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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杀了她还难受。 顾裴氏站在台阶上,侍女们怕顾裴氏淋了雨,连忙踮着脚给顾裴氏撑伞。顾裴氏脸色铁青,语气中已经带了呵斥的意思:“顾明恪,盛元公主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你是广源顾氏之子,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顾家的颜面。你父亲一辈子积攒的清名,可容不得你败坏。” 李朝歌一听这话生气了,她冷着脸,正要反驳,被顾明恪压住。顾明恪平静注视着顾裴氏,说:“祖父和父亲的名声来源于他们的才学,而非姓氏。我自食其力,遵纪守法,从未做任何律法不容之事。若跟随公主做客便是有辱门楣,那这门楣,不要也罢。” 顾裴氏气得都要晕倒了,而顾明恪却不欲再说,他当着裴家众人的面转身,示意李朝歌可以走了。李朝歌凉凉瞥了那些人一眼,朗声道:“我们走。” 李朝歌来的时候像一阵风,走的时候同样如暴风雨过境,一路横冲直撞出门。焦尾左右看了看,从侍女手中抢来一把伞,尴尬地对顾裴氏笑了笑,就赶紧上前追顾明恪了。 裴府外停着一辆马车,公主府的长史左思右想不对劲,就派了辆马车来裴家。李朝歌出门看到马车,没有拒绝,直接提起衣摆上车。 顾明恪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收了伞,紧随而上。 李朝歌的披风已经没什么防水效果了,她解开披风,随手扔在车厢里。李朝歌默默拧衣服上的水,顾明恪施施然坐在对面,车厢里没有其他人,他也不再藏拙,手指光芒一闪,就凝出一方干净的帕子。 顾明恪递给李朝歌,李朝歌看了看,接过帕子,用力擦自己头发上的水。顾明恪拂了拂衣袖,悠然问:“说吧,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突然发疯,跑到裴家来抢人? 李朝歌知道瞒不过他,事实上,顾明恪愿意配合她,李朝歌已经很感激了。她的实力远不及顾明恪,如果顾明恪执意不肯,李朝歌还真带不走他。 李朝歌将毛巾包在头发上,用力拧住发尾,说:“没什么。吐蕃人想要和亲,有人提议了我。我不敢大意,只能铤而走险。” 顾明恪听过和亲之事,但是,宫里竟真的同意了?顾明恪不由敛眉,问:“是谁提议的?” 李朝歌低头拧头发,语气轻飘飘的:“太子。” 顾明恪瞳孔微微放大,一下子没说出话来。他想过很多人,唯独没想到,竟然是太子。 顾明恪沉默。李朝歌看起来倒很想得开,说:“总是有这一天的。把我送走对太子有利无弊,他能这么快下定决心,也算不负皇帝和天后多年来言传身教。这本就是李家内部的斗争,现在却无端扯你进来,抱歉。” 李朝歌知道自己这样做无耻至极,如果有人为了自己避难就强行诬赖她的名声,李朝歌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但凡有其他选择,李朝歌都不会牵扯无辜之人。 可是,事情紧急,李朝歌根本没有时间布局,只能靠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她不想去和亲,但是宫里只剩她没有夫家,一旦放在台面上谈判,李朝歌根本无从还手。她只好剑走偏锋,给自己营造一个痴恋某人乃至不惜霸王强上弓的形象,先行一步把自己名声毁掉。 这种事对女子的名声是毁灭性的,即便是公主也难以幸免。大唐公主地位虽高,但这终究是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一个公主私底下养男宠就已经很离经叛道了,竟然还敢公然抢男人,怕不是要被天下文人骂死。 而李朝歌偏偏要将此事闹大,最好闹得全城皆知,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去和亲了。李朝歌拧干发尖上的水,随手揩了下下颌,抬眸对顾明恪说:“我们做一个交易如何?” 