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不是夜里不出门?”闻时并没有放慢脚步,四下扫了一圈,便直奔东面而去。 夏樵个子小,腿短,抡得飞快才能跟住他:“刚闹完鬼,我疯了才一个人在家呆着,我得跟着你,我害怕。” 这个小区住户不多,树却不少,四处影影幢幢,好像哪里都伏着东西。路过一株半死的树时,闻时顺手折了一根手掌长的干枝。 他十指翻飞地动了几下,那几张黄表纸就被叠成了不同模样,往干枝上一串,乍然是个简易的纸兽。 那两根白麻线在干枝端头和分叉上绕了几圈,另一头缠在闻时手指上。 “我靠这是什么?!” 夏樵的眼睛还没恢复常态,在他现在的视野中,那纸兽落下便成了活的!周身缠着锈蚀的锁链,额心一抹血痕,瞳仁全白。 闻时缠绕着麻线的手指一抬,纸兽便踏着前蹄打了个响鼻。他说:“折纸。” 夏樵:“……我瞎吗?” “你不是么?”闻时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给他短暂地开了一下眼,“哦。那就是傀术。沈桥也会。” 他教出来的徒子徒孙都会,当然他自己也有师承——那个最精通傀术的人,自然还是祖师爷尘不到。 闻时牵着麻线一拽又一撒。纸兽直奔出去,锁链缠绕撞击间火星四散! 刹那间,烈风横扫而过! 火星迸溅过来,夏樵感觉双眼一阵灼痛,低呼一声紧捂着弯下腰,眼泪哗哗流。他心说这么大的动静,小区安保还不找过来吗?! 可等那一瞬间的痛感过去,他顶着滚烫的风抬起头,却发现小区里的树影在呼啸的风中纹丝不动。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兽嗥,跟毫无灯光一片死寂的小区形成了鲜明对比。 闻时左手一扯,交错的白麻线乍然绷直。兽嗥由远及近,就像被人拉拽回来似的,转眼落到眼前。 它打了个响鼻,把嘴里的东西甩地上。 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那坨黑影抽搐了一下,彻底没了动静。 夏樵定睛一看,赫然是那三个怪物之一。 它那张人脸像瞬间枯萎的植物,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一片蜡白,皮肤像毫无生气的棉絮。莫名让人瘆得慌。 夏樵连退几步,这才缓过气来:“死、死啦?” 闻时“嗯”了一声。 “闻哥你可以啊!”夏樵忽然有了底气,“那为什么刚刚在家不直接搞死?还要追出来?” 闻时一点不吃他的马屁,直白道:“三只一起,躺这的可能是你。” 夏樵又漏了气。 “而且……”闻时扯掉指节上缠的线,“我饿了,坚持不了几分钟。” 线被丢下的瞬间,纸兽脚底突然着了一捧明火,转眼的功夫,便只剩下纸灰和焦黑树枝。 闻时在死了的怪物面前蹲下,仔细嗅了嗅。 夏樵不明所以,跟着凑过来,怪物身上的黑雾还在缭绕,他不敢碰,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耸着鼻尖。 “在嗅什么?”他疑惑道。 “灵相的味道。”闻时说。 “谁的?” “我。” 夏樵一脸震惊:“你灵相不是没了吗?” 说完他就明白了,怪不得闻时会突然追出来,原来这怪物身上有闻时灵相的痕迹。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为什么会有你灵相的味道?” “惠姑。”闻时说,“一种地里爬出来的东西,有些人会养。” 夏樵:“疯了吧?养这个干吗?” 闻时:“偷东西。” 自己不方便,就会差遣这些秽物出来翻找,它们天生恶鬼相,最爱吸食灵相、灵物,也包括普通人身上的福禄寿喜。 闻时嗅了一圈,却再没找到那股熟悉的味道,仿佛只是昙花一现,再没踪迹。 虽是意料之中,但他还是烦躁地踢了这玩意儿一脚,然后问夏樵:“家里有瓶子么?” “什么瓶子?” “随便,能装点东西就行。” 夏樵想说我不敢一个人走。但看闻时满脸不爽,还是老老实实自己回了一趟家。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去,薅了个保温杯,又以最快的速度冲回来。就见闻时手指抵在惠姑脖颈边,那些浮绕的黑气瞬间流动起来。 他接过保温杯,指肚在杯沿敲了两下,黑雾就像水一般流泻进去,眨眼就满了。 “这要干嘛?”夏樵捧着装满的杯子,像捧着定·时·炸·弹。 闻时薄唇一动,蹦出一个字:“吃。” 夏樵差点当场疯了。 这什么玩意儿就能吃啊? 结果闻时真的让他把这炸·弹捧回了家。 “你真要吃这个?”夏樵看着闻时在沙发上坐下,拧开保温杯,忍不住问道。 “嗯。”闻时却像是习惯了,他从香炉沾染了一点香灰,然后将手指伸进黑雾中。那满杯的黑雾便一点点地被吸食进他的身体里。 夏樵忽然闻到了一股味道,很舒服,也很难形容。 