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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这一番我自领三分过责,并不是真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在身,不过念你们大多上有老人要照顾,不忍叫你们因此被发卖撵出府去,坏了名声要寻个好人家都难。我用惯了你们,以前怎么伺候,往后更紧着点心就成。但若是谁要再错第二次,可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王兴家的伏在前面地上,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院落里一片安静。 周围角落有不少悄悄来围观的下人仆妇,闻言也都是心头一凛:这位二姑娘,好像变得不一样了,以后谁若不尽心伺候着,说不准就要跟现下跪在地上的那些一样,吃不了兜着走了。 姜雪宁抬手把那本“账册”拿了起来,踱步到那火盆前。 浮上来的热气氤氲了容颜。 她直接将书扔进了火盆,明黄夹着艳红的火舌一下舔上来书页吞没,很快烧毁。 下头跪着的所有人都看着,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姜雪宁只道:“这一回的事情便到此为止,不再往下牵连,也不再往下追究。你们都下去领罚吧。” 王兴家的立刻又往地上磕了个头拍起马屁:“二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宅心仁厚,老奴并着这些丫头们能遇到您这样的主子真是祖坟上冒青烟,烧了三辈子的高香!这就领罚,这就领罚……” 其他人也是千恩万谢。 不一会儿全下去领罚了。 莲儿、棠儿两个都是识字的,知道自家姑娘刚才那本“账册”上写的什么字,看了这发展简直目瞪口呆。就连旁边伺候的常卓,都忍不住用一种“就服你拿本开蒙书胡说八道瞎吓唬人”的眼神看着姜雪宁。 姜雪宁的目光却是在那些丫鬟停留片刻。 她转眸,轻声问棠儿:“方才跪在下头还顶嘴的那个是谁?” 棠儿一怔,回想了一下。 方才那种情形下还顶嘴的,拢共就那么一个。 她回答道:“也是能进屋伺候的,叫甜香。” 姜雪宁便点了点头。 这一出好戏结束后,她也不忙着立刻告辞离开,而是跟随着姜伯游起身,又走回了书房外间。 姜伯游看出来了:“你想处置那个丫头?” 姜雪宁两道细眉轻蹙,微微点头,却又将螓首垂下,道:“旁的人还好,没什么本事,顶多也就是欺软怕硬。可这个甜香伶牙俐齿,一张嘴很能说道。女儿方才都差点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要不是女儿真没做下那些事,听了她说话怕也要以为是自己的错处了。只是一则应允了不再追究,二则女儿以前也没有处理过类似的事情,实在不知该如何发落她。” 刚才的场面姜伯游也是看在眼中的。 那个顶嘴的丫鬟是个逼急了会咬人的,且旁人对姜雪宁都还有几分畏惧,唯独这丫鬟气焰嚣张好像浑不将主子放在眼底。 留下多半是个祸端。 他心念转动间已有了打算,只直接给常卓打了个手势,但也不明说什么。 姜府在这京城虽然算不上十分的大户人家,可宅院里有些手段都是知道的。 常卓心下了然。 他应了一声:“小的记下了。” 姜伯游则用手抚了抚姜雪宁的背,对她道:“此事到此便告一段落,这丫头自有人去料理,你便不用担心了。不过说起来,今日这一番言语作为,也是小侯爷教的吗?” 那自然不是。 只是姜雪宁当然不会跟人说自己是重生的,先前已经拉燕临当过了挡箭牌,也不多这一次,便点了点头:“也是燕临教的。” 姜伯游于是叹了一声:“勇毅侯府后继有人啊。” 姜雪宁垂眸不言。 姜伯游便道:“你也累了,回去歇下吧,昨儿一夜没回,今儿又闹出这么大动静,晚上记得去跟你母亲请安,也好叫她放心。” 姜雪宁应下:“是。” 算不上特别亲厚的父女两个这便算叙完了话。 她躬身告退。 姜伯游则重掀了帘子你书房内间去,开口便笑一声:“居安,可等久了吧?” 这一瞬间,才往后退了一步的姜雪宁,整个人都愣住了。 一股恶寒从脚爬到头! 分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而已,可撞进她耳朵里时,却尖锐地嚣叫着,轰出来一片令人震悚的彻骨! 她转过眼眸,正好瞥见那门帘掀开时露出的书房一角:雕琢精细雅致的茶桌上,摊放着一卷书,一只修长的、骨相极好的手伸了出来,轻轻翻过一页,无名指的指腹习惯性地顺着书页边沿轻轻一划,十分自然,然后虚虚地压在了书页那一角上。 这动作姜雪宁可真是太熟悉了! 不管是上一世她入宫伴读听他讲学时,还是后来当了皇后偶然踏足内阁看他与沈玠处理朝政时,又或者是沈玠被毒杀后,她又惊又俱走过御花园却发现他正坐在亭中读奏折时…… 这人举手投足天然一段风雅。 便是杀人不眨眼时,也霎是好看。 谢危,字居安! 在这短暂的一刹那,姜雪宁脑海里所有与这人有关的记忆,全部以恐惧的姿态,翻腾上涌! 想起尤芳吟说:“前朝有一个巨大的秘密,但凡有点头脑的人知道,都不至于行差踏错。只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想起自己前世的结局。 想起了她手腕上那一道至今不能消磨掉痕迹的旧疤! 姜伯游已经走了进去。 门帘重新垂下来。 但姜雪宁的世界安静极了,能听见里面传来的交谈声。 姜伯游叹气:“唉,刚才是宁丫头的事。她也算是让我操心久了,没想到这回倒拎得清。你没做父亲,肯定不知这感觉。