,“没有打扰你的谈兴就好。” “不打扰不打扰,我在宗内也没别的人能说话,就天天喂兽园里的灵畜的时候和他们讲,你不嫌弃我烦就太好啦。” 墨麟一面带着她逛整个无上宗,一面说着宗门内的各种趣事,诸如他的早课和晚课还有一项就是喂兽园里的兽,后山有只熊,总会想办法逃狱吃兽园的牲畜,身上还背着几条人命,被抓来给他对打,不管多么小的事情,从他口中说出,也总听起来很有趣。 他带着人转而问道,“看我,好不容易有个师妹来了,太兴奋了,光顾着说我和无上宗了,那你呢?” 夏天无愣了一下,“我?” 墨麟点头,“对啊,我说了那么多我的事,你不讲讲你吗?你从前的家在哪,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菜的口味偏咸偏淡还是偏甜?爱吃肉还是爱吃菜?吃灵米还是面?” 他絮絮叨叨说完,转头认真看向她。 夏天无没敢在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对视,她避开他殷切的目光,小声道,“我吃什么都可以,不用那么麻烦的。” “什么是麻烦?你来无上宗了,无上宗以后就是你的家啊,在家里你更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口味,什么偏好,不用管和旁人合不合,就放心大胆说,别怕,就咱们两个人,我也学会了做菜,能做得开的!” 墨麟见夏天无还是不说话,只当她还没有放开,干脆打听起她的家乡,也好判断她习惯的生活方式。 “我的家乡吗?在云泉镇,不算繁华,也没有什么趣事。” 夏天无想了想,努力想一些趣事,从一条狗,说到院子里各样的花,她从小就爱折腾那些花花草草和树木,想象自己是治病救人的药师,无师自通学会了萃取术。 夏日日头大,狗好像中暑了,倒在她家院门口,喝了她研制出来的药汁,兴奋过度,一头撞在了树上,蹭破了头,她赶紧摸上药汁包扎上,第二日镇上的人都传出来,那平平无奇的狗开智了,还觉醒了什么天赋,每天都看着横冲直撞,劲头满满的。 夏天无生怕自己闯了祸,关门不出了半个月,生怕再看到那只狗。 好在半个月之后那只狗除了练出来了一身的腱子肉,见了她照样甩着尾巴过来了。 她说完,生怕自己说得太多,耽误了墨麟的时间,小心翼翼转头看向了他,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眼里是满满的兴奋,“然后呢,然后呢,你有没有试过记下那个配方,再试一次?人能喝吗?” 夏天无摇头,“我怕再出事,就没再试过了。” 她说完又怕败了墨麟的兴致,却发现他正在认真沉思,随后真诚道,“那没关系!你来我们无上宗之后,可以大胆试!不会有狗撵你!我教你步法!不然教你打狗棍!我真会!” “不过我们宗门兽园没狗,你看,熊行吗?” 夏天无被墨麟带偏了,“熊是不是太大了?” 墨麟想了想,“好像确实是,没关系,兽园那么多妖兽,总能找到合适的!” 夏天无发现墨麟不是故意逗她,是认真地在帮她盘算,真诚得让她忍不住笑起来。 墨麟看她笑,也跟着笑,像是全天下最无忧无虑的人。 夏天无后来知道,这个师兄也不是那么多话,大约是没有什么同辈人,憋坏了,第一天说得太多,第二天见着她就不知道说什么,只会笑。 再后来,墨麟也知道了她的习惯,她口味清淡,更爱吃鱼虾,爱喝汤,她性子冷,但会很愿意听人讲话,大约是觉得自己无趣,又怕说错话,暴露自己的缺陷,给旁人添麻烦,所以不太爱说,总是喜欢默默研究,除非实在出问题了,才会去找长辈。 于是墨麟就用腰带教她剑法,教她更好使力的剑术,他们学同一套步法,一起在凤朝那里学经书,学练字和符法,他练剑练得脱臼、劳损,或是出去挑战,伤了回来,夏天无也能第一时间给他治好。 