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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婴儿张着两臂,想爬,被她拽回来,瘪了瘪嘴要哭,一个奶嘴一下塞进了嘴里。婴儿嗝了一下,抓住奶瓶,大口吮吸起来。 玻璃窗上,不知道什么爬来一只蛾子,灰扑扑的,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个巨大的泥点儿。 “我反正是想通了,为什么要离婚?离婚就是便宜了那个贱人,我如果不搬出去,他能拿我怎么样?宁宁还没满周岁呢……” “……你别跟妈说,妈思虑多,回头又要胡思乱想不得安生。我已经这样了,就只盼望妈跟宁宁好好的……” “你好好念书,别学我……” 一上午,苏南几乎没有插上话。 似听非听,多半时间用来观察那红房子和泥点子。 苏静好容易把孩子哄睡着,把脏衣服往桶里一扔,“你先坐会儿,我去洗衣服,帮忙看一下宁宁。” “姐,”苏南抬头一指,“……那房子是做什么的?” “哦,名人展览馆。你不在时建的,妈喜欢往那儿去纳凉。你没去过?可以去看看。” 年初刚刚批准获建的槭城文化名人作品展览馆,上个月刚刚开馆,本地人赶过第一次热闹之后,便门可罗雀,只有小青年们偶尔过去拍拍婚纱照。 展览馆门口,贴着一张告示,农历腊月二十六至正月初七闭馆。 今天腊月二十,初中高中的小崽们还没放假。 展览馆免费,凭身份证取票。 苏南捏着一张薄薄的号码纸,走进红房子里。 槭城弹丸之地,搜刮一圈也就那么几个“名人”,捐资助学的华侨都给拉上凑数,堪堪凑齐了三个展厅。展览的作品更是磕碜寒酸,连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出来的“老干部诗歌”,也糊裱装订,高悬展柜。 逛到西厅,苏南自觉无聊,正要离开,余光里瞥见玻璃罩子下面一尊洁白的建筑模型,立即停下脚步。 往前一步,低头看模型的介绍—— s大学美术馆,设计者:周观渊,杨洛,陈知遇。 *** 离开红房子,苏南顺道去超市帮苏静买了瓶新的洗洁精。 天冷,路上行人匆匆,除了几个初中生模样的熊孩子,哄笑着往人车轮胎底下扔炮仗。 苏南从小怕这个,拉上了羽绒服拉链,匆匆绕道而行。 到巷口,一辆熟悉的轿车陡然闯入视野之中。 一愣,拉下围巾,眯眼细看,崇a的牌照。 苏南磨蹭了一会儿,才缓步走过去,还没到跟前,车窗已经打开,近半个多月没见的陈知遇探出头来,不无惊讶:“苏南。” “陈老师。” 陈知遇目光往她手里扫了一眼,“你住附近?” “嗯……” 车门拉开,陈知遇迈下车,干净锃亮的皮鞋往地上一踩,霎时沾上点儿泥水。 怀揣着刚刚窥知的巨大秘密,苏南没敢看他,“您来……来槭城看枫树吗?枫叶早落了……” “不是,过来送点材料。” 他说“材料“两字时,她心脏莫名的,跟着咯噔了一下。 下一秒,便听陈知遇问道:“你知道名人作品展览馆在哪儿吗?” 苏南手好像有点儿冻僵了,不听使唤。 过了好半晌,她才缓缓抬起手指,指了指不远处,“那儿,三栋红房子,很显眼。” 陈知遇笑一声,“谢了。十几年没来过,槭城变化太大,路不好找了。” “您过去吧,我……我姐姐等着用洗洁精……” 话没说完,忽听见巷子里骤然传来嘈杂的叫喊声。 抬头一看,巷子那头,等着用洗洁精的姐姐,正和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以极其粗暴的姿势互相拉扯着…… 第9章 (09)秘密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鲁迅 苏静一瞅见苏南,像是遇见救星,抬高嗓门:“苏南!苏南你劝劝你姐夫!都快过年了啊!哪有过年,过年还往别人家跑的……” 男人一把搡开苏静,“房子给你住了,钱给你留了!你他妈还闹!闹个鸡巴!” 苏南怔然,窘然,紧接着思绪就像那已被践踏殆尽的雪地,无序斑驳之中,一片残余的空白。 “苏南!”苏静又扑上去,紧缠着那男人不放,“苏南!你帮忙劝劝你姐夫啊!都要过年了!” 喉咙里烧了块炭,发不出声,她恨不能失语,或者就地蒸发。 塑料袋给寒风吹得哗啦作响,前进一步,却是拉住了苏静手臂,“姐……算了吧。” “算了?!我凭什么算了!