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顾此耿耿存,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一首诵完,乘乐宫里,并无半分反应。 魏玄章停了下来,看向眼前的朝臣们。 朝臣们或躲避他的目光,或充满怜悯,魏玄章上前一步,颤巍巍的走上了台阶,一边走,一边脱下头上官帽。 他声音平稳,如洪钟清亮,只道:“为将者,忠烈断金,精贯白日,荷戈俟奋,志在毕命。” 又将手中的木笏放下,“文官不比武将,圣人言,文是道德博闻,正是靖共其位,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 他走到最后一道台阶上,慢慢跪下身去,将脱下来的官帽与木笏放至一边,望着乘乐宫无人的大殿,声音苍凉而坚定。 “微臣虽无操戈之勇,亦无汗马功劳,唯有一颗忠义之心,光明磊落。贤昌馆教导学生读遍圣贤书,如今眼见殿下误入歧途,若不规劝,是臣之过。” “武死战,文死谏,生死与我如浮云,老臣今日,就斗胆用微臣一条性命,来劝殿下悬崖勒马,切勿酿成大错。” “老臣,请殿下收回成命,不可让乌托人踏足大魏国土,不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 说完此话,他突然朝着乘乐宫前的朱红大柱上一头撞去。 血,霎时间溅了一地。 站在身侧的朝臣们先是一顿,随即惊叫起来。贤昌馆的学子们一哄而上,将魏玄章围在中央,被放到一边的木笏和官帽在一片混乱中被人踩得粉碎稀烂,乘乐宫前,霎时间乱成一团。 …… 清澜宫中。 兰贵妃安静的坐着看书,在她身边不远处,倪贵人看着铜炉里缓缓升起的青烟,神情有些焦躁。 明日,就是文宣帝入皇陵的日子,也是她们殉葬的日子。倘若广延仁慈些,还能一壶毒药来个痛快,倘若这小子刻意一些,她们就会生生封死在皇陵,活活闷死。 “姐姐,你还有心思看书!”倪贵人终是忍不住,站起身走到兰贵妃身前,一把将书夺走,“明日就是你我的死期,我不信,你就真如此坦然?” 没有人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倪贵人当年与兰贵妃争宠,自持年轻貌美,以为必然能将兰贵妃取而代之,没料到惹得文宣帝大怒。那之后还将广吉交给了兰贵妃抚养,有广吉在兰贵妃手上,倪贵人收敛了许多,不敢做的过分,可心中究竟是不痛快的。 然而如今,她与兰贵妃突然就一同成了殉葬品,和文宣帝陪葬的那些个花瓶摆设没什么两样,于是过去的恩怨便统统可以抛之脑后。至少在眼前这一刻,他们是一边的。 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倪贵人冲动骄纵,入了宫后,并无什么知心人,如今能为她出谋划策的,一人也无,想来想去,能依靠的,竟然只有昔日的这位眼中钉。 兰贵妃抬眼看向她,语气仍如从前一般和缓,“明日是明日,你今日何必担忧?” “何必担忧?”倪贵人道:“我自然担忧!难道你看不出来,这遗诏根本就有蹊跷吗?皇上素日里心软的很,旁人便罢了,怎么会让你我二人殉葬?我看根本就是广延那个混账公报私仇。”她复又看向兰贵妃,嘲讽的开口,“我知道姐姐随心随性,也不在乎生死,但姐姐难道不想想四皇子?我的广吉还这样小,太子是个什么性子,你我心知肚明,现在对付的是你我,等太子登基后,下一个就该轮到广朔和广吉。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去死吗?” 闻言,兰贵妃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轻微的波动。 可未等她说话,便将外头有宫人匆匆进来,对着守门的婢女低声说了两句话。那婢子闻言,露出惊讶的神情,随即快步走来,待走到兰贵妃身前,才小声道:“娘娘,乘乐宫出事了。” 兰贵妃与倪贵人一同朝她看去。 “说是贤昌馆的馆主魏大人冒死进谏,请求太子殿下收回主和成命,殿下没应,魏大人一头撞死在乘乐宫的柱子上。好些大人都瞧见了,现在外头乱成了一锅粥,贤昌馆的那些学生们都不肯走呢。” “死谏?”倪贵人皱了皱眉,“这宫里好些年,都没听过这等词了。” 文宣帝耳根子软,又过分宽容,御史们的折子上个三封,总会看一封,也不至于用如此激烈的方式。不过这样一来,广延纵然是登基,也要落得一个逼死老臣的恶名。那些贤昌馆的学生们大多出自勋贵家族,少年人又最是血气方刚,亲眼见着馆长赴死,倘若广延还是如一开始那般,坚持要与乌托人相和,只怕宫里内外,传出去着实不好听。 兰贵妃扶着椅子把手,没有说话。 倪贵人倒是不冷不热的开口了,“咱们在这里苦苦求生,有人却还赶着赴死。不过那魏玄章都已经七老八十的人了,死了倒也不亏。我如今却还没过几年好日子,这样死,我可不甘心。”她想到了广延,忍不住切齿,“可恶!” 兰贵妃微微叹息一声,婢子扶着她站起身来。 