大多数时候,他们每天遇到,墨麟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三餐吃什么,兽园里又有谁和谁打架了,田里的稻黄了。 夏天无一天最多的话,也都用在了和墨麟的相处上。 直到她在一处地下空谷之中,找到了异火。 褪去了初时的高兴,她发现原来天地异火,并没有那么好掌控。 她以为可以炼制出更好的丹药,做更好的人,可现实却与她的期望背道而驰。 以前她从不失误的丹药,现在她却频繁炸炉。 虽然攻击性和战力增加了,却给她的丹修道路添上了重重阻碍。 掌门和师父都轮流找过她谈话,趁现在还没择道,若是转修另一个专业也来得及。 夏天无一个人认真想了很久,直到被墨麟找到。 “师妹,你想什么呢?” “还因为炸炉子内疚呢?不用担心,你师兄已经把房顶都修好了,咱们宗门库房里还有好多丹炉,我都看见了,修修补补还能用。” 墨麟对着她还是喜欢絮絮叨叨,“你别担心,掌门他们劝你转修,是怕你年幼还没有自己的目标,可我知道啊,你刚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他认真说道,“你特别喜欢萃取药液,会因为小狗被太阳晒得有气无力,就想炼制出药液帮忙去暑气,你喜欢和植物打交道,也喜欢治病救人对不对。” “就算困难点也没关系,我之前刚练藏锋剑的时候,把后山前辈们积累了几千年的雷池都吸干了也没能挥出来一点剑气,我师父说了,越难的功法,成了之后就越强大,你走的是一条很特殊的路,但没关系,我们的日子,长着呢!慢慢来!” “就算你炸多少炉子,坏了多少屋子,掌门和师叔都不会怪你,当然,也没有给我添麻烦,因为你给我包扎和治伤的时候,也没觉得我麻烦,是不是?我就爱干这个!你放心!” 青年人站在夜间的山风里,却还是那样热烈,像太阳。 夏天无想,墨麟真奇怪,自己练功的时候粗心马虎大意,却也知道她最怕给长辈和旁人添麻烦,更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好像粗心,又没那么粗心。 但她终于还是没有选择转修,继续和异火磨合,好在那个看起来很冷淡的师父,居然罕见地露出了一个笑脸儿,让她放轻松,这条路,就算再难走,他也会想办法,引导她驾驭异火。 直到那时候,夏天无才发现,原来好像这世上,偶尔闹出些麻烦来,偶尔变成让人操心的小孩,也没关系。 再后来,她才明白,懂事不让人操心并不是对一个孩子最大的赞赏,孩子总不是生来知之的,在学习过程中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而她的习惯性被动,习惯性懂事,习惯性自责,并不是好事。 只是内敛已经成了她无法克制的本能。 她常常想,大抵是她太过死板内敛,跟所有耐痛很高的兔子一样,等出声的时候,内里积压的隐痛已经变成了尖刀。 世界总是会关注先发声的人。 很长时间里,她有时也会后悔,后悔自己找到那团异火,到底是她驯服了异火,还是异火控制了她。 但后来,她不后悔了。 有人告诉她那不是她的无能和过失,也有人在不断肯定着她的每一次失败并非失败。 因为墨麟,她大胆走出了困住自己的第一个囚笼,因为小师叔,她走出了困住自己的第二个囚笼。 瑾萱却告诉她,从来都是因为她足够强大和勇敢。 多少人仰慕她,就连小师叔和大师兄也有点怕她。 等夏天无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原来她已经埋头走到了高处。 大师兄性子总是那样,大约因为从小被雎渊师叔养大,说得好听心思单纯爽直,不好听就是傻愣愣的,没心没肺,太过正气。 就不同寻常的示好也做得笨手笨脚,夏天无觉得,这人大概其实也不太会说话。 她也不太会说话。 他们大约从一开始也没人教会他们如何交流和对话,如何回应人的善意。 