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不自觉敛了笑容,急忙解释:“手机掉进田里……哦,问卷……”她往旁边书包瞥去一眼,“问卷没事……” “你没带脑子?” 一怔,片刻,有些无措地别过目光,咬了咬唇。 手指上的泥快干了,轻轻一抠便落。 陈知遇喘了口气,好半晌才压抑住火气,“站不起来了?” “脚崴了。” 他蹲下身,把她腿扳过来。 她不自觉缩了一下,“都是泥……”却被他抓得更紧。 脚踝被他握住,微凉的手指轻轻用力,“这儿?” 她“嘶”了一声。 “怎么肿这么厉害。” “嗯……田埂土松了,我急着回电话,没注意,一踩上去就往下滑,脚陷进泥里崴了一下,不知道踩着什么,脚掌也疼……还好水里没蚂蟥,我最怕那个了……” “少说两句,憋不死你。” 乖乖抿住嘴,“哦。” 陈知遇把她腿抬起来,摸出手机照着,往脚掌心看了一眼。 半干的泥混着半干的血,半指长一道伤口。 “不知道喊人?” “天黑了,等了半天没人。我看见您的车过去了,喊了,您没听见。” 他火气撒不出去,嘴上越发不饶人,“你怎么不顶个斗笠直接下田插秧呢?” “……” “不知道早点往镇上去?你同学等你半天,你没点集体意识?” 她闷着头,没敢辩驳。 他把自己手机往口袋里一揣,一看她手里还捏着一支,“……”一把夺过来,也往口袋里一揣。拾起旁边地上的书包,往她肩上一挂,背过身弯下腰,“上来。” 她愣着。 他不耐烦,“快点!” 苏南伸出手臂,攀着他肩膀,微一使力,爬上他的背。他颠了一下,稳稳背上,踏着荒草,往路上走去。 头上漫天星斗,田里栖着虫鸣。 她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想这一条路,永远没有终点。 第12章 (12)流水 时间里,季风一目十行读乱我的字句。我不敢想象在长长的一生里,我的足音能否铿锵。 ——简媜《行书》 · 四周空旷寂静,连树的影子动一下,声音都格外清晰。 陈知遇脚步平稳缓慢,脚踩过野草,窸窸窣窣。 呼吸、脉搏,随着他的步伐,两人逐渐落入了一样的节奏,一时分不清彼此。 她本能地不敢呼吸,视线越过他头顶去看夜空,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的槭城还不是现在的槭城,满城青枫,流水十里,驳船栖在岸边,月光下,谁家阿妈端了木盆去河边浣衣。 她被父亲背在身上,从这一棵枫树,走到下一棵枫树,她跟着父亲唱,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阿哥是谁?于是改口,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爸到村口……门前开着碗口大的牵牛花,年迈的黄狗趴在狗尾巴草上打呼,父亲的背是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又稳稳当当。 南南,以后争气,不要再生病,害你妈妈担心。 南南,念书要学你姐姐,再机灵点…… “陈老师……” 陈知遇脚步一顿,“嗯?” “……您真像我爸。” “……”陈知遇被气笑了,“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闺女。” 背上的人就一丁点儿重量,比他预期得还要轻。那天在河边抱她时就发现了,伶仃一把瘦骨,可骨子里却没有软弱只有抗争,以及,无声的抗争——面对他的时候。 “我要是不来找你,你就预备在这儿坐一整夜?” “……不是正打算起来去村里找人么。” “全班都没出问题,就你一个课代表出问题。” “……课代表要发挥带头作用。” 陈知遇差点笑呛住,“带头给人添乱?” 苏南不吭声,埋下头,悄无声息地嗅了一下他身上极好闻的气息。 只给您添乱。 “你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怎么跟你导师交代?” 苏南一怔。 一句话,就把她轻飘飘的幻想一下拂灭,像人一把扯断蜘蛛网那样轻易。 她小声的,“……对不起。” 他没话说了。 气已经气过了,只剩下心有余悸。 这些年,除了早些年交的那些朋友,他几乎不跟人发展出任何关涉到离别就极易惆怅的关系。知冷知热之人,三两个够了,剩余都是点头之交。 人生重重苦厄,躲不过的是“无常”二字。 然而他这傻学生有本事,太有本事了。 