他想了很久,忽然想起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沈桥在附近种了很多白梅,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种子,好像一夜就成了林。 他有时候会溜进去乱跑,雨打在白梅林里,好像就是这种味道。 紧接着,他意识到,这种味道是从闻时身上透出来的。 不过当闻时吸食完所有黑雾,那种味道又消失不见了。他脸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虽然皮肤依然极白,眼珠极黑,但多了几分活人的感觉。 这个过程其实有点吓人,像魑魅魍魉穿了张画皮。 有几秒钟的功夫,夏樵不敢跟他说话,也不敢看他。直到屋里忽然起了一阵风,他打了个哆嗦,这才回过神来。 “那、那闻哥。” “说。”闻时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并没有任何污迹的手指,把空了的保温杯丢回茶几上。 夏樵没话找话似的问道,“你说那几个惠姑是别人养来偷东西的,来我们家干嘛?” 都穷得一贫如洗了…… “看上什么东西了吧,谁知道。”闻时说。 “那另外两只……就这么放它们走啦?” 闻时说:“我留了东西跟着。” 那三只惠姑身上有他灵相的踪迹,怎么可能不追?起码得知道是谁养的,从哪里来。 折腾了一番有些耗神,两人没过多久就倚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这个季节,天亮得比隆冬早一些。 “活”着的时候,闻时睡眠总是很浅,隐约听到鸟叫就睁开了眼。 在沙发上睡觉的感觉并不怎么样,他站起身抻了抻脖子,转头看见客厅挂钟上,时针刚好快到5点。 窗边突然传来扑翅声,他走过去,接到一只黄表纸叠成的鸟。 纸上有沈家的香灰味,是他昨晚放出去跟着惠姑的。 他拢手收了纸鸟,找来打火机,在红烛上点了火。纸鸟被捏着,在火尖上来回。 夏樵抓着鸡窝头坐起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 一夜过去,他的眼睛已经完全恢复常态,看人看物都是活生生的模样,再没有昨晚的死气,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他打开大灯,打着哈欠问闻时在烧什么。 闻时没答话,因为被香烛细细熏过的纸鸟上出现了一个地名。 西屏园。 这什么地方? 闻时正拧眉,谁知夏樵却诧异地开了口:“西屏园?” “怎么?你认识?” “额……谈不上认识。”夏樵说,“就是听爷爷说过,一家旧式玩偶店。主要这店背后有点渊源。” “什么渊源?” “那个判官名谱图上不是有个张家么?说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旁支也挺多的。” 闻时说:“我知道。” 张家最早的祖宗只是祖师爷的一个偏徒,能耐不大。发展到现今却成了最有名望的一家。因为广收徒且人丁兴旺。 “关于这家八卦挺多的,我经常听爷爷提,说是张家旁支里这一代出了个挺糟心的人,天煞的命,害父害母害了不少人,真的假的我不知道啊,挺玄的。”夏樵磕磕巴巴地回想着,“反正张家没人敢收他,其他家也离他远远的。” “然后呢?” “然后……这个西屏园就是他的店。”夏樵问道,“为什么这纸上会有西屏园?” 闻时说:“昨晚追狗的结果。” 夏樵睁大眼睛:“所以那三个恶心人的东西就是从他那来的?” 闻时没说死,只说:“有可能。” 他沉吟片刻,走到名谱图旁。这张图上他认识的人几乎都亡故了,还活着的,他都很陌生。 “你说的是哪个?”他在图上找了起来。 夏樵咕哝着过来:“不知道,这图太瞎眼了,我不常看。我就记得爷爷说他活着,但是名字被划了。” 闻时顺着张家枝枝丫丫一路看过去,终于在其中一脉旁支中看到了一个被划掉的名字。看到名字的瞬间,他和夏樵都有些怔愣。 因为那个名字叫:谢问。 客厅内的氛围一时间很凝固,半晌后,夏樵“我草”一声,说:“不会这么巧吧!哪个谢哪个问?” 说话间,他手机震了两下。 夏樵咽了口唾沫,摸出来一看,那是条新鲜的信息。 发件人:谢问。 内容:5栋是么?我到门外了。 “他到了……”夏樵轻声说,“就在外面。” 闻时几乎立刻转过头去。 隔着落地的玻璃门,他看见门外花园的夹道上有一个人。 那人个子很高,穿着衬衫西裤,显得身材英挺颀长。本该是干净得体的扮相,却被他手腕上七八串不知材质的珠串打乱了和谐。 他站在一株半枯的树边,不知弯腰看着什么。 片刻后,他似乎意识到了屋内的目光,站直身体转头看了过来。 那个瞬间,他嘴角还带着笑,不过下一秒,他就转头咳嗽起来,唇色淡得近乎于无,病恹恹的模样。 