她更习惯的,大概是在每一次混乱之中,墨麟下意识抓住她的手。 墨麟的手长年练剑,一个剑修,并不需要用灵力抹除练剑带来的茧子和变形,相反的,磨出的痕迹,才更方便一个剑修练剑。 所以不管是在迷雾之中,还是在血月之下,不管是在厮杀中,前路不管是血腥的敌人还是森森的白骨,在一片慌乱之间,总有人第一时间看向她,在不及看过来的时候,也那双手也会率先伸过来。 生命本就是逆流的河道,随着时间被冲走的有许多东西和许多人,但大约也总有很多东西如同沉金一样被留了下来。 很多时候,夏天无以为墨麟会说出些确定的话,可他却好像总是和往常一样絮叨生活的事。 也让她有些摸不准,就好像小狗是冲你摇尾巴,喜欢绕着你团团转,喜欢眼神亮亮地盯着你,你觉得它喜欢你,可小狗不会说话。 所以她不敢确信,自己对小狗的理解,是不是对的,小狗是真的只喜欢你一个人吗?是因为单纯的喜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喜欢又是哪种喜欢? 直到那一战结束,旌旗挂上了最高点,那人手持出鞘的长剑,跨越重重人群,一身脏污,脸上也不算干净,唯有眼睛很亮,像初见时候那样,见着他之后,凛然严肃的脸上一瞬间漾开了不甚聪明的笑,在一线天光之中,显得灿烂无比。 墨麟走到夏天无前面几步,小心收剑入鞘,接着才彻底站到了她面前,笑容慢慢收敛,说话却像是独自憋了五十年,第一次看见同辈人一般,一股脑地吐露出来。 “天无,邪魔彻底消失了,接下来的太平修行路,你要和我一起走吗?我的意思是,结为道侣的那种?” “我之前一直想说来着,但觉得不合适,想要等你我都完成当下最要紧的事情,这样才好说,你有你的济世路要走,我也有我的除魔道要修,天下混乱之际,我不能阻挡你努力奋进,跟着你也是给你添乱,也要努力修自己的剑,去搏一个不确定的天明。” “但现在,天下重归太平,你,愿意和我一道同行吗?” 墨麟见她不说话,有些紧张地握着剑柄,却还是不肯将视线移开。 夏天无却一时说不出话,在一片庆祝邪魔被灭的欢呼声中,用力点头。 她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时候默认了这个结局,大约是看到那个人镜花水月的幻境之中支支吾吾红着的脸,是墨麟蹲在人造邪魔之前,小心翼翼帮她喂他本该一剑斩杀的邪魔,是积年累月习惯了的絮絮叨叨。 在希望的天光里,波澜壮阔的高潮之后,是归于细水长流的岁月。 夏天无也曾经问过墨麟一个问题,“不会觉得我们好像太平淡无趣吗?” 他们好像没有多少轰轰烈烈的爱,也没有横冲直撞的激烈冲突,更没有那些困扰思念的泪,什么都是淡淡的。 她的爱情,她的人生,她这个人,好像都是这样淡淡的。 可墨麟瞪大了眼睛,认真思索后,给出了一个真诚的回答,“那不平淡的生活,不会很累吗?我们的人生已经够波澜壮阔了,为什么要给感情生活增加难度?” 人生汹涌迭起,一浪叠一浪,山呼海啸之间,同舟的人,大约是相对的唯一平静港湾。 “平淡也不是什么贬义词,比起平淡,大概更像是顺遂吧。”墨麟咧开嘴笑起来,“毕竟只有你这个全天下最静好的人,能接受我这么絮絮叨叨,说那些有的没的了。” 夏天无想,的确,她的道屡次遇到转折,世道又多艰苦喧沸,这样的白云静水和午后阳光下的灿烂人生,才是她最习惯的归处。 后来,天下太平之后,夏天无又在一处秘境之中获得了古神的传承,恰与异火和墨麟教她的软剑相和的功法,足震慑万鬼,她才恍然间明白,原来柳暗花明,终究又一村。 有灵植名为夏天无,立夏后不再开花,可夏天无熬过烈日,才能开出自己的花。 墨池开金鳞,夏长灼焰天。 他们总会走出泥泞,熬过苦夏,而生命流淌不息,自强当有来路。 番外 前世文福:终究不是有福之人 文福一直觉得,自己在无上宗算个添头,甚至过分些说,大约算得上个挟恩图报的人。 