李朝歌睫毛上还沾着水珠,她的眼睛如星空一般,清净透亮,一览无余,注视她的眼睛时,都能看到自身的倒影。顾明恪静静望着李朝歌,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李朝歌突然有些紧张,她手指收紧,将帕子捏出歪歪扭扭的细褶。但表面上她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用极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今日那个女子,应当是你母亲安排给你相看的吧?我需要一桩婚姻掩护,正好你们家也在催你,不如我们两人凑活一下,结为夫妻。你放心,只是假成婚,婚后各过各的,我不会干涉你,你也不要管我,一切和未婚无异。如果将来你遇到心仪的女子,等三年后,我们便和离。” 李朝歌说完后,都不敢直视顾明恪的眼睛,借着擦水的动作避开视线。这个协议其实并不公平,现在李朝歌急需成婚,但顾明恪不是。家里人虽然催促他,但只要顾明恪立场坚定,顾裴氏等人根本不能把顾明恪怎么样。但李朝歌却不是。 她面临着重生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她这些年以来的付出、筹谋将全部化为虚影。双方迫切性并不对等,顾明恪没有答应的必要,何况,这个协议对顾明恪并无益处。 李朝歌说是婚后各过各的,但和皇家结亲哪由得着你,一旦娶了公主,驸马就不能纳妾了。日后即便公主病逝,驸马也不能续娶。 李朝歌允诺的三年后和离其实很难实现,除非她自己当了女皇,可以说一不二出口成旨,要不然,这就是一张看得见摸不着的大饼。 顾明恪许久没有应话,李朝歌渐渐坐不住了,她强撑着镇定开口:“是我太过强人所难。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再找一个人,白千鹤虽然废物,但当个入赘小白脸勉强也行……” “好。” 李朝歌一怔,未完的话堵在口中,一下子忘了。顾明恪看着依然十分平静,他用法力凝出一方丝帕,轻轻擦过李朝歌脸侧的水珠,说:“白千鹤难以取信于人。你若是找了他,圣人恐怕该对镇妖司发难了。” 这是李朝歌今日第二次震惊,比顾明恪答应和她走还要意外。他真的同意了? 李朝歌忍不住问:“你听清楚我刚才的话了吗?” “当然。”顾明恪视线轻轻落到她的肩膀上,说,“你伤口还没有好全,在雨里待了这么久,伤口该发炎了。赶紧回去包扎吧。” 李朝歌下意识地应下。之后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李朝歌在车厢上靠了一会,终于能相信,顾明恪答应和她成婚了。 这个婚约来的离奇,李朝歌如同踩在云端,毫无真实感。李朝歌不由看向顾明恪,顾明恪察觉她的视线,回头问:“怎么了?” 他还是那么清冷平静,仿佛答应的不是婚约,而是明日一起去吃饭。李朝歌心里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失落,她抿了抿唇,明知道自己不该任性,但还是没忍住问:“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吗?如果今日换一个人,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成亲?” 顾明恪幽幽道:“我觉得,除了你之外,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强抢外男、逼人成亲的女子。” 李朝歌转念一想,倒也是。无论顾明恪出于什么目的答应她,只要事情成了,其他原委便没有必要深究。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他肯帮她就该知足了,其余东西不该奢求。 李朝歌坐正了,郑重对着顾明恪道谢:“多谢。这次感谢你帮我解难,之后若你遇困,我必万死不辞。” 顾明恪颔首:“好,多谢。”他这样说,其实心中并没有当真。顾明恪身为天庭四尊之首,积威深重,法力高深,还有什么是需要李朝歌帮忙的呢? 马车外面传来一声轻响,公主府到了。车夫在外面喊话:“公主,公主府到了。” 