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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没吭声,伸手一按胸口,把嗓子眼的心怼了回去,噎得胸口疼,不知道精神创伤能不能申请工伤。 特能医院的病房都是单间,坐北朝南,窗明几净,遮光的厚窗帘半拉半掩, 中间只挂着一层薄纱帘,月光、星光与灯光混在一起,见缝插针地从薄纱缝往屋里钻,却全都自动绕开窗边的人,不敢往他身上沾一点。 宣玑直眉楞眼地看过来,就像丢了魂儿,眼神还很微妙——虹膜上水光没散开,刚被谁欺负过似的, 有点委屈,还有点瑟缩,又隐约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渴望。 盛灵渊打量着他:“你是不是又饿了?” 宣玑:“……” 为什么要说“又”? 宣玑知道自己表情管理肯定翻车了,并且给别人留下了奇怪的刻板印象,连忙把目光从盛灵渊身上撕下来,强行压住翻涌起伏的心绪。 “燕……咳,”他一时捋不出头绪,只好胡乱拽出个话头挡在胸前,“燕总他们呢?” “都没死,朕也不至于这点小事都食言而肥,”盛灵渊招了把木头椅子坐下,懒洋洋地回答,“放心。” 这话怎么接? 宣玑只好心乱如麻地闭了嘴,下床给自己倒凉水。 特医们可能觉得雷火系都需要物理降温,把病房弄得跟太平间一样凉快,饮用水也给空调吹得冰凉冰凉的,滚进胃里,宣玑打了个结实的寒战,叹出口浊气,醒了。 那些“记忆”断断续续的,缺少关键环节,到现在连不出前因后果。陷在记忆里的时候,宣玑觉得自己就是天魔剑灵,所有痛和苦都切肤,这会儿远离了光怪陆离的海底大墓,清醒过来落回现世,他离家出走的理智终于乌龟似的爬回了脑壳。 宣玑想,自己在海上冲陛下发的那通邪火没什么道理。 盛灵渊本来就是个魔头,虽然他还没明白“天魔”和“人魔”有什么区别,但仅就个人素质而言,陛下这个“天魔”,在群魔里算是相当可以了。 他不滥杀、很注意维护公共安全,尊重异控局的保密规则——这保密规则最开始就是他自己定的——最难能可贵的是,在普通话水平不高的情况下,这位仍坚持使用文明用语,简直能评个“三好魔头”。 他是人皇,对知春刀这样的“非人”,见死不救是本分。好人好事都让魔头干了,人民警察干什么去?何况他们当时根本拿微煜王没办法,要想及时遏制住那个棘手的魔头,最大限度地降低微煜王逃进人群里的风险,只有知春违约。别人或碍于私人感情、或碍于政治正确,即使有人想到了这点,也没人敢提,盛灵渊当仁不让地替所有人承担了这个坏人角色,其实是让人松了口气的,虽然这事不方便公开感激,但因此埋怨,就无能且无耻了。 宣玑在红尘中随波逐流,性格打磨得十分圆融,当他冷静下来,从局外人审视自己那时烧心的愤怒时,很快就明白过来,自己只是被剑灵的“求而不得”影响了。 因为贪求,所以对别人有病态的期待。这秘而不宣的期待自古就是悬在心头的刀,落了空,当然要伤心。 不过伤心也没有医疗保险,毕竟这事怪不得别人。剑灵的情愫和盛灵渊有什么关系呢? 那位陛下固然是心狠手辣,不是东西得很。但那些少年时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对剑灵没什么可挑的。后来被群臣逼宫断剑,陛下自己也是受害者,天魔剑不是他要砸的,他也没有鸟尽弓藏——别管是因为剑灵活得不够长,没来得及被“藏”,还是因为他只是一把剑,陛下没把他当回事……总之,没做就是没做。老话说得好,“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剑灵一个人被渴望折磨得撕心裂肺,陛下也是无辜的,他只是单纯的没有对不起剑灵,也不欠他什么。 “我可能是入戏太深了。”宣玑把最后一口水咽了,不动声色地按平了心态,又看了盛灵渊一眼。 记忆里的剑灵年纪不大,还是个青少年,长到二十岁,没自由过一分钟,碗大的世界里没别的活物,就一个盛灵渊,迷恋到不知分寸的地步很正常,谁年轻时候还没疯魔过呢?