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梦,梦见了很久以前,高三上学期的期末。 那天是期末考试的收尾日,上午考完了最后一门。 学期即将结束,但高考的铡刀还悬在头顶,整个高三年级楼里都是一种亢奋又压抑的诡异气氛。 下午的自习课还是要上的,尽管许多学生们的心早就飞出了教室窗外。 别枝是个例外。 高考对于她,更像是个附加项,在每个孩子都在犯愁今天的试卷要怎么带回家的年纪里,她就在想一些更大的问题,比如死亡,痛苦,和疾病。 确诊和母亲一样的BRCA1基因突变已经有半年,她转学也有半年,但她还是没能如别广平的愿,做下独自去国外治疗的决定。 她12岁就见过林雪棠如何苟延残喘、被癌症和化疗折磨得不成人形,但还是在徒劳的挣扎里一点点失去生命。她想不明白,如果一开始死亡就是注定的,那到底为什么还要挣扎,痛苦,自我折磨。 她太怕疼了,她不想去。 那天中午,大概是从舅舅廖文兴那儿得知她学期结束,别广平又给她打了一通电话,催促她做决定。 “……你阿姨已经联系好了她同学,那边的癌症专家要更经验丰富,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去……”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你到底在固执什么?你觉得你舅舅舅妈愿意这样一直照顾你吗……” “……你都快十八了,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怎么比你弟弟还不懂事?” 别枝一直沉默,直到听见那句。 她第一次开口。 “什么?”别广平没听清。 于是女孩藏在阴影里,轻声重复,“他是你儿子,但不是我弟弟。” “你!你听听你整天就胡说什么东西!我是管不了你了!你爱去不去!” 啪的一声。 电话挂断了。 别枝低头看着,眼前窗外的冬阳透过窗框,在光与阴影之间画下了一道很长的,天堑一样的分割线。 她知道是自己不懂事。 她只是在发泄。她想问别广平,问他还记不记得,她和现在的别钰一样大的12岁时,她失去了她的母亲,他曾经的妻子,那个同他在婚礼上郑重地念出过誓词,说无论贫穷还是疾病都不会分离的女人。 他一定早就忘了。 别枝想着,从角落里起身,她下意识地绕过那片光栅,不忍心踩上去。 她想起了那个在太阳底下有一头灿烂金白的头发的少年。 他像阳光一样张扬,叛逆,无畏,鲜活。 他和她不一样。 别枝无处可去,就想去找他。 只是那天不太巧,她没来得及找到庚野,就先撞上了庚野的“对头”。 她记得那个男生,他叫吴茂杰,是个体育特长生。起由似乎是这学期的篮球赛,有一场吴茂杰输给了庚野,还输得特别惨。那天篮球馆里嘘声一片,被众星捧月的少年站在场中,懒眉骀眼地远远睨去,朝吴茂杰竖了个拇指,又缓缓转下。 还陪了个冷冽而不屑的笑。 吴茂杰气得像猩猩一样,被几个队友拖着才拉下场。后来似乎又找了庚野几次茬,但无一例外地以碰壁收场。 两人结怨——准确说,是他对庚野单方面结怨——的最后一根稻草,应该是吴茂杰的女朋友踹了他,转天在校内被传成了和庚野在交往。 尽管庚野那天骑车追着舅妈的车追了一道,到楼下才趁舅妈停车,将别枝拽进了黑黢黢的楼道里。少年黑发被汗意弄得湿潮,低低喘息着,气得嗓音发哑也笑:“我在校门口喊你,你就装没听到?” “……” “我连他女朋友是谁都不认识,上哪交往?” “……” “再说了,老子还用撬别人墙角?” “……” “你怎么不说话?” “……” 事实是到那一刻她才被少年松开捂住的下颌,别枝看他得逞的笑,没忍住,抬小腿踹了他一脚。 于是别枝知道是谣传,但吴茂杰显然不知道。 他恨庚野恨得牙根痒痒。 以他为首,几个体育生原本正上楼,一见到别枝下来,就像狗皮膏药似的黏了过来。 别枝心情沉到了极致,谁也没看,就自顾往下走。 “她就是庚野这学期把的新妹啊?”有个离她最近,流里流气的声音先问。 “就她,难搞得很。” “庚野一学期都没搞定,行不行哦。” “有本事你去他面前问喽?三秒不跪算你吊哦。” “哈哈……” 那时候别枝满耳都是别广平的话,还有林雪棠临去世前,在癌症折磨下那张枯槁的脸。 然后换成她自己的,像幻象,在她眼前反复交叠。 直到吴茂杰忽然绕前,拦在了她去路的楼梯中间。 “噢,原来就是你啊?”大猩猩似的体育生弯腰打量了她两眼,恍然又气恨,“我说庚野那场篮球赛跟他妈吃了火药一样……” “怎么了哥?”旁边体育生跟过去问。 吴茂杰没好气地笑,拿脸歪着指她:“那天开场前,我就说了句这小姑娘看着就好弄,庚野那眼神,我还以为他得给我一刀呢。” “哈哈哈敢情你先惦记人家妹子的,绿人不成反被绿……”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找操啊?” 那些不入耳的聒噪里,别枝手机振动,她垂眸,抬手。 屏幕上是别广平发来的消息。 她只看清了最后一句。 “……有病不治,你是不是想落跟林雪棠一个下场!?” 别枝僵滞地望着。 不是“你母亲”,不是“她”,是林雪棠。 不是“结局”,不是“悲剧”,是下场。 别枝那一瞬有些恍惚地眩晕,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童年时的记忆错乱了,那个温柔地对母亲笑的男人不是父亲,那个温馨的相爱的婚纱照,是幻觉,是扭曲。 一定是这样,不然他抛弃那个时日无多的妻子时,怎么会走得那么决绝,那么如释重负。 别枝恍惚着,轻嘲地一哂。 不知道是在笑谁。 她侧身,从聒噪的体育生们中间往楼梯下绕。 几人愣住,吴茂杰皱眉,一把拎住别枝,迁怒的笑容都狰狞:“谁他妈让你走了,这个目中无人的样子还真跟庚野一个德行!” “松手。”别枝浑身都冷,冷得眼睫都抬不起。 吴茂杰和其他几个体育生笑:“你挣扎嘛,挣开了就叫你跑。” “……” 别枝想起庚野教她的。 大概是被他教过太多次,肌肉反射之类的,她下意识地学了。 跟着听见吴茂杰的惨叫,和他发怒的咆哮。 他没松开的手变成力,狠狠捶在她肩上。 别枝踉跄向后倒,她抬手想要扶住楼梯扶手,只是在那一刹那。 她突然又想起了林雪棠。 [——有病不治,你是不是想落跟林雪棠一个下场!?] “……” 她从小到大的梦魇,她多怕和她一样。 反正都要死,死得痛快点,这样是不是对谁都好。 别枝阖上了眼。 “砰,砰,砰……” 一瞬死寂的楼道内,女孩纤弱的身影从长楼梯上翻滚下去,像残破的木偶,在棱角间磕碰,无声着地。 痛意比黑暗先来一步。 意识被湮没进海底。 —— 别枝记得清楚。 再睁开眼,她看见了一片黄昏的天,被窗框取景,挂在视线尽头。 晚霞烧得灿烂,灿烂得不像个冬天。 而尽头之前,是医院的病床边,少年屈低的清瘦峻挺的背脊,还有修长指骨穿插过,灿白的金发被釉作油画似的斑斓。 ……疼。 好疼。 来不及叫出庚野的名字,别枝重获意识的下一秒,就被无限的痛苦捕获。 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像被打碎了,又重新拼起。 数不清的伤处仿佛拉成了一张细密无缝的刀网,从头到脚,给她感受凌迟。 于是唤声被扭作闷哼。 庚野惊觉直身,第一眼就看见满身伤处和淤青的女孩眼窝里饱含上泪水,湿透了她睫羽,然后晶莹滚落。 大概是觉着丢人,别枝将头往墙里扭开。 那句“很疼吗”都不必再问,再问都显得残忍。 少年指骨在老式病床的铁栏上捏紧,金属弹簧被扭曲出令人牙酸的动静。 他给她递水,给她插上吸管,给她擦额角的汗。 直到最后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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