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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张岱彻底僵住了。他眨了几下眼睛,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脚身体,喃喃道:“死?”“死……”“不会。”张岱兀自摇了一下头,“我怎么会死呢?不会的,那跟我不相干的。我怎么……”他嗓音干涩,说到一半便没了音。他连咽好几下,呼吸都变得急促粗重起来,活像跑了不知多少里路,“怎么会死呢?不可能的,没道理。我——”他连傀线割身都顾不上了,急切地撸起袖子,看着每一处皮肤,“我明明活得好好的,我有办法的,我已经找到了办法,凭什么要死?他可以……他可以靠那种办法变强,我为什么不行?不应该,不应该……”张岱反复念着不应该,到最后没有声音,只动着嘴唇。然后他焦急地转身四顾,似乎想找个身边的人来证实自己没死:“阿齐?张齐?”他找了一圈,却发现自己身边谁都没有。不论是当初那个总给他当跟班的张齐,还是后来那个世世代代跟了他一千年的傀,都没有踪影。现世和过往的记忆不断撕扯拉锯,搅得他几乎癫狂。一旦笼主开始崩溃,整个笼便跟着地动山摇,景象变得混乱不堪,像无数张撕碎的照片,毫无逻辑地拼接在一起。山石崩裂,泥沙俱下,湖水倒灌。闻时放出又一只巨傀的时候,无数兽嗥鸟啸同时响起,苍穹被映得一片雪亮,在那之中,神鸟巨大的身影展翅而来,身后还有流金的虚影。它遮天蔽日,以双翅承挡住了所有。与此同时,嘈杂人声如海潮般涌过来。闻时怔然回身,对上了谢问的眼睛。那些走着走着忽然消失的人,又重新出现在身边。不仅是谢问、夏樵、张碧灵,还有卜宁、大小召等等。入笼的人乌乌泱泱,包纳了现世判官近百家——所有身在张家本宅的人,几乎都在这个笼里。只是他们之前有些附着在似人的物件上,有些在山的另一处,又因为笼里的效应被分隔开,都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直到这一刻笼开始散乱不堪,一切效应悉数褪去,他们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在这里。“哥!”“灵姐!”“师父。”……众人围聚到了一块儿。闻时看着谢问,忽然想起了那片青鸟。他想问“这座山坳你一个人来过多少次,为什么从来不肯说”,但他又记起刚入笼的时候谢问说过“我曾经想过等时机合适,要带你去看看”。于是闻时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的东西。”说着,把那张半神半鬼的面具和那件宽大的鲜红罩袍递给谢问。他越大越发现自己在某些事上执拗到近乎幼稚。就好比这张面具和这件罩袍,在他眼里就只代表一个人,只能一个人穿、一个人用。其他人沾一下都不行。哪怕现在的谢问用不上,他也要拿回来。谢问乌沉沉的目光落在那些东西上,片刻之后微微抬了一下,落在闻时脸上。“都是些旧物了。”他没有接那些东西,而是握住闻时的手腕,把他拉到身边。闻时愣了一下,听到他目不斜视地轻声说了一句:“这才是我的。”这话落进耳朵里的时候,闻时手指蜷了一下又松开。傀线因为他无意识的动作,交错着收得更紧。被严密包裹在其中的张岱“嗬嗬”急喘了几口气,在威压和剧痛之下痛叫出声。闻时猝然回头。张岱软了膝盖,因为疼痛和煎熬半跪在地,在数百人的围箍下低垂着头,手指攥出了血。他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突起,狼狈中透着几分不甘和狠戾。下一瞬,他猛地抬起头。旧时和现世的记忆撕扯不息,他目光散乱地在所有人中游移。半晌,乱转的眼珠才有了定点,死死地钉在谢问身上。他嘶声道:“我看见了……”“看见什么?”谢问的语气一如既往。“我看见过你在山里布的阵,背着所有人,就在湖边。”他加重了音调,显得嗓音更加嘶哑难听,“就在那个湖边。所有人就说你是半仙,就连你那些亲徒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做了些什么吧?”他像在讲什么秘密,顿了一下,又咬着牙笑起来:“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看到了。”“都是邪术,谁比谁高一等呢?凭什么你可以一边用着那种阵,一边受人崇拜敬仰,我却该死……凭什么……”“凭什么一一”张岱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谢问的眸光扫过那片早已支离破碎的湖面,又收回来道:“那是你认错了阵。”“所以你布的是什么?”闻时低声问道。