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要按宣玑的性格,应该会对陛下这种人敬而远之,虽然盛灵渊每根头发都长在他的审美点上,但话说回来,坐班车天天经过的豪宅区也没少让他流哈喇子,他可也从来没生出过非分之想不是?毕竟连物业费都交不起。 欣赏归欣赏,要不起就是要不起,世上美人美物何其多,心悸几下,实在没必要像情窦初开的青少年一样大惊小怪。 “海上那会儿,我海风喝多了有点上头,”宣玑客客气气地对盛灵渊说,“态度不好,是我不对。其实要不是您,今天我们这些人说不定都得撂在那,还得谢谢您。” 盛灵渊感兴趣地撑着头注视着宣玑。 东川一别后,再见这小妖,觉得他好似脱胎换骨,要不是守火人的气息没变,盛灵渊简直要以为这是另一个人。 “我与那刀灵的交易你情我愿,不关别人的事。”盛灵渊慢条斯理地说,“至于庶人微煜,本来就是朕要杀的,顺道而已,你不必客气。” “谢还是要谢的,”宣玑虽然调整好了心理状态,多看了盛灵渊两眼,手掌还是有意无意地摩挲起裤子,“还有……咳,我当时隐约感觉好像是您把我送回来的,那个……” 盛灵渊撩起眼皮:“那你打算怎么谢?是要给朕立祠烧香啊,还是想以身相许?” 宣玑手一滑,差点把自己裤子磨蹭着了,见老魔头脸上又浮起那种人形罂/粟似的似笑非笑,他合理怀疑是老魔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恶意拿他开涮。 于是他迅速对自己漏风的心脏防御工程展开了抢修——把“珍惜生命,远离毒品”“一人吸毒,殃及全家”之类的名言警句在心里颠来倒去地念了好几遍,这才输人不输阵地挤出张嬉皮笑脸:“立祠烧香这个不能搞,这是封建迷信,至于让我以身相许么,我反正是没意见,就怕陛下觉得我占您便宜。” 好在盛灵渊逗了一句就放过了他,略微坐正了,陛下说:“捞你也是应该的,当年赤渊是朕下令封的,朱雀骨是朕亲手刻的,你既然是朱雀骨之灵,守着赤渊,也算是替朕办事,不为你族功绩,单为了赤渊太平也不会让你死的。” 宣玑一愣:“什么?” 什么骨?什么灵? 他……难道不是天魔剑灵吗? 盛灵渊见他一脸找不着北,就问:“怎么,你一天到晚别的事稀里糊涂的,连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吗?” 宣玑认为自己知道五六分“来龙”,两三分“去脉”,也不清楚这算不算“知道”,于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大概……” 盛灵渊又问:“那你为何自称‘守火人’?知道守火人是什么意思么?” 宣玑:“……” 好的吧,第一题就不会。 “守火人”是赤渊里那些刀剑灵们的称呼,刀一说他是“第三十六任守火人,他们一族之长”,“守火人”具体指什么,刀一他们那帮资深阿尔兹海默也说不明白,宣玑当然也不知道。 盛灵渊见他无言以对,失笑道:“我见你封魔之力用得挺自在,还以为你族自有传承,莫非是经年日久,传承残缺了?” 宣玑听到“传承”,突然想到了什么:“等一下,陛下,您说的是哪种传承?” 盛灵渊:“看来你明白了,不错,就是你族‘无字书’。” “传承”这个词,在特能界,有两种意思,一种是普通的传承,诸如“文化传承”“信念传承”等等,通过口传面授或者典籍书册流传后世。 而除此以外,还有一种非语言的特殊“传承”。相传,过去一些特殊的种族,能直接将自己全部的力量和记忆传承给下一代,这种“传承”又叫“无字书”。乍一听仿佛是“记忆面包”的现实版,有点爽,不过凡事也不能看表面,比如这种记忆传承会造成伦理问题——人除了躯体,就是由“过去”造就的,满脑子里的记忆都是别人的,那么纵然躯壳换了,灵魂该算谁的呢? 所以一般使用这种传承的,都是全家死绝,只剩独苗的情况…… 全家死绝,只剩独苗——那不就是他本人吗! 宣玑想起来,在东川酒店时,他眼前闪过的一段不知道是幻觉还是什么的画面——他面朝赤渊祭坛,跪在地上,跟本命剑道歉说“两百三十二年,差不多是坚持最长的一次了,实在走不下去了”云云(注),然后就是一阵粉身碎骨的剧痛。 