闻时不知道那一株枯树有什么值得笑的,只知道他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下意识阖了一下眼,于是他看到了对方的灵相。 那人有两道梵文似的金棕印记,顺着左边脸颊一路往下,从耳根到颈侧、再到肩骨,再到心脏。 腕上的珠串变成了深翠色的鸟羽,红线绕了两道,就那么松松地垂挂在手边。 他皮肤苍白如纸,但周身缠满了腾腾黑雾,像无数道松松紧紧捆扎的锁链,又像从他灵体中探出的妖邪。 闻时从没见过黑雾这么厚密交错的灵相,都是……业障。 作者有话要说:灵相≈魂魄,这样比较好理解~感谢在2020-04-30 00:25:53~2020-05-01 01:0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木叽和判官总得肝一个、十年灯 1个;第五章 画像 业障就是一个人身上背负的罪孽。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但不管先天后天,像谢问这样的,都是世间少见。 不愧是害父害母、害人害己的天煞命…… 夏樵看到闻时闭着眼,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他眉宇间萦绕着某种情绪,稍纵即逝,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怔忪片刻,夏樵才明白,闻时一闪而过的情绪,应该是一种浅淡的难过。或者叫……悲悯,他在沈桥眼里也看到过。 这些做判官的,见到世上的一些人,总会露出几分这样的情绪。 闻时嘴唇又动了一下。 夏樵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闻时睁开眼,目光依然落在花园中,过了片刻才终于开口。他说:“我饿了。” 夏樵:“?” 夏樵:“???” 不是,悲悯呢? 说着正事呢,怎么突然就饿了??? 夏樵满头问号。 他傻了半天,终于想起常人灵相上缠绕的黑雾,又想起闻时昨天吃的东西,醍醐灌顶。 “他身上黑雾很多吗?”夏樵试探着问。 “你说呢。”闻时异常平静……然后舔了一下唇角。 草。 这哪是租客,这是来了个外卖吧。 怔愣间,外卖按了门铃。 夏樵迟疑片刻,还是过去开了门。 四月的凌晨,寒凉气依然很重。那个叫谢问的男人又偏头闷咳了几声,这才转过脸来。病气也盖不住天生的好皮相。 “不好意思,今天风有点大。早知道还是该多穿一点。”他说。 可能是因为这人害父害母的名声太响,夏樵莫名有点怕他,下意识缩了缩。也忘了礼貌和答话。 倒是闻时朝他手肘扫了一眼,那里明明搭着一件黑色外套。于是半点不客气地说:“带着外套不穿,你不冷谁冷?” 谢问大概没想到进门会是这个待遇,愣了一下。 他低头自我扫量一番,抬起搭着黑衣的手:“你说这个?” 闻时没吭声。 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睛已经弯了起来,脾气很好地解释道:“这不是我的,颜色太沉了,也不是我喜欢的样式。” 闻时面无表情,心说谁管你喜不喜欢,跟你那业障明明挺搭的,然后依然不吭声。 这种情况下,瞎了心的人才感觉不出气氛有问题。识时务的,可能打声招呼就走了。但谢问是个奇人。 闻时没给好脸的态度,似乎很让他感兴趣。 他眸光微动,在闷咳间打量了一番,依然是笑着问:“你是夏樵么?” 隔着电话,他还十分礼貌地叫着“夏樵先生”。这会当着面,不知为什么又把那些都省了。 闻时动了动唇,咸咸蹦出俩字:“你猜。” 这俩莫名就对峙上了,偏偏还隔着一小段距离,远程嗞火花。 夹在中间的弱势个体被火花崩了一脸,忍不住插话道:“那个……不好意思,我才是夏樵。” 谢问这才从闻时身上移开视线。 他看向夏樵的时候,也打量了一番,不知在斟酌什么。片刻才点点头:“我猜也是你。那他是?” 夏樵心说他是我爷爷的祖宗,但嘴上还是老老实实道:“我哥哥。” 谢问“哦”了一声,点点头:“我得罪过他么?还是你哥哥本来就挺凶的?” 也许是离得近,他便懒得费劲,声音轻低不少,但又问得很认真。 闻时:“……” 夏樵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能干笑一声说:“他今天起早了,心情不太好。” 其实这会儿的闻时确实反常, 他以前也就顺嘴堵人两句,更多时候心里想想就算了。这么明摆着的针对还是第一次,但这不能怪他,还是谢问的错。 明明还不认识,闻时对谢问已经有了相当复杂的情绪—— 一方面他追踪惠姑追到了西屏园,在弄清事实前,很难对西屏园的主人有什么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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