说起来,当年你秘密上京,还是同她一块儿呢。一眨眼,竟都四年啦!” 他对面那人似乎沉默了片刻。 接着才淡淡开口,嗓音有若幽泉击石,低沉而有磁性:“宁二姑娘么……” 这一时,后头的常卓也端香进去。 帘子再次掀起来一角。 姜雪宁于是清楚地看见了那一片覆了天青色绉纱的袍角,轻轻一动,是坐在茶桌一旁的那人向着门帘的方向侧转了身。 即便看不见他脸,也触不到他目光,可这一刻,她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他是向着还站在书房外间的她望了过来! 分明隔着门帘,却仿佛能透帘而出。 姜雪宁只觉自己一颗心忽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攫住,连气都差点喘不上来! 方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四年前太子少师谢危孤身一人秘密入京,辅佐当时的三皇子沈琅登上皇位;所有人也都知道户部侍郎姜伯游从龙有功,在四年前掩人耳目,暗中助谢危入京,不大不小也算得功臣一位。 可少有人知道—— 当年姜伯游假称他是姜府远方亲戚,使他与自己流落在通州的嫡女一同上京,而后来运筹帷幄、力挽狂澜的帝师谢危,彼时就藏于姜雪宁车中! 别人都叫“姜二姑娘”,独他谢危与人不同,要唤一声“宁二姑娘”…… 姜雪宁千算万算,又怎算得到今日姜伯游书房里的“贵客”就是谢危? 她早该有所警觉的。 朝野上下有几个人敢一句话不说,直接把个锦衣卫百户周寅之丢在外面,让他一声不吭毫无怨言地等着? 姜雪宁不知自己是怎么从书房里退出来的。 她只知道她的脚步前所未有地平稳、镇定。 一直到出了书房,上了回廊,眼见着就要回到自己屋里了,她脚下才忽地一软,毫无预兆地绊了一下,扶了旁边廊柱一把,惨白着一张脸,瘫坐在了廊下。 错了。 刚一重生回来就犯了个致命的大错! 她永远记得当年第一次见谢危时的情景。 风寒尚未痊愈的男子,面有病容,穿着一身毫无赘饰的白布衣,抱了一张琴,神情间有些恹恹,但唇边却含着笑,走到马车旁,向她略略颔首。 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个人将成为后来权倾朝野的帝师,更不知道这个人将屠戮整个皇族…… 如果知道,在那一段路途中,她或许会选择收敛自己恶劣的脾性,对这个人好一些。 不…… 如果知道,她绝不会在荒山野岭危难之时,为他放那半碗血作药引! 上一世,他的刀剑对准萧氏、对准皇族之初,她曾质问谢危怎敢做出这样伤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 谢危用朱红的御笔在那份名册上轻轻地勾了一道,然后回道:“你不是天,又怎知我是伤天害理,而不是替天行道?” 姜雪宁全然怔住。 他便又搁下笔,静静地望着她:“至于娘娘,能活到今日,已是谢某最大的仁慈。当年我病中糊涂,曾对娘娘吐露过一些大逆不道之言。幸而娘娘那时记性不好,又心无成算,入京后我命人三番试探,娘娘都全无印象。我方才放了心,饶娘娘多活了两年。不然,谢某封少师的那一日,娘娘已身首异处了。” 那时他笑了一笑,伸出手来在自己的脖颈上轻轻一划。 姜雪宁便觉自己浑身都被浸在冰水里。 而他含笑的神情却比当时的夜色还叫人发寒。 换言之,谢危入京后没杀她,是因为她不记得且不聪明! 如今这番话再一次回荡在耳边,再回想起那一句意味深长的“宁二姑娘”,姜雪宁抬起了自己的手,覆在自己脖颈上时,才发现手指尖已失去了温度,在战栗! 谢危不是善类。 在上一世最后那两年里,他的名字,就像是一片巨大而浓重的阴影,笼罩在整座朝堂、整座皇城,让人连走路都要害怕得低下头。 棠儿、莲儿见她这般吓得慌了神:“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姜雪宁现在也不记得那些大逆不道之言是什么,但她重生回来反而知道得更多,且这一点也不妨碍她判断自己很快可能陷入的处境。 谢危会动杀机。 几乎没了知觉的手指慢慢放下。 她眨了眨眼,声音有些恍惚:“棠儿,你回去看一看,周寅之还在不在……” 作者有话要说: 2/2 15字红包都有√ 第008章木芙蓉 这一世,姜雪宁原本没打算再与周寅之有接触。 可现在忽然撞见谢危…… 她须自保。 周寅之虽是个小人,可与小人相交的好处便在于只要有利可图,便可同道而行,各取所需。 今日她来找姜伯游,拿着一本《幼学琼林》充当账册,给屋里下人立威这档子事儿,只怕已被谢危收入眼底。即便算不上老谋深算,可怎么也跟“不聪明”三个字不沾边了。 上一世她是真的心无城府。 对京城与朝堂一无所知。 十四岁不到十五的年纪,正为自己的遭遇和命运彷徨,也不知京中等着她的陌生的父亲和母亲,将会是什么模样,还遇上天教作乱,与谢危受困于荒野,一颗心是全然的恐惧与惶然,哪里有心思去揣度一个人病中言语背后的深意? 她都听过,但真的忘了。 后来绞尽脑汁回想,也不过勉强记起“沈琅品性不堪大任”“黎民百姓是人,九五之尊也是人”这样的话。 就算如此,谢危也还对她三番试探才肯罢休;这一世虽已经过去了四年,可他在见了她今日行事之后,未必不会回头思量,怀疑她其实记得他说过的话,只是惯会装傻,蒙混过关! 午后的庭院,幽静极了。 花架上垂下来细细的枝条。 西斜的日影如赤纱一般覆在了庑廊上,台阶前。 姜雪宁吩咐了棠儿去找周寅之,自己却在廊下坐了良久,终于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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