他想起之前看到的场景——尘不到沿湖摆放的那些圆石都是抹了血的,那应该是个难控的大阵。张岱当年撞见那些,下意识以为尘不到不甘于半仙之体,背着所有人利用笼涡种种来助长修为。但闻时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可他也认不出那究竟是什么。谢问静默一瞬,说:“那是我布来备着的东西。”“备着干什么?”闻时间。谢问扫过那些远远近近的后世人,又落回到闻时这里,“留给你们的。”他活了很多年,见过很多事。知道诸法无常,世间总有劫难。战乱、疫病、天灾、人祸……短则几月,长不过几年,总会有那种无法估量的大笼,那是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计的人留下的尘缘,化散不了是劫难,由任何一个人担下也是劫难。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料见过一些后来事,早早就知道自己会离开,就在那几年。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想,如果自己不在了,再碰到那样尸山血海的大笼,谁会去担?担下这一次,再有下一次又该怎么办?他其实很清楚,真到那种时候,必然有人会横挡在最前面。正因为这样,他才更放不下心来。所以他一直在琢磨一种阵局,能将消融不掉的尘缘吸纳过去,留待日后慢慢化散,给担负太多的人一个缓冲的余地。他需要那个阵在他死后也如常运转,替他看着那些往来于尘世的徒弟们。“那算是洗灵阵和笼涡相结合的一种阵局,一方挪转,一方贮留,不过要比那再稳固隐蔽一些,免得牵累不知情的人。”谢问说。每回来这处山坳,他都会摆弄着阵石试一试,调整过很多回。为了让那个阵局运转不息,他以血封石,算是拿自己做了阵眼。只是还没等完全成型,就出了最大的变故……闻时听着他的话,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那件事掠过脑海的瞬间,仿佛一捧冰川水兜头而下一一因为柳庄的变故,他跟卜宁几人曾经认真研究过天谴。他知道那种东西因人而异,落在普通人身上是一种效果,落在他们这些人身上又是另一种,后者要严重得多,沾上就是万劫不复、不得超脱。这东西根本无解,还一份债是一份, 轮回一次才会淡一分。张岱从始至终没入过轮回,一直借着别人的皮囊,照理说天谴的印记应该一分不减。但张婉说过,他的印记是淡的。他怎么做到的?……是曾经……悄悄借着什么东西清洗转移了么?除了谢问所说的那个阵局,闻时根本想不到第二个答案!如果真是他所想的那样,那当初尘不到控不住万千尘缘满身业障,最终落入封印不得超生,就都有了缘由……第102章 归期想到这些,闻时怒意到了顶峰。狂风拔地而起,冰霜向外,顺着震颤不息的傀线疯扫出来。转瞬,张岱岳便是满身血口。“啊啊啊一一”天地间仿佛之剩下暴怒的狂风和他们两个。“你做什么了?”闻时厉声问,嗓音冷得像雪里淬过。张岱岳剧痛攫取了神智,他惨叫着,急喘好几声才抬头看向闻时:“你!”他眼里还带着深重的怨恨,显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没听见闻时的问话,也不明白闻时此刻的盛怒。就是这种不明白,最让人怒火中烧。张岱岳身上的傀线猝然收紧,勒得他皮开肉绽。他的眼珠因为冷不丁的剧痛和室息爆红凸起。闻时手指顺着线朝前一捋又悍然一拽,将张岱岳猛地拽到面前。他被迫抻仰着脖子。“我问一一”闻时的手指攥得极紧,关节泛着毫无血色的白,跟他此时的唇色一样:“你怎么洗的天谴?!”张岱岳想挣扎,却被死死压制动弹不得。他因为窒息两眼翻白,眼皮飞速地颤着……那太狼狈也太丑陋,于是他索性闭上了眼。怎么洗的?张岱岳说不出话,只动了几下乌紫的嘴唇。看上去像在艰难思索,仿佛他已经忘记了。闻时脸色难看到了极致,眼里那股冷冷的疯劲也到了极致。他骨节都攥出了响声,所有傀线倾力一提一一“嗬一一”张岱岳的剧咳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混着血沫。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搅得稀碎,正从口中溢出来。他惶急地抓了两下傀线,忽然笑了起来。“想……想起来了。”他嘶声说,嘴唇还是咧着。怎么洗的天谴呢……无非是在那片山坳铩羽而归,他越想越不甘心,又越想越害怕。天谴在他身上的反应太明显了一一不论他想做什么,都会落得一个最糟糕的结果,像一种诅咒。他频繁地陷在梦魇中,好像只要闭上眼,就会有无数怨主爬进屋、爬上床,一口一口地分食掉他。他焦虑、易怒、阴晴不定、欲壑难填。一切最为负面阴晦的东西都被无限放大,仿佛身体里藏了无数恶鬼,挣扎着要破茧而出。