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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沈家妈穿了一件彩虹条纹衬衫,是宝珍淘汰下来的衣裳,她看了还新,无论是扔掉或送人都肉麻心痛,舍不得,索性自己穿了,但她比宝珍要丰肥,衬衫穿在身上一箍一箍的勒纹,让人担心随时会崩裂。她听到开门声,淘着米道:“阿鹂回来啦?快去洗手,做功课。”梁鹂一下子想起了肖娜,她每天要倒马桶、要听阿娘的牢骚,要受叔叔婶婶的气,吃得只有馒头夹煎鸡蛋,夏都过了还穿着凉鞋....... 梁鹂走到沈家妈身后,伸手抱住她结实的腰身,很真心地说:“外婆,我不讨厌你了。” 沈家妈一只手在米里扒拉出小石子,听得这话笑道:“一定是拿了三只大鸭蛋回来,所以说好话来哄我.......”旁边熬猪油的薛阿姨也笑起来。 晚饭特意做了一盘香葱炒鸡蛋犒劳梁鹂,庆祝她考了班级十二名,沈晓军提起道:“听张有福讲,台湾那边有人来寻亲,好像寻的就是对面楼里的魏老太太。” 梁鹂吃着鸡蛋竖起耳朵听。 沈家妈是居委会的常客,没她不晓的消息:“是个姓魏的先生替其父亲来寻,我有一种预感,八九不离十。” 沈晓军问:“老太太多少岁数了?没听伊她提过有儿子。” “是魏老先生在台湾后来娶妻生的儿子。” 张爱玉啧啧两声:“魏老太太可是终身未嫁......” 她瞟一眼沈晓军:“男人就是薄情。” “说啥呢!侬男人是个例外!”沈晓军挟一筷子炒鸡蛋到她碗里,沈家妈忽略掉他俩的打情骂俏,感慨道:“讲的也是,这样还寻来,不是徒增伤怀么。” 陈家也在吃晚饭,陈宏森狼吞虎咽第二碗。 “慢点吃,中饭没吃饱吗?饿成这副样子。”陈母有些心疼地问。 “是没吃饱。”陈宏森点头:“我把饭分给阿鹂吃了。” 陈母听得愣住:“她自己不够吃?” 陈宏森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恰陶阿姨端着一碗河鲫鱼豆腐汤过来,陈母向她交待道:“明早替宏森多装一盒子饭菜,免得不够吃。” 陶阿姨笑着答应,又问:“雪琴又不回来吃晚饭?” 陈母道:“应该是,说是报了什么班学英文,回来来不及,和同学在外头吃饭。” 陶阿姨笑道:“雪琴也到了轧男朋友谈恋爱的时候!”她在陈家做保姆数载,彼此关系十分熟稔。 “可不是说!”陈母也笑了。 第贰陆章 梁鹂忽然惊醒,听到楼道里皆是杂乱的脚步声,敲门声还有低叱声,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沈家妈、宝珍还有从阁楼下来的沈晓军开门出去了。 她也好奇的穿鞋走到楼梯口,已经站满邻居,空气薄凉,灯光昏黄,把人影长长的拉扯在白粉墙上,来回摇晃着。 梁鹂钻到沈晓军跟前,扒紧梯子扶手往下望,才看清三四个戴大檐帽的警察围在三楼牛肉面老板门前,门大开着,稍刻,建强被锃亮的手铐束着低头出来,随跟还有两位警察,建丰呜呜哭着喊哥哥追出来,老板娘也跟在后面哭,被个警察面无表情的拦住。他们走的很快,楼梯踩得咚咚作响,沈晓军拉住建丰问:“你爸爸呢?” 建丰抹着眼泪呜咽:“打牌去了,还没回来。”沈晓军又问:“去谁家打牌?”见建丰摇摇头,"册那粗话....."他爆了句粗话,才道:“我去寻伊!” 