李朝歌没有再扭捏,推开车门率先下车,顾明恪不紧不慢跟在其后。长史在门口心惊胆战地等着,他看到公主张扬归来,身后还带回来一个男子,眼睛都瞪大了。 长史看清了来人长相,声音都变得结巴了:“顾……顾少卿?” 李朝歌坦然地站在众人的目光中,完全不觉得自己办了件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顾公子要在公主府做客一段时间,快给顾公子准备客房。不对,今夜来不及收拾了,我带顾公子回主院住。” 长史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主院那是李朝歌的寝殿啊!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李朝歌说完后,见长史呆住了,她嫌弃这些人啰嗦,直接拉着顾明恪往主院走去。长史瞠目结舌地呆滞原地,过了一会,他终于反应过来,慌忙追上去:“公主,先不要回主院……” 然而长史提醒的太晚了。他如何比得上李朝歌的脚程,长史气喘吁吁,才刚刚看到李朝歌的背影,就见她一把推开门,大步走入主院。 长史不堪直视地捂住眼睛,绝望道:“公主,先不要回主院,裴拾遗在里面。” 李朝歌推开院门,她正奇怪大门怎么关着,就看到对面的正堂里,缓缓站起来一个人。 三人对视,雨水叮咚从屋檐落下,在青石板上砸出大大小小的水花。侍女们没想到李朝歌突然回来了,更没想到李朝歌带了第二个男人回来。她们紧绷着面皮,委身给几人行礼:“参见公主,参见顾少卿。” 裴纪安从皇宫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来找李朝歌。可是镇妖司的人说李朝歌已经走了,裴纪安冒着雨赶到盛元公主府,公主府的长史支支吾吾,也说李朝歌不在。 裴纪安此刻内心无比平静,他谢绝了长史的好意,一个人坐在李朝歌的正院里等。公主府分布类皇宫,中轴线上分布着礼堂、正院和后院,礼堂是婚丧嫁娶、接送圣旨之类的场所,平时并不使用;正院是李朝歌起居、待客之地,也是公主府的中心;后院暂时空着,等李朝歌成婚或生子,后院就该住人了。裴纪安就在正院等李朝歌。他不断想一会见到了李朝歌要说什么,他想过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料到,李朝歌会带着另一个男人回来。 裴纪安看着熟悉的人,内心越来越冷。对啊,他早该想到的,李朝歌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岂会等着别人去救她,她更喜欢自己破局。 这一次,她选择的是顾明恪。 裴纪安和顾明恪两个表兄弟默默望着对方,谁都没有问对方为什么会在公主府中。侍女尴尬地不敢抬头,李朝歌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气氛诡异。她清咳一声,面不改色道:“我不知裴拾遗在此,多有失礼。你们怎么招待客人的,就让客人一个人在这里坐着?” 长史站在门口,一脸欲言又止。他本来想提醒李朝歌的,谁知道李朝歌走路像飞一样,他一路小跑,竟然都没追上。 侍女们垂头,卑顺地接受指责。寂静中,裴纪安开口了:“公主勿要苛责他人,和他们无关,是我要单独在这里等你的。” 他直接承认了,倒让李朝歌不知该说什么。裴纪安扫了顾明恪一眼,看向李朝歌,道:“公主,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李朝歌点头,随意走向屋内:“说吧。” 裴纪安目光幽深,身体纹丝不动:“这些话只能说给公主一个人听。请顾少卿回避。” 李朝歌动作怔住,她目光扫过这两人,觉得有些不对劲。顾明恪当然注意到裴纪安对他的称呼换成了官职,顾明恪轻轻颔首,看起来再好脾气不过:“好。” 顾明恪说完,当真转身出去了。焦尾颠颠追到公主府,他前后看看,赶紧又追着顾明恪出门。 焦尾跑了一路,裤腿已经完全湿了。他跟在顾明恪身后,不可置信地问:“公子,你就这样出来了?” “嗯。”顾明恪淡淡瞥了焦尾一眼,奇怪反问,“不然呢?” 