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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所以越积累越不能放弃。 “你……”林从沚有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算了,先上课吧。” 素描教室的学生们把画靠墙放一排,林从沚慢慢看过去,然后指画叫人,叫这些型起得有问题的学生一会儿坐前面,明暗关系有问题的站后边。 他在对开的素描纸上用炭条起型,娴熟的画家不需要过多的测量,他炉火纯青,对炭条的控制能力极强。 学生们很珍惜例画课,除了偶尔的一两声咳嗽,画室里只剩下‘沙沙’的素描纸和笔的摩挲声。石膏体上有平时老师讲骨骼时候用手去摸而留下的灰痕,底座有些磕碰,林从沚用硬铅去画豁口。 最后一幅画画完,学生们累得好像是自己在画,同步叹出一口气。 绘画就是这样,临到艺考生这里,它不需要像数学课那样一步步解析,而是要他们看这个过程,处理的方式。每个人有自己的理解,他们都会找到自己最舒服的绘画方式。 画完后林从沚站起来,收好铅笔橡皮,对余拾景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画室外走廊,林从沚一时间找不到词,只能直白地说:“你和普通艺考生不一样,你已经成年了,基础很好,离美院一步之遥,不能在这个时候走。” 余拾景显然并不知道大人们之间的恩怨,瑟缩了下肩膀:“没办法啊,我知道我已经二十几岁了,但我没有经济能力,我要是不听我妈话,她的法子也很简单,不给我钱呗,这年头没钱还画画?我连校考报名费都交不起。” “钱的事情先不谈,你自己想留下吗?”林从沚问。 “当然想。”余拾景抿抿嘴,“我复读四年……不就是想读个美院。国外有好学校我知道,但……但不一样,我要是真的去申国外的美院,就算读上了,那他妈不显得我当了四年傻子吗?”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林从沚听出了些哭腔。 于是他叹了口气,说:“我叫人跟你母亲聊一下。” “叫人?辛老师吗?他跟我妈聊过挺久的了。” “不是。”林从沚摇摇头,“另一个人。” 林从沚不确定杨青芝跟余拾景说了些什么,起先林从沚觉得她是不想让她儿子跟自己接触,但一听她是要带儿子出国,那么事情就没那么简单。 如果纯是因为对自己反感,那他大可以袖子一拂离开这个画室,反正当初也是随机应聘的。但带余拾景出国就不一样了,能狠心让她复读四年的儿子抛下这些努力出国……那恐怕是‘逃’吧。 雷声闷在阴云里,偶尔炸出一声响的。现在是下班时间,将近七点,天几乎全暗了,行人们脚步匆匆,伞面打着伞面。 林从沚走到Gleam公司大门,萧经闻的电话无人接听,值班的前台问他有没有预约。他说没有。 “那…可能没办法诶。”前台为难,“萧总的行程我们不太清楚,如果电话打不通的话……我们也找不到他。” 林从沚理解,他点点头。 他走过来的,闷热潮湿的天气淌了些汗,刘海黏在前额。他走来的路上伞也坏了,伞骨折了,掰不回去,耷拉着,看上去很狼狈。 前台看他这样也是于心不忍,便说:“要不你坐在那边稍等一下,我们看能不能联络上萧总的助理。” “好,拜托了。”林从沚说。 他到大厅侧边的沙发坐下,手机快没电了,也没心情玩手机。张渺倒是回复了他,说杨青芝没有回复消息,电话也打不通。 不多时,前台那边过来告诉他萧总已经在回公司的路上了,又有些担心地告诉他,你没有预约的话可能萧总过来了也不会见。林从沚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明白是前台在给自己打预防针,于是笑笑说没事的。 总之不到十分钟后,Gleam大厅旋转门外停了辆黑黢黢的商务车,没等门童上前开车门,里面的人已经自己先开门下车了。 这人似乎是把西装焊在身上。 优越的身材条件非常适合剪裁合身的西装,起先听助理说公司一楼有人找他,他没太在意。每天想见萧经闻的人很多,推销的,合作的,甚至还有新媒体的,要给他塑造一个‘禁欲总裁’的人设来营销。 