她走到窗前,外面日头正好,春日,万物欣欣向荣。 “看吧看吧,多看几眼,”倪贵人忍不住冷笑,“明日之后,就看不了了。” “倪氏,”兰贵妃转过身来,看着她淡淡道:“你想活下去吗?” “明知故问。” “你若想活下去。”兰贵妃的声音温和,于宁静中,似又含着一层深意,“就照本宫说的做。” …… 禾晏知道魏玄章死谏后的第一时间,就驱车去了魏家。 魏家里里外外,早已挤满了人,还不断的人进来。这些年,贤昌馆教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如果说徐敬甫的门生遍布朝野,魏玄章本质上也不遑多让。只是学生离馆之后,魏玄章也并不爱与他们过多走动,所以单看起来,不如徐敬甫地位尊崇。 然而如今他以性命进谏,过去的学生闻此消息,便从四面八方赶来,见先生最后一程。 禾晏好容易挤进人群,就看见禾心影正扶着哭的几欲昏厥的魏夫人,看见禾晏,禾心影也是一怔,等那些新来的学生过来照顾时,禾心影才得了空隙走过来,问:“禾姐姐,你怎么来了?” 其实若论年纪,如今的“禾晏”,并不能称作禾心影姐姐,可禾心影总觉得或许死去的长姐还在,也应当就是禾晏这个样子,便无视了诸多规矩。 禾晏答道:“魏先生是怀瑾的师长,怀瑾眼下从城外赶来还需要时间,我先过来看看。魏夫人没事吧?” “不太好。”禾心影摇了摇头,“魏馆长只怕早就存了死志,今日出事后,夫人在他书房里的木屉里,发现了几封信,是分别给家人的遗言。” 禾心影也很是难过。她因为长姐的原因,住在魏玄章府上,魏玄章平日里大多时候都宿在贤昌馆,很少回来。禾心影陪魏夫人的时间更多,魏夫人性情温柔,并不计较她从前的身份,谁知道……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我听说,魏馆长是为了让太子殿下收回与乌托人求和的成令,”禾心影试探的问,“那现在……” 禾晏苦笑一声,“恐怕不行。” 太子广延,怎么会因为魏玄章一条性命就改变主意,只怕这人非但没有半分惭愧,还会恼怒魏玄章的不识抬举。 正想着,身后传来人的声音:“禾妹妹,你怎么在这?” 禾晏回头一看,林双鹤与燕贺正从外面进来,他们二人过去亦是贤昌馆的学子,知道了此事,自然马不停蹄的赶过来。 “怀瑾没有跟你一起来吗?”燕贺左右看了一看。 “今日他值守,在城外的南府兵操练。”禾晏心中暗叹,也真是不巧,如果今日肖珏正好在场,或许还能拦住魏玄章。 “燕将军今日也不在吗?”禾晏望向燕贺。 燕贺气急:“我若在,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 因为文宣帝驾崩,广延又如此肆意行事,燕贺心中也多有不满,根本不想上朝,寻了个借口不在,反正广延上朝也只是个幌子,如今不过是趁着机会排除异己罢了。谁知道他一不在场,就出了大事。 “我去看看师母。”林双鹤抬脚往里走。 魏玄章虽古板迂腐,对女子也十分严苛,不过府中并无纳妾,这么些年,与魏夫人也算相濡以沫的走了过来,如今留下魏夫人一人在世,对魏夫人的打击可想而知。 年轻的学子们都跪倒在老者塌前,塌上,已经被擦拭过血迹的魏玄章安静的躺着,他的官袍被揉的皱皱巴巴,上头沾着脏污与残血混在一起,却又像是比谁都干净。 禾晏看着,心中难过至极。 虽然这老先生过去在贤昌馆中,古板又严厉,少年们老是在背地里偷偷骂他老顽固,可也是他,在文臣们个个明哲保身的时候,勇敢的站出来,正如当年他所教导的那般,“读圣贤书,做忠义事”,讲完了最后一堂习课。 林双鹤的声音沉下去,眼角眉梢不如往日的轻快,只道:“魏先生高义……” “高义也没什么用,”燕贺冷笑,“你看宫里那位,可曾有半点动静?信不信,再过几日,风头过去,那些乌托人还是会出现在朔京的街道上!” “我真是不明白,”林双鹤喃喃道:“太子为何要执意如此,连我这样不懂朝事的人都能看出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道他看不出来?” “他不是看不出来。”禾晏轻声道:“只是有所求罢了。” 燕贺与林双鹤一同向他看来。 林双鹤皱眉,问:“禾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贺倒是没有问话,只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禾晏想了想,示意燕贺走到一边,燕贺不耐道:“有什么事快些开口,你我身份有异,落在旁人眼中,传出闲话怎么办?” 禾晏:“……” 他倒是对这一方面格外洁身自好,大抵是家规甚严。 若是往日,禾晏或许还要打趣一番,只是今日,她实在没有与燕贺说笑的心思,只沉声问:“燕将军,你可曾见过四皇子?” 燕贺一怔,看向禾晏的目光逐渐生出变化,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你打听这件事做什么?” “明日就是入皇陵的时候了。”