焦尾沉默,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屋外雨声连绵,沁凉的风穿过雨幕,回荡在长长的环廊中。焦尾跟着顾明恪走了一会,幽幽道:“公子,您真贤惠。” 盛元公主登门抢人,公子二话不说跟着走了;等来到公主府,主院里站着另一个男人,对方要求和公主私聊,他们家公子贴心地关上门,自己在风雨中游荡,而将空间完全交给那对男女。 焦尾忍不住腹诽,这一看就是当驸马的料啊!瞧瞧这肚量,瞧瞧这心胸,放眼东都谁人能及? 顾明恪有些无奈,说:“今日轮到裴纪安当值,他本该在皇宫,刚才却浑身湿透,直接等在公主府。他的行为十分蹊跷,兴许,他真的有什么要紧事和公主说。” “公子,您别解释了。”焦尾一脸沉痛看着顾明恪,仿佛已经看到了顾家祖碑上幽幽的绿光,“我懂。” 顾明恪被噎住。事情其实不是焦尾想的那样,顾明恪相信李朝歌对裴纪安并无私情,裴纪安大雨天来找她,多半真的有话要说。顾明恪和李朝歌本就是协议成婚,互不干涉,这还没成婚呢,他怎么会干扰李朝歌的私事? 顾明恪知道和焦尾解释不清,干脆由着他去了。顾明恪目光穿过浩浩汤汤的水雾,极力望向天际。过了一会,他低声道:“焦尾,等雨停后,传信给顾家祖宅,就说我要成婚了。” 焦尾听到,愣了许久,不可置信问:“公子,刚刚见定国公府三娘子时候,你不是才说你无意成婚吗?” 天光昏暗,顾明恪的侧脸映着廊下雨帘,如梦似幻,清濯无双:“我改主意了。” 第97章 共度 顾明恪用最无辜的语气, 说着最气人的话。焦尾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然而此刻公主府主院,气氛也十分紧绷。 公主府的侍女悄声离开, 走时静静带上了门。这是在公主府里, 李朝歌也不客气, 寻了个舒服的地方, 坐下问:“说吧,你又来做什么?” 又?裴纪安心中自嘲,一个人的喜恶是藏不住的,喜欢的时候, 对方无论做什么都是好,不喜欢的时候,连再多见一面都烦。 李朝歌坐在堆金砌玉的明堂内,她跪坐在绣垫上倒茶, 镇妖司黑色的制服衣摆散落在地上。这套衣服是李朝歌亲自选的,黑色绸面上盘旋着暗纹, 肩膀上用金线绣着宝花团窠麒麟,衣摆上则是大幅的祥云牡丹。 衣料被雨打湿后,上面的麒麟金光熠熠, 像是要立刻扑出来。她的衣领紧紧贴着脖颈, 里面露出一截白色衬缘, 衣服完全贴在身上,衬的她脖颈修长, 四肢纤细, 乌发雪肤,美艳不可方物。 裴纪安站在门口远远看着李朝歌,即便前世他最恨李朝歌的时候, 都时常会被她的容貌所慑,今生消弭了爱和恨,再看李朝歌,裴纪安越发觉得她得天独厚,举世无双。 别的女子用衣服首饰为自己增色,而李朝歌无需任何装饰,华冠美饰,甚至她的容貌都在为她做陪衬。这身衣服只是镇妖司的日常便服,但全部用金线绣成,造价不菲,镇妖司中只有李朝歌能穿,也唯有她敢穿。 黑色和金色都是霸道的颜色,这一身穿在身上,可谓凶狠又美艳。姑娘家爱俏,但大多喜欢红色、鹅黄、翠绿,很少有女孩子会喜欢这种配色。但李朝歌,从来都不是普通的女子。 李朝歌给自己倒了杯茶,在雨里奔波这么久,她着实渴了。结果她一杯茶都喝完了,还不见裴纪安说话,李朝歌正不耐烦,忽的听到门口说:“朝歌,对不起。” 李朝歌恍惚了一下,重生后,他们两人反目成仇,她阴阳怪气地直呼裴纪安名字,裴纪安疏离地叫她公主。李朝歌几乎忘了,他们前世曾是夫妻,在刚刚成婚,两人感情还没有完全破灭的时候,他曾叫她朝歌。 然而只是一瞬间,李朝歌就清醒了。她将茶盏放在桌子上,淡淡理袖子上的褶痕,道:“裴拾遗与我素无来往,你对我说对不起做什么?” 她依然不肯承认,裴纪安心中叹气,说:“这一声对不起是我欠你的。前世我不敢面对现实,放任自己的偏见膨胀,仿佛只要把所有错误推到你身上,我就是迫不得已的,我就不用面对自己失败的人生。实际上,我又何尝没错呢?前世长孙家、裴家落败是政治斗争,我却一股脑埋怨你,还和……来报复你。我无意为自己争辩什么,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最后那一剑是我无法推卸的错误,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补偿,只要你肯原谅我。” 李朝歌轻轻笑了一声,觉得男欢女爱这些事实在无趣极了。