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他生路——这世上哪种活法不是活,他也并不是非要一条道走到黑。他只是不甘心。士人朋友都说他文章华灿,旁人无所及也,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谁知十二年过去,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一年又一年,摘取金莲仍旧遥遥无期。邻人们的目光从艳羡渐渐变成了揶揄促狭,或许还有同情可怜,他无法回避那些期待,在每一个夜里问自己,他真的有才学吗?他真的还能有高中的那一日吗?然而今日却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么多年夙愿难解,是因为有人拿走了“公平”。“要是真的,”儒生嗫嚅着嘴唇,目光炯炯似有烈火燃烧,“我要去举告他们,这样舞弊之风罪大恶极,礼部的人会好好彻查——”“谁会信你?”“官府会查!”“官府自己都身在其中,难道要他们自查?”陆瞳言出讥讽,“恐怕你前脚将此事举告官府,后脚连官府门都出不去。”她声音轻轻,却让吴有才的心彻底冷沉下来。陆瞳说的极有可能。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每当怀疑到此处,犹如一个禁忌般,便不敢再往下细想。仿佛直觉再想下去就是无底深渊,然而今日却有一人,将虚掩的假象毫无顾忌撕开给他看,这难以面对的、赤裸裸的现实。心中思绪纷乱如麻,吴有才望着陆瞳哑声开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在浑浑噩噩中告诉他真相,又在告诉他真相后逼他承认根本不可能改变的现实,让他认清自己的无能。“因为,”她说,“我想帮你。”“帮我?”陆瞳微微一笑。棺柩是黑的,挽幛是白的,冷与暖界限一片模糊,她眉眼在灯火下娇丽得不可思议,鬓边那朵绢花却开得簇然淋漓。如那些从精怪志异中披着美人皮的恶鬼,在某一个雨天,从书中走出来与人做交易。你知道她不怀好意,但你无法拒绝。她道:“如今整个科场都被买通,礼部中人也被勾串,十二年间换过无数主考官,每一次你都落第,每一次都有不该中举之人中举,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代表每一年的主考官都被人收买。”吴有才木然回答。“是的,如果科举舞弊一事不被处理,那等你挂孝烧纸、买地茔葬母亲之后,今后也会如从前一般,终身蹭蹬,屈于庸流。这是你的宿命。”这话太可怕了,吴有才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望着陆瞳,犹如望着在地狱中陡然降临的菩萨神女,目光甚至带一点虔诚,渴望对方能在这深不见底的长渊中为他指点一条明路。“陆大夫,我该怎么做?”陆瞳问:“吴有才,你想要公平吗?”“想。”“如果礼部的人真被买通,这么些年你屡次名落孙山其实是因科场舞弊,你愿意将其揭发,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哪怕是自己的性命?”“愿意。”“好。我告诉你怎么办。”吴有才茫然看向她。“下场前举告,无凭无据,官府的人多半会将你抓起来,甚至灭口。除非下场后。”“下场后?”“不错,下场后,所有考生都在舍内,若有替考者,连人带卷人赃并获。不过……”“不过什么?”“不过你人微言轻,狗官沆瀣一气,说不定会找个理由将你抓起来,待秋闱后放出去,证据也就没有了。”“那不就没有办法了?”“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将事情闹大。”吴有才一愣:“将事情闹大?”“不错,”陆瞳语气轻松,“如果考场舍内出了人命,死了个把人,那就不是单单礼部能压得下来的小事。审刑院、昭狱司甚至兵马司都会出场,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掺杂,原本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吴有才抓住她话中关键:“出人命是什么意思?”陆瞳笑笑,没有回答。天色更暗了,狂风在院子里呼啸,云层中电光乍隐乍现,暴雨快来了。吴有才看着陆瞳。女子单薄侧影笼在素白衫裙中,纤纤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方油纸包好的纸包。她的声音也是温柔的,含着几分不动声色的蛊惑。“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扰乱官场,使得有才者反被无才之人凌压,若换做是我……”吴有才喃喃:“若换做是你,会怎么样?”她微微一笑,将手心的纸包放进吴有才手中,俯身凑近他耳畔,一字一顿地开口。“当然是,杀了他。”“轰隆——”一声。惊雷滚过,一道闪电照亮幽暗灵堂,也照亮了她淡漠的眼。院子里,大雨落了下来。 第七十章 绯闻 盛京这场雨来得急。窗前桂树叶被雨打得叶子落了一地,檐下雨帘绵密不绝,天地好似白茫茫一片。文郡王府中,文郡王妃裴云姝站在门口,匆匆起身将外头的人迎进来。年轻人一身绯色锦袍被雨打湿几分,从院子里进来,风狂雨骤中,衣履风流,倒是半分不见狼狈。裴云姝拉着胞弟进屋,边埋怨:“突然来也不说一声,芳姿告诉我时还吓了一跳,外头这么大雨,怎么不拿把伞……”裴云暎笑着止住她话头:“办差路过这里,顺带来看看你。”