他当时还联想过,两百三十二年,正好是他那些石碑“祖宗”里最长寿的一位的寿命,如果那时他看见的,是那位长寿祖宗的记忆,那最近这些频繁梦见的“记忆”,是不是也属于某位先辈? 所以他根本不是什么三千年前的天魔剑灵,那些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记忆,可能只是祖辈留下来的神秘传承。 盛灵渊:“若朕没猜错,每一代守火人注定与下一代无缘相见,所以你族秘辛都应该是用‘无字书’传承的。只是我看你稀里糊涂的,怕是经年日久,无字书也残破了。” 原来……那些“记忆”是无字书传承夹带的。 宣玑心里飞快转念,这就能解释很多事了,比他本人是什么三千年前的魔剑合理多了。 不管怎样,知道自己不是苦大仇深的天魔剑灵,宣玑一下松了口气,好像卸下了千斤的枷锁,然而随即,轻松里又莫名其妙地掺杂了一点不是滋味。 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嗐,原来是自作多情。 “无字书一般是代际交替时传承,你族这个有点特殊,”盛灵渊的话拉回了宣玑的注意力,“朕接下来交代的事,不仅关乎你生死,要听仔细。” 陛下平时肯定是不耐烦解释这么多的,宣玑知道今天这节课连标点符号都是重点,连忙按灭心里丛生的杂念,认真听讲。 “守火人,守的是赤渊。我先得同你讲清楚赤渊的来龙去脉——赤渊是魔气之源,除人族七窍不通外,诸族或多或少,皆可分食赤渊之力,因此第二次平渊之战,人族虽惨胜,天下仍不稳。妖族余孽姑且不论,便如人族盟友——混血半妖、高山人、巫人等,将来倘若借赤渊做大,怎能不生争心?到时候人族必受戕害,弄不好还要重蹈大混战的覆辙。此事究竟该何去何从,朕与丹离生出了分歧。” 盛灵渊的声音和缓低沉,听得宣玑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又想起梦里少年和剑灵相伴时有一搭没一搭的夜话,心口疼,像有根细针扎进了肉里。 他赶紧转头按开了病房里的灯,又把空调温度调到最低。空调的“嗡嗡”声清晰起来,白炽灯一下驱散了陈旧的氛围,代表当代科技力量的电器们集体刷起存在感,堪堪把他的理智留在了二十一世纪。 宣玑抹了把脸:“丹离的意思,肯定是把这帮盟友都废干净,永绝后患,对吧?我看他就是这么安排巫人族的。” “先是巫人族,再是高山人族。”盛灵渊点点头,“微煜落到那个下场,自己贪心不足是一方面,后面自然离不开丹离的鼓动纵容,这些事,朕心里都有数。” 宣玑保持住了表情,扎在心里的针又往肉里钻了钻。 原来天魔剑灵就是丹离用来挑拨人皇和微煜王关系的工具,一把权力的牺牲品。 盛灵渊继续说:“当年妖族元气大伤,零落四方,三大类人族——巫人、高山人和影人——巫人灭族,高山人被他诱向万劫不复之境,影人不成气候,丹离认为那会儿正是赶尽杀绝的好机会。老师一生杀伐决断,朕多有不及,相比之下,朕确实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宣玑试探着问:“您……是想保存物种多样性吗?” 盛灵渊好像觉得他的用词挺有意思,咂摸了一下才接着说:“朕想镇压地脉、封禁赤渊。使万物生无短长,各寻活路。” 宣玑本想说丹离不只是三观不正,简直堪称丧心病狂。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耳畔突然又幻听似的,涌起一个熟悉的、有些沙哑的男声,那声音忽远忽近,絮絮地说:“天地自有其势,万物奔忙,不脱其命。相传上古时期,曾有几次大劫——天倾、地陷、洪水、冰封、赤地千里,每一劫都有无数翻云覆雨的先天灵物销声匿迹,也都有新的生灵应劫而生……” 宣玑扣住自己手心劳宫穴,狠狠一按,幻听倏地消失了,病房里只剩下盛灵渊的声音。 “……第一次平渊之战前的‘大衰期’,其实就是人族兴盛,他族衰落之始。万万年后,人族或也有陨落的一天,冥冥中都有定数。衰落不是一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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