萧经闻当时面无表情地问他:你的意思是,你打算营销我寡淡的性生活? 给人吓得不轻。 他几步迈进一楼大厅,余光扫了眼前台说等候的那个人,就在玻璃墙边的沙发上。 第一眼看过去之后收回了视线,旋即觉得不太对劲—— 第二眼,沙发上的人觉得汗潮的刘海黏在额头不舒服,很随意地抬手将它们向后捋。 捋到脑后的刘海有几缕碎发落下来,萧经闻看得停下脚步,身后的人也跟着停下。紧接着从电梯口迎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人手里捧着文件夹。 走到他面前时萧经闻说了句“稍等”,随后抬脚走向林从沚。 林从沚坐那儿有点憔悴,低着头。下一刻,一道黑影遮下来,他还没来得及抬头,萧经闻已经蹲在他面前,抬头看他:“怎么过来了?” “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你说。” “关于杨青芝的。” 萧经闻眼神轻微地变幻,喉结动了下,说:“我不建议你蹚这个浑水。” 林从沚看着他:“你是‘不建议’还是‘不希望’或者说,‘不要这么做’。” 第15章 “……”萧经闻无言以对,他已经不用说了。 沉默间,他瞥见林从沚旁边靠着的透明雨伞,伞骨塌了一小片,看起来勉强能用,不过风再大些就会漏雨进来。 他想扯开话题:“你伞怎么坏了,我再拿一把给你。” “你有点生硬了。” “的确。” “所以杨青芝我还能见到吗?”林从沚问。 张渺只和她加了微信,但对方没有任何回音,林从沚去加她好友也是石沉大海。 如果杨青芝真的通过拍卖行洗钱,那她的酒厂必然是出了巨大的亏空。做生意的,左不过就是那些问题,要么是背着其他股东,拿公账的钱去做另一桩生意;要么销售渠道缩减,厂里囤积大量原材料过期导致亏损。 还有一类可能性,就是酒厂其实没什么问题,单纯是人对钱财的贪。 林从沚对其他事情没有兴趣,他也不在乎杨青芝的死活,但复读四年的余拾景是无辜的。他看着萧经闻,对方眼睛里没有答案,平静毫无波澜。 “你没有必要见她。”萧经闻说,“她准备出境了,你见她不安全,二来她带走余拾景是因为她怕国内仇家报复她儿子,你还是得让余拾景走。” “当然。”萧经闻补充,“余拾景是个成年男性,他如果自己一意孤行想要留下,也不是不行。” 林从沚淡淡看着他:“杨青芝和曾经卢比菲的人一起洗钱,那么她在国内的仇家,不就是你吗。” “我算其中之一吧。”萧经闻说。 “三年4亿。”林从沚说,“你算其中最大的吧。” “是。” “她被你逼走的。” “我没那么大本事。”萧经闻说,“只是添了把火。” “你也料到了她会带上她儿子。” “这没料到,你明白的,我不懂这些父母孩子之间的感情。”萧经闻说,“她能用一只景泰蓝鎏金佛塔挖我的买家,我就能把卡洛安这些年在港岛高价拍出的东西一件件溯源,再搬到台面上。” 一只景泰蓝鎏金佛塔能勾走多少买家,要把杨青芝吓成什么样子才会迫使她带着儿子落荒而逃。 他有点头疼,有时候他挺佩服萧经闻,这些事情要是兜头兜脸地一波涌来叫他处理,他大概已经在收拾收拾注销公司了。 “那她洗钱的事情有着落了吗?”林从沚问,问完他瞥了眼尚在一楼大厅里等着萧经闻的其他人,“你先……你起来说话。” 他这个下蹲抬头的姿态实在是太过微妙,林从沚真怕下次过来前台直接喊他老板娘。但这位萧总没所谓的:“我这样挺舒服的。” “我不舒服。” “你坐着还不舒服?” 林从沚当然知道他故意这样,于是抬一抬眉梢,自己先站起来。这一站,萧经闻以为他要走,跟着也站起来。 于是现在两个人都站着。 林从沚:“这样好多了。” “你是觉得余拾景可惜了,是吗?”萧经闻问。 放在以前,林从沚会摇摇头表示说了你也不懂,你一个做生意的怎么会明白复读四年的美术生被迫放弃校考意味着什么。但林从沚先看向大厅玻璃墙外面,雨淋湿的玻璃混着城市污浊的空气,自上而下地淌着。 他又偏过头,看向大厅另一边,一群人还在等着萧经闻。现在已经不是上班时间,大家都在加班,为了夏季拍卖会。这些人又何尝不是指望萧经闻活着。 林从沚忽然发现他以前根本不会想到这样一层,譬如萧经闻有多大的压力,萧经闻在家里和他爸妈吃顿饭都像开会,到自己这里又要承受一些他根本不懂的艺术价值。 几年前在西班牙下船,他妈妈听说他和萧经闻分手的事情,他告诉妈妈,他们之间总是争吵然后退让。