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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空气中的骚臭味儿欲演欲烈,梁鹂捂住鼻子,其他人却见怪不怪,经年每日如常,早已适应了这股子味道。 黑色拉粪车像个巨型的甲壳虫,收粪工摇着铃大声喊:“还有没有,走啦!”说走就走。 潘奶奶拄着拐杖嚷嚷:“快走,快走,今天味道邪气特别臭哄哄。” 沈家妈几个围着公共自来水龙头用力刷马桶,水门汀地皆是水,泛起浅绿,梁鹂看见建丰拿着杯子牙刷旁边等着刷牙齿,便问他:“你的故乡在哪里?”建丰对她的主动搭讪似乎感到很吃惊,警惕的站到对面去了。 乔母把一淘萝毛蚶壳往马桶里倒,再接点自来水,用竹刷搅着壳哗啦啦在桶里捣,沈家妈大声道:“还是小乔刷马桶最讲究方法。就是吵得人耳聋。” 乔宇慢慢走过来,穿件天蓝色短袖和白色中裤,一双黑色牛皮凉鞋,梁鹂下意识摸了摸毛毛的发辫,没洗脸没梳头,怪羞人的。 乔宇也看见她,微笑地点头,又站在那和建丰说话,建丰穿的白背心成了灰背心,短裤边一层层褶皱,凉鞋的纽绊坏了,拖着长长的一根。 乔母停下手,用袖子擦擦额头,朝乔宇提高嗓音:“侬去前面路口买两根油条!口袋里有零用钿么?”乔宇点点头,拍了下建丰的肩膀,朝弄堂外走。 沈家妈瞧到宝珍下夜班回来,说道:“你给阿鹂点钱,让伊跟牢乔宇也去买两根油条回来过稀饭。”宝珍从小皮包里翻出一块钱递给梁鹂:“再帮我买碗豆腐花,要咸不要甜,多摆点虾皮。” 梁鹂接过,快乐地追上乔宇,茂盛的香樟树把阳光筛的稀碎落在人行道上,路边都是做生意的门面房子,一家剃头店早早开张了,窗玻璃上贴着美女照片,烫着各式各样发型,吹得蓬蓬高,梁鹂说:“外婆要带我来剪辫子,理成童花头,童花头是什么样子?”乔宇就和她站在橱窗那里,茫然地看了好一会儿,老板娘穿紫红色蝙蝠衫和黑色健美裤,发型像顶着颗海螺壳,左耳吊着大圆圈,要想寻上海滩最时髦的潮流,看剃头店的老板娘是正经。 她正在卸门板,问道:“你们要剪头么?”乔宇指着照片道:“哪个是童花头?” 老板娘斜起身子、眼睛朝窗户睃:“第二排右手倒数第三张就是。” 梁鹂照着数过去打量,乔宇道:“《城南旧事》里的英子就是这样头发。” 梁鹂没看过《城南旧事》,她问好看吗?乔宇说好看。 她问的是头发好看吗?乔宇回的是电影好看。 早食店门口排起长队。爷叔背心裤衩眼角窝着眼屎、手里拎着钢精小锅来打豆腐浆,也有要上班的青年人困顿等着,还有一位老克勒,眼角虽起细纹,但面目干净,穿白底全棉衬衫,衣领处系着黛青浅花蝴蝶结,深灰色西裤,白皮鞋,周身挺刮无一丝褶皱。轮到他了,嗓音邪气温文:“一份甜大饼加油条,一份甜豆腐浆!”早准备好角子钱,接过道声谢谢,转身便离开,乔宇追两步过去,鞠个躬,尊敬道:“姚老师好!”那老克勒微笑着看他:“是侬呀?帮那姆妈买早点心?” 梁鹂听见排在前头两个老阿姨低语:“这姚老师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买相外貌交关相当灵光好,年轻时花头艳遇浓得不得了,至今未娶妻!” “听闻伊她将一间房租把个女学生,好像姓朱,不晓得是啥路数来头!” “前头有人插队.......