前世她用心对待时,裴纪安不屑一顾,今生她如他所愿放手了,他又想要挽回。爱是无价之宝,但不合时宜的爱,却一文不值。 时近黄昏,再加上下雨,天色十分暗淡。正堂内光线朦胧,李朝歌的脸被雨水冲刷的清透,在半昏半沉的背景中,侧脸如同玉雕,莹莹生辉:“裴纪安,当初是你说,下辈子不要再爱你的。” 裴纪安的脸色一下子刷白,他嘴唇嗫动了一下,声音止不住发颤:“可是我后悔了。” 他后悔了,他根本做不到假装没遇到过李朝歌,此生男婚女嫁再不相干。他挣扎了那么久,在距胜利只剩半步之遥的时候,他全盘崩溃,孤注一掷想要挽回。 他意识到李朝歌根本不爱他,前世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裴纪安无法释怀,又觉得自己活该。前世是他辜负了李朝歌,如果这一次换成他多付出,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李朝歌听到裴纪安说后悔,都没忍住笑了。李朝歌放下衣袖,慢慢回过头来,眼睛中是雪白的洞悉和讥诮:“裴纪安,你到底是后悔了,还是不甘心?你本来以为是我爱你爱到不可自拔,突然得知我其实并没有那么投入,而你只是其他男人的一个替身。你觉得丢了面子,便跑来我这里胡搅蛮缠,想要为自己找回场子。若我此生依然喜欢你,你会和我说这些话吗?” 李朝歌目光清明,神情冷淡,凛然如九天玄女不可侵犯。寻常女子听到前世爱而不得的人对她表白,无论如何都会生出些得意、欣喜,然而,李朝歌没有。 她眼神中没有丝毫软弱犹豫,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理智的近乎残酷。裴纪安的脸色越发白了,他嘴唇冰凉,不可置信问:“你觉得我来找你,是自尊心作祟?” 李朝歌嗤笑一声:“难道不是吗?” 裴纪安觉得心惊,血液从内而外一寸寸结冰。先前听到李朝歌说他是替身,都不如这句话给他的伤害大。他为了她孤注一掷,亲手剖出一颗真心给她看,然而李朝歌不接受就罢了,她甚至不相信他的感情。 裴纪安带着绝望,问:“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吗?” “绝不。”李朝歌菱唇轻启,声音清淡,却说着最决绝不过的话,“我李朝歌没有其他能耐,唯独说话算话。我说了不爱你,就绝不会回头。” 一门之隔,屋外大雨滂沱,仿佛连天公都在嘲笑裴纪安。裴纪安苦笑一声,拉开门,失魂落魄往外走去。 是啊,她的狠厉绝情他又不是没见识过,为什么还会抱有期待呢?裴纪安走下屋檐,明明门口就放着雨具,他却视而不见,径直走入瓢泼大雨中。 裴纪安顷刻就被浇透了,他走出一段路,忽然停下。他背对着正堂,隔着半庭烟雨、满室浮华,问:“前世,你对我有过哪怕一刻的真心吗?” 李朝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人都死过一回,爱没爱过还重要吗?可是她不答,裴纪安就不走,仿佛站在雨中受罪的不是他自己的身体一样。李朝歌不想让裴纪安在公主府晕倒,要不然,她还得给他请郎中。李朝歌只能不情不愿地,微带着些嘲讽说道:“没有。” “从未?” “从未。” 裴纪安站在雨中,眼睛忽然发红。雨水从他的脸颊滑落,根本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从来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裴纪安,他为了她放弃家族,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圣人面前求情,她却连听都不想听。人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破镜亦可重圆,他用尽所有努力修补,而她,早已放弃。 李朝歌的声音从明堂中传出来,穿过雨幕,如钉子般敲击在裴纪安的耳膜上:“我李朝歌敢作敢当,我前世杀的每一人都是自愿的,最后你杀了我,我不怨你。但今生,我不会再对你留情。