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古典派画作他不是很拿手,这幅画画得很慢。 张渺下班后,偌大的画廊就只剩他一个人。回来屿城后每天都是这样,日落后他一个人画画,到这个时间才是林从沚最舒服的。 今天状态其实不错,吐出了心底里许多话,轻松很多。他换了几支笔继续调整画面,频繁退后几步观察整体再上前。 从8岁学画画开始,学的就是画“出来”,最开始画几何石膏,画苹果,老师都会强调把物体从纸上画“出来”。林从沚算是天赋异禀,11岁就明白这世界万物的素描关系。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看见的世界,先是黑白灰的光影结构,然后才是色彩。 素描结构的世界在他看来更加清晰,一道光铺洒在海面上,亮面暗面灰面,明暗交界线上由暗到亮的变化,随着海浪每次涌起落下而滑动。所以他常常在甲板上发呆几个钟头。 此时,他叹出一口气,摘下围裙,拎着水桶和调色板去卫生间洗。 洗干净后关上画室的灯和门,上二楼。他的晚餐还在展厅里,在二楼换了件衣服,今夜晴,月明星稀。他换了件黛青色连帽衫,戴上兜帽。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铜盆,和泡面碗差不多大。 他下了楼后径直走向画廊门口,路过展厅茶几的时候顺手拿上张渺给他买的晚餐,一个已经放凉了的全麦三明治。然后出门。 不下雨的时候,这条街对面的公园里有市民跳广场舞,花花绿绿的灯柱和音乐。林从沚低着头走在人行道,这里距离海边不远,但也不近,15公里。 最后一班公交车在晚上十点整,林从沚在站台啃着凉得发硬的三明治。他看见公交站台对面停着一辆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大众途锐,看了一眼,继续吃三明治。 十多分钟后,最后一班公交车来了。公交车终点站是屿城的货运码头,那一片是沙石海滩。这条线的末班车没几个乘客,林从沚坐在比较后排靠窗的位置。 几乎是同时,那辆黑色途锐启动了,跟上公交车。 林从沚瞥了眼,然后收回视线。他抱着他的小铜盆,这是他画画的静物之一,这会儿在公交车上看起来像是要去海边乞讨。 公交车慢慢悠悠地开到码头站,地面湿漉漉的,林从沚抱着他的盆下车,顺着这条路继续走,大约三、四分钟后走到下海滩的楼梯。 这一片沙石海滩上石头比较多,会有小螃蟹,很潮也很滑。林从沚走得很小心,这一带的照明除了不远处集装箱区的灯,就是头顶的一抹月亮。 海边总是有风,凉飕飕的。林从沚的兜帽被刮了下来,兜帽的抽绳有一根被吹到脖子后面。视野不佳,海面漆黑一团,他没走到海水刷上来的地方,在石头堆中间找了块地方直接坐下。 接着,他从帽衫口袋里拿出几样东西。一盒烟,一个火机,一张卡片。 那个普通明信片大小的卡片,就是海上残月的简介卡。环境太暗了,看不清什么,林从沚捏着它在风里垂着眼帘沉默着,然后摁下火机,点燃它,放进铜盆里任它烧。 骤然跳起的火光成了这片黑色沙石滩上的橙色光点,小小一团火光映在林从沚眼瞳里,在他深色瞳仁的正中间。 不多时,林从沚旁边坐下一道黑影。林从沚是直接坐地上的,这位倒也随性,一身布料上乘的西装也直接坐下了。 小铜盆里烧的简介卡还剩一半,另一半已经成灰了。 或许是林从沚的表情太凄婉,导致萧经闻有点无奈,他坐下后,说:“你这表情,像是给前男友烧点东西。” 林从沚一笑,说:“没见过这么咒自己的。” “跑这么远烧一幅画的简介卡,是什么特别的仪式吗?”萧经闻问。 林从沚没回答,反问他:“我想抽根烟你介意吗?” “请。” 林从沚带的是普通火机,海边风四面八方的,用手拢着也没用。摁了两回都没点上,刚想着算了,旁边响起砂轮‘噌’的一声,萧经闻递过来一只防风火机,递到他面前。 萧经闻不抽烟的,起码五年前他不抽。 林从沚顿了下,咬着烟凑过去,点上后吸了一口,偏过头吐掉烟。他本来不想熏着萧经闻,但没什么用,这儿风不讲道理,一口烟还是飘到萧经闻脸上。 “不好意思啊。”林从沚说。 “没关系。”萧经闻合上火机揣回口袋,“所以你就给我烧这个?还有别的吗?” 