禾晏望向他,“依照陛下遗诏,贵妃娘娘将要一同殉葬,四殿下如何能袖手旁观。加上今日魏先生出事……燕将军,”她问,“你应当知道。” 燕贺神情变了几变,从前嚣张不耐的神情收起,渐渐变得沉静冰冷。 他道:“武安侯,到此为止,不必再问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逼宫 肖珏在傍晚的时候回到肖府。 天快要黑了,禾晏刚走到院子门口就看见他,忙问:“肖珏,你知道魏先生……” 肖珏道:“我刚从魏府回来。”说罢,他进了里屋。 他今日一大早去了城外南府兵里操练,后又得知魏玄章死谏的事,急急赶回。从魏府回来,身上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 “我今夜要出去一趟。”他道。 禾晏心里“咯噔”一下,望着他:“肖珏……” 他走到禾晏身边,问:“之前给你的黑玉可还在?” 禾晏顿了顿,从腰间解下那块玉佩捏在手里。 “我会留一部分人在府上,如果明日一早我没有回来,你就带着这块玉出城,找凉州卫的沈瀚。” “肖珏,”禾晏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抓住他的手,神情不定,“你是不是……”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有些事情心照不宣,不必说也能明白。 肖珏垂眸看着她,他知道禾晏虽然行事胆大,但这些年,却一直没有做过出格的事。但是…… “时间不多了。”过了片刻,他双手覆住禾晏的手背,淡声开口。 禾晏沉默许久,点头:“我知道了。” 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决定做了,就不要瞻前顾后,况且,如今看来,这也是迟早的事,或早或晚都会发生。 只是没料到会来的这样快而已。 “你放心去吧。”她仰头看着肖珏,神情重新变得轻松起来,“我会在这里替你守着肖家,谁也不能越过我的剑。但是肖珏,你要记住,现在大嫂正怀着身孕,受不住惊,所以明日一早,”她反手握紧肖珏的双手,“你一定要回来。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带着剑进宫去找你。” 肖珏一怔,怒道:“你敢?” 禾晏不为所动,“你看我敢不敢。” 女孩子目光坚定,她自来执拗,认定的事情,倒是从无反悔的余地,又僵持了许久,肖珏终于败下阵来,道:“我答应你。” 禾晏笑笑:“一言为定。” …… 夜色笼罩了整个皇宫。 金銮殿里,太子广延正慢慢的走着。 宫人都被屏退左右,只留了几位心腹在门口守着。他慢慢的走上台阶,一直走到了台阶的尽头,龙椅的跟前,终于停下脚步。 明黄色的龙椅扶手上,雕刻着金灿灿的真龙,他伸手,极慢的抚过龙须和龙鳞,分明是冰凉的,却让他的浑身上下流着的血,都沸腾滚烫起来。 广延转身坐在了龙椅之上。 他抬眼看向台阶之下,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百官折腰,群臣跪拜的画面。他是天子,理应当天下臣服,只要想到这一点,广延就觉得扬眉吐气,胸中畅快至极。 “父皇……”他低声喃喃道:“儿臣,终于坐上了这个位置。” 这天下,终于是他的了! 自打他出生起,所有人都明里暗里的告诉他,文宣帝终会将江山交到他手上,将来,他会成为大魏的天子。所以广延一直也这么认为,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发现情况已经有了改变。 出现了一个比他更适合当天子的广朔。 文宣帝对兰贵妃母子的偏爱令他心慌,而他迟迟不肯拟传位诏书,更让广延感到了一种背叛。如文宣帝这样的帝王,优柔寡断,识人不清,根本不配做一个帝王。广延想,他本来没有打算杀父弑君的,但只有这么做,才能让一切恢复原样。 他只不过是在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但是…… 广延望着空空荡荡的大殿,心中并未有半分欣喜。他明白过去自己之所以在朝中多有追随,其实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徐敬甫。而今徐敬甫已经不在,过去那些追随者,许多见风使舵,已经转投了广朔门下。 而禾如非已经死了,甚至于他一开始就是个假货。如果肖怀瑾跟了广朔,他没有与广朔抗衡的兵马,只能借助那些乌托人,这就是为何他要坚持同意与乌托人求和,答应他们在大魏开设榷场这种荒唐条件的原因。 如果说以前是因为怕乌托人走漏风声,惹得文宣帝不喜。那么如今,是因为他与乌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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