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大半身家作“替罪钱”,换来从轻发落,他们乐意,国库也能充盈,前线更是能缓好大一口气…… 圣心已定,容玠本该就此退下。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杵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在其他朝臣的附和声里,皇帝神色松快了些,“既如此,便拟旨吧……” “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皇帝。 端王蓦地转眼看向容玠,不动声色地朝他使眼色,可容玠却视若无睹,执意进谏。 “陛下,贪墨之罪,祸患无穷。若想要严肃官规,吏治清明,贪赃者该严惩,行贿者亦该施以重典。若用区区替罪钱,便能越过大胤法度,往后怕是还会有更多商户明知故犯,利诱朝臣。届时,贪腐之风蔓延……” 顿了顿,容玠一字一句沉声道,“行贿者不尽,贿道不堵,则贪官污吏朝杀而暮犯,永不除也!” 朝堂上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 知微堂。 苏妙漪在二楼抄着书稿,可这几日她总是心不在焉,书稿抄几句就错一个字,只能不断地揉皱了重写。 等苏安安“砰”地一声推门进来时,桌上和地上已经多了不少被攒成团的废稿。 “如何?宫中有消息了?” 苏妙漪霍然起身,急切地问道。 苏安安气喘吁吁,激动地说话都有些不连贯,“皇,皇上敕令骑鹤馆内的涉事商户,三日内将账簿上所有的贿款尽数上缴。” 苏妙漪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苏安安的后话,双眼微微睁大,“然后呢?除了上缴贿款,还有呢?” “……上缴贿款,再附上三倍罚金,便一切都不再追究了。” 苏妙漪面露震愕,“包括裘恕?” 苏安安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苏妙漪眸光骤缩,难以置信地,“这是官商勾结的贪墨案!数以万计的贿款,铁证如山,在廷议时被揭发,满朝皆知、全城皆知!这样竟也能用钱消灾?!” 她的声音失了控,苏安安吓得缩了缩肩,声音轻若蚊蝇,“听说诏狱已经放人,骑鹤馆也已经解封……” 话音未落,苏妙漪便径直越过她,飞奔而出。 “姑姑!姑姑你去哪儿?” 苏安安着急地跟出来,却已经不见苏妙漪的身影,再往窗口一探,就见一道窈窕身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长街那头翩然而去。 苏妙漪赶到骑鹤馆外时,街边已经围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众目睽睽之下,一群官差将贴在骑鹤馆外的封条撕下,扬长而去。 “太好了……” 人群中,有人松了口气,“骑鹤馆解封,裘大善人应当是没事了。” “陛下既然没追究,想必是已经将整个贪墨案查清楚了吧。看来什么贪赃行贿都是谣传,我就说裘行首并非那种见钱眼开的小人!” “是啊,裘行首做了那么多善事,这些年咱们都有目共睹,就算是与那位齐大人有什么牵连,恐怕也是被迫的……” 又是不少人随之附和。 苏妙漪脸色难看地僵在原地,掩在袖中的双手握拳,细长的指甲几乎要攥破掌心。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万万没想到竟会以今日这种结局收场。 她自以为闹得地覆天翻,斗倒了齐之远,可谁曾想最大的帮凶裘恕却毫发无损,不仅没有抄家之祸、牢狱之灾,甚至就连声名都纤尘不染,仍是人人赞誉的“裘大善人”…… 为什么? 凭什么! 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些什么,被苏妙漪一把抓住。 数以万计的贿款…… 三倍罚金…… 以钱消灾…… 苏妙漪神色骤变。 仲少暄日日同凌长风叫苦连天,她怎么会忘了,国库空虚,边关战事一触即发!此时此刻,齐家和骑鹤馆缴纳的贿金,就是唯一能解燃眉之急的及时雨! “那是裘家的马车吧?” 人群中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苏妙漪霎时回神,循声望去。 只见裘府的马车正缓缓驶过人群、驶过骑鹤馆…… 从苏妙漪面前驶过的那一刻,恰好微风吹起车帘,露出车内之人略显憔悴却晏然自若的侧脸。 裘、恕…… 苏妙漪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退到了人群后,退到了裘恕眼角余光无法看见的角落里。 裘恕无事、骑鹤馆无事,这也就意味着过不了几日,她苏妙漪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他们清算的对象! 「虞汀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如何?」 「裘家完了……」 「收拾收拾……准备改嫁吧。」 那日趾高气昂杀去裘府,羞辱虞汀兰的话仿佛在耳畔回响。 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沦为笑柄的人竟成了她! 一时间,巨大的落差掀起巨浪,挫败感汹涌而来,将苏妙漪吞没…… 从骑鹤馆离开后,苏妙漪就独自穿过街市,一路顶着大太阳,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她在修业坊租住的那间宅子。 刚走进巷口,她就看见宅子门口站着两个人影。高个的那个穿着一袭绯色官服,戴着直脚幞头纱帽,站姿却有些不稳,脊背也略微佝偻着,而身边矮个的那个则一手搀扶着他,一手撑着伞,遮去了刺眼的日光,也遮掩了二人的面容。 “……” 苏妙漪怔住,半晌才迈开步子,朝那二人走去。 听得她的脚步声,纸伞抬起,遮云满头大汗的脸露了出来,“苏娘子,你总算回来了……” 苏妙漪皱着眉朝他身后看去,就对上了一张熟悉的、清隽如墨画的脸,只是此刻,那张脸过分的苍白,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透着恹恹的病气。 苏妙漪心口一跳,下意识问出了口,“……这是怎么了?” 容玠唇角紧抿,静静地望着她,没有作声。 搀着他的遮云着急道,“苏娘子,我家公子挨了廷杖,下了朝还不肯回去,急匆匆就来找你了。看在他一心向着你的份上,能不能让他进去说?” 廷杖…… 苏妙漪沉默,幽幽地看了容玠一眼。 “遮云,莫要讨人嫌了。” 见她迟疑,容玠艰难地想要挪开位置,却不小心牵扯了伤处,疼得倒吸了口冷气。 苏妙漪眼睁睁地看着他额头上沁出了几滴冷汗。她咬咬牙,到底还是开门侧身,“进来说。” 遮云松了口气,将容玠搀进了宅子,二人紧跟在苏妙漪身后,进了堂屋。 就在遮云到处寻找合适的坐具时,苏妙漪冷脸将一个厚实柔软的坐垫丢了过来。容玠微微一愣,看向苏妙漪,原本沉凝的眼眸也掀起了一丝波澜。 “多谢苏娘子!” 遮云喜出望外,赶紧接住那坐垫,将它放在了容玠身下,扶着他缓缓坐下。待容玠坐定后,遮云就识相地退了出去。 正堂里只剩下苏妙漪和容玠二人。 苏妙漪打量了一眼容玠,还是坐在了离他最远的圈椅上,隔着半个正堂的距离,毫不客气地问他,“挨了打来我这儿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治不了你的伤。” 她今日的心情本就一塌糊涂,再加上已经与容玠捅破了窗户纸,所以说话再也没了顾忌。 容玠望着她,“你方才,可是从骑鹤馆回来?” 苏妙漪垂眼,拨弄着垂落在裙裳上的衣带,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容玠眉宇沉沉,“今日之事,也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极力劝诫圣上,严惩裘恕等人,奈何圣心已决,执意要保下骑鹤馆……” 听他提起此事,苏妙漪心中那种憋闷的、喘不过气的感觉又翻涌了上来。她停下了拨弄衣带的动作,转而扣紧扶手,“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顿了顿,她又不由地看向容玠,“……你是因为这件事,才挨的廷杖?” 容玠避而不答,“经此一事,你与裘家便算是彻底撕破了脸。我不确定裘恕会不会对你出手,可你往后行事务必要小心……” 说着,他的眸光落在苏妙漪脸上,似是安抚,似是保证,“不要心急,来日方长。” 苏妙漪垂眼,长长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扇形阴影,一颗心荡悠悠地沉入谷底。 连牵扯这么广的贪墨案都没能将裘恕拉下水,那还有什么事让他身败名裂? 怕是只有谋逆了。 见她不吭声,容玠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什么,却都是些叮嘱她如何度过这场风波的琐碎小事。 可这些事不用容玠说她也知道,苏妙漪此刻听不进去,也无心再听,终于抬眼看向容玠,出声打断了他,“容大人今日扛着伤来这儿,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正堂里倏然一静。 片刻后,容玠才平静地出声,“来这儿,是因为想见你。带着伤来这儿,是因为只有苦肉计才能见到你。”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苏妙漪眉眼间那点若隐若现的利刺霎时敛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自然和闪躲。 “你……” 她眉头蹙得更紧,欲言又止。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容玠说话何时变得如此直白,倒叫她有些乱了方寸。不过很快,她就平复心绪,移开视线。 “容大人有这个精力工于心计、揣度我这个小女子,不如还是管好自己吧。都被打得皮开肉绽了……” 最后一句话的音量低了下去。虽还是带着些刻薄的口吻,却轻飘飘的,就好似猫儿闹着玩时拍上来的一巴掌,既没露爪、也没什么力道,不痛不痒。 容玠顿了顿,眼里多了几分柔情,“好,往后我会小心。” 被他这么一说,倒显得她方才是在担心他似的…… 苏妙漪眼皮一抽,有些坐不住了,仿佛挨板子的不是容玠,而是她。 正当她板起脸想要下逐客令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妙漪一抬眼,就见凌长风匆匆冲了进来,急不可耐地张口就道,“苏妙漪,你肯定想不到……” 话音戛然而止,凌长风皱眉看向堂内的容玠,“你怎么在这儿?” 容玠不答话。 凌长风又看向苏妙漪。 见凌长风脸色不对,苏妙漪朝容玠开口道,“人也见到了,话也说完了,我让遮云进来,送你回去……” 容玠眼眸微垂,“你们之间有什么话,我不能听?” 凌长风挺直腰杆,口吻里透着些耀武扬威,“我们未婚夫妻之间的私房话,哪个外人不识眼色、厚着脸皮非要听。” 容玠没反驳也没动怒,只是看向苏妙漪,“妙漪,我是外人吗?” 苏妙漪额角隐隐跳着疼。 ……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时心软将容玠这厮放进来了,现在竟是赶都赶不走。 她看了一眼容玠白惨惨的脸色,到底还是将凌长风拉到一边,“究竟是什么事?” 凌长风压低声音,吐出二字,“裘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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