如果平日里对她诸多种种“欺负”皆是造下口业,那此时此刻此情此情,自己这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心情,大抵就是报应。 “长这么大,就背过我三岁大的外甥女儿一人,你觉不觉得荣幸。” “您是拐弯抹角说我跟小孩儿一样,我听出来了。” 陈知遇:“……” “陈老师。” “嗯?” 背上的人指了指,前方,夜色勾出一株参天古木的剪影,“往树上绑红布条,是这儿的习俗吗?” “树是神树,以前宗族祭祀,要在树上绑红绸,设案进香。” “这儿应该有神明镇守吧?” “山野之间,性灵之物都算是神明。” “……太好了。” “怎么?” “我刚刚,看见远处有个坟包,怪吓人的。” “……所以这就是你刚刚掐我肩膀的理由?” 背上的人笑出声,笑声脆生生的好听。 他将她往上颠了一下,“腿别瞎动!” “哦。” 陈知遇有时候觉得,自己甚至不比门口那棵歪七扭八的老树活得更有意思。 老树年年岁岁立在那儿,几十年风雨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芸芸众生的故事。 可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生命被静止在了某个节点。 他有庸常的生活、繁杂的俗务,有每一天照常升起落下的太阳,每一年春生冬灭…… 他像是变成了一座立在原地不能移动的钟表,指针从12又回到12,轮回无尽。 他拥有一切,唯独再也没有故事。 山野之间,万事万物,皆有性灵,皆是神明。 神明在上,他不敢自欺。 此时此刻,未知在脚下一路延伸,那点儿隐而不敢发的焦灼与恍惚,渴望与惶恐,确确实实,就是每一段故事开始时的模样。 人们所谓之的——怦然心动。 到停车点一公里的路,被陈知遇刻意拖慢的步伐拉得无限之长,然而还是不知不觉到了终点。 村委会东、西、北三面两层楼房,门朝南开,围出一个院子。 陈知遇放下苏南,进院子里晃了一圈,在西北角找到一个露天的水龙头。 “过来。” 苏南受伤的左脚在水泥地上试着踩了一下,脚踝钻心似的疼,咬牙嘶口凉气,只好右脚单脚跳着蹦过去。 陈知遇:“……” 他走过去,将她手臂一搀,搭在自己肩上。 “陈老师,谢谢……” “麻烦死了。”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 陈知遇拧开水龙头。苏南躬身伸出手,手指却被他一把拉过去,动作有些不耐烦的粗暴。 水浇下来,他捏着她手指,一根根冲洗。 月光碎在清澈水中,溅在两人像是纠缠的指上。 他手指跟自己的一样,有点儿凉。 洗完,他关了水龙头,似有若无地握了握她的手。 “脚。” “脚……”她有些慌乱地往前蹦了一步,下一瞬,手臂被他一抓,绕过肩头。 他弯下腰,抓住她左脚,“站稳。” “……好。”手指紧紧按住他肩膀。 他开了水龙头,微凉的水从小腿肚往下淋,碰到伤口。 “疼?” “疼。” “活该。” 她没说话,悄悄地笑了一声。 他手指用力,把她小腿、脚踝、脚背上的泥都搓下来,把她脚掌稍稍往外翻,看了看掌心。浇了捧水,草草一淋。这会儿看不清楚,怕没轻没重,决定左脚就先这样,回酒店再说。 “指尖踮着,换右脚。” “嗯。” 她放下左脚抬右脚时,脚踝受力,顿时吃痛。 身体一歪。 陈知遇倏地直起身,手臂用力将她一扶。 苏南手忙脚乱站定,呼了口气,才发现自己两手扶在他腰上,他手臂,则环在自己背上…… 呼吸一滞。 他身上带着点儿体温的气息,就近在咫尺。 心脏因一个不可能的可能,骤然山崩地裂。 不敢呼吸,更不敢眨眼。 时间静止了一样的安静。 水龙头没关,流水浇在地上。 哗啦,哗啦。 他缓缓低下头。 月光落在她眼里,让一双清澈的瞳仁,有点湿润,有点儿……勾引人似的脆弱。 过了片刻,他喉咙一动,发觉自己视线正往下移,落在她同样湿润的嘴唇上…… 明晃晃的渴望,无需掩饰,也掩饰不过。 然而那念头只是转了一瞬,即刻悬崖勒马。 他垂下眼,声音里不带一点儿情绪:“站不住就算了,回酒店让你同学帮你弄。” 秒针重新被拨动了。 苏南缓慢地,沉沉地呼了口气,心脏也跟着重重落下。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 陈知遇关了水龙头,搀她走到车旁,将她塞进后座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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