沈家妈忙道:“外头冷,再加件衣裳。爱玉,爱玉,给晓军拿件外套来。”张爱玉连忙奔下来,沈晓军接过外套穿了就走。 “建强做啥严重事体啦?半夜三更警察来捉人,吓人捣怪怪吓人的!”孙师傅问着旁人,人家给他使眼色,也没看清,又大声问:“老板娘,建强是不是......他真是......” 就听得“咕咚”一声,那老板娘一个倒栽葱往地上倒,幸得薛阿姨在旁边搭了把手,否则这摔一记也够她受的。 建丰吓得脸色惨白,跑过去使劲摇着喊:“妈妈,妈妈!”却见她脸色青白,浑身抽搐,牙跟紧咬,吐出白沫。 一众都唬住了,沈家妈又喊起来:“宝珍,宝珍快来,阿鹂,快叫小姨来救命。” 梁鹂一溜烟跑进房,见宝珍上床要睡,忙去拉她:“姨姨不好啦,快去救救建丰的姆妈,她昏过去了。” 宝珍蹙紧眉穿鞋,不高兴地嘀咕:“吵死个人,还让不让人困觉,明早我还要上早班呢!”她到楼下见聚集一众,没好气道:“要想她死,你们再围的紧些。” 众人忙疏散开,她走到平躺着的老板娘跟前蹲下,翻翻眼皮,朝建丰道:“你去打盆水拿毛巾来。”姚老师已经端水过来,把搅干的湿毛巾递给她。 宝珍将她的脸侧向一边,用劲掰开两排牙齿,迅速地把毛巾往里塞,不慎被她咬着手指,一下子一个血印子。 再要了块毛巾替她清理嘴边白沫,又朝建丰道:“去找找你姆妈有什么药,写有卡马西平或苯妥英钠丙戊酸钠字样的,再端杯水来。” 建丰擦着眼泪往房里跑去,皆晓得宝珍脾气大,想问也不敢问,又憋不牢,还是陈母小心翼翼地:“她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宝珍道:“她是羊癫疯发作。”看其四肢抽搐渐缓,咬毛巾也不像开始那般死紧,又添了一句:“吃些治癫痫的药就没问题了。” “哦!”陈母恍然说:“原来是这个病!” 薛阿姨插话进来:“我先前就在想大约是羊癫疯!” “伊就会得马后炮。”孙师傅撇嘴,他这些年专拆薛阿姨的台,乐此不疲。 气氛总算轻松了些, 建丰找来药和水,宝珍抬起老板娘的头枕在胳臂上,帮喂吃药,又过了会儿,她不再抽搐,脸色渐缓,只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宝珍道:“哪位爷叔来帮忙,把她抬到床上休息,地板太凉!” 姚老师和孙师傅过来,一人抬腿,一人架肩膀,弄到房里床上去。 宝珍摸摸建丰的头:“那妈妈交付给你照顾,再有啥问题就来找我。你是男子汉要坚强!”语毕打个呵欠上楼回家。 众人也各自散了,梁鹂和沈家妈睡一只床,沈家妈拥被坐着,梁鹂问:“建强哥哥还会回来吗?”沈家妈沉默了一下,没有答反道:“小孩子不要管这些,快点睡觉,明早还要上学堂。”把电灯拍地拉灭了,只留一盏台灯,梁鹂闭起眼睛数羊,忽然听见卖夜宵的小贩进到弄堂来叫卖:“柴爿馄饨.......鲜!红枣糖粥......甜!” 推车的轱辘一轮轮碾压着石子路,发出岁月沉重不经留的叹息声。 梁鹂朦胧听见有人开门进来,沈家妈压低嗓音问:“寻到建强他爸爸了么?”沈晓军“嗯”了一声:“他也心大,锁了店门和几人在里面搓麻将,我叫门,还以为是警察来查赌,就是不应不开,折腾老长辰光时间,我真的想揍伊一顿。”沈家妈道:“侬不要惹事,把话带到就好。老板娘也可怜,起早贪黑,好容易培养出来个大学生,就这样毁了。