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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事大家也好出出主意。 她便道:“我是方才在御花园里听见临淄王殿下说那刑科给事中的事情,所以才哭的。” 有人不明白:“刑科给事中?” 陈淑仪却是知道一点的,只道:“亲事定了吗?” 姚惜又差点哽咽起来,道:“定下来一半。可凭他一个七品的刑科给事中,怎么配得上我?他都不是科举出身,乃是白身吏考上来,才进朝廷当了官的。家里一个粗鄙寡母,又老又丑。原本父亲说刑科给事中官品不高,却是天子近臣,若一朝得了圣上青眼,提拔起来很快,嫁给这般的人看的就是前程。所以我才被说动,答应了这门亲事。可现在呢?圣上都差点要把他投下大狱了!我听人此人在衙门查案时便总喜欢跟死人打交道,其性情极为古怪,绝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如今锦衣卫势大,他偏还开罪了锦衣卫。这样的人,有什么前程可言?我嫁过去,一要侍奉他老母,二要忍受他怪脾性,三说不准还要同他一道坐牢!凭什么……” 众人这才听明白,说的竟是最近在朝廷上搅出了一番风雨的那位刑科给事中,张遮。 就因为他,圣上撤了锦衣卫一位姓周的千户。 姚惜竟与他议亲。 一时众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萧姝微微蹙眉道:“可亲事都在议了。” 姜雪宁坐在一旁,听着姚惜这番哭诉,目光却落在那博古架前放着的大鱼缸里,看莲叶下游动着的金鱼,低垂了眼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惜咬紧了牙关,目中的不忿变得更为明显,在屋内这算不上太明亮的摇晃烛火下,竟显出几分阴沉可怕,只道:“正是因为在议了,我才不甘心!可如今庚帖都换过了,若要反悔,难免让人家说我姚府势利。如今不尴不尬,是嫁不好,不嫁也不好。且那张遮先前已经议过两门亲,只是一个跟人私定终身退婚了,一个还没过门就死了,这一回好不容易攀附上我姚府门楣,必不肯主动退亲的。我父亲乃是当朝一品大员,我堂堂一世家嫡女,怎能嫁给这种人?” 姜雪宁差点听得冷笑:张遮稀罕攀附你姚府门楣?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那尤月听得“张遮”二字,却是下意识看了姜雪宁一眼,不由以手掩唇,轻轻地一笑,只对姚惜道:“这等小事有什么可烦恼的?姚姐姐这心思未免也太死了些。天底下大路那么多条,办法那么多种,何必一定要那姓张的退亲?贵府先退了又有何妨?只要找对理由,谁也不能说什么呀。”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姚惜也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她,见是清远伯府的尤月,一时下意识皱了皱眉,平日里是看这人不起的,只是这会儿听她好似有办法,便道:“什么理由?” 清远伯府式微,这一趟好不容易被选进宫来,尤月的心里其实比谁都急切。这一时连先前与姜雪宁起龃龉是因为张遮这件事都抛之于脑后了,且姜雪宁父亲姜伯游撑死也不过一侍郎,她要讨好的姚惜却是礼部尚书兼内阁学士之女,又怎需要惧怕姜雪宁? 所以她笑了起来。 当下不紧不慢道:“若真如姚姐姐方才所言,这张遮议亲过两回都没成,可见是个命里没有老婆的,且第二门亲事没成人就死了。这叫什么?这不就是命硬克妻吗?” 姚惜怔了一怔,呢喃道:“可他未婚妻从小就是体弱多病,是因为当时受了风寒,才病逝的……” 尤月嗤笑:“姚姐姐脑筋怎的这般死板?不管怎样,反正人是死了啊。你要退亲,只需说张遮命里克妻,是天煞孤星命格,谁嫁给他谁不得好死。如此,哪个敢说你姚府做得不好?且如今形势摆在这里,令尊大人即便是惜才,觉得此人不错,可若这种话听多了,又怎能不疼惜自己的女儿?姚阁老在朝堂上说一不二,连圣上都要卖他几分薄面。若那张遮不识好歹,便是与姚大人作对,难道还能治不住他不成?” 是了。 张遮乃是吏考出身,因善断刑狱才被破格提拔,任用至今,可并无科举功名在身,于朝野之上本就寸步难行。只要她能拿得出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好好劝说父亲,以父亲对她的疼爱,这门亲事又有什么退不掉的呢? 姚惜捏着锦帕,目光闪烁。 姜雪宁静静地看了一眼姚惜,又看了一眼旁边出完主意后示威般向她扫了一眼的尤月,悄然间攥紧了手掌。 还记得第一次见张遮,是在避暑山庄。 她带了宫女游湖赏荷。 没成想,七月天气孩子脸,午后的瓢泼大雨,说来就来。只好匆匆往旁边的清凉亭中避雨。结果到了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人,还有一小太监侍立一旁,像是在等人。 那人穿着一身三品文官的官袍,坐在亭中圆桌旁的石凳上,一手搭在桌上,一手则垂下搁在右边膝盖,正静静地看着亭外的大雨。 桌上沏了茶,有水汽伴茶香氤氲而上。 