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山,莽原之外还是莽原。四野骤然变得荒芜旷寂起来。谢问就孑然一身,站在那片荒芜之间。他手指上缠着雪白的棉线,牵牵挂挂地蜿蜒出去,系着另一个人。心魔里的那些身影自始至终环绕在四周,或远或近,有些在跟他说话,有些少见地在笑。他其实很清醒,知道那些是假的。所以他只是听着,从不应声。听着那个人没大没小,一句“师父”也没有,总是直呼他的名字,尘不到、尘不到、尘不到……还有谢问。谢问是他少时的名字,那已经是太久以前了,久到一度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还是有一回下山办事,明明有人烟稀少的山道,他却破例摘了面具走了一回城间官道,不知是有缘还是巧合,碰到了闻时。那时候闻时常在各处,已经很少回松云山了。师徒这样在俗世里偶遇的情境,实在少之又少。所以他们同行了半月有余,沿途解了大大小小的笼,偶尔在城镇间找些地方落脚。那次老毛没跟着,倒是大召小召闹着要下山溜达溜达。那俩丫头对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好奇,并不总是跟着他们,只在日暮时分会仿着山下人,升起炊烟灶火来,烹煮些东西等他们进门。那天傍晚,山野飞霞,炊烟袅袅。满城皆是人间烟火气。他们从一处街巷穿过时,听见有妇人扶着窗棂叫喊了几句,三两个小孩便“哎”地一声,从他们面前追打而过。闻时朝后让了一步,看着他们跑远,忽然问他说:“你本名是什么?”这话其实有些冒失,寻常徒弟可不会问师父以前叫什么名字,毕竟那是他过往的私心俗事。他其实知道闻时为什么常有回避,明明想回松云山,却总是从山下匆匆而过,孤身没入尘世里。他常在山上看着,看见很多回。那天他本不该多提什么,但可能是人间烟火迷了眼,他回想了许久,告诉闻时说,他本名叫谢问,少年时候住在钱塘,锦衣玉食惯了所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搁在当下说不定能称一句“纨绔”。不过即便到最后,闻时也没叫过他这个俗世的名字。依然喊他尘不到、尘不到、尘不到……这次重返人世,他本不打算去找什么人。毕竟当初他在封印大阵里,在五感全失灵神俱散的那一刻,是看着那抹干干净净的灵相从阵里出去的。他这一生除了弱冠之龄无意间的一两次,从来不去卜算些什么,人间这么大,不问生死来去自由。唯一一次破例,就是在弥留的那一瞬。有人刀锋向内又太过执拗,他实在不放心。所以他在陷于沉寂前望了一眼, 望到千年之后有那人的踪迹。他想,应该是好好入了轮回。轮回之后自有命数,他不能久留,便无意惊扰,本来是真的不打算去找的。可临到走前,还是想去看一眼。这一看,差点再也走不了。……但终究还是要走的,这个结果千年之前就已经定下了。时间只有这么多,徒增一些不必要的回忆实在害人不浅。该做的事做完了,闻时散落世间的灵相也都找来了。洗灵阵帮他把清心湖里的东西全都纳入体内,也包含那点遗失的灵相。他只要从瀚海般的尘缘里理出闻时的那一块,渡过去,就算一场了结。往后,就再见不到了。纳进了万倾黑雾,灵神越来越弱,这具身体也越来越撑不住。谢问手腕间的细绳蓦地断了,珠串滚落一地。他身_上流转的梵文也开始震颤不息,从心口处淌出几滴血来。傀的要害就在这里,一旦受损,就会开始枯化。金翅大鹏鸣叫了一声,身体流出火来,从羽翅边缘往里蔓延,火扫过的地方皱缩起来,像枯败的朽木。谢问也在承受这个过程,从左手指尖开始,一路蔓延到手臂和肩膀……只是白衣红袍宽大及地,帮他遮挡了一些。但他就像无知无觉一般,依然阖着眸子,从浩如烟海的尘缘里,翻找着闻时的那一块。即便在这种时候,即便半身枯萎、唇间满是血味,他依然是站着的,他甚至不忘给自己套了一重障眼的幻境,把其他所有人阻隔在外,免得他们看见这些,再被吓到。他就像一株茕茕孑立的树,从华盖如云到形销骨立。枯朽的痕迹已经快到脖颈。谢问终于翻找到了黑雾中掩藏的灵相,却发现跟他想象的不同……他放出去的傀在世间转了多日,有闻时灵相痕迹的地方总共只有两处,一在三米店,一处就在这里。三米店那里是碎片,这里怎么也该是灵相的大半。可如今,他翻找到的东西,却依然还是碎片。剩下的那些呢?谢问怔了一瞬,眉心紧锁,终于有了几分焦灼的痕迹。他重新阖眸,在黑雾里继续翻找着。他能感觉到封印大阵里的本体灵神正因为不断传导过去的黑雾,慢慢微弱,像即将被闷熄的烛而他也越来越僵硬,只差一点,就会彻底化作朽木。他试图把闻时拉进来,先把找到的碎片渡过去。却听见已然枯朽的金翅大鹏忽然又发出了一声嘶鸣,翅膀边缘重新流闪过一道金光。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没过脖颈的枯朽痕迹,居然从下颔慢慢褪了下去,褪到肩颈处又悄然停止。