顺带?裴云姝看着他手下送进来的大箱小筐,抿了抿唇,没说话。掌灯时分的夜浓如黑墨,只有沙沙雨声丝丝密密将天地包裹。婢子芳姿给裴云暎送上干净帕子,他拿帕子擦了擦身上雨痕,见不远处站着个端药的丫鬟于门口踌躇,眉头微挑:“还在吃药?”裴云姝愣了一下,摇头道:“安胎药早已没吃了,是郡王让小厨房做的粥食。”裴云暎点头,声音不咸不淡:“这么晚了,再夜宵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言罢,笑着睨一眼端药的婢子。婢子闻言,脸色顿时白了白。这位昭宁公世子隔段时间就要来郡王府,说是看望长姐,实则是给不得宠的长姐撑腰,连郡王都要对他忌惮三分。别看他在家姐面前亲切随和的模样,刚才他看过来的那一眼,虽是含笑,目光却十分冰冷,简直……简直像是被狼盯上一般。婢子打了个冷颤,不敢说什么,赶紧同裴云姝行礼退出院子。待这婢女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裴云姝方叹了口气:“这郡王府上上下下都被你恐吓过了。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年轻人回过头,方才面上寒意尽数褪去,在裴云姝面前坐下,接过芳姿手里的茶盏低头喝了一口,笑道:“说了路过,顺带来看看你。”裴云姝望着他,心头微黯。裴云暎过来是干什么的,她比谁都清楚。文郡王宠爱侧妃,冷落正妻,整个郡王府都知晓。如今她有了身孕,在这府中更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裴云暎虽厉害,却也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只能隔段日子上门,若有若无的警告一番。虽狂妄,但效果倒是挺好。这胎安安稳稳怀到七月,再过两个多月,就能顺利生产了。裴云姝垂目,手贴上自己隆起的小腹,目光温柔。但愿不要起什么波澜。裴云暎似乎看出她的担忧,只道:“芳姿和琼影都在身边,有任何事尽管吩咐她们去做,不必担心。”芳姿和琼影是裴云暎送进来的人,要往郡王府送人可不容易,倒不是怕文郡王,而是怕惹了当今圣上猜疑。然而如今这两个婢女,已是裴云姝在郡王府中最信任的人了。裴云姝笑笑:“我知道,我院子里清净,有她们陪我也好,倒是你自己……”她看向裴云暎,语气有些担忧,“听说前些日子枢密院的严大人在朝堂上为难你了,没出什么事吧?”今上深谙制衡之道,枢密院和殿前司向来不对付,枢密院的指挥使严叙心胸狭隘,为人刻薄,屡次三番在朝堂上给裴云暎下绊子耍阴招。裴云暎把玩着手中茶盏,闻言轻笑一声:“你这是打哪听来的谣言,他一个半老头子,哪里为难得了我?”裴云姝叹气:“就怕他背后动手脚,毕竟他怨恨父亲,还迁怒上了你……”枢密院的指挥使严叙恨裴云暎入骨,倒也不只是因为同为天子近卫,两司间微妙制衡关系。还因为枢密院的严叙严大人,曾被年少时的昭宁公夫人婉拒过亲事。严叙对裴云暎母亲一往情深,谁知心爱之人却另嫁他人,最后成了昭宁公夫人。严叙面上无光,又因爱生恨,将昭宁公一家子都恨上了。而今昭宁公夫人已然故去,枢密院与殿前司关系紧张,严叙自然就将仇恨延续到了裴云暎身上。听说多年以前,裴云暎一开始原本打算进的是枢密院,可最后严叙利用手中实权从中作梗,才叫裴云暎不得不进了殿前司。想到这些事,裴云姝面上担心之色更浓,裴云暎见了,叹了口气,将茶盖一合:“姐你怎么老往坏处想,往好处想想,严叙对我娘情根深种,我是我娘的儿子,他见我如睹故人,说不定承了旧情,还会帮我呢。”裴云姝瞪他一眼:“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母亲都已成婚生子,他还念着有夫之妇,你当看话本,世上哪有那种痴情男人?”裴云暎目光在桌上那盘青李子上一顿,忽而忆起殿前司里某段时间里萦绕不绝的酸气,眉眼微微一动,遂扯了扯唇角:“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世上真有男子爱上有夫之妇,还沉迷不可自拔。”“你少胡说八道!”裴云姝没好气道,旋即又愣了一下,有些狐疑地看向裴云暎,“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会你也爱上了有夫之妇吧?”裴云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探身凑近裴云暎,压低了声音:“前些日子我去观夏宴,有夫人跟我说你好似有了心上人,我问是谁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神神秘秘的,我还以为人家在唬我。”她注视着裴云暎,目光灼灼:“阿暎,你告诉姐姐,是不是犯错了?”裴云暎沉默。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裴云姝牵起一个笑:“这话你也信?”“我信啊。”裴云姝答得坦诚:“你自小招姑娘喜欢,可这些年也没见真对谁上过心。性子又乖张,胆子也大,要真喜欢上什么有夫之妇,也不是没可能。你又不在意旁人言语,喜欢上了非但不会有半丝惭愧,还甚是乐在其中。你老实告诉姐姐,你到底喜欢上哪家夫人了?”裴云暎:“……”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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