哪能啦!侬赶时间,我们也有事体做!” 梁鹂和乔宇买好早点往回走,才到弄堂口,就碰到背着包的陈宏森,乔宇问:“侬到哪里去?” “去体育大厦游泳。一起去?”陈宏森笑着问。 乔宇摇头:“还没吃早饭。” 陈母拎着小皮包,穿一身碎花连衣裙过来,笑容满面地问:“和我们一道去游泳,好么?” 陈宏森替他们回答:“还没有吃早饭呢!” 陈母看看他们手上的油条豆腐花,便不再多说,母子俩过马路去停场,他们家有一辆桑塔纳。 公共自来水处只有建丰在洗头,打得满是肥皂泡,都要流到耳朵里。 一只只马桶底养些清水,靠墙斜放着,阳光暖烘烘熏着,乔母脚边搁半袋糯米,似乎等烦了,一边和煮泡饭的爷叔闲话,一边探头张望,看到乔宇才松解眉头,想说什么看见梁鹂又咽回去,淡淡微笑着,梁鹂叫声阿姨好,沈晓军骑着自行车扭扭摆摆过来,打个响铃喊:“阿鹂快点回去,侬小姨等着吃豆腐花好困觉!” 梁鹂便飞也似得往回跑,乔母要拎起糯米袋子,乔宇把油条给她,自己来拎。 吃早饭时说起:“陈宏森问我要不要一道去游泳!” 乔母剥光松花蛋的壳,找根棉线劈成一瓣瓣,落到酱醋香油的小碗里,皱起眉道:“你知道他去的游泳池有多贵么?跳水池的游泳票上海滩最贵,上午场要一角,下午及晚上要两角,他去的地方比跳水池还要贵。你少跟他蹲一道白相玩,你们不是一路人。”想了想又道:“还有那阿鹂,沈家妈这种小市民家庭教出来的,日后也没啥大出息,你也不要同她走的太亲近,掉自己身价!” 她拿筷子拌一拌,放嘴里咂咂筷子头,再加点白沙糖,味道会更好! 第拾贰章 梁鹂把豆腐花和油条放在桌上,找回的角子钱搁到宝珍手边,宝珍不理她,自顾自己吃。 沈家妈端来泡饭锅,和一碟毛豆炒雪里蕻,给梁鹂盛一碗,把油条撕成两条分着吃。 没人吭声儿,气氛有些怪,梁鹂晓得有人不高兴。 宝珍忽然没好气道:“姆妈,下趟我的床铺不许人家睡,侬你晓得我最怕就是臭虫。” “臭虫被那阿哥踩死了,床我也用滚水烫过一遍,侬慌啥么慌!”沈家妈呼哧哧吃泡饭:“阿鹂是人家么,是一家人!” “我不管,反正我的床不许人家困。”宝珍看见梁鹂挟起一颗毛豆子掉落桌面,滴溜溜滚着,皱起眉数落:“侬会得使筷子嘛?傻乎乎!” 沈家妈瞪她一眼:“寻后四没事找事是吧!”舀了一调羹毛豆子摆进梁鹂的碗里:“吃,勿要理会小姨,伊她是个神经病。” 宝珍愈发心烦,把还余半碗的豆腐花一推,起身拿着猩红洒花瓷面盆和毛巾还有香肥皂,打水洗脸去了。 沈家妈看着浪费,一面骂败家子,一面端过来吃干净。 用罢早饭,她替梁鹂扎了一把抓的马尾,换了件新买的白底红点连衣裙,打开圆扁的小铁盒,挖出一指尖油膏,掌心搓了搓全抹到她的小脸上。 梁鹂觉得粘腻腻的,嘴巴都张不开,但闻起来有股花香味道。 沈家妈也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挎着包拉她下楼:“走,外婆带侬白相玩去。” 宝珍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电风扇吹得蚊帐飘飘欲仙。 