如此反复了好几回。那种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滋味并不好受,如同被人反复勒锁住咽喉,百火灼心。但谢问却并没有注意到这种痛苦。他孤拔地站在那里,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茫怔愣之中。因为他知道这种异常的生生死死是怎么回事一一这是一种拉锯,每当他灵神要灭,就有另一样东西护住它、延续它,强留它于世间。或许不止这一个瞬间, 也不止一天两天……而是强留了他一千多年。意识到的那个瞬间,谢问近乎匆忙地勾了躯壳里藏裹的那点灵相碎片,试着探了进去。他本意是想试试这块灵相碎片,能不能跟封印大阵那边产生联系。没想到探进去的瞬间,他便听到了万鬼齐哭声,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场景……那是他被封印的那一天。依然是八百里荒野,魑魅魍魉丛绕伴生。但这不是他记忆里的画面,而是闻时的……他不小心在那抹灵相碎片里看到了闻时的记忆,于是知道了他从未知晓的那些事一一他看到自己设了一道障眼的幻境,骗得闻时朝阵外破开一条路,跌跌撞撞朝出口走去。他听到自己对闻时说:别回头……闻时,别回头……我看着你走。万般尘缘在那一刻形成了铺天盖地的风涡,朝他涌聚而去,与他一起慢慢湮进尘埃里。他以为这就是终结……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在他五感全失灵神俱散,拖拽包裹着所有黑雾将入六尺黄土的时候,他一心以为已经出阵的那个人,他临到走前也放不下的那个人,在黑雾狂袭的风里攥着那支障眼的白梅枝歇斯底里。他看见闻时满身血污、满眼通红地站起身,甩出一只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傀,代替自己出了阵口引开注意,然后十指向内,两手缠满的傀线直窜出来,根根都冲着自己。他看见闻时低着头,极致安静又极致疯狂地把傀线一根一根钉进自己的身体,一根一根像钩子一样钩住灵相。下一秒,万力齐发。都说,当世人突缝大病大灾或是寿数终结的时候,灵相不稳,那些最深重的怨煞挂碍就会反客为主,形成一个笼。如果恰巧有其他生灵在四周,很容易被一起拢进去。谢问此生入过无数笼也解过无数笼,送过数不清的人、也见过数不清的灵相。这次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生剥灵相,落地成笼,把他和封印大阵一起包了进去。世人常说,有些笼怨煞深重,甚至可以在世间留上十年、百年。如果再重一点,会不会也能留得再久一点?而那些灵相碎片,就是在剥下的瞬间被打散开来,随着那些遗漏的黑雾流往人世间……从此流连辗转了一千多年。一千年……光是渡灵都痛不欲生,剥离灵相会是什么样的感受?谢问根本不敢去想……明明这个人,连一点血他都舍不得对方流。他连一点血都舍不得对方流,却是这样一番结果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心魔幻象中的人笑了一下,哑着嗓子闷声地说:“看,我也骗了你一回。”谢问仰起头,过了许久才睁开。从回忆里脱开的那一刻,闻时紧紧攥着满是血的傀线闯过障眼幻境,跌撞着走进来。他还是只能看到谢问所看到的东西,除了谢问自己。所以他像一个失明的人,目光四处转看着,茫然不知焦点。谢问喉结动了一下,忽然伸手抓住他。闻时愣了一下,立刻反抓回来。他抓得极其用力,仿佛要刻进骨血里。在找到人的瞬间,他像是终于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他垂着头,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动着嘴唇。谢问跟着半跪下去,偏头去听。他听见闻时低哑又固执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已经想起来了,你走不掉了。”谢问心疼得一塌糊涂 。“你走不掉了。”闻时说。谢问眨了一下眼睛,哑声应了一句:“嗯,走不掉了。”从一千年前,他所不知道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纠葛在一起,一个不死一个便不会休,再也走不掉了。谢问抵着闻时的下巴,让他把头抬一些起来,低声道:“你还有灵相碎片在我这,我渡给你。”说这话的时候,谢间松掉了闻时身上的傀线。那些细长的棉线混杂着狼藉的血迹,红白交错着,垂落满地。渡灵需要以血来喂。