靠着家族海量的灵石,方才把自己送进了旁人挤破头都挤不进去的中州第一宗。 世人说的最多的,是无上宗是个天才云集的宗门,到后来,成了非天才不入无上宗。 无上宗成了所有修士望之而不可及的地方,宗内的修士就算早夭也要被叹上一句天妒英才,再年轻的修士,一定也曾在死前洞明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文福在没进无上宗的时候,就知道,无上宗里头的人,生来就是顶尖的。 就算行事荒诞,常常赊账,在拍卖会被父亲资助的剑修,也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 是以他得知能进入无上宗之时,从初时的欣喜,到后来诚惶诚恐,自觉不配,也不过几日的功夫。 文福入宗的第一天,拜见了自己的师父,当时临湍正在着意培养下一任掌门人,到了宗门口,那先前在文福父亲面前夸下海口的剑修却忽然有些踌躇,他踱着步,搓着手,最后搂着剑,把文福拦住了。 文福心中咯噔一声,以为前辈临时又反悔了,却听得那剑修前辈说起如今掌门是多么忙碌,等见了一定要谨言慎行,小心对待,不可给掌门添麻烦,免得……免得他被连人带剑一起扫地出门。 后来文福才知道,前辈说的不是指他被扫地出门,而是前辈自己被扫地出门。 等见了答允收他为徒的掌门,文福心里对宗门众人的反复的预设却都落到了空处。 临湍并无任何疲倦繁忙的神态,梳着最简单的道髻,唯有戴着的莲花冠一眼能瞧出她掌门的身份,对着他也和颜悦色,亲自检查了他的资质,给了他合适的修炼心法,耐心询问了他的擅长和偏好,还安排好了带他认识宗门的师兄。 可惜临湍没喊来他的师兄,来的反而是一个身型高挑的女修,神采奕奕,举手投足之间像极了掌门,却又比掌门更锋锐些,衣冠都光华夺目,比掌门还更有当今大能的模样。 文福临行前就做好了功课,心中猜着这位约莫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凤朝大师姐了。 临湍有些意外,“你二师弟呢?” “还没醒酒,所以我来了。”凤朝笑了笑,“师伯您不是不知道,苍离那性子,是再不肯带小孩的。” 临湍摇头,“回头你也说说他。” 凤朝还是笑吟吟的,情绪像是没变过,“都几百岁的人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就是不想干,再逼一阵子,他只怕连炉子都不开火了。” 文福看着,觉得这宗门有点奇怪。 奇怪就奇怪在,遇上的两个人,都和事先预想的不太一样。 凤朝是法修,并少见在外比试,除了进青云榜和重霄榜之外,很少有什么事迹传出,本以为是个一心修道的隐士,却没想到看起来利落又光华,并非不通世俗之事,与世无争的模样。 “这就是新进门的小师弟吧,那我就先带走了?”凤朝说着看向文福,带着自然而然的亲切,让文福有些恍惚。 两人刚一转身,就看到了那站在门口的一个身影。 那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那人身型高大,遮挡住大片照进门内的阳光,莫名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沉沉的,像一块冷硬的铁。 文福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猜测这个就是自己的另一个师兄。 他出身商贾人家,旁人都说,文家人有一双势利眼和好善心,从没看走眼过货,也没救错过人。 这位师兄据说是青云榜第一,据传是掌门最得意的徒弟,亲自教导带大,为人似乎寡言内敛,可今日一看,并不是寡言,而是带着生人勿近的煞气,像在暗中蓄势待发狩猎的狼。 