出了这道门,你今日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前世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你当你的驸马,我做我的公主,政斗谁输谁赢全凭本事。对了,以后裴驸马如非必要,请不要再登我家的门了。我不日将和顾明恪成婚,你既是妹夫又是表弟,频繁出入我的公主府,我怕顾明恪会多想。” 裴纪安在大雨中用力闭眼,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应道:“好。” 裴纪安的身体仿佛失去了知觉,虽然一步步向前走着,他却毫无意识,仿佛已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走到正门时,裴纪安正要拉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裴纪安抬头,看到顾明恪褒衣博带,高冠环佩,如云上仙人般出现在门外。 裴纪安和顾明恪对视,但是谁都没有说话,两人擦肩而过,一个一身干爽往里走,一个浑身湿透步入雨中。 焦尾跟在顾明恪身后,他眼睛滴溜溜转,看看自家公子再看看表公子,哪个都不敢打招呼。焦尾默默低头,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不是焦尾阴损,他是真的觉得,公子这一手隐隐有些示威的意思。焦尾本来随着公子在凄风苦雨里游荡,公子走着走着,突然说,差不多了。 然后就往回走。走到门口,刚好迎面撞上裴纪安。 两人相遇,俱一言不发,但焦尾颇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公子推门的那一瞬间,像极了正室去外宅里找宿醉的郎君,从容不迫,底气十足,仿佛在说任你野花再香,相公也总是要回家的。 公子浑身上下,就充满了那股从容端庄的正室范儿。 顾明恪和裴纪安擦肩而过,雨声沥沥,很快就看不见裴纪安的身影了。顾明恪不慌不忙走入正堂,他见李朝歌还穿着那身湿衣服,眉尖皱了皱,说:“你身上有伤,小心着凉,先去换一身衣服吧。” 焦尾嘴角抽搐了一下,得,更像了。 李朝歌点点头,要不是裴纪安打岔,她早就去沐浴更衣了。李朝歌扬声,吩咐道:“备水。” 刚才还空荡荡的正堂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许多侍女们。侍女们穿着襦裙半臂,屈身行礼:“是。” 侍女穿梭在大殿中,忙而不乱地准备沐浴用品,李朝歌站起身,往浴室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顾明恪说:“今夜……不太方便,你暂时住在主院。等明日,我让下人给你收拾客房。” 顾明恪点头,显然早有心理准备:“好。” 焦尾一个人站在全是侍女的宫殿中,本来就觉得无所适从,等听到李朝歌的话,焦尾的眼睛逐渐瞪大。 孤男寡女,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更可怕的是,公子还答应了。他的语调平平无奇,仿佛类似的事情已经历过很多遍。 李朝歌说完后,心中大大松了口气,步履轻快地去内间洗澡了。顾明恪一回身看到焦尾,轻轻扫了他一眼,说:“只是住一晚上而已,别多想。” 焦尾脸上险些失控,什么叫只是住一晚上而已?一对年轻男女睡到一张床上,难道只是睡一觉而已吗? 顾明恪一看焦尾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顾明恪不想解释,索性打发他下去,眼不见为净:“今夜不用你伺候了,你回去休息吧。” 焦尾静静注视着顾明恪,片刻后,颇有些幽怨地应下:“我知道了。” 他们家公子长大了,用不着他了。连晚上就寝,都要将他远远打发开。 焦尾懂的。 李朝歌今日淋了半天的雨,她在浴室好好泡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外面雨声逐渐转小,已到尾声。李朝歌多年来习惯了一个人,但今天出来,外殿里却点着灯,一扇隔窗外,顾明恪坐在榻上,正在看书。 李朝歌看到外面有人,先愣了一下,才慢慢回想起来,对啊,今日顾明恪也在,还是被她强行留下的。