谢问身上朽木的痕迹尚未消退,依然是半身枯萎,手指像瘦长森白的荒骨,根本挤不出血来。他在身上挑挑拣拣,居然没能找到一块能划出干净血滴的地方。他叹息似的苦笑了一下,枯骨般的手指很轻地拨了一下闻时苍白无生气的唇。他垂眸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咬了舌尖,侧头探了过去……这天跟封印大阵落下的那日一样……阵中幻境重重,荒草遍地。八百里血海蜿蜒、朽木丛生。他跪坐其间,吻了红尘。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第81章 苏醒灵相碎片又一次入体,依然让人受罪。像上回一样,闻时感觉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也在梦里记起了很多事情。他梦到自己一遍遍地往来于松云山下,却很少真正上山。山下村子靠近官道,道边有所驿站,立着拴马桩、支着茶酒摊。他有时候匆匆而过,有时候会在茶酒摊那里要一壶茶坐一会儿。摊主老伯人很好,笑声爽朗,跟谁都能聊半天,哪怕是闻时这种看起来霜天冻地的。美中不足的是,老伯是个跛子。常有些不识时务的人拿他的腿脚打趣,老伯也不恼,总是笑着吹嘘说有回山上掉下块大石头,他这跛脚跑得比谁都快。如果闻时碰巧在场,要不了多久就能把那些不会说话的玩意儿冻走。老伯就会笑呵呵地给他添一壶茶,聊些近日趣事。他总能在那些事里捕捉到松云山、以及山上那个人的踪影。后来他灵相全无,记忆全丢、空有一身躯壳的时候,下意识回过松云山。只是山不见了、村子也没了踪影。只有一座驿站孤零零地站在官道边,背后是一片野树林。闻时站在曾经摆过茶摊的地方,望着那片野树林,只觉得这里似曾相识,但他抬起脚,又茫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还是一个乞丐似的野孩子嘘了一声,他才回神。那个孩子从驿站背后的草丛里爬出来,手里还攥着不知放了多少天的干粮。他绕着闻时转了两圈,犹犹豫豫地从那可怜的口粮里掰了一小块,递过来说:“你也找不见家啦?”小乞丐说自己爷爷是个跛子,年纪大了有次摔了一跤,没过多久人就没了。他年纪小,不记路,绕着树林转了不知多少圈,就是找不到家在哪,便成了野孩子。后来,那个小乞丐成了闻时的徒弟。关于这个徒弟,后世流传的说法不一。有人说他是闻时故交的孩子,刚出生就被定下当徒弟了,只是命不好,没过两年师父就折在了封印大阵里。好在他天资卓越,愣是没辜负闻时徒弟的名头,到了十三四岁,终于出现在了名谱图上,于是闻时这条线,一脉单传。这个徒弟跟闻时的性格截然不同,倒有点当年钟思的影子,也可能是爷爷那里继承的天性。闻时这里聊不动,他就满天下找人聊,聊完了来问闻时,那个大家讳莫如深的祖师爷长什么样,有画像么?那是某一年的夏末秋初,夜雨连绵,落在屋外的树上,沙沙作响,总让人想起深山里的雨声。闻时提笔蘸墨,站在桌案前,盯着微晃的烛灯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的模样。不论他怎么努力,都只能记起一张轮廓模糊的面具,半善半恶,半鬼半仙。还有鲜红长袍和一束白梅花枝。他东拼西凑地画完一张图,想在旁边写下名字,结果落笔就是一个“谢”字。徒弟直接看愣了,问他为什么要写这个字。他答不出,沉默而茫然地站在那里。笔上落下一滴墨,啪地一声落在那个“谢”字上,转眼便湿漉漉地化成一团。闻时心脏猛地一空,就在那一刻惊醒过来。睁眼前,他在残留的梦意里听到徒弟问他:无相门里来去一次那么痛,何苦要受这种罪。他说:丢了东西,找不回来不得解脱。徒弟问:丢了什么?他看着自己空空的躯壳,想了很久说:我的灵相。***闻时睁眼便看到了一根木质横梁,高高地悬在房顶,单靠味道就能分辨出来,是松木的。接着,他又看到了熟悉的枝干,以及枝干上悬挂的鸟架。鸟架是空的,在风里轻轻晃着,好像须臾之前,那上面还站着一只巴掌大的金翅大鹏鸟,只是忽然展翅飞出了门。这是……他在松云山顶的房间。他怔怔地看着晃荡的鸟架,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直到旁边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哥你醒了?!”是夏樵。闻时眨了一下眼,倏然回神。他从床上撑坐起来,夏樵连忙过来帮忙,还端来-杯茶,却被他抬手挡住了。“人呢?”闻时嗓子又沉又哑,话也没头没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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