文福敏锐地察觉出了这位的坏心情和恶意都是因他而起,随即才反应过来,一个第一天才,自然是瞧不起他靠着钱财进宗门,甚至还拜在同一个大能座下的人。 在外,天才是独立于众人之外的另类,可在无上宗,唯独他是另类。 他只能扬起笑容,冲这位师兄露出些尽量不算谄媚的表情,可惜他被家里养得白胖,自幼时起就喂了无数的奇珍异宝补养之物,不像武夫像伙夫,笑起来总像一盏白腻的脂油。 “文福见过后苍师兄。” 后苍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并未和他说话,反倒是越过他,熟稔地进屋,“师父要亲自教导他吗?您最近应该在忙于内库整合和封印吧,师叔给您忙中添乱,您做什么……” “后苍。”临湍打断了他的说话,“我与他自有一段师徒缘分,天命如此,那孩子很好,聪慧懂礼,你们好生相处,互相学习,同道相助。” 后苍皱了眉头,似乎有些不服,最后在临湍平静却威严的目光之中向后看去,与文福目光相接。 那一刻,文福看清了后苍的脸,那是一张途经红尘,红尘中人都会多看两眼的脸,只是眼神中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像是要将人踩在脚底,或者……彻底让他消失一般。 一个站在高峰顶端的人,大约就是那样俯瞰山峰下刚刚开始上山的人的。 文福一时间只觉得一股血涌上头皮,热血汹涌澎湃几乎出汗,又在瞬息之间血液顺着脖颈和脊柱落下,脊背凉若针扎。 后来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蓄意的一道无伤大雅的剑风,没有锐利,只是师兄兜头的一个下马威。 那道剑风没有搓去他任何锐气,却刮掉了他试图周全中庸不出错的一层无害表皮,叫他扎扎实实生出了个念头。 有朝一日,他也要立于峰顶,冷眼看这世间红尘汹涌迭起,一念之间,操控人于无形。 他想要绝顶的实力。 实力这种东西,没有天赋,未必不能用别的东西弥补。 比如他的父母,天赋都不高,从母亲备孕到他出生后,悉心填补了多少灵药,终于叫文福生一个充足的灵根,比不上满值的天灵根,却也无限接近了。 文家又高价收了清洗灵根的丹药,洗去了他冲突的灵根,保留了他最好的一个灵根,若不入无上宗,在旁的宗门大约也能直接捞个亲传弟子当当。 只要有钱,只要能找到那些秘籍,总归有办法,让他超越所谓的,第一天才。 人力,未尝不可胜天。 文福在无上宗的日子不算难过,除却后苍对他不喜,无论他如何试图亲近都无果之后,他也就不再执着,转而将心思放在了修炼上。 临湍的确事忙,苍离性子好,见着他笑嘻嘻的,却不愿意带孩子,只有凤朝会悉心教导他,带着他熟悉整个无上宗。 文福觉得,无上宗是挺好的,就是和外界传言的半仙之姿毫无关联,春日播种,秋日收割,房屋都要自己修。 写信给父亲的时候,父亲却说,第一宗门总有第一宗门的道理,他是家族花了大价钱送进去的,一定会是头一个出人头地,要悉心学习,将来也好提携提携家族。 文福将家书看了一遍,此后再也没主动寄过信。 是啊,他是父母花大价钱送进来的,注定要回报父母的。 世俗的孝道加身,外界的舆论裹挟,文福心里像是塞了两个铁秤砣,人没消瘦,倒是更敦实了。 后苍在临湍的主殿内每每见了他,态度更是恶劣,问他若是每日苦修,为何还不见丝毫消瘦,随手每每都被临湍罚去跪经,这位师兄也不曾收敛一二。 唯独凤朝却笑吟吟地给他每日添饭夹菜,说文福就是无上宗进来的福,不能把福饿瘦了。 文福也笑着拍胸口发誓,“当然,我叫文福,福气的福,又恰好排行第八,定然能叫无上宗发起来,不必让二师兄和三师兄天天忙着亲自修缮宗门内的东西,到时候宗门内,必然不会再紧巴巴地过日子。” 凤朝闻言只是笑,又给他匀了一个鸡腿。 宗内人大多忙忙碌碌,除却教导他的大师姐之外,也就是和他年龄最相近的七师姐封仪。 