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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短暂的陪伴,喜怒哀乐都像以前一样,不加掩饰地朝他释放。 然而“梦想成真”,欣喜若狂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这项“特异功能”也消失了,他有很多话说不出来,很多感情无法表达,满腹的贪嗔痴与爱憎交加的恐惧按下葫芦浮起瓢,弄得自己左支右绌,十分狼狈,甚至升起了一丝控制不住的毁灭欲。 就在他独自犹豫的时候,一个杯子递到他面前,陆必行有些迟钝地抬起头。 “刚煮的奶茶,”林静恒一伸手,五指穿入他湿淋淋的头发里,将他额前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拂了上去,手指上的薄茧擦过头皮,让陆必行轻轻地战栗了一下,“尝尝味道。” 打蛋器打出来的茶能有什么味?反正喝惯了浓茶的人尝起来,感觉这基本就是一杯掺了水的假冒伪劣牛奶。 然而陆必行没过脑子,已经自动做出“味道好极了”的惊喜表情,他小心翼翼地收拢起心里蔓延的黑暗情绪,故作轻松地说:“你一个以营养膏为生的人,居然会做这个?” 林静恒没笑,盯着他的脸看。 陆必行:“怎么了?” 林静恒就着他的手,把杯子拉过来,自己喝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我让湛卢再去给你煮一壶。” 陆必行勾着瓷杯的手指连忙一紧:“哎,不用。” 他顿了顿,很不熟练地回想起久远的过去,试图找回那种能随便油腔滑调的感觉:“你就算给我一杯凉水,在我这也会自动变成蜂蜜。我……” 陆必行对着他,一时有些词穷,话音断了片刻,让人如坐针毡的尴尬弥漫开。林静恒的目光一直一动不动地落在他眼睛里,像他无数次在太空站场上,拆解纷繁复杂的局面一样耐心而专注。 陆必行有点难以承受这样的目光,下意识地错开视线。 “想不起来该怎么说了?”林静恒站在下面几层楼梯上,略微弯下一点腰,“我教你。如果你的倒霉伴侣有一天心血来潮,手工做了一堆难以入口的东西逼着你吃,还逼问你味道怎么样,你以前一般会这样——” 他说完,含了一口“注水牛奶”,拉过陆必行,直接度进了他嘴里,陆必行骤然睁大眼睛,瞳孔倏地收缩,一不小心咽了下去。 林静恒伸手在他嘴角一抹:“然后对我说‘味道怎么样,你自己尝尝’,学会了吗?” 陆必行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吸气,没吞干净的奶茶就呛了进去,他扭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林静恒收走他手里的茶杯,敲了敲楼梯扶手,无处不在的电子管家就从楼梯上伸出了一只机械手,乖巧地收走了餐具。林静恒想了想,走到他身边坐下,拉过陆必行的手腕,打开了两个人的个人终端,设置了一个特殊的关联程序。 陆必行好不容易把呛进气管的奶茶咳出来,就听见个人终端上一声轻响,上面浮起一个提示:“单向位置共享设置成功”。 随后,他手腕上弹起一地图,上面一个代表林静恒的小红点在他身边闪烁着,触碰那个小红点,陆必行能通过林静恒的个人终端看见他周围有什么、在和什么人说话。 陆必行吃了一惊:“等等,你……” 只有监护人与六岁以下的幼儿之间才会建立个人终端位置共享,每时每刻都能知道对方的动向,但那都是双向的,能彼此定位,使用单向定位的,则一般是在监狱。这是无形的镣铐,只有狱卒才需要每时每刻知道他的囚徒在干什么。 林静恒按住他:“你不想看我的时候,可以关掉。” 占有欲,就像陆必行心里的妖兽,焦躁地在铁笼子里咆哮,狰狞欲嗜人,可是人以自己身体为囚牢,是不能任由这些东西出去伤害别人的,哪怕它闹得再凶。 陆必行觉得自己就像死死拽着锁链的伏妖人,双手已经被不断挣扎的怪物磨得鲜血淋漓,然后一只手伸进来,在那畜生头顶轻轻地弹了一下,喂了它一块肉。 他呆呆地看着那畜生低下头,温顺地伏在地上,渐渐安静了。 “我知道玫瑰之心附近有一个天然虫洞区,我想你也猜到了,我第一次去第八星系,就是从那通过的。”林静恒说,“但是时隔十六年,我才有机会回到那去碰碰运气,你想知道七八星系联军被伏击之后的事吗?” 陆必行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想听你就明确问,”林静恒逼他,“你不问,我就不说。” 第137章 陆必行轻轻扣住了自己的个人终端, 沉默了片刻, 从短暂的怔忡中回过神来,他目光定在一个点上, 微微抿了抿嘴唇。 这是个聚焦深思的神色。 林静恒分明是那个咄咄逼人的角色, 可是觑着对方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出了提心吊胆。 