林从沚差点被他呛着,哭笑不得:“不是,我没盼着你死。” “喔,原来没别的了。”萧经闻故意感叹,“哎,到底是亡夫五年尸骨透寒,就烧这么一张。” “……”林从沚沉默着抽烟。 萧经闻也不再逗他了:“少抽点。” “啊。”他点头。 晚上十点多和前任在海边坐着吹冷风,这事儿怎么看都有点荒谬。尤其等到简介卡烧尽了,余温散在风里,气氛也跟着凉了下来。 五年过去,两个人还是有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萧经闻没有问他为什么烧掉简介卡,林从沚也不问他为什么跟到海边来。 岸边海水有规律地冲刷上来,一团团白沫。两下里就这么枯坐了半晌,还是林从沚觉得实在硌屁股,于是问他:“你这么大个总裁,不忙吗?” “忙啊。”萧经闻说,“马上夏季拍卖会了,一大堆事情。” “那你在我这干耗一天?” “是啊……”萧经闻低头。五年里他把Gleam做到亚洲第一梯队的拍卖公司,从他这里出来不少年轻艺术家。 Gleam会包装,一个拍卖公司想要更高的成交价,就要让买家来认同它值得这个价。 所以每季度拍卖会他都很忙,今天大部分时间都耗在画廊了。中午取完画助理回了公司,他就在对面公园里闲逛,最后在车里蹲守他。本想着看着他二楼卧室灯灭了就走,没成想真给他蹲到了。 想想这五年里,有不少青年才俊男男女女的想往萧经闻身边贴,这位总裁毕竟才33岁,又高大俊逸。其实要不是最近他在自己这里表现得实在过于殷勤,连林从沚都会觉得他可能佳人在侧。 林从沚也并不想跟他装傻,又不是高中生早恋,没必要三回九转:“这几年身边没人吗?” “我?”萧经闻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下,旋即连嗓音都提高了,“我?我冰清玉洁我!” “……这形容词找的。”林从沚笑笑。 “很贴切。”萧经闻甚至扶正了下自己的领带。 林从沚站起来,捡起他的盆。萧经闻跟着起来:“我们……” “我们只有现在这个状态才能友好相处。”林从沚打断他,说,“萧总,观念不同的两个人在一起,要么争论不休,要么一方妥协,我们都试过了,不是吗。” 林从沚的音色不具备什么攻击性,他也没有疾言厉色,就是平淡地、冷静地说出来。 萧经闻善于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贴上起拍价,预估它们的成交价。萧经闻告诉过他,这世界的一切都没有价值,珠宝究竟有多贵重?它本身的稀有度能为人类带来什么? ——带来定价权。 为什么稀有宝石被不断拍高价,因为这样就获得了它下一次登上拍卖会的定价权。 珠宝、画作皆是如此。 这类问题他们吵过很多次了,吵完就上床发泄,做完又觉得为什么又为这种小事吵架。总之反反复复的,终于分手。 所以他们什么办法都试过了。 林从沚拨弄了两下刘海,半开玩笑地说:“以前每次都是吵到床上去,不如做炮友得了。” 萧经闻身材极好,美术生喜欢漂亮的肌肉骨骼,他的恰到好处,像石膏。林从沚喜欢到什么地步呢,他在萧经闻身上画过画。 他这句真是半开玩笑,半真半假,还挺紧张。 然而萧经闻低垂眼皮看着他说:“我只跟爱人上床。” 林从沚抿抿嘴,躲开视线:“我是说当初,当初不如做炮友算了。” 萧经闻风轻云淡跟了一句:“我当初现在都一样,只跟爱人上床。” 林从沚一怔,没敢看他。 第07章 一时间那股莫名其妙的征服欲又上来了,林从沚甚至有一瞬间蹦出来“我还不信没法把你拐到床上去了”这样自己都吓一跳的念头。 夜风还在吹拂,码头有巡查人员拎着手电筒,哼着歌溜达着。海上黑洞洞的,灯柱照过去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天上的月亮薄薄一片,林从沚躲开视线后迟迟没有再看向萧经闻。直到萧经闻开口说话:“走吧,我送你回去。” 林从沚有时候做事不顾后果,比如今天坐末班车过来海边,如果萧经闻没跟过来,他该怎回去,根本没想过。要么就在这傻坐一夜看看日出,坐第一班公交车回去,要么找个旅店。 五年前决定上船也是这样,没想过在船上呆多久,也没想过究竟要去哪里。 “你这个盆……” “我抱着。”