亭外雨声喧嚣。 亭内这一隅却像是被天地抛弃,有一种没来由的安然清静。 姜雪宁怔了一怔才走进去。 她穿着一身宫装,裙摆上是凤凰飞舞,牡丹团簇。 小太监先看见她,忙躬身行礼,道了一声:“拜见娘娘千岁。” 那人这才看见她,立刻起了身来,连忙把头埋下,躬身行礼:“微臣张遮拜见皇后娘娘。” 张遮。 这名姓一出,她便一下挑了眉:那一阵周寅之为她办事,锦衣卫又与三法司争权,张遮乃是新任的刑部侍郎,处处与周寅之对着干,让周寅之这等心思缜密之人都失了常性,在镇抚司掀翻了桌案,暴跳如雷。 所以,她对此人是不见其人,却久闻大名了。 当下目光流转,上下将他一打量,才似笑非笑道:“平身,张大人不必多礼。” 她本准备与这人说上几句话。 但没想到这人面无表情,平身之后竟然直接道:“张遮乃是外臣,不敢惊扰娘娘凤驾。” 然后从亭内退了出去,竟站到了亭外台阶下。 天上还下着大雨,他一出去,只片刻便被雨水浇得湿透。 小太监都吓了一跳。 张遮之所以会在亭中等待,身边还有太监,应当是沈玠要召见他,只是人暂时还没来罢了。 小太监可不敢让朝廷命官这么淋着,拿了旁边的伞就要撑开,去外面给他打上。 岂料,姜雪宁忽然冷笑了一声,竟然道:“给我。” 她那时贵为皇后,谁见了她不捧着、哄着、宠着? 这张遮竟对自己避如蛇蝎。 且还有前朝的恩怨与争斗在,她岂能让这人好过? 所以只从那小太监的手中把伞接了,不慌不忙地踱步到了亭边,因还在亭内,高于台阶,所以反倒还比张遮高出一些来,却不给张遮打伞。 只把玩着伞柄,看那雨水从他冷硬的轮廓上淌过。 张遮的脸是天生不带半分笑意的,唇极薄,眼皮也极薄,所以当他微微抬眸向她看过来时,那眼神竟如薄刃似的,轻轻一划便能在人心底划出痕迹来。 姜雪宁笑:“大人怎么见了本宫就躲呢,是怕本宫吃了你么?” 张遮抿唇不言。 姜雪宁心底越发觉得他不识相:“听人说,张大人在前朝十分能耐,连如今锦衣卫都指挥使在大人手底下都要吃苦头呢。本宫知道大人可很久了,没成想,今日才见着……” 她的声音是悦耳动听的,但说出来的话却藏着点谁都能听出来的嘲讽。 雨声喧嚣,水雾朦胧。 张遮望着她,收回了目光,依旧一语不发,竟转身就要走。 只是才要迈开一步,却发现自己走不动。 他转头来才看见—— 因他先前立在台阶上,官袍地一角落在上面的台阶上,被雨水打得湿透,此刻正被一只用银线绣了云纹的翘头履踩着。 姜雪宁故意作弄他,浑然不知自己踩着了一般,还要问他:“张大人怎么不走了?” 张遮定定地看了她有片刻,然后便在雨中俯下了身,竟然拽着那一角官袍,用力一扯。 “嘶啦!” 裂帛之声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刺耳惊心。 他直接将被姜雪宁踩着的一角撕了开来,这才重新起身,不卑不亢地对她道:“不敢劳娘娘移履。不过微臣也有一言要赠娘娘,须知人贪其利,与虎谋皮,却不知虎之为虎便是以其凶性天生,不因事改。今日与虎谋皮,他日亦必为虎所噬。娘娘,好自为之。” 张遮说罢,转身便去了。 姜雪宁恼怒至极,一下便将手里那柄伞扔了下去,撑开的伞面在雨中转了两圈,被雨水打得声声作响。 亭中的小太监已吓了个面无人色。 当时她想,天底下怎会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呢? 后来才知道,张遮素性便是个识不得好歹的人。 脾气又臭又硬,谁骂他也不改。 当日那一番话她实觉得自己没放在心上,可回去之后多少次深夜里睡不着时,这话都要从记忆深处浮起。因为她身边的人要么有求于她,要么有意于她,要么受制于她,绝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又怎知自己不是与虎谋皮呢? 人各有志。 上一世就为了当那个皇后,旁人忠言逆耳,她是听不进的,便明知是错,也要一错到底。 却没想到,最终会带累了他。 重生回来到现在,没见着张遮,倒是先见着他这一位“未婚妻”了…… 夜色昏沉,烛影摇晃。 尤月出完了主意,便在一旁得意地笑。 姚惜则是慢慢握紧了手指,满面阴沉的霜色,似乎就要做出决定。 姜雪宁于是忽然想:人活在世上,若要当个好人,必定极累。要忍,要让,要克制,要谦卑,要不与人起冲突。比起当坏人来,可真是太不痛快了。虽然当坏人最终会付出当坏人的代价,可按着她上一世的经验来看,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至少当坏人的那一刻,是极为痛快,甚至酣畅淋漓的…… “尤二姑娘。” 姜雪宁起了身,只像是没听到今日她们在张遮之事上的筹谋一般,踱步到她方才一直盯着的那鱼缸旁边,看着这有人腰高的鱼缸里,几尾金鱼缓慢地游动,然后唤了一声。 “还请移步,我忽然有几句话想对你讲。” 她面上挂着平和的微笑,整个人看不出任何异常。 尤月却猜她许是因为她方才出的主意而有些着恼,但如今是在宫中,且有这么多人看着,实在也不怕她怎样,反倒想近距离地欣赏一下她一会儿难看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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