李朝歌披了件外衣,走到外殿,坦然地坐在顾明恪对面:“你在看什么?” 说完,李朝歌扫到上面的字,惊讶地挑眉:“这不是镇妖司的卷宗吗?” “嗯。”顾明恪没有抬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说,“今日走得匆忙,没有带大理寺的卷案。等明日,你派人去裴家,将我的所有书籍和卷轴都取来。” 李朝歌听到怔了下,顾明恪这个淡然直白、毫无被抢自觉的语气,简直让李朝歌怀疑,她是不是被人骗了。 他真的是被权贵强取豪夺、无奈就犯吗?他这个样子,分明更像自己主动搬过来的。 但是人都坐在这里了,李朝歌就算怀疑也没用。李朝歌想到她人都抢了,也不在乎再得罪裴家一次,便点头应下。李朝歌见顾明恪的视线停留在郑家的记录上,正想和他说今日在郑家的发现,外间忽然传来宫女的呼唤。 女官停留在隔扇外,欲言又止地看着李朝歌:“公主。” 顾明恪眉目淡淡,毫无波动,仿佛没发现女官的顾忌一般。李朝歌瞥了顾明恪一眼,默不作声起身,领着女官走到外面:“怎么了?” 女官飞快地给李朝歌行了个礼,凑近了,焦急说道:“公主,裴拾遗刚才进宫,拒绝了他和广宁公主的婚事。” 李朝歌眼睛倏地瞪大,什么,他拒婚了? 怎么会呢,前世他明明对李常乐念念不忘,今生甫一重生,他立刻就求娶李常乐。这是他两世夙愿,毕生所求,眼看马上就能修成正果了,他为什么要拒绝? 何况,这已不止是拒婚的问题。天子一言九鼎,皇帝亲口赐下的婚事,裴纪安竟敢撕约,这岂不是公然打圣人的脸?他现在已经当了左拾遗,等再熬一两年,他便会进入六部任职,之后一轮轮攒资历、升官,封侯拜相的青云之路已在脚下。大好局面在手,他为什么要自毁前程? 李朝歌想到刚才裴纪安的异样,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又什么都不明白。女官停在一旁,等待着李朝歌指令,李朝歌想了一会,对女官说:“你先退下吧,让宫里的人小心行事,按兵不动。仔细盯着文成殿的动静,天后的动作就在这两日了。” 女官蹲身:“奴婢遵命。” 女官走后,李朝歌没有回屋,一个人站在廊下。那场来势汹汹的雨终于停了,雨过天晴,露出乌云后黛青色的天空。晚风中带着水汽,沾到皮肤上凉意十足。李朝歌一动不动站在风口,轻薄的衣袖如风帆般前后翻卷。她在风中待了好一会,等内心里莫可名状的躁动散去,重新恢复了理智后,才转身回大殿。 殿内,顾明恪还在看书,仿佛没留意李朝歌消失了好一段时间。宫殿中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李朝歌进屋后看到顾明恪,终于感觉到尴尬了。 作戏要做全套,她既然大张旗鼓地将顾明恪抢入府中,就必须把强取豪夺这场戏唱完。抢人的第一夜,如果他们两人分房睡,那就太假了。 李朝歌刚才能坦然地坐到顾明恪对面,现在她意识到尴尬,再也无法靠近。李朝歌佯咳了一声,说:“天色不早了,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忙,我先去休息了。” 顾明恪轻轻颔首,隔着一扇雕窗,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神色:“好。” 李朝歌从没经历过这么尴尬的场景。前世洞房花烛夜裴纪安主动离开,之后两个人各过各的,李朝歌成了婚也如未婚,从未感受过深夜和一个男子共处一室是什么感觉。万万没想到,前世缺欠的东西,今生一次性给她补全了。 李朝歌今夜要作戏,寝殿里不能留人,所以她洗完澡后,就借故把所有侍女都赶走了。现在李朝歌有点后悔了,她不应该赶人,至少该留下一两个侍女,要不然何至于一个人面对这种尴尬场面。 李朝歌硬着头皮,继续说:“做戏做全套,要不然宫里不会相信。我在西殿的床上睡,我记得殿里有一张塌,我这就给你搬出来,今夜就委屈你在塌上将就了。” 李朝歌说着,当真要撸袖子去给顾明恪搬睡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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