方才还发一通羊癫疯,受刺激太大,幸有侬阿妹救急,否则要吓死我们了。”又道:“赶紧去困个回笼觉,早起还要上班。” 沈晓军倒了杯茶吃,要上楼时,沈家妈又问:“弄堂门不是到晚就锁么?怎么有卖夜宵的小贩进来吆喝?” 沈晓军道:“或许是我出去急匆匆忘关门,所以混进来......”他的声音随着上楼嘎然而止。 第二天一早,梁鹂和陈宏森罕见有了黑眼圈,走到弄堂口和乔宇还有李建丰会合,陈宏森先问:“你妈妈好了吗?”建丰点点头:“好了!”再看向梁鹂,有些别扭地说:“谢谢你的小姨救了我妈妈一命。” 梁鹂笑道:“不用客气,皆是楼上楼下的邻居,能帮忙就帮,举手之劳的事情。”这是沈家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此时用来很为顺口。 李建丰挺感动的,他从书包里取出个牛皮小纸袋递给她:“送给你吃的!”梁鹂好奇的接过,拆开袋口,是切成一片片五香牛肉。 陈宏森道:“他们家的卤牛肉比老字号的味道还要好。”连乔宇也不禁舔舔嘴唇。 梁鹂拈了一片吃,陈宏森也来拈一片,梁鹂把纸袋凑到乔宇面前:“你也吃!”乔宇方拈起慢慢吃了。 后李建丰也参与进来。 他们吃了一路,到达学校门口时,纸袋里已是空空。 第贰柒章 卢湾区第一中心小学、五年级办公室。 班主任罗老师坐在桌前、面无表情地批改试卷,梁鹂肖娜和另外三个女同学站一排儿,都灰头土脸的,头发乱了,衣服扯了,抓掐咬痕肉眼可见。 肖娜有些害怕地嘤嘤低哭,罗老师不耐烦道:“哭什么,打相打打架时的英雄气哪去了?” 梁鹂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哭什么,我们又没错。” “没错?”罗老师气笑了:“稍后等那监护人来,看你还嘴巴牢!”又朝另三个女同学道:“你们也一样,家长稍后会到。” 梁鹂还是能听出监护人和家长之区别,心底像被马蜂蛰了一下。她瞥过眼看见窗玻璃处,陈宏森的面孔一晃而过。 有人敲门,进来一对穿着普通的男女,都很瘦削,焦黄着一张脸,眼神是呆板的,和罗老师打招呼时才有了笑容,但那笑容又显得不知所措。 肖娜不由自主地紧抓着梁鹂的手,嗫嚅说:“是我的叔叔婶婶。” 罗老师才讲两句,她婶婶突然冲过来,扬手一掌打在肖娜脸上,肖娜呆站着也没躲,小孩子脸皮薄,一下子半边颊腮又红又肿,抬手还要打。 众人都惊住了,罗老师先缓过神,连忙阻止:“喛哟,同学之间打相打是不对,侬也不好一来就削巴掌,要以教育讲道理为主。”朝梁鹂往墙角呶呶嘴:“去搓把毛巾给她捂捂脸。” 墙角有面盆架子,挂着雪白的毛巾,地上搁着藤壳大热水瓶,梁鹂往面盆内倒热水,手插在里面也顾不得烫,拧了毛巾来给肖娜捂在伤处。 她婶婶还在骂男人:“我当初和你怎么讲的,不要答应大哥的要求,让娜娜从新疆回来,她日后不听话、闯大祸、或走邪路,人家不会找她爸爸,总要找我们算帐,怪我们没管好,这口黑锅谁要谁背去,我可不背。”又朝罗老师尖声利语道:“那要批评处罚或退学,我皆没意见,但要赔钱不可能,我们是穷人家,饭都快吃不起了。” 男人沉着脸色,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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