这是他家啊,还有宁宁,宁宁是他女儿……”她忽然撑不住一般,喉咙呜咽出声,粗糙泛红的手指,却仍然死扣着男人的衣袖,“你不能走,你要是刚往那个贱人那儿去一步,我就……”她目光逡巡,落在巷口那辆虽有多年,外表仍然锃亮的轿车上,“……一头撞死在车上!” 苏南被苏静骂过冷心冷肺,在她无数次劝说她离婚时候。苏静总有千百句话还回来,好像苏南一句理智的劝告,就成了和“贱人”一个阵营的。 久而久之,苏南不敢再提一句。心里那点微末的同情,也像把散沙捏在手里,捏着捏着就没了,剩下的那些,是攥入血肉的厌烦和麻木。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此时此刻,她觉察出自己大抵真是冷心冷肺,十二分恨铁不成钢的一句“那你就去死吧”排在了嘴边,差点挨字挨字地蹦出来。 咬着后槽牙,伸手抱住苏静的腰,使劲往后带,手上袋子被苏静一撞,“啪”一下落在泥水里。 带着劲风的一巴掌,狠甩在脸上。 “苏南!你帮谁呢!” 男人趁机一扯衣袖,斜了苏静一眼,整整领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陈知遇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却不知能做什么,又尴尬地僵在那儿。 苏南脸上,让苏静抽出了五道红印。 苏静有点蒙,片刻,握着苏南手臂退后一步,“妹妹,我……我不是故意的……” “宁宁还在家呢,那么小,你放她一个人……”她飞快蹲下身,借这动作狠狠地抽了抽鼻子,把沾了泥水的袋子捡起来,拿出里面干净的洗洁精瓶子往苏静手里一塞,“你回去吧,我回家……” “妹妹……” 苏南低垂着头,谁也没看,越过苏静,越过陈知遇,踩着肮脏的雪地,飞快往前走去。 擦身而过时,她低垂的眼里,有泪渗出来。 “苏南。” 身影仿佛没有听见,逃离般的架势走远了。 陈知遇拔了钥匙,摔上车门,飞快赶上去。 暗云低垂,河水枯竭,灰扑扑的石桥,苏南立在桥边。 他想起那日,从人民医院回来,转身回望时那道像是被什么压在肩上的,单薄的身影。 那时候她在接谁的电话?又在想些什么? 明明是二十四岁光明张扬的年纪,却总能在她眼里看见明晃晃的疏离孤独。有时候什么也看不透,只一片荒漠,风雪弥漫。 “苏南。” 那身影飞快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声音闷重,“……让您见笑了。” 见什么笑。 不被逼迫,不被唠叨的大人,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啊。 “我说……”低叹一声,“你这么傻,长到大,得有多少人欺负你?” “没,也就您了……”声音紧绷的弦一样发抖。 “疼吗?” “不疼。” 还在逞强呢。 走近一步,伸手捏住她伶仃的腕子,往跟前一带,手指靠近她红肿的脸颊,“我问的不是这儿……” 湿漉漉的睫毛,急促地颤了一下。 “……五分钟。” 他抓着她手腕,往自己怀里一合。 五分钟,他不是她的老师,她也不是他的学生。 怀里身体紧绷,片刻,缓缓地放松下来。大衣的边被紧紧攥住,攥着的五根手指露出用力到发白的指节。呼吸急促,起伏不定,把压抑的哭声,一声一声敲入他耳中。 心上。 他手掌缓缓地,几分踌躇地按在她背上。 有些越发惶惑,有些愈加清楚。 许多念头生了又灭,起了又落。 气息渐渐平顺,被紧攥的大衣也松开了,怀里的人退后半步,瓮声瓮气向他道谢。 他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我认识一两个律师,专打离婚官司的。” 苏南摇了摇头,“用不上……” 苏静不肯离婚,要拖着早已没有的自尊、情分,跟出轨的男人死磕到底。 “需要的时候,直接联系我。” 桥下,露出淤泥的河床,翻出点土腥味儿。 她头发被风吹起来,刚刚哭过的眼里是干净明澈的,但仍有挥之不去的情绪羁连而生,望着只有忧愁,和更加深沉的忧愁。 她固执、逆来顺受、苦中作乐,又深沉孤僻的性格,总算稍得端倪。 然而…… 他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抽了一口,才觉一种按下葫芦浮起瓢的焦躁稍得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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