淮海路的商店拉紧卷帘门还未营业,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路上行人寥寥,梁鹂拉着外婆的手边走边看稀奇,红星眼镜公司在打博士伦隐形眼镜广告,老大昌是卖奶油蛋糕的,还有古今胸罩公司,一个塑料女人用布围住鼓鼓的胸脯,沈家妈捂住她的眼睛,待走远了才松开,刚巧到了大同烤鸭酒家,玻璃橱窗里吊着油滋滋的红皮烤鸭。沈家妈看她移不开眼,笑道:“晚间让舅舅买半只回来吃。”又觑起眼望天:“要命!被宝珍气得,忘记带洋伞了!” 一路顶着太阳日头走到公交车站,两人都有些汗淋淋,一位白发老阿婆坐在墙角、用细细的铁丝穿栀子花和白兰花。沈家妈侧头闻闻腋下,再问:“几钿多少钱一枝?” 老阿婆慢声慢气:“五分钱一朵!” 沈家妈买了两朵,和梁鹂一人一朵挂在胸前纽扣上。 梁鹂闻着白兰花的甜浓香气,换乘两部公交车、摇摇晃晃睡了一大觉才到了杨浦区江湾镇。 又冒火辣辣日头走了许久到达临新药厂,沈家妈敲传达室的玻璃窗,里面有位大爷在翻报纸,听到声响从眼镜片底看人,过了会儿,慢悠悠走近来开窗:“小沈又来了?” 沈家妈诉苦:“哪能办呢,我也不想来!从成都路到此地块,整整坐车两个钟头......天又热,老的老,小的小......非逼牢了我来,作孽!” 大爷四处望望,呶呶嘴:“快进去,问起就讲我不在。” 沈家妈道声谢谢,拉着梁鹂快步往门里走,道路两边皆是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树荫阴凉,穿白大褂的工人三三两两从身边经过,会好奇的投来视线,却也没人追问她们的来历。沈家妈熟门熟路的进入一幢三层小楼,爬到顶楼,气喘吁吁到挂着劳资科牌子的门前,敲门,推开。 里厢有个年轻的姑娘问:“你们要找谁?”沈家妈看是生面孔,便掏出手帕擦脸上的汗珠,一面道:“找张喆同志,为工资的事体来。” “他在开会,你们坐沙发上等一等!”姑娘倒来两杯菊花茶,看她们很热的样子,又把电风扇搬来对着她们吹。沈家妈道谢:“好人有好报!” 过去不晓多久,那位名叫张喆的同志才出现,中等身材,四方脸,头发浓黑,戴一副金边眼镜,很严肃的样子。 也不看沈家妈和梁鹂,径自坐到办公桌前整理文件,片刻后,才皮笑肉不笑道:“沈阿姨每年一趟跑得倒勤快,今年还带孙女来啦!” 沈家妈道:“这是我外孙女,沈秀美的女儿!” 梁鹂见那位张叔叔手顿住,缓缓抬起脸朝她看来,他看她的表情很奇怪,惊愕、失望、伤感、落寞........至后面无表情。 沈家妈叹了口气:“ 我晓得侬心想,怪我放秀美去新疆,皆是无可奈何啊,如今伊的女儿都噶这么大了,侬也把心放下罢!娶妻生子,往后过好自己的日节!” 他沉默半晌,语气有些不耐烦:“侬想太多!刚才开会就是讨论侬的事体!我们药厂以在开始实行承包责任制,新的领导班子上台,有多少员工在付工资,总要查查清楚,侬的情况属于历史遗留问题,真要较真可以工资不发,更况涨工资!但听我介绍了那一家门情况后,还是同意继续发放工资,按今年上海市最低工资发放。” 沈家妈很满意,听他继续道:“从今年开始不再发现金,退休工资每月打到侬的工商银行卡里,侬凭卡去 ATM 机取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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