妈妈说你们问题很大,争吵之后再退让,那不叫包容,叫事后道歉。 大约是在那个当下林从沚没能理解妈妈的意思,其实这种东西用语言解释难免词不达意。他记得当时妈妈端着香槟欲言又止,好像有一大堆话想说,最终只慢慢叹了口气,告诉他: 宝贝,虽然妈妈会很舍不得,但这世界上有些事情你必须自己完完整整地经历一遍,才能知道它究竟有没有得解、是何解法。 并且它有一个阈值,堆积到某个程度后,它要么进阶,要么爆裂。所以才有个说法,人是一瞬间老去的。同理,人也是一瞬间长大,一瞬间消亡。 他妈妈说这个过程必然是痛苦的,你会觉得自己与过去很割裂,也会出现很多违背自己曾经笃信的行为。 现在这个行为出现了,他点头,说:“很可惜。但是,或许这就是别人的人生,和别人的选择。” 这话无疑让萧经闻相当诧异,他甚至第一时间露出询问的目光,大概意思是——你认真的?你放弃了?不向我发脾气义愤填膺? 接着林从沚又说:“但如果,我最后劝他一次,他愿意留在屿城的话,你能保证不会为难他吗?” 萧经闻笑了:“我为难一个小屁孩做什么?” 林从沚点头:“还有其他人,和杨青芝、卢比菲有过节的那些人。” 萧经闻换了个眼神:“其他人我可管不了。” 林从沚也舔了舔唇,换了个姿态。 尽管此时他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这栋大楼的新风系统还是那么低,他额前刘海又潮又乱,但不影响林从沚轻松自如道:“既然如此,如果余拾景愿意留下来,那我只能把他日夜带在身边,以防他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被人套个麻袋拽到巷子里围殴。” 萧经闻听着觉得不太对劲,蹙眉。 林从沚接着说:“唉,我那个画廊二楼就一间卧室一张床,只能跟他挤挤了,世道乱呐,必须要时刻警惕、寸步不离、朝夕相对……” “啧。”萧经闻越听越觉得离谱,打断他,“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意思啊,他二十几岁的人了,怎么,睡觉还要听故事啊?” 林从沚呢,俩手往袖口里一掖:“不知道呀,没睡过。” ——这句属实激到萧经闻了,他直接上手将林从沚往自己面前一拽:“刺激我呢我知道,你得逞了,放心,你要是把那小子劝下来,我保他在城里安生地上美院。” 林从沚翘起唇角:“萧总仁义。” “林老师过奖。”他松开手,垂眸审视着他。萧经闻从商多年阅人无数,在判断别人话语中有几分真心这方面他还是颇有信心,可面对林从沚,他需要仔细观察。 林从沚说的那些话究竟掺没掺真心,哪怕一丝一毫,他都十分在意。 说真的,他不怕五年里林从沚对别人动心,甚至他也不怕林从沚再多一段感情。他可以等,也可以追,撬墙角啊,抢啊拐的,他做生意的,这种事情信手拈来。 他怕的是林从沚会和一个同他很像的人在一起,有共同话题,互相理解,有同样的绘画造诣。因为五年前,萧经闻曾大放厥词说:你不可能和一个跟你一样的人在一起,两个纯粹艺术家在一起的结果就是饿死。 ——他承认这话太偏激也太冲动,但他也真的很怕自己一语成谶。 所以他在观察,观察林从沚那话里有没有真心。 结论是,看不出来。 干扰因素太多,自我意识太乱。 他只能问:“你不是真心的吧?” “当然不是。”林从沚直接笑出来了,被逗笑的那种,“你有什么好慌的?我对那种小孩子不感兴趣。” “但你知道这么说能激到我。” “开玩笑的。”林从沚抬手抻了下自己衣领,他之前从画室走路过来,虽说没有多远但还是出了一层汗,在大楼里空调吹得黏在皮肤上。 萧经闻不理解:“从哪句开始开玩笑的?” “从我说‘最后劝他一次’。” 林从沚很轻松地笑了下,接着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用我自己在乎的那个视角去看待事情,而且冲动又偏执,五年了居然毫无长进。” “这不是你的错。”萧经闻缓和下来,说,“正因如此,才促成了你这个人——纯粹的人。不沾世故,不圆滑,不妥协。你对余拾景的态度是连带效应,惜才不是坏事,这次就当缘分不够吧。” 他该走了,这个时候差不多张渺已经等在外面。