封仪和文福年龄差不多,只是她少年老成,自带威仪,很是看不惯被后苍排挤成一坨的文福,时常拎着他的衣领,叫他抬头挺胸,不要生怯。 二师兄苍离偶尔看他心情不佳,就借口练琴无人听到底不算风雅,隔三岔五拎着他去听他练曲。 后来文福才知道,乐修所修琴曲,每一个曲子都有不同的疗效,而苍离常常给他弹奏的,便是疏肝解郁的曲子。 可等他悟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诈死出走多时了。 那时候他在沙漠上,听着靡靡之音,看着满堂乱象,只觉得无趣至极。 邪修说起正道修士之中的乐修,说起那盛名一时的乐修苍离,不也曾经烟花柳巷,让歌女传唱,为何正道就是风流才子,邪修就是淫邪不堪之辈。 文福恍然间想起来,苍离每每从酒楼大醉而归,灵力都是散尽的。 大师姐曾经说过,苍离对这个世界已经建立的秩序无能为力,他逍遥避世,不敢同流,却也会在满座喧嚣浮华之中,留下一曲治病救世音。 秩序,需要重新修正,人间的巅峰,也该是人力登上,而非天赋。 文福这样想着,抬眼看着眼前满堂邪修,疲倦起身,邪修们尚在大笑,下一瞬间,一股奇诡的力量倾泻而出,将那迷乱纠缠的乱象清扫了个干净。 堂中酒气和暖香未散,门外响起一片哀嚎。 受了伤的邪修滚在地上,随手将怀里的炉鼎吸食了个干净,伤口迅速复原。 血腥味顺着风飘进堂内,文福茫然站在堂中,听着身后那两个兰句界恶鬼的询问,摇了摇头,转身走入里屋。 这个宴会,到底是搞砸了。 繁千城的邪修从此知道了,城主是如此的喜怒无常。 那时候文福还想着将城中的邪修全部利用起来,从那天起,却失去了耐心。 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擅旁门秘术,在无上宗的书楼里看了无数的奇巧书籍,无数次秘境之中,奔赴的也不是什么正道剑术、武术传承。 他受凤朝的教导,本修的是法修,却更擅长旁门左道,哪怕是临湍见了,也从未说过一句不好,只叮嘱要守住戒律和道心。 正道和邪修不一样,无上宗又和正道都不一样。 无上宗里的人和人,也不一样。 这一夜,他回想起曾经的许多事。 比如那个有史以来,最神奇的天才小师叔。 阎野是上一代的关门弟子,是曾经为了证道,连破二十七家宗门世家顶尖防御大阵,拿着自己的防御阵图坐地起价的阵法奇才,是个瞎子,是个半道修剑,依旧夺得一届魁首的传奇人物。 他的年龄甚至比他的师姐师兄们还要小些,也和他们一道进入了一个神墓。 在那个墓中,文福找到了不少落了尘的上古秘术,而阎野,却在揭棺的时候,获得了神墓中的传承。 在阎野接受传承,其他人护法之时,文福一面搜寻奇巧的法器,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镜子。 镜中,他看到了上古时期诸神陨落的画面。 原来,原来所谓的古神,最初的神明,也不过是天道规则的容器,养成天道规则成功之后,就得投身天道,世间再无此神。 就算再有,那之后的神明,也已经不是从前的神明了。 他看到古神重归世界规则,重塑三千大小世界,看到曾经的古神一个个消散,有的化为了最初的原形,诸如静默的树,诸如一抔黄土。 浩劫之后,生物重新生活,没有忘记古神,可再也没有古神了。 原来被人敬仰,创造了无数的神明,也不过是受规则束缚和驱使的傀儡而已。 文福的野心被加了一把不甘心的柴。 他看得入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道高大无比的影子。 白发玄衣,一双眼睛除却无光之外瞧不出丝毫的盲人神态,比那镜子还要高出半个头,恰好与他目光相接,灰眸泛白,不见丝毫内容,透着没有生气的死灰。 这位的眼盲是天生的,全然没有视觉感知的功能,他听寡言的五师兄说过,阎野师叔并非眼疾,而是天残,天生缺失视觉,姜良至今想不出任何办法解决。 