林从沚关上车门,“你放心,灰不会洒出来。” “不是。”萧经闻看看他手里的盆,“你这个盆是静物?” “嗯。” “喔,只是有点好奇,我以为它是烟灰缸。” 因为林从沚刚刚抽烟的时候往里面弹烟灰,此时里面也装着那根烟头。 林从沚读美院的时候有各种各样稀奇东西,他当年倒了个石膏头骨的模做牙刷架,头骨的俩眼睛窟窿上插着他和萧经闻的牙刷。好处是每天萧经闻起床刷牙都能有效清醒一下。 所以萧经闻不太确定,还是想问一下。 林从沚明白了:“噢你是怕我随便抄了个烟灰缸过来给你烧东西……” “不是。”林从沚说完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我不是给你烧的。” 萧经闻发动车子,看了眼后视镜,变道转弯,朝画廊的方向开。有个比较尴尬的事情是,这辆大众是萧经闻五年前常开的,林从沚一坐进来,车载中控就连上了他手机的蓝牙。所以一路上都放着林从沚的歌单。 起先林从沚没发现,后来越听越觉得熟悉到诡异的程度了才反应过来。 他瞄了眼中控屏幕,又瞄了眼开车的萧经闻,然后继续抱着他的小盆,往座椅里缩了缩。他有理由怀疑今天萧经闻是处心积虑,但他也很确定他和萧经闻一旦重新开始,就会继续永无止境的争论。 他们不可能永远避开工作相关的话题,比如偶尔会聊到现在拍卖市场喜欢什么,林从沚的想法是艺术品生来不必被任何人‘喜欢’。萧经闻会嘴欠两句说,你们几百年前的古典宫廷画师不也是讨好贵族? 总之他欠上两句他也欠上两句,两句加两句就开始上头。要么萧经闻轻轻搂着他说宝贝儿萧哥错了,要么林从沚牵过他的手揉一揉说好了好了。 15公里的车程不算远,夜里行车比较慢,萧经闻开了将近四十分钟。 林从沚解开安全带,偏头跟他轻轻颔首说:“谢谢。” 准备开门下车的时候,萧经闻忽然问:“这盆,能给我吗?” “嗯?”林从沚以为自己听错了,“盆?你想要这个盆?” “可以吗?”萧经闻看看盆,又看看他,“毕竟是烧给我的。” “都说了不是……”林从沚无奈,“你真想要的话等我一下,我进去把它洗干净。” “不用洗。”萧经闻说,“我就是要里面的灰。” 他指的是烧成灰的简介卡。要不怎么说这些经商的人精明得可怕,他偏偏猜到是自己扣下了简介卡,又跟着算到不想给他那张简介卡是因为上面写了一堆关于他的话。 现在好了,他不需要内容了——因为内容已经明了。 能让林从沚带到海边来烧成灰的内容,甚至萧经闻已经快压不住笑了。 车里还在放着林从沚歌单里的《Dirty Paws》,气氛处在有人憋不住笑场就整段垮掉的尴尬位置,林从沚只能咬着牙:“起码我把这个烟头扔了吧。” “扔这里。”萧经闻右手食指在车子中控下边一拨,挑开烟灰缸的盖子。他不抽烟,烟灰缸跟新的似的。 所以这是铁了心了。 其实林从沚不给他也就不给了,只是萧经闻此人在他这里还是有着某种魔力,就像五年前给他那把伞一样。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管他要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伞、半瓶矿泉水、和这个小铜盆。 “给你放地上吧。”林从沚把盆放在自己脚边的地垫上。 “谢谢。”萧经闻说。 本来这样就可以了,大家可以相安无事一个下车一个离开。林从沚偏偏脑子抽了一下,开车门前他莫名其地说了句:“可以进烤箱。” “……”萧经闻的眼神有点无语。 林从沚笑道:“开个玩笑,我走了,你路上小心。” “好。”萧经闻说。 感冒痊愈之后林从沚完成了客人定制的油画,叫张渺打包好寄走。 接着林从沚要去市里的画室正常带课。屿城市中心的画室里是今年艺考集训的,省统考在12月,美院校考在春节前。 他没买车,时间是下午两点整。张渺开车把他送到地铁口,他继续坐地铁到市里。 市里画室没有给林从沚安排固定的课程,他要做的就是最低每周到画室里画一幅例画,按课时结算工资。 今天过去的路上才发现,他带课的画室距离Gleam公司大楼就隔了两条街。 不巧的是他人都到楼下了,画室老板忽然给他打过来一通电话,说今天暂时没法上课,几个复读生回学校里办什么手续去了。 但来都来了,林从沚说还是上楼去改改画什么的吧,不算课时费好了。