这不是最可怕的,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解不了笼了。那次的笼是他生平罕见的可怕回忆一一他就像一个人形璇涡,疯狂吸纳着周遭所有阴黑的东西,那些承载着怨憎妒会的黑雾铺天盖地朝他扑涌过来,钻进他的身体。起初他是欣喜的,毕竟吸纳的黑雾只要能够消融修化,就能让他变得更强。可下一瞬他就开始后悔了,因为他已经承受不了了,那些黑雾还是疯了一般盯着他,源源不断。它们在他的身体里肆虐神撞,非但消融不了,甚至连他十多年里已经消融的那些都跟着蠢蠢欲动。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恐惧和无力。他想到了一个词一反噬。他的身体里满是恶鬼,不是修为高低、能力强弱能控制的。甚至越是厉害,消融过的东西越多,承载的越多,反噬就越可怕。这就是天谴。张岱岳始终很庆幸他那天所在的笼并不是很大,也不是独自进的笼,还有个不知情的同伴帮了他一把。否则他可能真的就折在那里了,应了天谴的那句话:不得好死,没有葬身之地。那个关键时刻帮了他一把的人姓罗,来自云浮,也是松云山下的外徒,平平无奇、籍籍无名。解笼之后也没讨要什么,打了声招呼就走了。这毫不起眼的一脉单论实力,早该销声匿迹。却在千年之后成了判官几大家族之一,少不了张家的助力。所以后来人都说,张家老祖宗张岱岳知恩图报,大善。就连罗家的人自己都这样认为,还常为此感慨不已。今天,他们才算窥见到了几分当年的实情。张岱岳在那次出笼之后消失了几天,不见踪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直到此刻被闻时攥住命门,他才从满是血沫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我……我去了那个山坳。”他又一次偷偷去了那个山坳,费尽心机才穿破雾瘴靠近中心。 如他所愿,尘不到不在,只有一座空屋和一片静湖。那天山里冷极了,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几只水鸟轻飘飘地落在冰上,踩出极轻的裂响。乍看过去,那湖泊再普通不过。但他知道,尘不到摆了阵在这里。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阵,但无非是助长修化、增益补进之类,说不定半仙之体就得来于此。于是他跳进了湖心。那个季节的山湖水应该冰寒彻骨,但张岱岳偶尔回忆起那一幕,从来不记得水有多冷,身体有多痛,只记得那刻的狂喜一一法阵轰然运转,那些在笼里缠裹着他,无法消化又无力承受的黑雾,带着他的天谴,一并被洗落在湖里。黑雾像有无数头颈的巨蛇,天谴印记就是缠绕在蛇身上的淡金纹路,密密麻麻地交织着,形容可怖。它们一触到阵底就疯了,拼命朝阵局中心钻涌。那不过就是一瞬间。一瞬间,湖水化作雾海漆黑一片。一瞬间,他身上的天谴印记就淡去了一半。那时候的张岱岳简直欣喜若狂,恨不得把余下的印记连皮剥了,直接扔进湖里。但下一刻他就变了脸色。天谴在他身上的时候,夜夜百鬼噬心,搅得他不得安宁。现在天谴被他洗进了湖里,又怎么会安分下来。阵局里霎时爆发出万鬼齐哭,满山雀惊,黑压压千百只,顷刻就散了。湖边停歇的几只水鸟刚扑翅,就被黑雾包裹淹没,瞬间干瘪枯萎。张岱岳再顾不上洗剩下的天谴,连滚带爬地挣出湖。天谴翻搅不息,黑雾就像海潮巨浪,从山坳扑出来。张岱岳几乎是滚下山的,他爬站起来一回头,看见了漫山遍野的黑色,带着浮动的淡金色印记八方奔涌,朝着山道、驿站、村野和门楼……那些地方有数不清的人,对即将临头的灾祸无知无觉。他可能闯大祸了,张岱岳心想。但黑雾紧逼在后,他只来得及朝那些地方匆匆望一眼,便开了一道阵门,逃出生天。那是那一天的酉时,暮霭沉沉,不知哪座山寺的和尚刚敲第一下钟 。尘不到正在千里外的某地解一个大笼。钟声模糊传来的时候,笼中虚相将散,数不清的尘缘被他悉数纳下。他正要修化,就见金翅大鹏拢翅落地,递了张刚收的纸笺过来:“大小召传过来的。”尘不到将折了的笺子展开,就见纸上寥寥几笔,画了山和树,还点了一大一小两个相连的墨团。 老毛伸头去看却没看明白,指着墨团问:“俩丫头又打什么哑谜?”“看不出?”尘不到合上纸笺,噙着笑:“树上长雪人了。”“啊?”老毛眨了眨乌溜溜的豆眼,又立马“哦”了一声一一是闻时上松云山了。“那咱们……”老毛问。尘不到扫了一眼指间缠绕的黑雾,说:“送了这些,先回山。”他把回好的纸笺放出去,给大小召留了句玩笑话说:哄他给我烹壶茶,你俩看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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