可阎野平日里和常人无异,甚至连寻常盲人先动耳朵辨别音源这样根深蒂固的习惯,在他身上都没有丝毫痕迹,只要不直视到对方的眼眸底,便会下意识觉得对方在“看”他。 能做到这样的,除了强大的意志力,还有同样强大且几乎不会疲倦的神识。 文福还没回过神,就发现那镜子开始慢慢变化。 随后,文福听到了对面低笑一声,随后一道寒光划破了他眼前的画面,另一道巨大的力量将他直接甩向另一侧,躲过了那一道可怖无比的冷冽剑气。 在逼仄紧迫的窒息之后,破碎声响起,文福回头,看到了松了一口气的凤朝,还有默默收回贴符手的封仪。 先前的镜子落在地上一分为二,而文福也看清了那慢慢消散的字样。 八观。 阎野为什么突然将那镜子斩去?就算是见到了从前的故事,他也不至于气到毁去镜子才是。 那分明,是一件先天灵宝啊。 “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妥吗?”封仪开口问道。 阎野面无表情地收剑,垂着眼睛,“没什么。” 他闭口不言,可文福事后查看自己身上佩戴的鱼目法器的时候,却捕捉到了阎野提剑镜子未碎,被逼至平面的一瞬间的景象。 那镜面上,一如他所见的上古浩劫,诸神陨落,规则归天之景,却又不一样,因为死的人,有些面孔无比熟悉。 比如临湍、凤朝、后苍、封仪…… 不同的是人,相同的是献祭天道一般陨落的画面。 所以,他自己看到的是过去的上古旧事,而得了真神传承的阎野,看到的是未来的命数? 难怪他的镜子上写的是八观。 八观之术,识人也,观其行,判其心,预其命。 原来……几十万年过去,天才依旧是天道的容器。 可凭什么要规则选择人,人不能控制规则。 哪怕是在强大的大能,也只能辛苦感悟天道规则,像是等待天道规则的垂怜,可人却不能主动去利用控制规则,受着那些束缚,当真公平吗? 既然浩劫将临,那他就要做一个,开天辟地头一个,与天道对抗,利用天道,拯救浩劫的人。 天道衰微,该死的不该是那些有用的,拼命为世界奔走的人,应当是那些无用且容易忘记的累赘。 很快,他真的遇上了那个机会。 文福在宗门内研究在神墓中找到的隐蔽身形的上古法宝时,无意中听到了临湍和那佛门佛子的交谈,从他们口中,他得知了婆娑国居然有改人的秘术,能把人种下龙丹。 那是不是他也可以用那个秘术,提升自己的实力。 于是他去了一趟婆娑国旧址,在荒凉的楼内,找到了困于补天石的天道碎片。 他曾经试图想办法炼化,让自己成为世界的主宰,却发觉无法驾驭,但好处却是,这天道碎片,的确能清晰感知天地灵物所处之地,让他一次次找到了偏僻之地的秘境,给宗门和家族送去了不少的天材地宝。 只可惜他在进入发现的新秘境时棋差一招,尘封了许久的怨气形成了鬼域,让他一时无法走出,被拖入了妖柳之中,失了身躯。 实在是有些可惜了,文福心想。 他的身躯,是父母用海量的灵石堆出来的好灵根,本来还能好好修炼的,虽然他没能上青云榜,却也没有那么差,至少和常人比起来,还算得上一个顶尖的好身体。 本来还想着,日后成长后,找到合适的强大妖兽,成全独属于自己的金身呢。 可他真的不想就这么死去。 他的野心,他强烈的欲望,不允许自己这样失败。 或许是强大的求生欲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过于强烈的不甘,让文福不但没有恶鬼吞吃,反而顺着无数阴魂的争夺和涌动,如同到了季节洄游的鱼,在森冷滑腻又拥挤的群涌之中,他藏在那个最强大的阴魂之后,在群涌停止撕咬泄气前的一瞬间,紧跟着死死咬上了最前头的恶鬼。 他在仓促之间,只来得及留下撕扯下一点残念,连同他死死咬紧的那个阴魂一起,为了给后人留下一点警示和告诫。 等文福回过神来,就看到了自己的那具尸体,正以诡异速度变得瘦削、干瘪,接着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皮包骨。 