老板一听,心道这是以为自己不舍得课时费,又是一通解释,说不知道他已经到了,以为他还没进城。 老板说的那几个复读生他知道,其中有一个今年是复读的第四年,非央美不上。林从沚对此没有异议,人嘛,有目标就奋斗,一年不成就两年,不枉此生就行。 画室在一栋写字楼里,老板租了写字楼12楼的两个原先大舞蹈教室用作画室。 老板姓辛,叫辛决。辛决看见林从沚进来之后还有点不好意思,会错意了,挠挠头说:“唉哟,你说巧不巧,我也十分钟前刚过来,才听说余拾景他们回学校,我寻思就赶紧让你别过来了。” “我也会错意了辛老师。”林从沚笑笑,耳机装回兜里,“对了,余拾景这几天的画给我看看。” “好好。”辛决领着他跨过画室里大家一地的铅笔盒速写板,林从沚还顺便捡了根炭条放回学生的笔盒里,这玩意软,一摔就几段。 余拾景就是那位复读第四年的仁兄,辛决把他上周的几幅色彩素描翻出来,摊在地上给林从沚看。林从沚蹙着眉心,他审视画作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抿住唇。 林从沚说:“画的什么东西。” 辛决也愁:“你知道的,小余这孩子两年前考央美名次很不错,那年是文化课没过,所以……” “所以就觉得自己了不得,心高气傲起来了,画室老师的话不放在眼里,觉得自己天纵奇才看不上校考套路。”林从沚一口气补充完了。 辛决维持不动,眼珠子看了他一眼,幽幽道:“咱也苦啊,我也美院毕业的呢,他倒看不上我了。” 林从沚叹气,伸手在辛决肩膀拍了拍,接着说:“我明天再来一趟吧,明天我跟他当面说。” “就指望你了。”辛决说。 其实林从沚能明白,自己当年艺考的时候也觉得美院审美越来越套路化,你们是美院,你们就不应该把苹果局限于红色类似的想法。 那时候林从沚觉得艺术就是艺术,美院应该摈弃模板只看才华。但他进入油画系后开始系统学习,才明白,世界从来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美院高分色彩和素描永远是基于完美的型、完美的素描关系、完美的构图和对画作的理解。 接着辛决把余拾景的画收起来,林从沚游荡在学生们身后,看他们的画。然后拍拍其中一个,叫他起来,自己坐下给他改。 这些艺考生们大多要听音乐画画,有时候林从沚改画,他们会忘记摘耳机。每次林从沚说完一两句没听见回声就知道又没摘耳机,而且音量开得特高,遂抬头,指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对方。 学生这才恍然,赶紧摘下耳机。 林从沚无奈,但一想自己当年也是这个德行的时候又觉得这可能就是天道轮回自己活该。 于是他又给学生讲光影关系,讲明暗交界。改画改到快傍晚,那几个复读生回来了,说学校那边优先给艺体生弄新学期的手续,所以回来的早。 正好,林从沚把那位复读四年的小余叫了过来,问他这些画是怎么回事。 余拾景似乎早有准备,理直气壮:“我这是效仿英国画家彼得·布朗的水感,整个画面潮湿的。” “彼得·布朗的色彩不适用于央美校考,况且你这……” “我觉得央美的阅卷应该包罗万象。”余拾景反而打断他,义正词严,“阅卷应该带有艺术性,而不是拘泥于……” “你这型都起歪了还艺术性?!”林从沚提高声音,画室这些孩子大多都是降噪耳机,无一人回头。 “这是潮湿水雾下形态因空气湿度增高而在视觉上产生的扭曲效果!” 林从沚差点没气咳嗽。 最后还是辛决出来打了圆场,先劈手一巴掌掴在余拾景后背,打的他“嗷”了一声,然后搀着林从沚到画室外边的走廊。辛决长长叹一口气:“你别跟他一小孩计较哈,林老师。” “我不是计较……”林从沚说,“他对美术的基本观念已经偏了。” 没成想这小子居然跟出来了,复读第四年二十出头,年轻气盛,拧着眉毛:“林老师,您这话说的,那您的意思是格里姆肖去央美都考不上呗?” 有那么一瞬间林从沚挺绝望的,因为他看着这小子忽然遥想当年,自己当初和萧经闻吵架,是不是也这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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