他不知道怎么继续这段对话,模棱两可地丢下一句“好了不打扰你了,去忙吧”抬脚便要走,又被萧经闻捞着胳膊拽回来。 “唉。”林从沚无奈,“萧总。” “稍等。”萧经闻眼下只觉得这人天然卷的每一个弧度都在逗自己玩,“雨大了,还是拿把伞。” 画廊那边停车只能停在路边,还有一截人行道要走。林从沚想了想,点头了。 张渺的车开着双闪在等他,见他从Gleam出来,她关掉双闪,解锁所有车门。林从沚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来,说:“衣服湿了,不好意思啊。” “跟我不好意思什么。”张渺笑笑,又问,“所以,萧总愿意帮你约杨青芝出来吗?” 杨青芝的事情林从沚还没跟她细说,她也不是很感兴趣。 “事情有点复杂,不过已经没事了。”林从沚拽下安全带,咳嗽了两声。 张渺发动车子往画廊开,高架桥匝道上的电子屏幕上亮起了‘雨天路滑小心驾驶’一行字。有点堵,交警在岔路口看着,阻止车辆压线变道。 她慢悠悠地跟在车流后面,问:“你晚饭吃过了吗?要不要顺路买点吃的?” 没听见回声,偏头一瞧,那厢在副驾驶睡着了。 原本只觉得他今天是累到了而已。 然而第二天早,张渺照常来上班,左等右等等不到林从沚下楼。到二楼一瞧,床上的人怎么摇都摇不醒,手朝他脑门上一摸。张渺叹了口气。 小晨原本在画室里画画,画室的门没关,她见张渺上楼了又下楼,出来问怎么了。 张渺说林老师发烧了,小晨‘哎呀’了一声,说:“前阵子刚感冒,今天又发烧。” 闻言,张渺一想,她将开水壶按下烧水:“是哦,邪门了这Gleam,去一趟病一趟。” 小晨惊讶:“怎么这样!” 也是巧了,萧经闻打林从沚手机没人接,打来了张渺这里。 “张小姐,不好意思,林老师无人接听,你们今天有时间过来参加一个小型的公益宣传吗?对画廊……” “萧总。”张渺打断他,“我们林老师去一次Gleam病一次,这次就不去了。” “病了?”萧经闻问。 “对。”张渺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回事啊一直好好的,到你那儿回来就生病,要不萧总你给我们赔点钱吧。” 第16章 林从沚越睡越觉得自己在向下沉。 他做了很多梦,应该说他自己也没分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 梦见他其实没有下船,还在船舱里,船舱地上散落着画稿和几根铅笔。有一段时间他在夜里画画,白天睡觉。邮轮餐厅有24小时供餐,但到了深夜卖酒的更多,他会把自己喝得微醺然后抱着速写板去写生。 船上可画的东西挺多的,宴会厅里的钢琴,托着餐盘昂首挺胸的服务生,一排排救生圈和救生衣。他有一幅画的是夕阳下在甲板抽烟的船员。那幅画被船上的一位游客买走了,买家很喜欢画里的夕阳,说像是上帝从海里拎出一块橙红色的帕子。 林从沚又梦见那天夕阳,连海上的鸟都被染成红色,一齐飞散,像揉碎了一捧花散在风里,也像火山喷发在大海想要烧尽所有。 总是醒不过来,眼睛睁开了但意识还在沉睡。 林泠玉正坐在床沿,往他手腕上贴退烧贴,刚好张渺端着粥进来,林从沚哑着说:“张渺,我梦见我妈了。” 张渺看看他,又看看林泠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泠玉早上降落屿城,她在国外太久,一下飞机直接打车去吃早茶。吃饭的时候林从沚的电话是关机,联络张渺才知道他发烧了。于是在店里打包了碗清粥过去,张渺刚热了一遍拿上来。 “真的是你妈。”林泠玉说,“来,仔细看看,是做梦吗?” 林从沚眯着眼盯了她一会儿,说:“好像真是我妈。” 林泠玉多少有点无语,她抬头看看张渺:“他这个症状多久了?” 张渺:“……不、不知道哇。” 孩子见到妈,那叫一个委屈。发现这不是梦,是林泠玉真的出现了之后,林从沚瞬间整个人像烤塌了的戚风蛋糕:“妈妈……我要喝水……” 林泠玉不禁莞尔笑起来,手在他脑门上抹了一把:“出这么多汗,是该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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