而他抬手化开水镜,却又发现了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但又不一样,身体内的另一个阴魂暴怒地扭曲着面容,耳边响起咔吧咔吧的声响,而他空盒子右手捡起自己的储物戒,开始庆幸自己因为本身修为不足,所以用法器武装了自己的神魂,所以对方奈何不了他,而他学到的那些旁门左道,足以让他控制一半的身体。 一半就够了,至少他有主动权。 “不过一个靠天材地宝堆积出来的单灵根身躯,修炼得再努力,也不会被天道承认的天赋,有什么值得你留念的。”体内另一个阴魂嘲讽道,“这样的人造之才,是飞升不了的,殊途同归罢了,我劝你还不如出去之后就自己投胎去吧。” 文福本以为自己会生气,可真正听到的时候,只有无尽的平静,他扭曲着躬身,捡起了自己的储物戒和储物袋。 或许他的神魂不够强大,但他所学习的奇巧秘术和积年累月的机变,让他足以在这样毁灭性的打击中迅速找出自己日后的出路。 当他的命运拐入毁灭性的死胡同,那他就干脆利落地,让自己真正摆脱父母创造的一切,亲手重塑一个他“自我创造”绝顶人物。 只要能攀上那个高峰,什么手段,什么代价,用什么身份和身躯,都无所谓。 出秘境的时候,文福用自己惯用的法器改头换面,混在人群中,远远看了一眼外面的修士。 他清晰地看到,那空中,站着个人,若空中金凤,光彩夺目,目光落在人群中,像是在找人。 是凤朝,是等着接他和封仪出来的大师姐,是他决意离开无上宗的时候,最后见到的人。 无上宗的人教了他许多东西,偏偏却又束缚了他心中的野望。 人情如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他修不了清净自在,成不了慈悲大义。 比起用绝对的天赋和武力成为此界的主宰,他选择凌驾于天道之上,利用天道,让天道更新换代,也成为自己重塑世界规则的工具。 天道衰微,这世间一直以来形成的既定秩序又腐朽不堪,无上宗那群人天天在外缝缝补补,终究不足以改换整个天地,既然如此,那就由他来亲手改换整个世界规则。 他花了数百年的时间,和多少邪修外道共同下过奇诡之地,寻求过许多秘术,克制过许多次的终于找到了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来改换他的妖柳身躯,顺便吞噬掉那个阴魂。 邪魔如同寄生之物,只能靠吞噬旁人为生,自己并不能 当他真的躺在那黑洞洞的“罪孽之眼”的时候,心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 熬过去,熬过去,他就能登上巅峰。 邪魔最强大的力量在于吞噬,吞噬旁人的,转化成自己的。 旁人眼里无恶不作的邪魔,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物种而已。 邪魔的弱点在魔胎,但根源也在魔胎,魔胎不灭,邪魔不死。 他曾经遇到过一个痴迷巫医的人,那人全身上下大部分器官都换成了妖兽的器官,那邪魔和妖兽和人,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移植魔胎,通过吞噬转化力量,同时也能成功吞噬身体内那个总是压制不住的阴魂,再好不过了。 一界大能的阴魂被他吞噬,对自身神魂的加成极大,而且那些神魂之中的记忆,包含所有修炼感悟和功法,也会成为他自己的东西。
相关推荐:
火影之最强白眼
我有亿万天赋
召唤之绝世帝王
三岁半修仙,洗白系统早来五百年
仙道空间
萌物(高干)
南安太妃传
假戏真做后他火葬场了
南城(H)
满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