林静恒天性冷淡而狡猾, 必要的时候, 能扮演很多角色,也很会对症下药, 可以把老哈登骗得十四年回不过神来。他曾经穿上过一千层伪装, 但是多年来, 没有扒下过一件。因为自从陆信死后,他就不再能从任何人身上汲取安全感了—— 战友不行,他们都仰仗他,拿他当主心骨, 主心骨得永远笔直地戳在那;长辈不行, 要是他们行, 陆信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唯一的亲人与他隔了十万光年那么远,乃至于至今几乎兵戈相向;甚至陆必行也不行,当年陆必行太年轻,而且在他眼里太过美好,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太过贵重的珍宝是不能带来安全感的,只能增加不安。 所以他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 多年来,永远在怀疑一切,永远在固步自封,他从不袒露自己的感受,从不和别人商量自己的想法。 林静恒出生入死几十年,但是这一刻,是他最豁的出去的时候。 他把能给的都给了。 “不要这样,”陆必行沉默了好一会,展开个人终端,把进程关了,他用一种轻而和缓的声音说,“我不会用这个的……那把你当什么了?” 话是好话,温柔熨帖得让人心软,可是林静恒提起的心却忽然掉下去半截。 “好,我是有一些事想问——我记得刚刚修复好湛卢的时候,他告诉我说,当时由于秘密航道泄密,伏兵炸毁了跃迁点,指挥舰被炸毁,湛卢的主体也在爆炸中焚毁。我猜,指挥舰爆炸时,他应该会变形成紧急生态舱,”陆必行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稳,吐字从容,没有普通人说话时无意识的磕绊和含糊,听得出来,他一定非常精通即兴演讲,但整个人依然显得很紧绷,因为他在不断揉搓着自己的手,好像总是对这双手的温度不满意,“生态舱的防护能力有限,在剧烈的能量冲击波里,变形材料很快会失活,主机也会因为过热而焚毁……对吧?那时候,你有没有受伤?重不重?” 林静恒深深地看着他。 陆必行继续问:“有没有找靠得住的医生检查过,会不会留下健康隐患?” 林静恒心想:没你往自己身上打芯片的隐患大。 他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随即又强行压下去了:“我觉得你想问的不是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这个,我也只关心这个,”陆必行轻轻往后一仰,刻意放松了紧绷的后背,对他一笑,“当然,联盟局势也重要,但这不属于私人问题,我们可以留到会议室里说。” 林静恒另外半截心也开始往下沉。 他想:你不想质问我,既然知道玫瑰之心有天然虫洞区,为什么十六年没有试着回来,哪怕给第八星系发个信息吗?你不想知道我带着白银十卫去了哪里,曾经与谁为敌、与谁为友,心里是否还记挂着联盟,将来是否还会再次离开第八星系?你不想知道我这十六年有没有见异思迁吗?你甚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要删掉湛卢里的数据,瞒住你的真实身世?你甚至不想和我说说……这些年受过的委屈吗? 忽然,林静恒有了种熟悉感,因为他发现,一直以来,他对陆必行似乎也是这个态度——我什么都不要求你,只是竭尽所能地用我的方式爱你,不要回报,不要承诺,甚至不要未来。 虽然表面上的表达方式不一样,但内里如出一辙,林静恒此时看着他,觉得自己就像在照镜子。 很少有人会因为“付出”而受伤,伤口往往都是来自于愿望的失落。 陆必行以前就像个上蹿下跳的皮猴子,摸爬滚打浑不在意,他也受过伤,但那些伤口总是很快愈合,终于没有伤筋动骨,还把他锻炼得很皮实,胆大包天,什么都敢尝试。可是这十六年几乎把他劈成了两半,吊着一口气挣扎到现在,他终于疼得狠了,也知道怕了。 这些命运就像一个轮回。 林静恒突然站起来,快要维持不住表情了。 陆必行慌忙一把拽住他:“林,等等!等一下,你让我重新说……” 这些年,陆必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恩威并施,把内战的第八星系强行压平,那些心思诡秘的政客们一个眼神扫过来,他就得立刻判断出对方想要什么,才不至于落于下风,他分明比当年那个只会跳上高台灌鸡汤的年轻人圆滑多了,也游刃有余多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在林静恒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发挥失常。 他很努力地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用昔日的方式和对方相处,可是怎么都不对劲,自己都感觉得出,他像个拙劣的仿品,邯郸学步,把自己学成了一个摇摇晃晃的瘸腿人。 “我……”陆必行哑口无言好一会,情急之下,竟艰难地憋出一句,“这么多年,你想我吗?” 林静恒低头看着他,陆必行像是被烫了一样,倏地松开了手——他看见林静恒的眼眶红了。 “我……我晚上没事干的时候,偶尔会爬到一个楼顶上看星星。”林静恒并不是个演说家,简短和冷淡是他一贯风格,因此这话他说出来显得格外吃力,还显得没什么条理,“跃迁点虽然炸了,但光还是能穿过来,我在第六星系的一个无名小行星上,小行星公转周期不是一个标准沃托年,我在那上面待了十四年,平均算下来,一年里大概有十个月左右,可以在楼顶上看见第八太阳……虽然肉眼看见的只是很久以前的第八星系。” “我想你在干什么,想象第八太阳的星光落到我眼睛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曾经从你身边穿过,算起来如果真有那么一束光,它穿过你身边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一旦开了头,后面的话似乎比想象中容易,林静恒的话顺畅了一些,“我想你一开始可能会伤心,可能会不接受,但独眼鹰和总长总会照顾你,独眼鹰别的不行,这件事干得一直有板有眼。我想……可能三年、五年,也就差不多忘了我这个过客了。一想起来,有时候就后悔对你不够好,有时候又觉得不够好是对的,怕你太往心里去。” 陆必行喃喃地问:“你为什么会在第六星系的无名行星上?”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今天不告诉你。我每天回答你两个问题,因为你今天说了几句无聊的废话,罚掉你一次机会。” 陆必行:“……” “明天想好了再来问我。”林静恒说完,居然真就硬下心肠,站起来走了,“我出去见个人,找图兰他们聊聊,你知道怎么找我。” 要有耐心,林静恒心里对自己说,慢慢来,总会好的。 陆必行下意识地跟着他走了几步,回过神来,又犹犹豫豫地站住。 “对了,”就在机械手湛卢已经在门边戳好,准备替他拉开门把手的时候,林静恒转过头来,“把湛卢的权限给我,等级高一点,能在任何情况下都让他闭嘴的。” 湛卢被凑过来的变色龙戳了一下“手背”,干巴巴地说:“您这么说真是遗憾,先生,我是这么的爱您,就像蜜糖一样。” 林静恒听了这番表白,冷酷无情地对“蜜糖”说:“滚蛋。” 陆必行尴尬地干咳一声:“……我马上就禁止他随意捕获不明读物。” 林将军——因为回来时穷困潦倒,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还让陆总长挠破了,只好随便顺走了陆必行一身挂在干洗机外面的正装,正经八百的黑色正装让他穿得像个杀手,睥睨无双地出门去了。 陆必行手指颤了颤,当林静恒离开他的视野时,他升起强烈的欲望,想立刻翻出个人终端里的单向定位,死死地盯住林静恒。 可是不能这样。 陆必行用舌尖抵住上牙,在原地冷静了五秒,刻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问湛卢:“你从哪看的什么东西?” 湛卢回答:“陆校长,我引用的是您个人终端里的藏书。” 陆必行:“……” 自主权限高就能随便诽谤主人吗? 机械手形态的湛卢食指一指,陆必行的个人终端自动弹开,片刻后,一个主人自己早已经淡忘的文集跳了出来,名叫《你懂的故事》。 就是一套小黄文荟萃。 陆必行想起学生们至今依然有到他这里来借书的习惯,顿时一身冷汗,手忙脚乱地打算把这罪证删掉:“这都能被你翻出来……不对,你翻这个干什么?中病毒了吗?” “我没有翻看,”湛卢回答,“这是当年您在北京β星外捕捞生态舱时,对着先生念过的,当时我在沉睡,生态舱系统自动把您的朗读记录了下来。” 陆必行一愣。 模糊的、久远的记忆浮现出来,陆必行想起了这本书。 其中有一个故事,里面杜撰了一个宗教史上没存在过的神,落到了恶魔手里,恶魔分出了很多分身,每个分身代表不同的恶,一起渎神,写法十分粗糙,透着一股荒诞又阴冷的艳色。 陆必行忽然顺着湛卢的话,想起了其中的一段―― “他跪在那具完美无瑕的身体面前,卑微地埋下头,亲吻神的脚踝,嘴里疯疯癫癫地说‘我这么的爱您,就像蜜糖一样,我是跪地而死的信徒,像您伸出无数双肮脏的手,以期得到救赎’”……后面就比较不可描述了。 这一段陆必行印象格外深刻,湛卢给了他一点提示,他就想起来了,因为当时生态舱里的林静恒莫名和故事里描述的神像形象重合,他就是念到这流鼻血的,还被意淫对象睁眼逮了个正着。 这么丢人现眼的时刻,想忘也不太容易。 这一晃,二十多年了。 第八太阳的光可能方才抵达遥远的外星系,而世界已经在动荡中颠倒过好几次。 变色龙和机械手一起歪过头,看着总长绷紧的嘴角轻轻一动,露出了一点又赧然又怀念的笑意,很浅,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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